雨果有没有被高估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因为要讨论这个问题你首先得有个横向的比较,雨果的才能如何、他得到的地位如何,其他的人的才能如何、其他人得到的评价如何,这样才谈得上“高估”或者”没高估”,也就是说单纯看过雨果的作品、觉得好不好这是不够的,如果是电视剧版就更不够了。
其次要谈雨果有没有被高估的前提是“雨果是什么?”也就是雨果作为一个“什么”被高估了或者没被高估。
雨果写小说、写诗、写评论、还喜欢发表演讲。那么我们是挨个分析呢还是找一个最重要的?
这个最重要是取决于你们今天看的“中小学生课外阅读书目”的序言呢?还是取决于雨果自己?这也是个重要的问题。
如果你听中小学生课外阅读的,那雨果就是一个伟大的作家,他的小说是最重要的,《巴黎圣母院》啊、《悲惨世界》啊如此等等。但如果你听雨果自己的呢?
那雨果一辈子给自己的第一顶桂冠也是一辈子都不撒手的桂冠是“诗人”。雨果认为自己是一个诗人,所以才有资格到处发表演讲,才有权利一分钱不掏让巴黎的艺术家们替他当打手,也因为雨果是一个诗人,戈蒂耶才愿意替他当打手。
那如果我们从诗人这个角度去观察雨果呢?很遗憾雨果确实是一个二流的甚至二流靠后的诗人。
当然这也要从两个角度看,因为怎么判断一个人是诗人在十九世纪前五十年和后五十年的标准也是完全不同的。
在十九世纪前五十年里,拜伦如同彗星划过欧洲的夜空,在他之前一系列人做出的努力都被拜伦一个人给吞没了。从十八世纪末开始,人们就相信诗人首先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一个孤独的走过人世、去爱、去追求、去受苦受难,然后把自己爱而不得、爱而后失去的体验用优雅的、诗的语言讲述给这个冰冷的世界听的人。他可以写诗、也可以写小说、甚至可以写剧本。无论他写什么,他发出的都是天鹅的歌声,因为他的生命本身证明他是一个诗人。
夏多布里昂是第一个这样的诗人,一辈子没真正写过几首诗,但却以诗人自居。拜伦在他之后横空出世,告诉他,你这一套磨磨蹭蹭的东西不行!
拜伦比夏多布里昂晚出生二十年,早死二十多年。用他三十来年的一生诠释了什么叫“我来了!我胜利了!我是一个诗人!”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于是整个复辟时期的欧洲每个人都想成为第二个拜伦。雷列耶夫上绞架的时候还带了一本拜伦诗集,是要在棺材里看么?不!他是要告诉每一个人,看到了么?拜伦勋爵没上过绞架,我上了!
你是否有独特的生命,你是否感受到了这种独特生命所带给你的悸动、痛苦和常人无法描述的愉悦?这就是1820、1830年代评价一个人是不是诗人的标准。雨果自己也不例外,他也是众多小拜伦里的一个。
但公平的说雨果距离拜伦真的有点远。他是波旁王朝的正能量诗人,声名鹊起靠的是夏多布里昂的支持,还有他为贝里公爵遇刺写的悼亡诗,这都是主旋律作品。拜伦勋爵可不是主旋律诗人。
拜伦勋爵是世袭男爵,拥有贵族院席位却一出场就坐在反对派的一边。拜伦勋爵从不替当权者粉饰,却替受苦受难的人疾呼。您维克多·雨果先生,先是为波旁王朝摇旗呐喊,好不容易在1830年搞了一场“欧纳尼”大战,结果成了投靠奥尔良王朝的敲门砖?
您作为一个诗人的铮铮铁骨呢?拜伦可以卖掉家产“奔赴伯里克利和柏拉图的雅典”,您雨果呢?如果您是保王党就应该在1830年以后继续追随夏多布里昂,如果您发现自由比忠诚更伟大,为什么您不支持共和派?因为路易·菲利普封您为贵族院议员了嘛。
当雷列耶夫上绞架的时候,雨果阁下成了敕选贵族院议员,小拜伦追随拜伦的足迹踏进了贵族院,却一屁股坐在政府一边?
但这还不算完。对一个诗人来说,政治上的立场、道德的良知、战争和革命的历险这些都是加分项,但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一个诗人要在尘世里过和凡俗的庸众迥然不同的生命。
你必须去爱、去追求、去疯狂、去沉沦,在这一切的追求、感受、疯狂和沉沦里体验,找到人生这杯苦酒全部的酸涩,和酸涩之后的那一点点甜蜜。
但您雨果是怎么生活的?从摇篮到坟墓您走了一条四平八稳的康庄大道。缪塞这辈子最看不起的人就是雨果。他特地写过一首诗,没点雨果的名,但人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他说“你们可以管这种人随便叫什么,唯独不能把他们称作诗人!”
缪塞是浪漫派里真正的诗人,他或许没有政治上的斗争、没有革命和战争的壮举,但他一辈子都在折磨自己,都在感受生命的苦乐,他写诗、写小说,反反复复的探究的都是“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和几个女人,几个男人和几个女人。爱、幸福、厌倦、背叛、仇恨、杀戮,是缪塞的主题。这才是1850年以前一个诗人应该追求的主题。
一个踏踏实实写作正能量作品、按部就班出名,结婚生孩子、挣钱养家、进法兰西学院、敕选贵族院议员的诗人?缪塞说“你们随便管他们叫点什么都行,就是别叫诗人!”
不过没关系,雨果活得长!1850年以后缪塞已经不写诗了。缪塞实践了自己的格言“人生不如戏剧,戏剧不如诗,诗不如十四行诗,十四行诗不如一杯酒!”雨果松了一口气。1857年缪塞死了!雨果还有将近三十年可活!雨果笑到了最后。
但这时候又跳出来一个新魔头!1821年出生的波德莱尔这时候36了,这个家伙太可怕了。他一个人扭转了诗人的定义。什么独特的生命,什么去爱去沉沦?那都是胡闹。诗人就一个标准就是写出优美的诗。无论什么题材,哪怕是“死狗”“捡垃圾的人”“腐烂的无头尸体”呢?只要你能把它写的精致典雅,抑扬顿挫,你就是诗人。
什么政治进步?什么革命和战争的冒险?那些跟诗人都没有一毛钱关系。诗人就是创造美,并且诠释美、探索我们时代的美。
更可怕的是这个人还吸引到很多人的支持。比如雨果最大的打手戈蒂耶就支持波德莱尔。戈蒂耶这时候说“什么政治进步、什么解放,我们当年没人信这个!”然后他由补充说“雨果也不信!”这就坑了雨果!
因为1848年雨果跟新总统路易·拿破仑没谈妥,所以第一次从主旋律诗人变成了反对派。1851年政变之后更是逃到比利时、后来又逃到英吉利海峡上去了。这一去就是小二十年。在这段时间里雨果失去“真理、进步和解放”的诗人。他不知道自己要流亡多久,反正新皇帝没打算让他回来。
这时候法国的诗歌发生了扭转,诗从真理的载体变成了艺术品。连戈蒂耶都说“我支持雨果只是因为他的诗有最完美的形式!”雨果好不容易熬死了一个小拜伦,结果又窜出来一个大诗人要把拜伦、缪塞,全扫进垃圾堆!
波德莱尔讥笑缪塞的话真是可怕,让雨果背后发凉,因为从诗的角度雨果其实远不如缪塞。巴黎正在掀起一场飓风,浪漫派即将雨打风吹去,雨果却困在英吉利海峡的孤岛上,每星期只能发一拨儿邮件。何其可怕?
雨果非常清楚波德莱尔的可怕,这是新时代的全新艺术的第一声嚎叫,它让老人们躲在壁炉前颤抖。观察一下雨果和波德莱尔的往来是很有趣的。雨果对波德莱尔非常客气,甚至是有求必应,波德莱尔对雨果却只有表面上的客气,背后用匿名文章挖苦雨果。雨果对此心知肚明却没什么办法。在为波德莱尔写的公开信和文章里,雨果说“我们都是为了人类进步的诗人”波德莱尔心里说“鬼扯”,雨果说“我们从一开始就是同道!”波德莱尔说“鬼才跟你是同道”。最后雨果还要说“握爪爪!”波德莱尔也回答“握爪爪!”这是一头老狼对一只青年狮子的友好。
也正是这个时候雨果开始考虑自己的身后事,但并不是作为一个诗人的身后事而是是作为一个家长、丈夫、父亲、奥尔良王朝贵族院议员的身后事!也就是赚一笔钱。缪塞看到一定会笑到吐酒。
雨果写了《悲惨世界》,就是眼下中小学课外阅读的那个《悲惨世界》,目的是为了给老婆孩子留一笔钱。所以雨果需要一个舍得花钱的出版商,他招上了比利时的年轻出版商,一次捞了一百万。与此同时波德莱尔正在造光老爹留给他的二十万。雨果觉得一百万可以让孩子们体面生活,波德莱尔一年造了十万法郎。
于是到1864年波德莱尔这次有求于“握爪爪”的雨果了,“能不能把我介绍给你那个大头,不对是出版商啊?”雨果答应了,波德莱尔开心的去了布鲁塞尔,一直到中风失语才被运回巴黎。到死也没见到那个阔绰的出版商。
1867年波德莱尔也死了,但雨果还有将近二十年好活!
1870年雨果终于把第二帝国也熬死了!他凯旋而归,成为普法战争里誓死抗战的旗手。当第三共和国割让了阿尔萨斯-洛林,屠杀了巴黎之后,雨果终于如愿以偿的成了法国文学的圣诞老人。
他代表着法国文学的黄金时代,能跟他平起平坐的人都死了。能威胁到他的人都已经成了灰,雨果是独一无二的!他是第三共和国文学上的埃菲尔铁塔!
你猜作为一个诗人,雨果有没有被高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