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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哭求T﹏T,小说心理描写,到底该怎么处理啊? 第1页

  

user avatar   novelist.wenfeiyu 网友的相关建议: 
      

题主的问题描述,简直是要人动恻隐之心,不会答的也得来答一下了,好在我既“恻隐”又会答,还喜欢有人给我点赞。这么想着,我去书架上找了一本《围城》,当教科书用。

刚刚的这一小段,其实也是心理描写和动作的结合。我或许也可以这么开头:

看完题目描述,我含笑叹一口气,去书架上找了一本《围城》,当教科书用。

后者就是纯动作了。你的那位批判者说得对,心理描写过多的话,就会是累赘。在这里,如果我只是为了推动情节,表达“我”去找了一本《围城》开始答题,其实不必有心理描写。小说的很大一部分,尤其是你想要快速推进的部分,都可以像这样省略心理。然而你也会发现,省去了心理描写,改用外化的“含笑叹一口气”代替,产生歧义自然不必多说,还失去了一些别的东西。

那就是对角色的深度观察。

开头那段,在“这么想着”之前的部分,体现“我”有些油嘴滑舌,而且这个油嘴滑舌是由内而外的。只用对白去体现油嘴滑舌,则可能造成一种伪装感。当然这里没有高下之分,有的角色是伪装而有的角色是真的油。只是你身为作者应该明白手边每一个工具的作用。外化是十字螺丝刀,心理是一字螺丝刀,有时当然一字也可以代替十字去用,但终归是各司其职的好。

刚才“含笑叹气”的外化,是很拙劣的说辞了。下面还是有请钱锺书来给我们亲自示范。


先从心理描写开始吧。

摄影机平时都在角色脑袋上三尺悬着,这时候突然贴到他们脑子里去了,这么近的距离,总要挖掘一些八卦出来。《围城》第六章,方鸿渐在三闾大学当副教授,被安排教他毫无了解的论理学。方鸿渐眼高手低,这时候被迫临时抱佛脚,就跑去图书馆现找书,又思考怎么教学生才能糊弄过去。此处我把心理描写加粗。并不是必须要有“他想”才是心理描写的:

鸿渐翻找半天,居然发现一本中国人译的论理学纲要,借了回房,大有唐三藏取到佛经回长安的快乐。他看了几页论理学纲要,想学生在这地方是买不到教科书的,要不要把这本书公开或印了发给大家。一转念,这事不必。从前先生另有参考书作枕中秘宝,所以肯用教科书;现在没有参考书,只靠这本教科书来灌输智识,宣扬文化,万不可公诸大众,还是让学生们莫测高深,听讲写笔记罢。自己大不了是个副教授,犯不着太卖力气的。上第一堂先对学生们表示同情,慨叹后方书籍的难得,然后说在这种环境下,教授才不是个赘疣,因为教授讲学是印刷术没发明以前的应急办法,而今不比中世纪,大家有书可看,照道理不必在课堂上浪费彼此的时间——鸿渐自以为这话说出去准动听,又高兴得坐不定,预想着学生的反应

几乎都是心理描写,然而这里却有几种不同的手法。

从“想学生在这地方是买不到教科书的”开始直到中部的“自己大不了是个副教授,犯不着太卖力气的”,是紧跟方鸿渐的思路。思路,思考的路径。你要让读者完全跟着角色走,每次角色转念一想,读者也得跟着转念。而让读者跟着角色走的方法,就是设计一个困难,让角色深陷其中,最好还是个两难的境地,并让角色思考出路。看电影时如果有人掉到水里,你是否有时会心血来潮、跟着憋气,看自己是不是也能像主角那样活下来?就是这个意思。

这里方鸿渐的困难就是要被揭穿是个绣花枕头,可他又想当个好老师。于是他先想给同学们发教科书的复印件,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印更好,更能维持他当一个老师的威严。于是“维持虚伪外表”和“当个好老师”这两个念头,在他这里居然和解了。

紧接着,从“慨叹后方书籍的难得”到“照道理不必在课堂上浪费彼此的时间”,依然是顺着思路走,但更细致了一层,变成方鸿渐的颅内自导自演。尤其注意“因为教授讲学是印刷术没发明以前的应急办法”这一句。想想看,为什么方鸿渐打算对同学们说这句?乍一看,这是在和学生们打成一片,造成一个接地气的讲师形象。其实这是在给他不发复印件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甚至不是借口,而是把没有复印件变成既成事实。此处的话术,意思隐约是“现在没有印刷条件”,所以他被迫只能通过口述的方式给同学们讲课。方鸿渐虽然没有大本事,但还是颇有些小聪明的。此处用大段心理活动展现这一点,倒也不是因为不能外化,而是因为后文里我们知道,方鸿渐的算盘全打空了。这些心理活动就是不能外化到实际课堂场景里的,外化反而显得他胜利了。

由于这段心理描写比较长,所以开头和结尾分别有点题和总结,也就是借书后“大有唐三藏取到佛经回长安的快乐”和自以为这段话说出去“准动听”,忍不住“预想着学生的反应”。

由此我们要明确一个写心理活动的重要作用:挖掘角色。不能挖掘角色的心理活动,写时一定要谨慎,否则会造成文字的浮肿。人的思路往往是最能体现人性的。人会给自己找什么样的借口才能骗过自己?人心里的自己往往是坦坦荡荡的,但拿出来晒一晒就会发现,那些思路里的弯弯曲曲,大有可笑之处。你说写了大量独白,所以读者看不下去,那很可能是你的独白太散了,乌泱泱一团直接丢给了读者,成为你私人的情感宣泄。

你的心理描写要把闪光灯打在那些弯道上。



不过《围城》中许多非常有趣的心理描写,之所以有趣,并不是因为描写本身——当然书中的很多句子是让人拍案叫绝的。《围城》里有很多人情世故,当面说的和心理想的,有时南辕北辙。更有甚,互相猜忌,尔虞我诈,竟有墨子九拒公输般的气势。

所以这里就要看到心理描写的又一个特性:隐形。

对,恰恰因为心理活动是藏在心里的,角色们的表里不一,以及多个角色之间的互动,就会因为加入心理描写而非常有意思。《围城》里多次写到饭局,都是这方面的典范。不过我觉得最具代表性的,要数第三章中方鸿渐和苏文纨之间的误会。苏小姐一心爱着方鸿渐,以为他也爱自己,其实方鸿渐只是被牵着鼻子走而已。结果,到了苏小姐表白的时候:

吻完了,她头枕在鸿渐肩膀上,像小孩子甜睡中微微叹口气。鸿渐不敢动,好一会,苏小姐梦醒似的坐直了,笑说:“月亮这怪东西,真教我们都变了傻子了。”
“并且引诱我犯了不可饶赦的罪!我不能再待了。”鸿渐这时候只怕苏小姐会提起订婚结婚,跟自己讨论将来的计划。他不知道女人在恋爱胜利快乐的时候,全想不到那些事的,要有了疑惧,才会要求男人赶快订婚结婚,爱情好有保障。
“我偏不放你走——好,让你走,明天见。”苏小姐看鸿渐脸上的表情,以为他情感冲动得利害,要失掉自主力,所以不敢留他了。鸿渐一溜烟跑出门,还以为刚才唇上的吻,轻松得很,不当作自己爱她的证据。好像接吻也等于体格检验,要有一定斤两,才算合格似的。

这里你会发现,同一件事,两个角色有截然不同的看法。方鸿渐以为轻轻一吻其实算是拒绝,苏文纨却以为轻轻一吻自然是答应她结婚了。方鸿渐“不敢动”,又急着要走,是怕苏文纨立刻开始讨论婚后人生计划。苏文纨则以为他是怕失去自制力。苏以为把方攥在手里了,才会允许他早早离开,而方自然是如释重负的。

所以此处,心理描写由于对角色来说是隐形的,就造成了激烈冲突的潜台词与反讽。

这是心理描写的第二个用处:制造冲突。这个冲突可以是角色本身的言行不一,也可以是角色之间因为没有把话说明白而造成的误会。心理描写在这里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接下来讲讲外化。

最简单却未必浅薄的手法,就是把角色的心理用肢体语言写出来了。角色高兴的话,不要“大喜”,而是“大笑”。角色害怕,不是“害怕”,而是“身体打颤”。就在刚刚引用过的方苏之间误会的第二天,方鸿渐就写了一封信寄给苏文纨,算是好人卡。此处的加粗不是心理描写了,而是心理外化:

惭悔得一晚没睡好,明天到银行叫专差送去。提心吊胆,只怕还有下文。十一点钟左右,一个练习生来请他听电话,说姓苏的打来的,他腿都软了,拿起听筒,预料苏小姐骂自己的话,全行的人都听见。
苏小姐声音很柔软:“鸿渐么?我刚收到你的信,还没有拆呢。信里讲些什么?是好话我就看,不是好话我就不看;留着当了你面拆开来羞你。”
鸿渐吓得头颅几乎下缩齐肩,眉毛上升入发,知道苏小姐误会这是求婚的信,还要撒娇加些波折,忙说:“请你快看这信,我求你。”

这段里也有心理描写的,比如方“提心吊胆”、“知道苏小姐误会这是求婚的信”。但用来表达“害怕”这个心理的,却都用很形象的语言写了出来。尤其是“头颅几乎下缩齐肩,眉毛上升入发”这个表达。

不过更高明些的,是通过外化去写非情感性的心理活动。

就比如第九章里,方鸿渐的弟媳们去拜访他新婚妻子孙柔嘉的场景。这里的阿丑和阿凶分别是两位弟媳的儿子。二奶奶是阿丑的妈,三奶奶是阿凶的妈。本来,两位少奶奶都瞧不起孙柔嘉:

一个星期六下午,二奶奶三奶奶同来作首次拜访。鸿渐在报馆里没回来,柔嘉忙做茶买点心款待,还说:“为什么两个孩子不带来?回头带点糖果回去给他们吃。”三奶奶道:“阿凶吵着要跟我来,我怕他来了闯祸,没带他。”二奶奶道:“我对阿凶说,大娘的房子干净,不比在家里可以随地撒尿,大伯伯要打的。”柔嘉不诚实道:“哪里的话!很好带他来。”三奶奶觉得儿子失了面子,报复说:“我们的阿凶是没有灵性的,阿丑比他大不了几岁,就很有心思,别以为他是个孩子!譬如他那一次弄脏了你的衣服,吃了一顿打,从次他记在心里,不敢跟你胡闹。”两人为了儿子暂时分裂,顷刻又合起来,同声羡慕柔嘉小家庭的舒服,说他好福气。

最后的“两人为了儿子暂时分裂”是帮脑子跟不上的读者总结这段剧情的,其实不写也可以。你会发现,这一段几乎没有二奶奶和三奶奶的心理活动,唯一的地方我加粗了。另外加粗了孙柔嘉的一点心理。这个场景里的心理活动,大部分都用对白代替。然而读者是知道这三个女人相互仇视的,于是对白就因为心理活动较少而相当耐人寻味。孙柔嘉问“为什么两个孩子不带来”,当然是一点也不想要孩子过来。三奶奶说自己的儿子不好,当然是正常话术,可二奶奶也跟上一句说阿凶“随地撒尿”,是因为两个弟媳之间还有隐藏矛盾没有解决。于是你看,三奶奶也说起阿丑,既是说这孩子“很有心思”,当然是贬义,又顺便把曾被弄脏衣服的孙柔嘉也带进去了,三方混战,平静的海面下波澜起伏好不热闹。

至于无言的肢体动作,有时反而更容易写。比如还是第三章,赵辛楣以为方鸿渐要娶苏文纨,吃醋吃得厉害。赵做东请吃饭,苏小姐迟来了一些:

说着,苏小姐来了。辛楣利用主人职权,当鸿渐的面向她专利地献殷勤。

加粗部分就是很简单的心理外化。这里不用写“赵辛楣想要刺激方鸿渐”,因为当面给苏献殷勤这个动作,在赵心中就已经达成目标了。读者此时当然知道,方一点也不爱苏,所以意味就又加深一层。

说实话,我觉得外化是比心理描写要简单的。外化是你在生活中可以观察到的情景。万一写得不准,还有一万个理由搪塞,说这个角色就是这样的(不)。然而心理描写则没有这层对作家的保护。那是你明确告诉读者,现在写的一切对于角色来说都是完全真实的,因此角色的错就完全是作者的错。如果要用心理描写洞悉人性,写得鞭辟入里,就更要有人生阅历。这是我教不了的。


心理外化还有一个绝招,说完了这个就不说了。

刚才讲怎么把心理外化到语言和动作,也就是外化到角色身上。可是其实心理是可以外化到更远的范围的,比如环境。《围城》第一章,方鸿渐坐船回国,和船上一位鲍小姐勾搭上,却被侍者发现,敲了竹杠。

这事把他们整天的运气毁了,什么事都别扭。坐洋车拉错了地方,买东西错付了钱,两人都没好运气。方鸿渐还想到昨晚那中国馆子吃午饭,鲍小姐定要吃西菜,说不愿意碰见同船的熟人。便找到一家门面还像样的西菜馆。谁知道从冷盘到咖啡,没有一样东西可口:上来的汤是凉的,冰淇淋倒是热的;鱼像海军陆战队,已登陆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期伏在水里;除醋以外,面包、牛油、红酒无一不酸。两人吃得倒尽胃口,谈话也不投机。

什么事都别扭。接下来一连串妙语连珠,大有可以用来研究写作的价值。但在这里我们要看到的,是全段几乎没有写方鲍二人的心理,却处处都是心理。“上来的汤是凉的,冰淇淋倒是热的”,读者当然能想象角色们的感受,然而这些描述并不是角色心理变化的原因,而是角色心理变化的写照。仿佛是因为被敲竹杠,心情变差,于是所有事情都别扭了起来。顺带一提,任何时候,写场景或某事物的外观,都应该这样写,让环境成为角色的镜子。

那就说到这里。其实说起《围城》,还有李梅亭这个在我看来汉语文学里塑造得首屈一指的配角,今天全没提到,意思是你应该去读一读这部小说,好好体会李梅亭的写法。写到此处,我安心呼出一口气,觉得写《围城》却忘记李梅亭这件事总算是糊弄过去了,还显得颇为高深莫测,高兴得一打响指,匆匆按下“发布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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