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有个绝佳的句子直接丢给了我,让我随便用,要下笔却半个字也写不出。想来想去,为了不承认自己大脑的缺陷,只好认为,这是题主把这篇本属于我的文章的最后一句给直接剧透了。于是我不是在汪洋里用一条有人慷慨赠送的小舟任性漂流,而是个伞兵,咬紧牙关往那个有人提前决定的红圈靶点尽量靠拢。这就坏了。我更喜欢漂流而不是跳伞,因为跳伞失败的后果显而易见,而以漂流为漂流的计划,对观者而言,却永远都是成功的。
去写一篇主旨规定好的文章,好像在金碧辉煌的礼堂中打开手电筒。我要是说我也在给礼堂的打光工作尽一份力,从过程从结果来说都没错,可归根结底还是无聊,属于白忙活。看看满天花板耀眼的白灯,再看看自己手里用五号电池苦苦支撑的塑料手电,无力感油然而生。继续套用题目里的意象,那就不是在礼堂里,而是在阳光普照的室外,大家都在晒日光浴,在阳光和蝴蝶之间嬉笑打闹,而我则在举着看不出光的手电筒。离远了看我,像原始人在举个棒槌。
然而因写这种文章而被阳光下的人用蔑视的眼神看待的我,也不值得什么同情,毕竟是我选择要写的。我不像千千万万的儿童和考生们,每一周每一月都要被强迫着写命题作文。阅卷的老师们,从还没读第一个字就知道红笔下文章的主旨,却还是得耐着性子一篇一篇读下去,真的是辛苦了。当年看了不知多少年脑白金广告,近来又有某三国手游伴随高晓松的不知道属于什么范畴的感悟,摇个小扇子,看得我恨不得冲进去把高的扇子撕了,把脑白金老头老太踹翻,往曹操嘴里塞养生胶囊。阅卷老师所看的文章,重复率大体也是这种程度吧。那份心理折磨,我是很难想象的。
这让我想起来,小学六年级军训归来,老师让我们写一篇感悟。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写了我们班几个同学在连队食堂的事,有个同学不知道为什么运气那么好,别人一勺红烧肉里都没有肉,他那一勺里是一块拳头那么大的,整个是脂肪,最底下才是薄薄一层瘦肉像个装果冻的盘子。在感悟里我就写我们当时如何争抢这块肉,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最后还是侥幸捞到肉的同学良心发现,让全桌人平分了。其实他根本没那么好心,是当着我们的面一口把肉吃下去的。当然给老师看的作文里不能这么写。
老师当着全班同学阅读了这篇作文。大家都很喜欢,笑声连连。又有生活气息,又体现团队精神,那再好没有。读完作文,我以为老师要宣布我的大名,腰板坐正了高贵的头颅抬得更高了,就等听到我的名字时蹦跶起来,激昂地谦虚一套。谁知道老师把作业本往讲台上一摔,说:“军训感悟是这么写的吗?”
于是大家都收了笑,全不吭气了。原来军训时是不该这么其乐融融的。我们要吃苦耐劳,我们要学到大无畏的精神。就算要学到团队精神或是苦中作乐的态度,也应该是在训练站姿的时候在四十度大太阳底下挥汗如雨,雨变成浇灌我们茁壮成长的液态肥料。我隐约觉得老师的看法有点问题,可又说不出来是什么问题。课后有当时抢肥肉那桌的同学找到我,说:“崔剑亭,那篇作文就是你写的吧?”我赶紧说不是。我写得可好了,那篇是别人的。
跳伞没有落在靶点里的我,就是这样狠狠摔了一跤。好在我成绩很好,老师很喜欢我,所以才没有点名批评,于是我就没有因此摔瘸。还是用现在这个题目的要求,这次失败就相当于大家都在晒日光浴,我却在朝着太阳尿尿。或者也不是在尿,只是往阴凉的地方挪了挪,就有人急着跳出来拦住我,质问我为什么不晒太阳。太阳不是很好吗?
太阳当然是很好,我也没说太阳不好。我只是想找个阴凉地坐坐而已。口干舌燥却没带水壶,身上忘了抹防晒霜我怕皮肤生病,眼睛上没墨镜脑袋瓜子上没遮阳帽,全身汗流浃背却不敢脱衣服因为没什么肌肉长得又矮。而且阴凉底下有只七星瓢虫我想去看看。不是不喜欢太阳。我只是任性而已,或者叫随兴吧,也不给喜欢太阳的人造成什么负担,这个应该没问题,我觉得。拦住我的人勉强让我过去了,不过还是说是晒不到太阳后果自负,此后就站在大太阳底下淋漓着,偶尔瞥我一眼。我想他还是关心我的,只是嘴上不说。
扯得远了,还得把我写军训感悟那件事梳理完。当时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老师布置作业的时候,明明是让我们题材不限,关于军训写什么都可以。实际交上去,才发现原来并不是什么都可以的。有一些要求,尽管不在题目里,却胜似在题目里。文章的主旨依然早就定好了,只不过不是红白相间的显眼靶点,而是空气一样透明,最终是不是成功踩上了,要出题人说了算。交上去这样的文章,老师大概会很欣慰了,知道自己教出了整整一班懂得独立思考、积极成长的小学生。只是听朗读作文的同学们,可能又要忍受一番看广告重播的折磨。这本来也是学习的一部分,长大后感慨一番也就完了,可偏偏有的老师又不想总当老师,而是到别的岗位上,依然是阅卷老师的那一套,发出万丈光芒。不是说我自己的老师。那位老师一直是老师,于是我也一直敬仰,怀念起来总是亲切的。
好,这回可以继续说我在阴凉地里的作为了。大家都在阳光下,而我在阴凉地里却渐渐开始有些后悔,因为这里人很少,也都是些和我一样内向的人,聊不到一起去,只是在尴尬中呼吸对方的二氧化碳。于是我就搬到另一个阴凉地里,这回只有我一个人。照理,休息一阵子,我也回到阳光底下就好了,毕竟太阳是很好很好的——发自真心,很好很好,带给我们生机与温暖的太阳,恰到好处的距离——然而这时候却又发现,有些阴影下的生物,一辈子接收不到阳光。真菌和蚯蚓也就罢了,只是那些因为大树遮挡而不能从阳光中得益的草儿们,面黄肌瘦,似乎就要死去了。我有意把它们挖起来,移植到阳光下,却又知道自己实在没有科学家的本领,有的只是发发牢骚的破败本事,说得好听一点就是绣花枕头。于是就又想起题目里的下半部分:做暗黑深夜里会发光的灵体。
这个灵体是什么,我也说不大好。但总之意思是我也可以像太阳一样发光,照耀阴影下的草儿。最好还是靠自身发光。用手电的话,想象一下,我蹲下来,别的啥也不做,只一直用手电照着草,那画面也太蠢了。再说手电也不知道被我放到了什么地方去,可能是刚被人嘲笑一下就偷偷抛远,可能已经沉到湖底了。那么就只好自己发光。啊,原来灵体就是我。
好,那么下一个问题,我要怎么发光?
如果我有足够的智慧,智慧让大脑按某种神秘频率颤动,带着头皮也颤动,头发就都脱落了,露出一整弧面光滑的头皮。光头是会发光的,据说是这样,小时候的动画片里一般是采取这个态度。不过我怀疑这不真实。如果智慧引发的光头可以发光,那么那些古代的学子们,也就不必凿什么壁偷什么光,或是大雪天出门抓萤火虫,只要找一座寺庙,在念经的师傅们旁边读孔子,也就有了免费的环绕光源。然而这种事并没被广泛传唱,所以大概没发生过。再加上我喜欢自己的长发,所以还是希望尽量不要变成一个光头为好。
另一种关于发光的说法,是那些镜头前舞台上靓丽的明星们——本身就是“明”星了,当然很亮——由一个团队打磨一番,华丽妆容,时尚打扮,不必相机的闪光灯,胶原蛋白饱和的脸颊就是有光的。这个方法我倒很乐意,乐意的原因是会有很多人伺候我,而我很懒也就很需要人伺候。有人建议我养猫,我说不行,我伺候不了猫,猫也伺候不了我,最后的结果就是双双饿死,我和猫。总之只好当一个明星了。可惜这种时候就有人拍我脸,让我快醒醒,我就当然马上醒过来,记起自己并不是很帅,或者说虽然很帅但身高不够,或者说哪怕穿了增高鞋也不会卖萌,或者说偶尔卖萌却禁不住自己觉得自己恶心,因为卖萌的原因是代言广告,而我最恨广告。这么一来,成为明星而发光的坦途,又让我自己断送了。
于是,如果我还想在阴影里发光,就只剩下一个方法,那要归功于我身为碳基生物的凡人肉体。
……燃烧。
只好燃烧。这当然是十分危险的。有些人甚至觉得这是不该在阳光普照的世界里发生的。燃烧着的我产生污染,浓烟滚滚,熏得正在享受日光浴的人们的皮肤干燥,一个个捂鼻咳嗽。这么一来,就连我也觉得不太好意思。再说,正在燃烧着的我,真的给草儿们带来了光和温暖吗?不知道啊,不知道。但我只剩下燃烧这个方法了。
当然,以上所说的燃烧,是象征意义。我觉得有必要这么说明一下,否则一些曾经做过阅卷老师的人们,又要出于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理由跳起来。而我是希望这样的人离我越远越好,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他们,因为正在燃烧着的我可能会把火引到他们身上。我是心甘情愿,他们却未必。
好在我也不是很傻。虽然是在燃烧着,但还是一点一点烧,先从阑尾之类不太重要的部位烧起,这样可以烧得久一些,也不容易误伤别人。这时候我就想起来,最近有段鲁迅先生的名言很流行,说是要大家都摆脱冷气向上走的。一时间许多相干的和不相干的视频和文章底下,都有这样直接引用而升上去的热评。当时看到这些现象我的眼眶总是湿润,感觉在很多比我小不到一轮的人身上看到了希望。只是后来又在广袤的网上转了几圈,发现大家也只是点赞,并不是真的要自己摆脱冷气。似乎点赞的人尽管都明白,太阳还没有能照到世界的每个角落,当然那多半不是太阳的问题,而是产生影子的山与树太多了。虽然大家都明白这点,却少有人是光头,少有人是明星,也少有人既愿意燃烧又愿意厚着脸皮慢慢燃烧,并在有人指责为什么不快快燃烧时禁住压力,不一口气烧完或干脆熄灭。于是大家都去点赞了,让引用名言的热评作者自己燃烧去。至于这些作者们烧没烧,我倒不是很清楚。
就说到这里吧。继续的话,火就要烧到我的头发,而我是很在意自己的头发的。今天剩下的时间里,就暂且先回到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