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心理咨询不是必须“强调”来访者去“接纳自我”。
虽然,咨询师会为来访者布置安静舒适的环境、营造真诚共情的氛围,但咨询师不是对所有来访者一视同仁,即使对同一位来访者也不是从始至终鼓励“自我接纳”的。
在咨询情境下,接纳作为一项基础性的技术和态度,在“是否使用”、“如何使用”时都需要考虑不同的人格特质、不同的咨询阶段。
2、在面对“自洽”的症状时,咨询师需要教会、鼓励来访者不去“接纳自己”
先举几个例子:
一位精英男士,形象、工作等方面条件都很好,但是恋爱不太顺。交往几个月的女友最近提出分手。他觉得“这个女友各方面都很一般,还敢向自己提分手”,所以非常愤怒、窝火。找到咨询师,问:“我如何能避免分手,然后让她更喜欢我,等她越来越离不开我、依赖我时,我再揣掉她、让她难过一辈子?一雪前耻。”
一个刚到30岁的女士,为了让孩子上更好的幼儿园,也为了让公公婆婆对自己的能力更加满意,她除了在互联网公司上班,晚上还兼职做翻译,身心极度疲惫。找到咨询师,问:“我怎么才能更加积极、勤奋?怎么能让公公婆婆更满意一些?怎么就还能熬得起夜、赚更多的外快?”
一个40岁的女强人,整天都为下属不够勤奋而愤怒,她不断地制定严苛、超额的工作目标,自己和下属一起加班。导致下属不断申请调岗、乃至离职。找到咨询师,问:“我怎么才能练就高超的领导力,让员工和我一起努力,争取不断业绩攀升,年年拿行业第一?”
上面三种来访者,都有自己情绪体验层面的痛苦。来找咨询师(至少意识层面),也真诚地渴望获得帮助。但是,他们所遇到的问题,恰恰是与特定的人格问题有关。
第一个例子,来访者情感上也会痛苦。但是并不是因为分离、面对恋情的失败而痛苦,而是因为“受欺负”“被贬低”“被背叛”而感觉屈辱。他渴望解决的办法,是打击、报复,乃至伤害他人。而这并不是道德好坏的问题,而是他身上有反社会人格的倾向。这种人在体验“道德内疚”上,本身就不足。既难以共情其他人的情绪感受、显得极度自私,也对自己的破坏性行为,很难从感受层面体验到“内疚”(专业术语,是“超我能力不足”)。所以,他们在感到受挑衅、情绪痛苦时,能想到的问题解决办法,就是“以牙还牙”。岔开一句,有反社会人格倾向的人,往往外在又有很有魅力。所谓的“渣男”中,有很多隐性的反社会人格。
第二个例子,来访者主观上的痛苦是自己“为什么不能吃下更多的苦?为什么自己不能以勤补拙?为什么不能让别人对我更满意一些?”在面对恶劣的、压力极大的生活困境时,她想到的解决办法是:如果自己跟地藏菩萨一般,“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只要自己多吃苦、自己多忍耐,整个家庭就有救了,“我的身心感觉不重要、我的快乐也不重要”。这是典型的自虐人格(又称自我挫败人格)。他们很难看重自己的情感需要;对于自己的健康和快乐似乎无意识地排斥,总是奇迹般地绕开了“幸福”的土壤;自尊低下的倾向,让他们主观上越是付出,周围的人反而更看不起他们。
第三个例子,来访者主观上的痛苦是最深的。因为贵为领导,自己工作兢兢业业、不辞劳苦,细节上的认真能把处女座的人都甩开几条街。可这么完美主义和有自律精神的人,却得不到下属的支持,自己整天都很挫败和冲突。但是,这恰恰是她强迫性人格的表现:不能承受混乱和无序;当真实世界不能按自己的渴望和意愿发展时,会充满敌意和愤怒。她想到的问题解决办法,是找到一个更完美的激励手段、领导力方法,以为这样员工就能跟着自己走了。而这只能让原来感觉压力重重的员工,更加崩溃。
此外,如性欲倒错、贪食症、异食症、严重抑郁等各种特殊的疾患,暂不详谈。
这类问题的核心的是:来访者对于自己的症状,是“自洽”的。他们不认为他们的目标和渴望不对,也非常接纳自我的价值观。这时候,他们以为问题只是出在了——“我没掌握玩弄别人感情的方法”“我没找到更能压榨自我的技巧”“我没找到完美无缺的工作方式”。
所以,假如咨询师希望帮助他们,首要的事情,是协助他们对症状能够“不自洽”——即,激起他们对于自己症状和潜在信念的质疑——在这种情况下,才有可能发展出真正有建设性的咨询联盟(又称,工作联盟),一起协助他们去改善症状带给自己的各种不适应和内心冲突。
相比之下,常见的焦虑症——“我希望我放松一些,但是工作压力好大”、拖延症——我希望我提升效率,但就是我太缺乏自控力、难以驱动自我了——抑郁症——“我希望我慢慢走出失恋的阴影,但是我就是时常感觉孤独和痛苦”来访者,他们本身就是对症状“不自洽”的。面对他们时,咨询师不需要协助他们看到自己的症状,因为他们对眼前问题的消极影响,已经充分的意识化了。咨询师去接受他们的“不接纳”,反倒容易和他们形成咨询联盟。
用上面三个例子来说,我想说明,
面对不同人格的来访者,咨询师需要有症状评估、防御机制、人格评估、情感评估、认知能力评估、不可改变因素评估等等方面的评估和诊断工作。不是一味共情、然后鼓励来访者“接纳自己的情绪、接纳自己的生活现状、不要挑剔自己的渴望”。采用怎样的态度面对来访者,取决于来访者主观意识与自己的“症状”之间的关系,即是否“自洽”。
3、“接纳自己”在心理咨询不同阶段的应用。
初期阶段:
在收集资料和建立咨询关系的过程中,表面上(也就是沟通的内容层面上),咨询师是在问来访者一些成长背景、当前生活中的冲突和困扰、以及以往的问题解决策略。而互动的过程中(也就是沟通的非言语信息层面),咨询师用温情的眼神、好奇关怀的语气,持续关注来访者的内心感受和想法。尤其是对当下感受的共情,这会让来访者感受“被在乎、被关注”的感觉。
咨询师的这些对话和交流方式,表层的作用是,让来访者产生安全感,乐于真实袒露自我的感受,情绪也得到部分宣泄。深层的作用,是让来访者对于各种感受和情绪,逐渐敢于去体验和表达,有面对真实情绪的勇气。而这种乐于接纳自我情绪反应的能力,是理解来访者的内心冲突,支持来访者自我发展的基础。
试举一例:
一个出生于多子女家庭、中等学历的女士,在公司做行政工作,收入不算高。她老公本来和自己收入水平差距不大。但是老公的工作能力不断提升,赚钱也越来越多。随着他外出应酬增多、社交圈子的扩大。她开始感到一种矛盾:一方面为老公赚钱多,生活富裕起来而高兴;另一方面,她忍不住嫉妒老公的进步,希望他“不要太出色,不要进一步拉大两个人之间的差距”。
可是,自己对老公竟然会有“盼着他业绩上不去、销售不顺利、甚至公司倒闭”的幻想,她为此而感到很自责、羞耻,不能接受自己内心的歹毒、邪恶。她觉得这些幻想,与平时乐于支持对方、鼓励对方的贤妻良母形象,是完全相悖的,觉得自己“太作、太有病了”。
在咨询中,假如咨询师允许她讲出自己的幻想,表达老公的事业上升,带给真实感受,并协助她接纳自我有上述的幻想,我们才有机会深入去看——这个幻想的背后也许是她担心自己不够好、被人抛弃、没有安全感等等潜在的动机、未曾处理的早年创伤。
中期阶段:
在这个阶段中,来访者敢于表达当下的感受了,也能接受自己的症状(如嫉妒心强、畏惧冲突等)会促使自己产生某些特定的情绪反应(如自责、焦虑、自卑等),从而从关注外部的人际情绪,逐渐转向了内在的觉察,以内心反思的反思的方式,看待眼前遇到的人际冲突、情绪受挫(即,理解了外在的困扰和受挫,是内心冲突的外化与投射)。
但是,在咨询师引导来访者去理解“为什么会我会形成这种症状”、“我的症状背后的意义是什么”,以及“如何改善这些症状”的过程,都需要有一定的“接纳”精神。
还以上面的女士为例:
当她从和咨询师的互动中,学会了接纳自我的糟糕联想、允许自己产生嫉妒情绪后,那么就有机会,去探索这些幻想和渴望背后的意义,并逐渐理解她当下环境中的焦虑与成长中的创伤联系是什么。
比如,也许了解到“重男轻女的家庭背景,导致自尊方面的创伤,产生报复男性的幻想”;也许是“父母对其他兄弟姐妹的疼爱,很自己嫉妒,但是当着父母,又必须压抑、乃至刻意展示亲密(即反向形成的防御机制),以取得认可”;也许是“‘你不优秀、你不够好,所以我们不喜欢你、你必然被抛弃’的潜意识信念”。
这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因为理解这些潜意识层面的心理活动,也是来访者在内心重新体验创伤的过程。只是这一次,在咨询环境下,咨询师会用更积极、现实的态度,提供对来访者的成长过程的理解与关怀,在情绪上给与支持,这种互动,极大地缓冲了面对现实与真相时的哀伤与无力的感觉。
也许对这个女士来说,“我渴望一个无条件爱我的父母,原来并不可能实现”“父母在认知能力、在共情能力上,存在较大的缺陷,他们对我最好的态度,也不过如此了”“原来我无论多么优秀和努力,有些人就是不喜欢我的,因为关系无法强求”等等情况,是她一直拒绝、回避的现实。
因为让一个来访者(尤其是成年人),去反思他潜在的、对生活的假设,去反思过往种种心态和做法背后的潜意识动机,是一个面对黑暗、面对丧失的过程。
所以这一阶段,往往也是来访者貌似有些抑郁的阶段。
假如是20、30岁,还有很多的生活机会,可以去改善和选择。那么,接受了过往的糟糕经历,至少还有很多机会去争取。
比如,上面这个女士,如果意识到了自己的“自卑、低自尊感”,也接受了原生家庭的影响、接受了父母无法改变。那么她就可以通过学历提升、掌握理财知识、增加形象方面的魅力等等方式,来调节自己的落差感。所以,在她逐渐意识化内心冲突的过程,也就是恢复理性、根据现有资源可以做出有利于自我提升的选择的过程。在接受了自己的有特定的需要,又能用自己的认知、理性,协助自己在现有环境下去争取,这是来访者突破以往的局限,克服心理障碍的表现。外在看,也就是不断突破舒适区,可以面对更复杂的生活环境,更敢于尝试改变自我的开始。这是我们通常渴望出现的咨询的效果,也是咨询的意义。
而如果面对的是50、60岁,甚至年龄更大的来访者。咨询师的挑战,是不仅协助她接受成长中的局限、接受父母可能带着特定的心理问题、接受时代对于个人的无情摧残,还需要协助来访者面对自己已经蹉跎了大半生时光;接纳自我浪费了自己的青春;接纳自己一生错过了很多机会、做错了很多选择,也接受自己不能像青春期幻想过的,得到更高的社会地位、实现某种生活价值。(再岔开一句,如果咨询师否认人的发展有局限,否认智力、身体条件、家庭角色等客观问题的影响,还鼓励高龄来访者不断精进和寻求改变,只能说明咨询师在“自恋情结”“死亡焦虑”方面,还需要修通,他在用否认来访者发展上的局限,来防御自己内心对人的假设。原理和孩子期待理想化父母类似)。但是没有了梦想,人生依然值得过下去。
在极端情况下,是已经身体垂危的人,接受咨询师的帮助,仅仅是能缓解一些,面对死亡来临的恐惧、接受自己逐渐死去的终极现实。这种基本什么都“做不了”、“改变”不了,仅仅协助来访者去坦然面对和接纳的咨询(专业名词是:临终关怀),我觉得依然是有意义的,是一种有人文关怀、人道主义的工作。
结束阶段:
在理想状态下,来访者会和咨询师,会总结咨询的所得所失、回顾咨询以来的点滴变化,然后一起面对分离的过程,最终结束咨询。
在这个阶段。咨询师会和来访者把分离、告别,当作核心的话题来谈。
原因有二:一是,来访者在之前的人生中,可能没有被充分倾听与共情的机会,在咨询室的大这部分满足后,不愿在放下这种“温情的关系”,即通俗说的“依赖咨询”。但是咨询师既要接纳来访者有“维持好关系”的渴望,又要协助她在咨询室外,逐渐从社会人际中发展真实的友谊。
接受咨询关系的局限、遵守心理咨询的设置,是从咨询一开始就要求咨访双方都做到的。但直到咨询结束阶段,来访者能够接纳这种关系会结束,才算形成了现实的、理性的对咨询关系的理解。
二是,来访者可能在分离相关的问题上,有较大的困难。在逐渐要告别的阶段,可能会症状反复、害怕分离、拒绝结束等等情况。而咨询师需要引导来访者,接纳自己在面对发生在眼前的分离时,出现的暂时的情绪低落、愤怒、失落,都是正常的,可以被承受的。
这意味着,心理咨询的最终目的,并不是根除痛苦和失落的感受,而是能够承受真实、承受生活中的种种不幸。在面对这些事情时,能接受自己会有适当的、合理的情绪反应,即“健康的不开心”。
但是大多数咨询,很难走完上述的咨询历程。
大致的原因:
一是因为来访者觉得“症状”缓解,问题就解决了,对症状背后深刻的意义不感兴趣,所以取消了预约或不再预约,突然中断了咨询。
二咨询师和/或来访者有严重的分离焦虑。以至于无法结束个案,终生接受咨询(心理咨询师持续接受个人分析,还是比较常见的。而伍迪·艾伦并不是咨询师,但仍然持续接受了20、30年接受心理咨询),这也就没有机会真正再去体验哀伤与分离。
三是咨询中常出现的“阻抗”的一种,出于对于咨询(师)有种种失望后,出于对继续触碰自己的冲突、体验感受的恐惧,而直接中断了咨询。
而出现这种情况,反过来,就很考验咨询师的个人成长。咨询师是否能接纳被来访者“利用”“拒绝”“抛弃”?能否接受只做了“半吊子”的咨询,虽然分明看到了来访者深层的冲突?能否接受来访者基于经济原因、家庭原因等等情况,简单包扎一下,就又回到生活的战场?
这已经超过了来访者的“接纳自我”问题,故不再赘述。
最后,说一点感慨。
心理咨询师的评估、诊断工作,是其他咨询技巧、干预手段的基础。
如果从诊断和评估就出现了问题。那么咨询师即使频繁使用“自我接纳”“共情”这样看起来很美、听起来温暖的技巧,都可能因为药不对症而误诊、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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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8月31日 雨夜中的北京海淀
当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