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我原来谈到河套时一样,我真不建议你们随便什么时代都套用“陕北”这种概念....
现代意义上的陕北,是直到明朝才基本形成的,在此以前的“陕北”一词不过用于泛指河南三门峡以北罢了。明朝出现了几个不同的变化,如陕西的建置与余子俊“大边”“二边”长城的修建,使得陕北“东起黄河,西至子午岭,南接关中,北倚长城”的地理、行政概念彻底形成;如毡帐基本完全消失,窑洞彻底占据主导地位;最关键的是延绥镇等边防的发展让大量军屯汉人迁入导致陕北文化面貌彻底改变,后人熟悉的“陕北人”群体基本形成,如杨蕤教授所说
明代是陕北地域社会结构的一道重要分水岭,在这之前陕北地区一直是一个胡汉杂居的社会,进入明代后这一区域则演变为较为纯粹的汉人社会......综上所述,大致到了明代时期,陕北地区的行政建制得以稳固、聚落形态得以定型、经济方式得以确立,陕北人的汉族族群得以形成。正是由于这些因素的成熟,明代陕北这一地域概念逐渐清晰起来,因此到明末清初之时,“陕北”一词就见诸于文献史籍,陕北地域概念正式确立,沿用至今。
然后,要谈陕北定边、靖边、绥德等地,乃至陕西东北三角区的榆林、神木、府谷等地,就不可能绕过陕北高原北部的天险——横山。
不难发现,横山基本已被后人彻底遗忘;网友们能对明无敦煌、东胜洋洋洒洒口诛笔伐,却不去批判明未能控制边墙以北的统万城(即隋之朔方郡,魏唐夏之夏州)。然而毫不夸张的说,横山在古典时代的防御重要性,甚至可能比狼山-大青山一线还要大。横山一线,居高临下俯视塞北,障蔽陕北诸多城镇,又有大小河流穿插而过,形成南北交流的孔道,故成为南北冲突必争之地。
横山一线最为关键之处,在于陕北千沟万壑、交通不便且水源极度匮乏,故不论是游牧军队南下劫掠入侵,还是中原军队北上支援乃至联结西套、鄂尔多斯等地,穿越山脉的诸多河谷都是必经之路,如史念海所总结:
当然,除此以外还有许多不时使用的小道路。
平夏
唐宋时期,盐、夏到青白池之间的大沙碛被称为“平夏”,此处用来泛指横山北麓以统万城为中心的地区。
夏州的前身是统万城,统万城是由铁弗匈奴的领袖,勃勃创建的(亦可追溯至西汉奢延城)。该城位于毛乌素沙地南缘,无定河北岸。东、西、北三面均为草原,南为横山北麓。其位于盐、夏、银、麟一线之间,居中扼要,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平夏”一带跟南方横山腹心地带,唐朝所谓“南山”有很大的区别:南山沟壑纵横,不利于骑兵驰突,故而可为中原防御胡骑的天险;而平夏已经进入鄂尔多斯高原南缘,旷平无险,一马平川,最适合骑兵冲锋,故其往往作为边疆政权窥伺山南、图谋关中的桥头堡,中原政权经营鄂尔多斯的行政中心与军事重镇。
转回统万城,统万城是胡夏国政权的国都,名字中包含着勃勃“统一天下,君临万邦”的意图(亦可能来自于匈奴语)。作为一个修建在沙化草原上的城市(现在一般认为,统万城修建时周边虽不至于如明清以后般几乎全为沙漠,至少也已经走向沙化了),统万城的穷奢极侈、纸醉金迷令人瞠目结舌:
背名山而面洪流,左河津而右重塞。高隅隐日,崇墉际云,石郭天池,周绵千里。其为独守之形,险绝之状,固以远迈於咸阳,超美于周洛,若乃广五郊之义,尊七庙之制,崇左社之规,建右稷之礼,御太一以缮明堂,模帝坐而营路寝,阊阖披霄而山亭,象魏排虚而岳峙,华林灵沼,崇台秘室,通房连阁,驰道苑园,可以阴映万邦,光覆四海,莫不郁然并建,森然毕备,若紫微之带皇穹,阆风之跨後土。然宰司鼎臣,群黎士庶,佥以为重威之式,有阙前王。於是延王尔之奇工,命班输之妙匠,搜文梓于邓林,采绣石于恒岳,九域贡以金银,八方献其瑰宝,亲运神奇,参制规矩,营离宫於露寝之南,起别殿于永安之北。高构千寻,崇基万仞。玄栋镂榥,若腾虹之扬眉;飞檐舒咢,似翔鹏之矫翼。二序启矣,而五时之坐开;四隅陈设,而一御之位建。温宫胶葛,凉殿峥嵘,络以隋珠,綷以金镜,虽曦望互升於表,而中无昼夜之殊;阴阳叠更於外,而内无寒暑之别。故善目者不能为其名,博辩者不能究其称,斯盖神明之所规模,非人工之所经制。若乃寻名以求类,踪状以效真,据质以究名,形疑妙出,虽如来、须弥之宝塔,帝释、忉利之神宫,尚未足以喻其丽,方其饰矣。
统万城的修建将勃勃凶残暴虐的一面展示的淋漓尽致。统万城以“蒸土”而成,为了保证坚不可摧而要求工匠若“铁锥刺入一寸,即杀作人而并筑之”。勃勃还“常居城上,置弓剑于侧,有所嫌忿,手自杀之。群臣忤视者,凿其目;笑者,决其唇;谏者,谓之诽谤,先截其舌,而后斩之”。建成后,城北门号平朔门,南门号朝宋门,东门号招魏门,西门号服凉门。建成后的统万城号称“城高十仞,基厚三十步,上广十步,宫墙五仞”,城墙之坚固“可以砺刀斧”,雄壮的城防令北魏君臣印象深刻。拓跋焘灭亡夏国,走入统万城后发现此处“高十仞,台榭壮大,皆雕镂图画,被以绮绣,穷极文采”还感慨道“蕞尔国而用民如此,欲不亡得乎!”
根据考古发掘研究,统万城由东西两城组成,西城南北长 608.9 米,东西宽 527.1米,东城还要略大,也有人认为应该还存在一个外郭城。保守测算统万城的面积在 1200 米 × 1200 米左右,邓辉推测在勃勃的儿子赫连昌时代应该有4万居民。无论如何,陕北胡夏统万城都堪称与西夏兴庆府(宁夏银川)并列的河套仅有的两大古都。
勃勃选择统万城为其国都,是看到了当地的一些战略价值。靠军事胜利暴起的勃勃似乎一直沉迷于失败学,对经营中原信心不足。他一度占据长安,却又很快退走,此后也坚持“云骑风驰,出其不意”的军事方针。他拒绝了部下定都高平的建议,选择在无定河上游(红柳河)修建统万城,显然是看重当地背靠无定河,可以随时穿越河谷南下袭扰,又方便北上穿越鄂尔多斯联络侵略中原的盟友柔然人。此外,北朝时代丝绸之路往往由西海固转陕北无定河地区,再入平城(大同)。统万城自然成了重要的贸易中转站。
统万城后被北魏改为夏州,隋朝又改为朔方郡。隋朝末年,朔方郡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当地的军阀梁师都投靠了突厥汗国,建立了大梁国,自己成为了受突厥册封的一位小可汗。应该指出的是:梁这位所谓的“河套军阀”,实际割据的地区基本都是今横山南北的陕北一带。梁是以延安、雕阴(绥德)、朔方、盐川(即西夏盐州,明朝起称定边)、弘化(甘肃庆阳)五郡割据,后不久延安庆阳均丢失,继续以夏、盐、绥一带与唐军叫板,横山以北即是敌国,延安就是与突厥藩属作战的最前线,这与未来党项定难军与中原对峙格局几无二致,算是又一次展现了今陕北北部,横山南北的地缘作用。
在晚唐至宋初,夏州与灵州一道成为了国际商贸大都会。原因在于河陇断绝后,陆上丝路改走“灵州道”,而传统上就是关中联络漠南重要一站的夏州,也就成了商旅们由灵州再入中原的交通枢纽。宋初党项叛乱前,河西甘沙,西域高昌,乃至大食天竺的使节商旅往往都要途径夏州,纵贯横山南北的通道频繁的迎来各国人物。
隋唐的夏州、盐州一带,对应的大致为明清的陕北三边(定边、靖边、安边)以及宁夏花马池(今盐池)。盐州驻地五原县,名称来源于当地的五块“原(高大平整的黄土地)”,反映出当地乃至平夏一带多地势平缓,缺乏险阻。明军在此驻防,修建定边营、砖井堡、盐场堡等,也深为缺乏山川遮蔽而担忧(如定边营“本营四面平旷,无险可据,南藩环庆,西捍固靖,万一不虞,全陕便道”),只因位置重要而不得不放弃就险原则坚持防守。而在安史之乱以后,难以从关中正面突破的吐蕃又一面翻越子午岭攻击坊州、鄜州,一面北上攻击盐、夏、宥、麟诸州,试图从横山迂回,威胁延安、关中。唐军在此坚决抵抗,盐州屡屡失而复得,最终吐蕃未能占据河曲之地。
宋初,夏州是党项人的核心根据地,当地蕃汉人口比例大致为9:1。为党项深感不安的赵光义,认定曾兴起勃勃和梁师都的夏州“本奸雄窃居之地”“百雉之城,深在强邻之境,豺狼因而为援,蛇豕得以兴妖”,下令将其废毁。不过党项人很快重新占据该处,继续使用。至西夏灭亡后,夏州城逐渐走向荒废,仅剩元察罕脑儿站、明察罕脑儿卫等零星记录,明人已不知统万城之所在,而误认为忻都城即为统万城。直到1841年,编写《榆林府志》的榆林知府李熙龄派怀远知县何丙勋出塞考察,夏州统万城遗址才重见于天日。
麟府
即宋河外之麟州、府州,今榆林东北部三角区,神木府谷到准格尔旗南部一带。其以北的鄂尔多斯高原东北部有一些入黄小河滩,古时水土较好有大片森林,赵武灵王曾亲自勘察,计划由此一路南下杀入关中。
这一带被窟野河、黄甫川、佳芦河、秃尾河等发源于鄂尔多斯高原的河流穿插而过,诸河流向东南注入晋陕边界黄河,故这一带除了要保卫南方的陕北城镇,还要提防敌军从此突破晋陕黄河,东进吕梁山威胁山西。
唐朝时,入侵河曲的吐蕃军曾一直向东杀到麟州,逼近黄河。宋有所谓河外三州的说法,即麟、府、丰。尽管三州位于黄河以西,但却有河东路负责管辖,反映了其作为河东屏障的作用。麟州是连接辽、西夏、河东三地的交通枢纽,以窟野河为核心,宋人在此与夏人有窟野河西岸农田的争端。麟州作为最深入鄂尔多斯高原的绿洲,缺水问题十分严重,外加战乱频繁,长期依靠当地的党项土豪以防御。宋人曾一度意图放弃,但最终还是意识到其重要性坚持防守。
明代延绥镇也重视这一带的防务,修建建安堡、黄甫川堡等等凭险据守,防御蒙古自秃尾河、黄甫川等等南下,威胁陕北米脂等,乃至东入山西岢岚、保德等地。
榆林东路黄甫川堡与晋岢岚楼子营仅一河之隔,迤西至双山一十二城。冈阜交错,深堑高崖,蜿蜒四五百里,东南逼临大河。故东路之利,利在险也。虽间有窃掠,而大举深入则昔多未有。然秋则虑入双山之大川,南近米脂为最冲。冬则虑黄甫之河冰,一马可度。随时设备,其容缓乎?且密迩葭州、府谷、神木、吴堡诸邑,军民杂居,牧保为难。
南山
唐朝之南山指鄜州、延州以北一带的沟壑山区,大致即宋代之横山。地理上的横山一般指白于山到无定河一带的山岭。横山梁大沟深,崎岖破碎,不利于大股骑兵部队展开,是理想的据险而守之处。
晚唐时期,横山逐渐被党项人占据,10-11世纪是横山人口剧烈变动的时代,据杨蕤统计,北宋初年就有高达约四十万党项人从横山北缘南下依附北宋。
范仲淹主张横山蕃部是西夏的武力基石,若能吞并横山则可去夏人一臂:
元昊巢穴实在河外。河外之兵,懦而罕战。惟横山一带蕃部东至鄜、府,西至原、渭,二千余里,人马精劲,惯习战斗,与汉界相附,每大举人寇,必为前锋。故西戎以山界蕃部为强兵,汉家以山界属户及弓箭手为善战......臣等请于鄜延环庆泾原路,各选将佐三五人,使臣一二十人,步兵二万,骑兵三千,以为三军,以新定阵法训练岁余,俟其精勇,然后观贼之隙,使三军互掠于横山,更进兵。降者纳质厚赏,各令安土,拒者并兵急击,必破其。假若郦延一军先出,贼必大举来应,我则退守边寨,或据险要不与大战,不越旬日,彼自困敝,势将溃归,则我环庆之军复出焉。彼若再图点集来拒,王师则又泾原之师乘间而入,使贼奔命不暇,部落携怨,则我兵势自振,如宥州绥州金汤白豹折疆等寨皆可就而城之。其山界蕃部去元昊且远,求援不及,又我以为坚城据之,以精兵临之,彼既乐其土,复逼以威,必须归附,以图安全。三五年间,山界可以尽取。此春秋时吴用三师破楚之策也。元昊若失横山之势,可谓断其右臂矣,矢引汉唐之旧疆,岂今日之生事也?
积极主张进筑横山蚕食夏土的种谔,强调若能占领横山,则可获得大批牧场、粮草、战马、精兵、盐铁,省去漕运之苦,以逸待劳阻击夏军,更能形成居高临下俯视兴灵之势,彻底夺取战争主动权:
臣等历观前世戎狄与中国限隔者,利害全在沙幕。若彼率众度幕入寇,则彼先困;我度幕往攻,则我先困。然而西戎常能为边患者,以幕南有山界之粟可食,有山界之民可使,有山界之水草险固可守。我师度幕而北,则须赢粮载水,野次穷幕,力疲粮窘,利於速战。不幸坚城未拔,大河未渡,食尽而退,必为所乘,此势之必然也。所以兴、灵之民常宴然高枕,而我沿边城寨未尝解严者,地利使然也。今若能使幕南无粟可食,无民可使,无水草险固可守,彼若赢粮疲师,绝幕而南,顿兵沙碛,仰攻山界之坚城,此自可以开关延敌,以逸待劳,去则追击,来则惜力,治约之势在我,而委敌以空野坚城之不利。又山界既归于我,则所出之粟可以养精兵数万,得虏之牧地可以蕃息战马,盐池可以来四方之商旅,铁冶可以益兵器,置钱监以省山南之漕运。彼之所亡者如此,我之所得者如此,而又绝和市,罢岁赐,驱河南之民聚食于河外,彼将何以自赡?更使之赂契丹,结董毡,乃所以交困之也。山界既城,则下瞰灵武,不过数程,纵使坚守,必有时而懈。沿边修战备,积军食,明斥堠,待其弛备,发洮河之舟以塞大河,下横山之卒捣其不意,此一举可覆也。
归根结底,横山强悍的蕃民、发达的农牧业与工矿业使得其成为宋夏必争之地。宋军后来依靠压倒性的人力财力优势不断修筑城寨蚕食西夏,渐渐取得了优势。
横山蕃部与进筑堡寨的意义,可以从李世辅(李显忠)、王彦、紫金梁王自用、老回回马守应的老家绥州(北宋占领后改名绥德)窥见一斑。绥州是定难军辖区,党项人的核心根据地,其向南正挨着北宋延州(延安府),堪称高悬于延鄜路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绥州位于横山之东,使得宋军毫无屏障。宋代初年,渭州(平凉)是汉地,镇戎军(固原)是蕃地;庆州(庆阳)是汉地,以北环州(环县)就是蕃人的汪洋大海。延鄜路所谓“汉界”,最北只到延安府北四十里处的金明寨,三天之内绥州夏军就可以冲杀至延州城下。这样糟糕的形势迫使北宋不得不筹划如何获得横山地利。
后种世衡夺取青涧城(今清涧县),初步解除了延安危机,其子种谔再用折继世之谋,迫降绥州大酋长嵬名山,夺取绥州。据记载收降的嵬名山部众高达300酋长、1.5万户、4.51万口、兵万人、牲畜十余万,足见无定河河谷上的绥州党项种类之盛。结果种谔被文臣弹劾为妄开边衅的“天下之奸贼”,宋神宗被迫将其贬至随州,后又复职。有赖于吞并绥州,宋军基本摆脱被动挨打,开始逐渐实施进筑横山之谋——尽管非常曲折。宋军遭遇了啰兀城之失、永乐城之败,又有司马光割让米脂等四寨,但终究还是在渐渐北扩(元祐弃地虽使宋北界又退缩至大理河南岸,也比此前金明寨强多了)。至哲宗亲政后再次走上正轨,夏人在横山疆土日蹙,危机愈发深重。
到了明朝,明初曾倚河为守,明中期也多次搜套并反复讨论屯田戍守直到黄河的方案,但就如我之前所提的,明代西北贫困财政匮乏、陕北愈发恶化的自然环境、明军愈发下降的战力,基本已经决定了复套的不可行。修筑边墙才是现实可行的方案。在成化年王越取得红盐池大捷、陕北得以安宁后,余子俊于1474年基本完成了大边、二边南北两道延绥镇长城的修建。其中,“大边”位于榆林以北与毛乌素沙地交界处,相对平旷无险;“二边”则依托横山修建而成,作为第二道防线。
延绥镇的驻地早期在绥德,后北移至榆林。
延绥镇的建设,使得陕北出现了南北文化差异,所谓延安人文雅灵秀,榆林人却“尚武勇,以斩馘为生计,士敦节义”。也形成了沿明长城一线,前田正名所谓“自东北方起呈点状分布的府谷、神木、榆林、横山、定边诸县的绿洲正好沿横山形成一条美丽弧线,包围着鄂尔多斯沙漠的南缘,这与散布于西面的阿拉善沙漠南缘的河西走廊中的那些绿洲正好形成呼应或对比”的城镇格局。
只是恶劣的自然环境、凋敝的经济摊上巨大的驻防压力,就让延绥镇在九边中显得尤为脆弱,暗藏危机。最终,横山南北、原定难军辖区的陕北大地上,将诞生出又一批枭雄,这一次他们不是勃勃元昊梁师都之流的地方割据者,而是大明王朝的掘墓人,与最后的孤独守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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