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人类文明也不是全都有“左右”的概念。
在一些趋向系统发达的语言中,“左右”这个以自身为中心的方向系统可能完全不存在,或者及其罕见。
比如在许多大洋洲的原住民语言中,“左右”的概念并不存在,甚至“东南西北”的概念也不全。比如在瓦努阿图使用的Mwotlap语[1],有六个趋向语素。其中两个是跟说话者自身相关的,me “朝己”和van “离己”,另外四个,hag、hōw、hay、yow。则需要分情况讨论:在微观情况下,分别表述上、下、里、外;但是在一个宏观的地理视野下,这四个趋向语素则可以表示“朝东南”、“朝西北”、“向岛内部”、“向海洋”。使用这种语言的人,完全没有“左”和“右”的概念。趋向系统跟所处的地形是紧密相关的。下图红圈部分就是Mwotlap语所在地。
其实也不用走那么远。我们国家的嘉绒语组语言的趋向系统也是十分发达的。具体的介绍可以看这一个回答:是否有比较独特的语法范畴? 近期也会有关于嘉绒语组语言趋向范畴的博士论文要答辩,届时我再仔细介绍一下。
法国东亚语言研究所专门研究四土嘉绒语白湾方言的博士章舒娅(有关她的博士论文,请移步 https://zhuanlan.zhihu.com/p/278574898)讲过一个自己经历的田野调查趣事。她的语言老师带她到半山腰上,在比较低的位置面对河流,语言老师指着自己的左边说:ŋə-wū,又指着自己的右边说:ŋə-nə̄。她就以为左边是wū,右边是nə̄(ŋə-是“我的”的意思)。结果没想到,又走了一段路,语言老师又指了指自己的左边,说:ŋə-ɕkʰɐ̂r,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右边,说:ŋə-scâm。一下子就把章舒娅弄懵了:到底哪儿是左,哪儿是右?
原来,语言老师所说的一切,都跟“左右”无关,其实他说的是“我上游的一边,我下游的一边,我往山上的一边,我往山下的一边。”
所以,在让外星人懂得“左右”的概念之前,让一部分不存在“左右”概念的地球文化理解“左右”概念可能已经是一个难点。也许你会认为“左右”太好理解了,但是你可能忘了你小时候会为了“你的左是我的右”这样的知识难点而纠结很久。1994年的一项研究[2]发现,有的以英语为母语的孩子甚至到了11岁都不能很好地分清左右。早在20世纪初,Piaget (1928)就认为[3],掌握“左右”需要三个阶段:
也就是说,首先我们以自己为参考系,背下左和右所代表的方向,完成自我视角。然后我们再把自己想象为对话者,从他的角度,推出他的左右方向。最后,我们再把视角转移到任何事物上。最终学习完成。
这里的重点就是“参考系”。我们看到,Mwotlap是以海岛作为参考系,而四土嘉绒语是以山河作为参考系。而熟悉“左右”系统的我们,则是以个体作为参考系。在语言中,参考系的选择是随机的。除此之外,你还可以选择以太阳和星星作为参考系(比如北斗七星),或者以乔姆斯基的家作为参考系,又或者以麦加作为参考系(如果你拜上帝)…… 一旦离开了参考系,你就会陷入无法表达方向的境地。比如说,说嘉绒语组语言的人离开了自己的故乡,到了大城市以后,他们的趋向语素就开始乱用了。
假设现在外星人来了。我们假设外星人的智商极缜密(会考虑到无数情况,但不能像人类一样,在人类的世界中能很快找到重点)或者思维方式跟我们很不同。那么我们需要尽可能排除别的可以成为参考系的事物。比如说,你不应该在河边跟外星人讲解,因为外星人可能会把水流的方向作为参考系,或者把河边的某一粒沙作为参考系,又或者把河上飘来的塑料袋的某一个褶皱的朝向作为参考系。即便你让他转了好几个圈,告诉他左和右相对于他来说是不变的,他可能都会寻找到一个错误的参考系。
因此,我们或许可以把他关在一个小黑屋里。给他左手缠上一个发光的“左”字,右手缠一个发光的“右”字(因为题主说要用文字)(假设他只有两只手)。让他几乎别无选择,只能把自己当成参考系,并对左和右形成条件反射(希望他右足够的智商能做到这点)。这样就可以让他完成自我视角这一步了。
接下来,就是他人视角。找一个不怕外星人的人,同样缠上发光的“左右”二字,进入小黑屋。并通过时间让外星人知道如果以对方为参考系的话,左和右是需要设身处地地想的。
第三步,在小黑屋里放形状大小相同的物体,有的物体静止,有的物体活动,同样都在左右两边缠上发光的字。经过了前两关的考验,再蠢的人估计也能把“左右”一般化到物体上了吧。这样这位可怜的外星人就完成了第三步。可以毕业了。
这么一说好像有点像训练宠物了。不过,这一切都基于外星人跟我们有类似的理解能力,以及有条件反射的机制。但如果你看过这个回答:语言学领域有哪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理论? 也许会多一重忧虑:也许我们永远都无法跟外星人交流(这个回答下边的评论大多都很有趣,很能激起思考)。如果这样的话,到时候在宇宙中,地球的宇宙飞船跟外星人的宇宙飞船要相撞了,还真不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