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曾评价《红楼梦》说: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所叙有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
身为著名文学批判家,鲁迅先生的评语可称一语中的。
因为《黛玉进贾府》入选了语文课本,所以这一章节成为大家熟悉的内容。多年后重读,才忽然发现,这一章中许多细节透露出的信息量,不是一般的大啊。
许多网友因为林家到底是穷是富,林家的家产是不是被贾家吞没了这件事几乎要打破头的节奏。但其实在黛玉初进贾府的一些细节描写上看,林家的富贵程度、生活水平应该起码不次于贾家,与贾家等同才对。而相对于“人口日多,事务日盛,那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的贾家,五代列候,人口简单,家主担任要职的林家,比贾家应该更有钱才对。
一、林如海的家世
著名政治学家萨孟武在其所著《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一书中论及贾家的姻亲时曾说:在不平等的社会,例如社会有富贵贫贱之别,上层阶级常与上层阶级互通婚姻。这不是女家贪男家的聘礼,或男家贪女家的嫁妆,而是他们要用婚姻方法,以保全自己家族血统的高贵。
而《红楼梦》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作者对林家的家世也说的分明:
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
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中,专有脂批评价书香二字说:要紧二字,盖钟鼎亦必有书香方至美。
自古至今,世袭爵位的贵族与科举出身的清流一直是两个世界,但曹雪芹对于林如海的出身安排极其巧妙,使其出身兼顾贵族世家与书香门第,既是贵族公子,又是科举出身,可以说是两相得宜。
也正是因为林如海有这样的出身门第,才能被贾代善夫妇看中,选做女婿。毕竟,贾敏身为贾国公的嫡出爱女,贾母又最疼此女(如王夫人与王熙凤曾提到:也不用远比,只说如今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象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临出嫁时又正是贾府的全盛时期,她的夫婿自然是要千挑万选,万里挑一。门第、家世、人品等方方面面,自不必提。
而林如海自身的表现,也证明了贾代善夫妇的眼光不差,才学过人,高中探花(科举考试中殿试一甲第三名,约等于高考成绩全国第三名)不说,又为官有道,深受皇上信赖,先后担任兰台寺大夫、巡盐御史等要职,较之贾政担任的从五品工部员外郎闲职,可以说是云泥之别了。
在个人生活上,他与妻子感情深厚,对唯一的女儿更是爱若掌珠,便是读书识字,也要找个两榜进士出身的人做家庭教师。
要知道,他妻子娘家家塾的师资力量同黛玉这种只为识几个字,念着玩而已的进士老师做家教的情景真是天壤之别了。光从这个细节上就可以推断,林如海同贾敏对黛玉的确是万般疼爱,可以说是典型的富养了。
二、黛玉进贾府时那些被我们忽略的小细节
有过真实豪门生活经历的落魄贵族公子曹雪芹在写黛玉进贾府时,用了不少笔墨铺陈贾府的富贵豪奢。许多读者在初读此回目时多半会被各种文物古董晃花双眼,此亦我等穷俗之人的常态。
但是,眼花目盲之余,读者们多半没有留意,六岁小姑娘黛玉对此却是处之泰然,并未花眼。
在此回目中,从黛玉进贾府起,作者一直以黛玉的视角向大家介绍贾家的情况。身为远来之客,年纪幼小的林黛玉被带着到贾府各处拜见长辈时,虽然面对着完全陌生的环境,但仍是处处留心,时时留意,大至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小至玻璃盒,都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如以下这段经典描写:
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玻璃海(上台下皿)。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如果,林家的家境远逊于贾家,那么黛玉眼中贾家的各色摆设大抵应该都是下面这样的:
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很似打罗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铊似的,却不住的乱晃。
这是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的所见所感。
或者是这样的:
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文章熌烁,却看不见宝玉在那里。
这是贾芸去贾宝玉房中的感受。
但是,在六岁的黛玉的眼中,青绿古铜鼎、待漏随朝墨龙大画、金蜼彝、玻璃海(上台下皿),都应是日常见惯之物,所以进门时匆匆一眼,便悉数识得,并且都能一一记在心里,且未对眼前富贵繁华的景象有一丝惊异。或是产生类似,好漂亮、好有钱、好奢侈之类的感叹。
后面,在就座问题的描写上,也可见出黛玉对于贵族之家各种礼仪的熟悉。
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
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
在王夫人这里停留期间,黛玉虽是远客初至,但举止表现并不怯场,在认准个人身份,处理好座位问题之余,还能分出精力积极了解周围环境,以尽快了解贾府情况。
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谅这些丫鬟们,装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
此处“别家”二字,很值得玩味。这里的别家,指的应该不是林家,不然作者便直接写做自家了。参见后面: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而接了茶。
从书中表现出的,黛玉对于主客座次的熟悉,对于丫鬟们装饰举止风格的比较、评判,我们便可推断出,黛玉在家时,应该没少被贾敏教导贵族之家人情往来、应酬规矩方面的各种知识。
不光如此,黛玉平时应是经常随父母出门做客,去到那些与贾家或林家身份、家境相似的官宦人家里。所以她才会对于这些做客方面的相关礼节,如主座、客座的安排,应酬说话的有关规矩,甚至于丫鬟们的举止风格等等,都非常熟悉。所以才会惊诧于王熙凤出场的与众不同(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在王夫人这里会有上述成熟的社交表现出来。
贵族之家的各种社交礼仪,也是黛玉这种千金小姐从小要学的必修课。我们可以参考林语堂的小说《京华烟云》中的描写,主人公富商之女姚木兰和妹妹从八九岁起随母亲学习各种应酬往来之道,书中写道:
她们必须学会女人在社会上的礼节风俗,诸如怎么送礼,怎么赏送礼的用人,记各种节气,各种不同应时的食物名称,婚、丧、生日的礼节规矩,辈分高低,远近许多父系母系方面亲戚的称呼,如舅父、姨父、伯父、叔父、舅母、姨母、姑母、伯母、婶子、姐妹、姑表姐妹、堂姐妹、表兄弟、姑表兄弟、堂兄弟、外甥、外甥女、侄子、侄女,还有这些人的子女称呼等。不过拿女人的聪明记这些复杂的名称关系,是没有困难的。
而这些课程,黛玉在五六岁时便已经学的很好了,所以能在进贾府后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一大群不认识的亲朋,还能保持一毫礼数不差,与长辈对答时,表现的可圈可点。如在邢夫人留饭时,黛玉的回话便说的恰到好处,成熟的简直不像个年方六岁的小孩子。无怪脂批在此处也批了得体二字。
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
回想下我们小时候出门,去没见过的亲戚朋友家做客,多半都是满心懵懵然,到客人家里便如牵线木偶一般,家长让做什么便做什么。或偶尔有那种真正心大的小伙伴,把别人家当自己家一般,大吃大喝一番,回家后被父母痛骂或痛打也很常见。两相映照下,黛玉小姑娘真是个聪明机敏的孩子,也可看出贾敏对黛玉教养的良苦用心。
在黛玉去过两位舅舅处后,她在贾府吃的第一顿饭又引起读者们的广泛争议。确切说,是用餐后漱口环节的描写,曾引起过广泛争议。
当日林家教女以惜福养身,每饭后必过片时方吃茶,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规矩,不似家中,也只得随和些,接了茶。又有人捧过漱盂来,黛玉也漱了口,又盥手毕。然后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
许多人将此章节做为林家家境贫寒,远逊于贾家的铁证,但我们若仔细读来,便会发现,这个细节所展现的,只是两家饭后的生活习惯的差异而已。
简单讲就是林家是饭后过段时间方吃茶,而贾家则是饭后漱口盥手毕便吃茶,如是而已。
毕竟,曹雪芹在写书中虽极力模糊背景环境,称贾府位于长安云云,但明眼人一看便知,贾府实打实在北京是真的。所以,这个细节从某种角度说也可算做南北差异。
如果,我们将其换做:当日林家教女以惜福养身,日常所食乃是甜豆花、咸肉粽,今黛玉见了这里的咸豆花、甜枣粽,许多规矩,不似家中,也只得随和些,随着吃了。读者们看起来,相信会觉得适应些。
对此问题,脂批也曾说道:余看至此,故想日前所阅“王敦初尚公主,登厕时不知塞鼻用枣,敦辄取而啖之,早为宫人鄙诮多矣”。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饮一口,不为荣婢所诮乎?观此则知黛玉平生之心思过人。
在读者看来,除了黛玉心思过人外,也是林家与贾家家境相当,所以黛玉小小年纪,置身这种富贵场中,言行举止得宜,一方面是源于林如海夫妇的悉心教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林家清贵,黛玉并非什么小门小户的出身,林家的家世背景、经济状况都不弱于贾家,所以,虽然这里一些生活习惯与家中有所差异,但也能轻松应对了去。
三、正因写实,转成新鲜
清代红学家宣慕在其《红楼说丛》中总结说:自《红楼》盛行,几夺《水浒》之席而代之,与《金瓶》 咸称奇书;然《金瓶》专写龌龊小人,远不如《红楼》 之规模阔大。气象堂皇,上自宫闱,下至市井,兼收并蓄,除武功之外,殆无不具焉。其才之大,心之细,刻画之精,见闻之广,可谓前无古人者矣!书中本事,虽自承为“假语村言”,观其描写之详,当以“亲见亲闻”之言为可信,决非陋巷穷酸,仰屋虚构者比。
鲁迅先生在在《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四篇清之人情小说中也曾说《红楼梦》:盖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
也正因书中所写多为亲见亲闻,倒令人耳目一新,惊诧之余,各种解读也是层出不穷。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更有一千种《红楼梦》的解读。
黛玉进贾府一节,自入选语文课本,早已成为大家最熟悉的《红楼梦》章节之一,但细细读来,仍能让人有新惊喜。随着读者年龄、阅历的不断增长,对于《红楼梦》这种世情小说了解的也便越深越细,每次重读,令人总有新的发现,产生新的思考,这也正是《红楼梦》的经典之处。
参考资料:
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曹雪芹:《红楼梦》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萨孟武:《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