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邀。
要科技自立,先要实现企业自立。
首先我们要明白,中国企业长期在结构上是难以自立的,而这背后有着复杂的原因。
中国所拥有的优势主要是优质的劳动力、稳定友好的营商环境,和以政府投资为主的基建设施。我们是靠这些条件来换取外部投资,可想而知,第一波成型的必然是“三来一补”这类加工制造业,主要面向海外企业客户。
劳动密集型的组装,自然不会有高溢价。很长一段时间里,劳动型企业,利润知占4%左右
面向海外企业而非直接卖给海外消费者,导致中国品牌难以走出去。
低利润和低认知,使得中国品牌普遍在全球价值链里的处于下风,还要背上“廉价劣质”的标签。
随着多年的艰辛积累,中国部分企业出现了有产业链升级的迹象。
我们原本的策略就是“逐级攀升”、“以市场换技术”,最终形成一个独立的全面工业化体系。典型的就是机电类产品,2021年前4个月,我国出口机电产品3.79万亿元,增长36.3%,占出口总值的59.9%。00年时出口将将1000亿美刀(《世界机电经贸信息》2001年3月期),去年是1.54万亿美刀(《海关统计快讯》),总体国产化率已经相当高了。
剩下那些国产化率低的,就是我们在媒体上很熟悉的半导体、高端数控机床、工业机器人等核心产业突围领域。
这也是为什么这几年国内一直在提“双引擎”、“内外双循环”,强调内需市场的重要性,因为要“深刻认知错综复杂的国际环境带来的新矛盾新挑战,增强机遇意识和风险意识”(十四五第一章“发展环境”)。
中国的外贸依存度大概还在30%左右。以浙江为例,去年进出口总额3.38万亿,GDP 6.46万亿,外贸依存度还有52%[1],东南沿海大体类似。
如果不能给成长于外贸大环境的中国企业提供一个坚实的内需市场,那么在关税制裁黑名单的反复震荡下,中国企业的发展会伴随着严重的消耗:
资本是厌恶风险的。订单和报价总是波动的话,工人工厂设备都难以获得长期稳定的投资,技术的积累与市场应用更会被严重拖累。
面对这个风险,摆在中国企业面前,其实就两条大路:
一,像长江存储,国家亲自下场提供投资创造需求。
长江存储,从出资角度来说其实就是国企,紫光和国家集成电路产业基金,总投资约1600亿人民币。
16年成立,2017年设计制造中国首批3D NAND闪存芯片;19年宣布量产64层TLC;去年4月宣布128层QLC与TLC两款产品研发成功,且拥有业界最高的IO速度、存储密度和单颗容量。
今年长江存储宣布全球市场占有率突破1%。
很多人对长江存储抱有怀疑,能理解。但是中国作为NAND闪存芯片的采购大国(全球37%),在长江存储之前我们就没有这个产品。
而闪存芯片是半导体行业的重要分支,约占26%的份额,也是3C类产品的核心元器件。如果这类产品的进口遭到制裁,如果我们还无法独立生产,那么中国电子类制造业恐怕要伤亡过半。
所以必须科技自立,国家主导投资,千亿规模地砸钱。
但长江存储对多数民营企业来说难以参考。
虽然民营也要实现科技自立,但技术紧迫度不够,离国家大规模投资太远,自身又不可能承担长期巨额亏损。
所以二,像方太那样,建立可持续循环的市场基础,在此之上逐步加大研发投入。
方太是一个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民营企业缩影。虽然方太是做厨房电器的,但他的创始人茅理翔老先生的第一波创业,做的是电子打火枪,就是现在很多火锅店服务业用来点火的那玩意儿。
茅老先生80年代看到有人从日本带回来这东东,回头就仿了,一模一样。到90年代初时,他的电子打火枪产值已经有1.5亿元(94年北京城八区房价1200元一平米),巅峰时占全球市场的50%,人称“电子打火枪大王”。
中国第一波制造业巨头都是这么起来的。
但好景不长,因为没有技术门槛和品牌价值,到90年代中期时,全国有上千家同行,价格从1.2美刀一个,打到了0.3美刀,卷起来了。
这波巨头很多也是因为相同的原因而岌岌可危。
1995年,茅理翔召回了当时想继续读书的儿子茅忠群(也就是现在的方太集团董事长兼总裁茅忠群),放弃了点火枪,两人一起创办了方太集团,茅忠群决定转战吸油烟机。
茅忠群的判断是:
中国虽然当时已经有大量吸油烟机厂商,但普遍仿冒西方同类产品。而中餐和西餐的厨房油烟量完全不同,如果能针对中国人的厨房环境搞定制产品,会有差异化的机会。
这可以说是中国第二代民营企业的缩影,抛弃单纯仿制,基于中国市场特征研发,产生差异化壁垒。
我估计很多小胖友的爸妈都听过“吸力强劲,干净卫生”、“炒菜有方太,除油烟更要有方太”。方太那时候直接请了香港美食主持人方任利莎做代言人(时泪,00后是妥妥不认识了),就主打这个概念。
讲真,方太的产品不算便宜(我记得00年时一台抽油烟机就得1500左右),但卖得一直很好。2017年方太厨电年销售(不含税)收入过百亿。
靠着差异化才能合理地躲避价格战,并且有足够的空间投入研发。方太每年都会将销售收入的5%投入到研发中,同行的水平很多只有2%到3%。
这就能形成一个良性的循环:研发投入更大,产品竞争力更强,更受市场欢迎,更多的钱去支撑研发。
这是中国第二代民营企业的出路。
现在方太积累了现在方太积累了超4700件授权专利,其中发明专利近800件[2],主导了IEC吸油烟机国际标准修订,走上了持续研发投入和科技的长期主义之路。
当研发的积累能足以主导行业标准的制定,说明企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已经实现了最大化的科技自立。
以自有技术驱动、实现对消费者需求独立循环迭代的标准主导型企业,这是中国第三代民营企业的目标。
谁都想做到技术自立,因为这个竞争壁垒最高,而且能最大程度顶住潜在威胁。
但对于没有国家倾斜的企业,必须要走过三个阶段才能顺利转型:
阶段一是制造经验,能做出来;
阶段二是集成经验,能做不一样的;
阶段三是研发经验,能做自己的。
每个阶段都要保证一定的市场成功才能走下去,以保证为研发提供稳定支持,而方太就是走完三阶段的一个代表。
从长期看,科技自立会成为所有中国企业的共同压力,且进入倒计时。
只要是回归产品本身,重视研发和质量,足以让这些企业进入市场循环,实现科技自立。
[1] 《刘亭:充分发挥浙江省优势 集中精力办好自己的事》
https:// economy.gmw.cn/2021-05/ 08/content_34829100.htm
[2] 一种油烟机的风机转速自适应调节装置的控制方法 专利号:ZL201210036642.8
1.
别说圆珠笔钢了,2019年的时候还有一个自媒体发文,说我国高铁上用的螺丝钉也是日本公司造的,借此来吹捧日本企业的技术。
其实这个问题非常有趣,西方发达国家对中国的科技施压存在吗?当然存在,西方国家对华禁运的法律基础就是96年签订的《瓦森纳协议》。
就是因为这个协议,很多我们真正需要的尖端技术,都被西方国家的专利壁垒牢牢隔绝开了,我们想进口的很多工业母机,都被明文规定对华禁运了。
但是这种施压,可以体现在导弹科技,可以体现在核科技,至少也得体现在半导体领域,体现在顶级芯片和制造集成电路的必要工具光刻机。
至于什么圆珠笔钢,什么高铁螺母,这些都只是表象,绝大部分时候我们不自产,不是因为被卡脖子了,而是因为别人已经有了成熟的生产线,直接进口要比我们从无到有建一条生产线更划算。
像圆珠笔头那圈钢材之类的东西,在技术上其实是没什么门槛的,只看愿不愿意投钱在上面去研发和生产。
一个很直接的证据就是自从圆珠笔无法自产这个说法火了以后,有个国内不锈钢领域的巨头太钢就开始去研发这个技术。
结果到2016年,太钢就自主研发出了笔尖钢,让中国成为了继日本、瑞士之后,全世界唯三能自产笔尖钢的国家。
2017年,太钢牵头起草了我国第一部《笔头用易切削不锈钢丝》行业标准,填补了我国在该类产品标准上的空白。
关键是太钢供货的价格便宜啊,之前日本卖给国内企业笔尖钢的价格是每吨12万元,太钢出货的价格是每吨9万元。
从此以后,不但中国企业用的都是太钢产的笔尖钢,还反向供应给全世界,和之前生产笔尖钢的日本企业抢市场,还顺便坑惨了本来在这个事件中毫无存在感的瑞士。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大部分我们不能自产的东西,都是成本问题,只要愿意投钱,就不但能拿到主动权甚至反超,为什么我们现在还会面临卡脖子问题呢?
因为卡脖子的本质,根本不是出在制造业不给力上,而是在制造业的更底部,我们在基础科学上的落后。
比如说大家都很熟悉的芯片,我们之所以会在顶级芯片的供应上受制于人,是因为制造业不给力,不知道怎么造芯片吗?
根本不是,芯片的制造方案在我们制造业强大的反向翻译能力面前就是透明的,甚至我们自己设计芯片的能力也已经很完善了。
卡住生产环节的关键,是我们没有高精度的光刻机。
而为什么我们没有高精度光刻机呢,因为这玩意涉及到的是全球的供应链体系。
举个例子,荷兰的光刻机,是由德国提供的蔡司镜头设备,日本提供的特殊复合材料,瑞典提供的工业精密机床,美国提供的控制软件,而这些零件背后,全都是各国在基础物理上漫长时间的积累。
荷兰有高精度光刻机,中国没有,不是中国不如荷兰,而是中国需要以一国之力,去弥补甚至超越整个西方世界在基础物理和制造业上的长期领跑。
也就是说,大国之间的技术竞争,已经从技术的应用,升级到了物理、化学、材料等基础领域的竞争。
这是文明之战。
2.
每一项基础领域的突破,在当前可能只是实验室里的一个新发现,除了荣誉,并没有太多实际价值。
但是你永远不知道,这个基础突破在什么时候,就可以投入到实践中,转化成全新的商品,为我们国家的企业在全世界范围内获得更强的商业竞争力。
美国的苹果,日本的索尼,这些企业都诞生过划时代的产品,都是某种意义上伟大的公司,但永远不能忽视一个问题:
一家企业的技术升级和产品迭代,是需要背后整个国家的科技底蕴做支撑的。
比起在高铁螺母能不能自己造这种事情上纠结,整体的科学领域发展,以及科学领先带动的技术领先,才是可持续的技术自立。
这种自立,不是为自立而自立,而是确实能有更高的投入产出比,让中国的企业在技术上自立,并且自信。
举个例子,净水器里用的净水膜是非常重要的工业制品,关系到千万计居民的饮用水过滤和水质安全问题。尤其是在几代人的日积月累下,净水膜的质量好不好,更是与国民健康状况直接挂钩。
但是就和圆珠笔钢一样,以前的净水膜技术是被外企专利给垄断的,当时国内大部分主流净水机采用的膜材料,都是陶氏等外企的专利。
但是和圆珠笔钢不一样的是,我们的企业不是不想用国产的净水膜,而是国内真的没有成熟的技术,国内净水器的品牌虽多,在高端产品上用的却都是国外技术,市场同质化非常严重。
而且进口圆珠笔钢不贵,但是进口净水膜很贵,尤其是RO反渗透膜一类的高密度原材料,实力较弱的品牌只能直接从国外进口成品净水膜,利润大半被外企拿走;实力强的品牌想要引进技术自产吧,外国企业又把专利攥得死死的,每引入一条膜产线,国内企业需要投入差不多千万美元成本。
技术上不如人的后果,就是利润的大头都被外企瓜分,中国企业不得不给外企打工。
直到2012年,方太决定要解决这个困境,于是联合国内的相关研究者,前前后后用了八年,终于实现了可产业化的自有净水膜技术,在传统的超滤式(UF)、反渗透(RO)两大净水技术流派之外,中国企业终于有了自己的高端净水膜技术。
当时方太在膜技术上突围的方向,是研发一种“既能去除重金属,又能保留有益矿物质”的净水膜。
方太当年曾经找过日本欧美的相关企业,询问研发这种技术的可能性,但他们认为根本不存在、也无法做出这样的膜技术。
直到后来,方太在国内实验室的帮助下,发现了一种处于试验阶段的全新过滤技术,即运用医学生物蛋白色谱过滤方法,跨界运用于净水过滤膜上,具备选择性过滤的特点。
从2012年开始,方太就组建了50人研发团队,建成了近1600平米的中试研发工厂及2个专业净水实验室。
为了从实验室到实现稳定量产,方太逐一解决了重金属脱除率和有机物溶出、低温耐受性等问题,在持续八年的长期投入后,终于实现了去害存益的选择性过滤,并把这样的NSP选择性过滤技术,从实验室里应用到了生产线上。
3.
或许研发净水膜技术的胜利,在商业上只能说是一次小胜,更谈不上对中国反科技施压的大局有什么影响。
但是像方太这样,以企业的商业策略为驱动,从实现材料创新、基础创新,到把材料创新和基础创新转变为产品的竞争优势。
这样自主研发和投入商业的过程,对最终的科技自立是非常重要的。
至于期待外国企业开恩的所谓捷径,其结果只能是授人以柄,仰人鼻息。
这条路过去走不通,未来更没有希望。
在核心领域的企业,必须有足够的耐心和勇气把钱花在自主技术研发上,才可能实现真正的科技自立。
在这方面持续努力的,又不止于方太和净水膜技术。
将来必然还会有更多中国企业,成功将商业上的利益和科技自立结合在一起,把全球价值链的高位抓在手中。
新时代,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