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口可乐作为一种诡谬地将近乎于无的使用价值(至少对于相对发达地区来说,焦糖汽水所提供的营养是绝对过剩的,但大部分的可乐却被少部分相对发达地区人口消费)与近乎垄断的市场地位结合在一起的产品,因为其近乎以直觉的方式引发的消费欲望,成功激发了全球化批判者近乎直觉的批判。依照一般预设,快速消费品的消费模式是歇斯底里化的,就是说任何款式都迅速走红,迅速过气,迅速遭到抛弃,所有的商品都作为永不满足的欲望的失败转喻,永远都“不够好”,生产者永远要绞尽脑汁推陈出新。但可口可乐的消费模式却恰恰相反,从1915年标志性的弧形玻璃瓶装可乐问世以来的100年时间内,可口可乐都仍然“就是那个东西”。围绕可口可乐而聚集起来的倒错恋物欲望被用来表征资本主义在同样的100年时间内不断自我革命,不断爆破自身的边界,却同时能够在全世界绝大多数人口的强烈依恋中长盛不衰的奇异现象,实在是更合适不过了。
不过大部分批评者在将可口可乐生产物流宣发过程与资本主义的典型特征关联起来的同时,却几乎都没有能够搭建起对可口可乐的消费欲望与资本主义全球化现实网络之间的桥梁。最终结果就是,我们过于草率地认定对可口可乐的消费欲望与消费者所处的现实生活之间没有关系,而对可口可乐的需求不过是“被可口可乐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一观点甚至得到了可口可乐公司自身营销策略的支持,因为实际上可口可乐在广告宣传中极少地将产品与特定需求的满足关联起来。或者是“可口可乐,就是这个!”,或者是“自不言待,我就要它”。
在此,我们必须重新思考拉康派精神分析的所谓能指逻辑的适用性,其中令德里达大为不满的东西,就是拉康在精神分析版本的结构主义中有意插入的无数悖论(拉康以拓扑的形式传授这些悖论)。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菲勒斯的悖论——如果一个能指的所指仅仅是它自身的不在场,那这个能指本身为什么还是必须的?为什么它没有在对意义抵达中最终自我取消?德里达认为拉康通过菲勒斯的智力游戏所掩盖的是正意义的不确定性。但如果在这里将德里达的批评颠倒一下:正是为了将不稳定的能指链条稳定下来,我们才不得不接受菲勒斯的悖论又如何?回到可口可乐的问题上来,如果可口可乐之所以被需要,正是因为它不能与任何具体的需求关联起来,恰好因为它是市场中的一种绝对的“剩余商品”,那又如何?
回想一下可口可乐与二十世纪下半叶再次进入中国市场的经历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个问题。虽然可口可乐作为美国资本已经从中国市场中被驱逐过一次,但在当代重温的文化印象里,它仿佛是叩开了一个千年帝国陈旧宫殿的门扉。登上时代期刊封面的那个端着可乐的快乐中国小伙,作为他和可乐背景的八达岭长城,某种意义上正是中国自我封闭传统的象征。这种印象在更广泛的语境中契合了另一种观点: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期,中国才有史以来第一次打开了开放的窗口,第一次感受了业已席卷全球的现代化浪潮,此前的中国历史仿佛正如黑格尔所说根本就“没有历史”,“漫长的20世纪”在抵达最后的五分之一前对于中国来说都只是黑暗史前史的延续。然而这样的观点立刻就被另一幅摄影作品反驳,在这幅作品中,一对年轻情侣同样端着可口可乐,不同的是,在他们正徐徐离开的天安门城楼上,悬浮着巨大毛泽东像沉默的凝视。这一凝视提示着在二十世纪的更早部分,中国作为一个民族国家实体业已形成了完全不同于封闭王朝的传统,持续的革命、政治运动、物质生产与社会治理以及教育体系的现代化改造,已经动员起了近十亿的人口,随时准备好在1979年的春天投入到它新近拥抱的经济秩序中去。两幅摄影作品之间的微妙差异提示着我们:可口可乐又一次进入中国市场的背景并不是历史的启动,而是历史的断裂,为这个背景吹响前奏的是1978年“关于真理问题的大讨论”,换言之,是一场明确的政治斗争。随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所代表的实用主义立场在斗争中取得了霸权地位,1980年,宪法中支撑“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条款被废除。作为一种政治斗争的结果,政治化首先在中国的政治场域中受到了压抑。这同时也意味着曾经作为“人民群众”的近十亿人口,往后将不再具有政治性,而将被规训为市场经济合格的无名消费者,60年代激进的政治动员仿佛仅仅是为了此刻做准备,60年代成为了70年代末得以可能同时又是不可能的条件。不管历史的运动如何讽刺,这一切都为可口可乐再次进入中国铺平了道路。
在与可口可乐并肩而行的去政治化空间内,正如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中所分析的那样,在技术专家与职业官僚的共同努力下,个人所迸发的不满被严格限制在具体的,实用主义的,可操作,可解决的向度内,其中通向普遍性的隐喻道路被严格封闭了,而这一条向度却同时正是现代政治的特征。在1789年的三级会议上,第三等级一开始的诉求仅仅是反对现有税制,但真正开启了大革命的时刻却是作为一个特殊阶层的第三等级开始宣布自己将代表全体法兰西国民的普遍利益而召开国民议会并最终将诉求上升到了普遍性人权的层面上。拉克劳相信,政治空间中的普遍性地位永远虚位以待,而依靠着无数平行议题相互斗争,最终获得霸权者将声称自己代表了广大的普遍性。朗西埃则直接将这种以特殊性升华为普遍性的过程定义为政治,而封闭了如此政治化向度的体系只能被称作“警察秩序”。这意味着在真正的政治场域内,每一个特殊诉求同时又意味着更多,每一个诉求都不能通过解决诉求本身而得以平息,所有诉求都是歇斯底里化的,都生产着等待在普遍性层面得以命名的“剩余诉求”。而问题在于,如果抛弃低级的唯心主义观点,坚持政治诉求都是在政治之外的“元领域”中受到社会(经济)基础的最终决定这样最基本的唯物主义主张的话,那仅仅在政治领域内部压抑特殊诉求向着普遍性政治的隐喻向度无法真正抹除这些诉求,相反它们必定将会作为悬而未决的问题出现在另外某处,作为“剩余诉求”等待着“压抑物的回归”。
于是乎当我们同时处理被压抑而无法表征的“剩余诉求”与完全无意义的“剩余商品”(对于70年代末的中国,后者在市场中的出现是以前者的压抑为前提的),我们不就是在处理菲勒斯的悖论吗?象征的菲勒斯作为主人能指的隐喻,完全的匮乏意义,它是能指链条中多出的能指;而被禁止的想象的菲勒斯,作为无处安身被取消被驱逐的欲望对象,完全无法表征,它是能指链条中多余的所指。难道能指链条发生闭合而产生意义的时刻不就是这一对双双过剩终于不可能地结合的时刻吗?丧失了政治化可能性的中国社会不得不直接面对市场经济制造的巨大内部张力,但与此同时作为张力制造者的市场本身却是不可置疑的,这种张力无法得到“正确”表达的结果,就是其依附于了一个纯粹无意义的对象——可口可乐。可口可乐自身与其广告宣传的完全的空洞反而正适合市场主体将自身无法表达的欲望投入其中。恰好是这种作为“剩余商品”空洞性特征使得可口可乐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吸收“剩余诉求”的能力。由此可见,曾经在宣传上打民族情感牌的本土品牌非常可乐,其宣传上最为失败之处就在于其仍然试图对消费者进行有具体内容的询唤(“做中国人自己的可乐”),在商品中注入表达民族自豪感的内容,因此它反而无法像可口可乐充当“剩余诉求”我的空洞容器。
归根结底,对可口可乐的需求就不仅仅是“被它自身生产出的需求”,而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全球通行的去政治化政治的结果,被市场的货币普遍性中介所排除出去的无数边缘人群只能借助空洞的消费行为发泄愤懑。而与此同时,正如 @沉睡的哲哥 所提到的那样,可口可乐基于原料全球调配的生产过程与利益独占的资本排他性又在源源不断地生产着被去政治化政治所压抑的不满。所以,夜深了,灯也灭了,何不别管那么多,来一瓶冰镇的可口可乐?今天我请客!
也来说两句吧。
@牛小强说到二战的影响,应该是对的。可乐的确是作为美军的标准配给,因为美军物流网络,而进入全球市场的,而且发展迅猛。比如,在埃及,从 1945 年第一个灌装生产线投产,到 1950 年,已经每年 3.5 亿瓶。
可乐帝国,成为美国的同义词,也是在这个时期奠定。
1950 年,可乐公司一高管跟另一个人说,“很显然有些我们的海外朋友无法区分美国和可口可乐。对此也许我们不应该过多报怨”。
事实上,可口可乐不仅没有抱怨,还大打此牌。同一年,可口可乐公司自己开全球会议,席间传发的一张卡片上写着:当我们想到共产主义,我们就会想到铁幕。但当他们想到民主,他们想到的是可口可乐。
不仅外国人这么样,可口可乐这么想,美国人也是这么想的:
还是 1950 年,5 月 15 日,《Time》的封面:
下面的小字写的是:世界和朋友,爱 Piastre(远东和中东常见货币名),爱里拉,爱 tickey(南非货币名),爱美式生活(that American way of life)。
当然,可乐有如此地位,不能简单用二战来解释。
一下子能想到的几个原因:
碳酸汽饮料:可乐所属的 fountain drink 是美式饮料,美国人发明,发扬光大。
软饮料:可乐是软饮料。所谓软饮料,是相对酒精类硬饮料而言(hard liquor)。可乐上来打的就是没有酒精的健康饮品(虽然有可卡因。Coca 这个词,就是可卡因的意思。当时可卡因还被很多人认为是不会上瘾的良药)。
但是日子并不好过,可口可乐其实一直被压制。但它熬到了禁酒令。硬饮料被禁,软饮料得以大行其道。可口可乐抓住了机会,此乃天命不可违。盎格鲁-萨克逊正统文化扬眉吐气。
企业文化:美国工业革命,在世纪之交进入消费社会。其他的产品和娱乐,讲得都是求新求变求进步,以吸引眼球,保持竞争力。可口可乐是最早的,反其道行之,讲究不变。一个所谓的机密的永远不变的配方(虽然可卡因已经在 1901 年被稍稍去除了),祭出千年不变的经典可乐(Classic Coke)。文化正统嘛。
所以当时可口可乐最著名的形像,都是“不变”的传统形像,比如,1931 年推出的圣诞老人喝可乐(
The True History of the Modern Day Santa Claus):
有谁记得圣诞老人还可以是穿其他颜色衣服的?
比如
自 1930 年后,圣诞老人就变成了可口可乐红。当然这种标准化,是整个商业圈的共同努力的结果,但是,想来可口可乐的作同不可小视。
到二战时,战略资源配给制,糖也在内。于是可乐向政府游说,说自己已经成了美国人日常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士兵不能不喝可乐。游说成功,结果从因配给减产,变成了强制推销(一起被强制配给的,还有香烟)。
不是,喝可乐又成了爱国行为。
于是,可乐 = 爱上帝 + 爱美国,美利坚神权帝国的吉祥物,当仁不让,呼之欲出。
后来去殖民化中又发生了不少事,这我就完全不了解了。有兴趣的,可找那本
For God, Country, and Coca-Cola来看看。
安迪沃霍尔说过,平民窟的孩子喝可口可乐,坐在白宫里的总统喝可口可乐,富商们也喝可口可乐,但是没有人因为有钱就喝到了更好的可口可乐。可能和原句有点差异,但是大致如此。可口可乐作为平民化,流水生产,无限复制的产品,确实是资本主义出现后带来的大工业生产的缩影,并且这个产品受到的欢迎程度跨越了所有的社会阶层,可乐几乎跨越所有阶层的定位,是至今貌似还没有哪个公司能做得这么好的,还有单一产品行销百年而不衰更是难得,因此他也是资本主义民主的一个缩影不为过。
我觉得大家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点,可口可乐作为史上最成功的饮料品牌,除去经营机遇方面的原因,还有这个最重要最原始的点:
可口可乐是真的好喝。
虽然未必每个人都这么想,但是喜欢可口可乐的人还是占了多数的。多少底层屁民、名流大鳄,乃至意识形态领袖,尝试过一次之后再也无法拒绝这种深黑色液体。
这里我不谈可口可乐的历史,历史更多是粉丝用来强化信仰的东西,解释不了可口可乐本身,普通消费者心理只有最原始的欲望。
而可口可乐发掘出人最原始的口舌之欲,却又是最廉价的标准化工业产物。它不要顶级工匠上好原料,却可以和名贵酒品同台而立毫不逊色;它是连续十三年的最有价值品牌,却可以在街边摊贩与各色小吃为伍。
据说可口可乐最初经典的瓶身设计是仿照当年流行于美国女性的一步裙而来,所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于此完美协调。
这妖娆的曲线,如何抗拒?(相比之下百事虽然量更多,但是瓶子美感真心不行啊……)
近乎每个人都需要,近乎每个人都能享受,带点诙谐成分的说,可口可乐本身就是一种「普世价值」。
不可抗拒的欲望、廉价的享受,这正是美国消费文明的侵蚀力所在,又岂是禁欲文化所能抗拒的?它从不需要长篇大论的著述来表达,只需要追随自己的内心
这也是极权主义所担忧的东西:既然人们已经可以享受生活的美好,凭什么还要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卖命?
当年时代周刊的封面便以此表达「中国的新面孔」:
看到媒体认为苹果品牌价值超过可口可乐,我真是不认同,等苹果一部手机卖一百年不换,再来谈品牌价值吧~
另外如果某天中国文化称霸全球,用老干妈当主打,其实也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
谢邀,关于19世纪的西班牙的书,我看过不少,几乎全部是英文或西班牙文的,列举一些:
Spain, 1833-2002: People and State,by Mary Vincent这本讲了西班牙从1833年费尔南多七世去世后,围绕王位继承爆发的第一次卡洛斯战争到2002年的历史。
The End of the Spanish Empire, 1898-1923,by Sebastian Balfour这本讲了西班牙从1898年美西战争惨败到1923年里维拉借助里夫战争前期西班牙的惨败建立军人政权的历史,并且详细阐述了西班牙帝国终结的社会、经济、政治、军事、文化根源。
The Peninsular War: A New History,by Charles Esdaile这本是维多利亚时代西班牙的前传,讲了半岛战争及其前后的西班牙,既有各次战役和游击战,也有对于这一时期西班牙社会、经济的描写。
A Military History of Modern Spain: From the Napoleonic Era to the International War on Terror,by Wayne H. Bowen,这本书讲了西班牙从拿破仑时代到反恐战争的军事史,其中对三次卡洛斯战争和西班牙的军事改革的描写十分详细。
Bourbon Spain,by John Lynch,这本是讲波旁王朝西班牙从1700年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到1808年半岛战争开始时的历史,虽然不是维多利亚时代,但是讲西班牙波旁改革时期的变革非常详细,我超级喜欢这本书,所以推荐一下。
Imagining Spain : historical myth & national identity, by Henry Kamen,这本书讲了西班牙从19世纪开始塑造民族认同的历史。
The Origins of Military Power in Spain 1800-1854,by E. Christiansen,这本书讲了拿破仑战争前到1854年自由派军事政变前,西班牙军事的发展史及其对政治的影响。
找到出处的先想起这么多,别的以后再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