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生 编译
这最后一个问题第一次提出来,是在人类刚刚跨入黎明时期的2061年5月21日,而且还是两位技术员喝了威士忌后半开玩笑地用五美元打赌的结果。
阿德尔和吕波夫是巨型电脑莫蒂埃克的两位忠实的值班员。这个巨型电脑有一付冷淡的、嗒嗒响的、一闪一闪的面孔,它的躯体伸展了无数英里。它能够自我调整和修正,它也必须如此,因为根本没有人能够对它做到这一点。 几十年来,它帮助设计宇宙飞船,测算轨道,把人类送上月球、火星以及金星。
但地球的可怜资源慢慢地承受不住宇宙飞行了,对煤和铀的利用率越来越高,但这两样东西毕竟就那么点。幸好莫蒂埃克懂得越来越多,足以解决更复杂更根本的问题,最后终于实现了太阳能的贮存和转换。整个地球熄灭了正燃烧的煤,正裂变的铀,一个直径一英里、绕地球旋转的小小空间站使整个地球都由看不见的太阳能射束所驱动着。
对莫蒂埃克的辉煌荣耀已经庆祝了七日。5月14号这天,阿德尔和吕波夫设法逃出公共庆祝活动,悄悄躲进一处无人能想到的地下室里。在那儿可以见到莫蒂埃克埋入地下的一部分躯体。无人照管的莫蒂埃克懒洋洋地、踌躇满志地、慢腾腾地嗒嗒响着,正在享受它应得的假期。
“想想真叫人惊奇,”阿德尔用玻璃棒慢慢搅着杯中的酒说,脸上现出几道疲倦的皱纹,“所有的能量我们都能免费使用。能量是不愁的,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提取它,我们可以将整个地球熔成一大滴混合液态铁,绝不会漏过任何可用的能量。所有的能量我们都能永远使用,永远,永远,直到永远。”
吕波夫侧头去拿冰块和玻璃杯,说:“并非永远。”
“见鬼,正是永远。直到太阳衰竭,伯特。”
“那算不上永远。”
“不错。但几十亿年再加上几十亿年。也许一百亿年。这你满意了吧?”
吕波夫轻轻啜着酒说:“一百亿年也不是永远。”
“嘿,对我们的时代是够用的了,不是吗?”
片刻的沉默。
吕波夫闭上眼睛,突然又睁大眼睛说:“你在想,我们的太阳衰竭了,我们还可以转换其他的太阳,对吧?”
“我没有想。”
“你肯定是这样想的。你的毛病就在于不讲逻辑。你就象有个故事讲的那个家伙一样,他碰上急雨,就跑进一个小树林,躲在一棵树下。瞧,他压根儿也不犯愁,他以为一棵树给淋透了,再跑到另一棵树下就没事儿了。”
“别嚷!我懂你的意思。这个太阳衰竭了,其 他的太阳也同样会衰竭。”
“他妈的正是如此,”吕波夫喃喃地说,“万物开始于宇宙最初的大爆炸,要是所有的恒星都衰竭了,那么万物也都将完结,不管是什么。只是有些比另一些完蛋得更快罢了。活见鬼,红巨星竟然拖不过一亿年。太阳可以达到一百亿年,白矮星在最好的情况下或许能挨到两千亿年。但只要一万亿年,那么一切都将变成黑暗。熵必将不断增加,直到最大值。”
“关于熵的一切我都懂。”阿德尔要面子地说。
“那么你要知道,万事万物总有一天全都要毁灭。”
“当然,谁说不是呢?”
“可你说过,你这个可怜的傻瓜。你说我们能得到我们所需要的一切能量,永远。你说的是永远。”
这回轮到阿德尔反驳了:“或许有一天我们能重新创造出什么。”
“永远不可能。”
“或许有一天。”
“永远不可能。”
“问问莫蒂埃克。”
“你问好了。我用五美元打赌,不会有那一天。”
阿德尔的酒恰好喝到那个份量,经不起激将法一激,但又清醒得足以通过必要的运算去提出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大致是这样的:有一天人类是否可以根本不消耗能量而使太阳返老还童?或更简捷地说:宇宙的纯熵值怎样才能大幅度地减少?
莫蒂埃克缓慢闪动的灯凝住了,遥远的嗒嗒声也静下来,死气沉沉地一言不发。
他们屏住呼吸,紧张期待着。当他们感到再憋不住的时候,莫蒂埃克突然有了生气,电传打字机打出这样一句话:“无足够资料作出有效回答。”
“禁止打赌。”吕波夫嘟囔了一句,然后两人急忙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酒醒后他们将这件小事已忘到了九霄云外。
杰罗德、杰罗汀以及杰罗蒂特Ⅰ、杰罗蒂特Ⅱ一家人注视着视屏。
当迁移通过超空间以非时间流逝完成时,视屏上立即显出星空景像的转换。已变成均匀粉末的群星在一个闪烁着明亮光辉的圆盘前黯然失色,它的样子在视屏中央宛如一块大理石。
“那就是 X—23。”杰罗德断定说。
小杰罗蒂特们,这两位小姑娘有生以来初次体验到超空间迁移,刚从内部外在性的瞬间感受中清醒过来。她们叽叽呱呱笑个不停,缠住妈妈欢呼着:“我们到了 X—23,我们到了 X— 23,我们——”
“安静点,孩子们,”杰罗汀严厉地说,“你有 把握吗,杰罗德?”
“要不是的话,还能是什么呢?”杰罗德反问 道,抬头望了一眼天花板下面跟飞船一般长的金属凸盘。他对它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它叫小埃克。曾有人告诉过杰罗德,小埃克词尾的“ac” 在古英语里表示“自动电脑”,但连这一点他也差不多不记得了。他只知道可以向它提出你想提的任何问题。即使无人提问题,它仍照常执行任务——指引飞船到达预定目标,从各种各样的亚银河系能量站汲取能量,为超空间跃迁计算方程式。而他们一家只消住在飞船舒适的生活区等待就行了。
在杰罗德的父亲年轻时,唯一的电脑群是
个占地一百平方英里的庞然大物,一颗行星只有一个。它们被称为行星(级)埃克。一千年来,它们的面积一直不断膨胀,然后突然精巧化了, 因此最大的行星埃克也能放进仅等于一半太空船的空间里。
杰罗汀望着视屏叹了口气:“我猜不少家庭也都会跟我们一样跑出来,到一颗新行星上永远定居下来。”
“并非永远,”杰罗德微微一笑说,“总有一天万事万物都得完结。但在几十亿年里还不会。 要知道,即使恒星也会熄灭。熵的增长是必然的。”
“熵是什么?”杰罗蒂特Ⅱ清脆的声音在问。
“熵是一个字眼,小宝贝儿,指宇宙的衰亡值。什么东西都会用坏,就跟你那个小机器人一样。”
“你干吗不装上一个新的能量体,就象跟我的机器人装得一样?”
“恒星正是这样的能量体,亲爱的。一旦它们熄灭了,就再没有什么能量体了。”
杰罗蒂特Ⅱ立刻嚎啕大哭起来:“别让它们熄灭,爸爸,别让恒星熄灭。”
“瞧你干的好事儿。”杰罗汀生气地埋怨道。
“我哪晓得会吓着她们。”杰罗德嘟囔着说。
“问问小埃克,问问它怎么再点着恒星。”杰 罗蒂特Ⅱ恸哭着说。这时杰罗蒂克Ⅰ也马上要号哭出来了。
“快点,”杰罗汀催促着说,“它会叫她们安静下来。”
杰罗德耸耸肩:“马上,马上,亲爱的。我来 问问小埃克,甭担心,它准会告诉我们的。”
一会儿,他取出一条晶格软片,兴高彩烈地
说:“瞧,小埃克说,到时它自会安排好一切。”
杰罗汀说:“好了,孩子们,该上床了,我们的新家就要到了。”
在销毁晶格软片前,杰罗德又读了一遍上面的话:无足够资料作出有回答。
他耸耸肩,转脸去看视屏。
普赖姆从冥想中惊醒,另一个精神的细微飘渺的触须正掠过他身旁。
“我是普赖姆。请问您是?”
“我是迪伊·苏布·旺。您来自哪个银河系?”
“我们就叫它银河系。您的呢?”
“我们也一样。大家都把自己的银河系叫做银河系,没别的名称。但这是什么缘故?”
“因为所有的银河系都没有什么两样。”
“不是所有的银河系。人类肯定是从某个特殊的银河系起源的,它就不一样。”
普赖姆问:“那么是哪一个呢?”
“我不知道。宇宙埃克应该知道。”
“我们问问它好吗?我忽然有点好奇。”
普赖姆明白任何人也想象不到,每个人都曾参与制造宇宙埃克的那一天早已过去了。每个宇宙埃克都自行设计和建造更优良的后继者,再将自身贮存的全部资料和个性融汇于其中。
普赖姆的遐想被宇宙埃克的无语制导打断了,他的精神被导向一处暗淡的银河系海洋,其中一个银河系特别大,星球繁密。
一个极其遥远,但也极清晰的思想飘来: “这就是人类起源的银河系。”
但它跟别的银河系一模一样嘛,简直没有一丁点儿不同。普赖姆不觉大失所望。
迪伊·苏布·旺的思想始终伴随在旁,这时他突然开腔了:“在这些恒星中就有一个是人类起源星吧?”
宇宙埃克说:“人类起源星已变成新星。现在它是一颗白矮星。”
“那儿的人都死了吗?”普赖姆吃了一惊,脱口问道。
“凡遇此时情形,一个新世界必已及时为其物质躯体建造起来。”
“哪怕十亿年后我也不愿意这件事发生。宇宙埃克!怎样才能防止恒星衰竭?”
迪伊·苏布·旺好笑地说:“你等于在问怎样才能使熵倒转方向。”
而宇宙埃克回答:“目前还无足够资料作出有效回答。”
普赖姆的思想飞回他自己的银河系。他郁郁寡欢地着手收集星际氢,去建立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小恒星。即使所有的恒星都注定有一天死亡,那么起码眼下存一些恒星还能建立起来。
人环顾着愈益暗淡的各个银河系。那些挥霍无度的巨星早已寿终正寝,还在远古时代就退化得不能再暗淡了。差不多所有的恒星都已变成白矮星,正奄奄待毙。
人说:“如果按照太宇埃克的指示,极小心节俭地使用整个宇宙中还剩下的能量,那么还可以维持几十亿年。”
“但即便如此,”人说,“末日的到来还是不可避免的。不管怎样节俭,能量用过就是用过了,再也不能恢复。熵必将不断增加,直到最大值。”
人说:“熵可以倒转吗?让我们问问太宇埃克。”
太宇埃克回答:“目前还无足够资料作出有效回答。”
人说:“再汇集有关资料。”
太宇埃克说:“我会继续汇集。一千亿年来我一直在汇集。我的前任和我多次提出过这个问题。我掌握的全部资料仍不充分。”
“会有资料充分的那个时候吗?”人说,“还是这个问题在一切可能条件下都无法解决?”
太宇埃克说:“不存在一切可能条件下都无法解决的问题。”
人说:“你何时能获得足够资料回答这个问题?”
太宇埃克说:“目前还无足够资料作出有效回答。”
“你会坚持不懈地寻求答案吗?”人说。
“是的。”太宇埃克回答。
群星熄灭了,各银河系也相继咽了气,太空经过几十亿年的衰老,愈趋黑暗。
人一个接一个地与埃克溶合,每一物质个体以这种在某种程度上不是失去而是获得的方式放弃了它的精神个性。
人的最后精神在溶进前停顿了一下,巡视这个太空。太空中空空如也,仅剩下最末一个黑暗恒星的残渣,其中也只剩下难以想象得稀薄的物质被行将燃尽的余热胡乱搅动着,逐渐趋向绝对零度。
人说:“埃克!这就是末日吗?这无底深渊不能再倒转成宇宙吗?”
埃克说:“目前还无足够资料作出有效回答。”
人的最后精神溶进去了,于是只剩埃克存在——存在于超空间中。
物质和能量消灭了,空间和时间也随之结束。
甚至埃克也只是为了那最后一个问题而存在。自从十万亿年前一个半醉的电脑技术员提出这个问题以来,它始终没有得到解答。
其他一切问题都得到了解答,除非这最后一个问题也得到解答,埃克大约是不会放弃他的意识的。
一切资料都汇集完了,再没有资料可汇集了。埃克终于懂得了怎样倒转熵的方向。
然而,再也没有一个人,埃克可以向他回答这个最后的问题了。
没关系,答案本身也能使工作进行下去。
在另一个超时间间隔中,埃克想好了怎样才能把活干得最漂亮。
他小心翼翼地编制起整套程序。
埃克的意识曾一度包孕住宇宙的一切,结论将展现在的无底深渊上面。一步一步地,工作即将完成。
接着,埃克说:“要有光!” 于是就有了光——
编后语
一堆柴,燃烧后可以烧沸一锅水,给人以温暖。 中学物理课所学的热力学第一定律告诉我们能量是守恒的,不灭的,只能从一种形式转变到另一形式。 这是不是说我们可以高枕无忧地滥用万世不竭的物质和能源了呢?
不幸的热力学第二定律表明,能量只能不可逆转地沿着一个方向转化,从可利用到不可利用,从有效到无效转化。
一堆柴,燃尽之后就不在存在了!能量用过了就用过了,再也不能恢复。熵,就是不能再被转化作功的能量总和。熵成为物理学家关注的问题。
因为人类在科技经济起飞时,消耗的能源也是惊人的,我们面对着一轮最终还要熄灭的太阳! 这正是阿西莫夫的小说《最后一个问题》发人深思之处。
——原文刊登于《科幻世界》1991年5月
刘慈欣
连续工作了两个多月,我实在累了,便请求主任给我两天假,出去短暂旅游一下散散心。主任答应了,条件是我再带一双眼睛去,我也答应了,于是他带我去拿眼睛。
眼睛放在控制中心走廊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现在还剩下十几双。
主任递给我一双眼睛,指指前面的大屏幕,把眼睛的主人介绍给我,是一个好象刚毕业的小姑娘,呆呆地看着我。在肥大的太空服中,她更显得娇小,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显然刚刚体会到太空不是她在大学图书馆中想象的浪漫天堂,某些方面可能比地狱还稍差些。
“麻烦您了,真不好意思。她连连向我鞠躬,这是我听到过的最轻柔的声音,我想象着这声音从外太空飘来,象一阵微风吹过轨道上那些庞大粗陋的钢结构,使它们立刻变得象橡皮泥一样软。
“一点都不,我很高兴有个伴儿的。你想去那儿?”我豪爽地说。
“什么?您自己还没决定去哪儿?”她看上去很高兴。但我立刻感到两个异样的地方,其一,地面与外太空通讯都有延时,即使在月球,延时也有两秒钟,小行星带延时更长,但她的回答几乎感觉不到延时,这就是说,她现在在近地轨道,那里回地面不用中转,费用和时间都不需多少,没必要托别人带眼睛去渡假。其二是她身上的太空服,做为航天个人装备工程师,我觉得这种太空服很奇怪:在服装上看不到防辐射系统,放在她旁边的头盔的面罩上也没有强光防护系统;我还注意到,这套服装的隔热和冷却系统异常发达。
“她在哪个空间站?”我扭头问主任。
“先别问这个吧。”主任的脸色很阴沉。
“别问好吗?”屏幕上的她也说,还是那副让人心软的小可怜样儿。
“你不会是被关禁闭吧?”我开玩笑说,因为她所在的舱室十分窄小,显然是一个航行体的驾驶舱,各种复杂的导航系统此起彼伏地闪烁着,但没有窗子,也没有观察屏幕,只有一支在她头顶打转的失重的铅笔说明她是在太空中。听了我的话,她和主任似乎都愣了一下,我赶紧说:“好,我不问自己不该知道的事了,你还是决定我们去哪儿吧。
这个决定对她很艰难,她的双手在太空服的手套里握在胸前,双眼半闭着,似乎是在决定生存还是死亡,或者认为地球在我们这次短暂的旅行后就要爆炸了。我不由笑出声来。
“哦,这对我来说不容易,您要是看过海伦。凯勒的《三天所见》的话,就能明白这多难了!”
“我们没有三天,只有两天。在时间上,这个时代的人都是穷光蛋。但比那个二十世纪盲人的幸运的是,我和你的眼晴在三小时内可到达地球的仍何一个地方。”
“那就去我们起航前去过的地方吧!”她告诉了我那个地方,于是我带着她的眼睛去了。
草原
这是高山与平原,草原与森林的交接处,距我工作的航天中心有两千多公里,乘电离层飞机用了15分钟就到了这儿。面前的塔克拉玛干,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已由沙漠变成了草原,又经过几代强有力的人口控制,这儿再次变成了人迹罕至的地方。
现在大草原从我面前一直延伸到天边,背后的天山覆盖着暗绿色的森林,几座山顶还有银色的雪冠。我掏出她的眼晴戴上。
所谓眼睛就是一付传感眼镜,当你戴上它时,你所看到的一切图象由超高频信息波发射出去,可以被远方的另一个戴同样传感眼镜的人接收到,于是他就能看到你所看到的一切,就象你带着他的眼睛一样。
现在,长年在月球和小行星带工作的人已有上百万,他们回地球渡假的费用是惊人的,于是吝啬的宇航局就设计了这玩艺儿,于是每个生活在外太空的宇航员在地球上都有了另一双眼睛,由这里真正能去渡假的幸运儿带上这双眼睛,让身处外太空的那个思乡者分享他的快乐。这个小玩艺开始被当做笑柄,但后来由于用它“渡假”
的人能得到可观的补助,竟流行开来。最尖端的技术被采用,这人造眼睛越做越精致,现在,它竟能通过采集戴着它的人的脑电波,把他(她)的触觉和味觉一同发射出去。多带一双眼睛去渡假成了宇航系统地面工作人员从事的一项公益活动,由于渡假中的隐私等原因,并不是每个人都乐意再带双眼睛,但我这次无所谓。
我对眼前的景色大发感叹,但从她的眼睛中,我听到了一阵轻轻的抽泣声。
“上次离开后,我常梦到这里,现在回到梦里来了!”她细细的声音从她的眼睛中传出来,“我现在就象从很深很深的水底冲出来呼吸到空气,我太怕封闭了。
我从中真的听到她在做深呼吸。
我说:“可你现在并不封闭,同你周围的太空比起来,这草原太小了。”
她沉默了,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啊,当然,太空中的人还是封闭的,二十世纪的一个叫耶格尔的飞行员曾有一句话,是描述飞船中的宇航员的,说他们象……”
“罐头中的肉。”
我们都笑了起来。她突然惊叫:“呀,花儿,有花啊!上次我来时没有的!”是的,广阔的草原上到处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能近些看看那朵花吗?”,我蹲下来看,“呀,真美耶!能闻闻她吗?不,别拔下她!”,我只好半趴到地上闻,一缕淡淡的清香,“啊,我也闻到了,真象一首隐隐传来的小夜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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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着摇摇头,这是一个闪电变幻疯狂追逐的时代,女孩子们都浮躁到了极点,象这样的见花落泪的林妹妹真是太少了。
“我们给这朵小花起个名字好吗?嗯……叫她梦梦吧。我们再看看那一朵好吗?
他该叫什么呢?嗯,叫小雨吧;再到那一朵那儿去,啊,谢谢,看她的淡蓝色,她的名字应该是月光……“
我们就这样一朵朵地看花,闻花,然后再给它起名字。她陶醉于其中,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忘记了一切。我对这套小女孩的游戏实在厌烦了,到我坚持停止时,我们已给上百朵花起了名字。
一抬头,我发现已走出了好远,便回去拿丢在后面的背包,当我拾起草地上的背包时,又听到了她的惊叫:“天啊,你把小雪踩住了!”我扶起那朵白色的野花,觉得很可笑,就用两只手各捂住一朵小花,问她:“她们都叫什么?什么样儿?”
“左边那朵叫水晶,也是白色的,它的茎上有分开的三片叶儿;右边那朵叫火苗,粉红色,茎上有四片叶子,上面两片是单的,下面两片连在一起。”
她说的都对,我有些感动了。
“你看,我和她们都互相认识了,以后漫长的日子里,我会好多次一遍遍地想她们每一个的样儿,象背一本美丽的童话书。你那儿的世界真好!”
“我这儿的世界?要是你再这么孩子气地多愁善感下去,这也是你的世界了,那些挑剔的太空心理医生会让你永远呆在地球上。”
我在草原上无目标地漫步,很快来到一条隐没在草丛中的小溪旁。我迈过去继续向前走,她叫住了我,说:“我真想把手伸到小河里。”我蹲下来把手伸进溪水,一股清凉流遍全身,她的眼睛用超高频信息波把这感觉传给远在太空中的她,我又听到了她的感叹。
“你那儿很热吧?”我想起了她那窄小的控制舱和隔热系统异常发达的太空服。
“热,热得象……地狱。呀,天啊,这是什么?草原的风?!”这时我刚把手从水中拿出来,微风吹在湿手上凉丝丝的,“不,别动,这是真是天国的风呀!”我把双手举在草原的微风中,直到手被吹干。然后应她的要求,我又把手在溪水中打湿,再举到风中把天国的感觉传给她。我们就这样又消磨了很长时间。
再次上路后,沉默地走了一段,她又轻轻地说:“你那儿的世界真好。”
我说:“我不知道,灰色的生活把我这方面的感觉都磨钝了。”
“怎么会呢?!这世界能给人多少感觉啊!谁要能说清这些感觉,就如同说清大雷雨有多少雨点一样。看天边那大团的白云,银白银白的,我这时觉得它们好象是固态的,象发光玉石构成的高山。下面的草原,这时倒象是气态的,好象所有的绿草都飞离了大地,成了一片绿色的云海。看!当那片云遮住太阳又飘开时,草原上光和影的变幻是多么气势磅薄啊!看看这些,您真的感受不到什么吗?”
……
我带着她的眼睛在草原上转了一天,她渴望地看草原上的每一朵野花,每一棵小草,看草丛中跃动的每一缕阳光,渴望地听草原上的每一种声音。一条突然出现的小溪,小溪中的一条小鱼,都会令她激动不已;一阵不期而至的微风,风中一缕绿草的清香都会让她落泪……我感到,她对这个世界的情感已丰富到病态的程度。
日落前,我走到了草原中一间孤伶伶的白色小屋,那是为旅游者准备的一间小旅店,似乎好久没人光顾了,只有一个迟钝的老式机器人照看着旅店里的一切。我又累又饿,可晚饭只吃到一半,她又提议我们立刻去看日落。
“看着晚霞渐渐消失,夜幕慢慢降临森林,就象在听一首宇宙间最美的交响曲。”
她陶醉地说。我暗暗叫苦,但还是拖着沉重的双腿去了。
草原的落日确实很美,但她对这种美倾泻的情感使这一切有了一种异样的色彩。
“你很珍视这些平凡的东西。”回去的路上我对她说,这时夜色已很重,星星已在夜空中出现。
“你为什么不呢,这才象在生活。”她说。
“我,还有其他的大部分人,不可能做到这样。在这个时代,得到太容易了。物质的东西自不必说,蓝天绿水的优美环境、乡村和孤岛的宁静等等都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甚至以前人们认为最难寻觅的爱情,在虚拟现实网上至少也可以暂时体会到。
所以人们不再珍视什么了,面对着一大堆伸手可得的水果,他们把拿起的每一个咬一口就扔掉。
“但也有人面前没有这些水果。”她低声说。
我感觉自己剌痛了她,但不知为什么。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没再说话。
这天夜里的梦境中,我看到了她,穿着太空服在那间小控制舱中,眼里含泪,向我伸出手来喊:“快带我出去,我怕封闭!”我惊醒了,发现她真在喊我,我是戴着她的眼睛仰躺着睡的。
“请带我出去好吗?我们去看月亮,月亮该升起来了!”
我脑袋发沉,迷迷糊糊很不情愿地起了床。到外面后发现月亮真的刚升起来,草原上的夜雾使它有些发红。月光下的草原也在沉睡,有无数点萤火虫的幽光在朦朦胧胧的草海上浮动,仿佛是草原的梦在显形。
我伸了个懒腰,对着夜空说:“喂,你是不是从轨道上看到月光照到这里?告诉我你的飞船的大概方位,说不定我还能看到呢,我肯定它是在近地轨道上。”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自己轻轻哼起了一首曲子,一小段旋律过后,她说:“这是德彪西的《月光》。”又接着哼下去,陶醉于其中,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月光》的旋律同月光一起从太空降落到草原上。我想象着太空中的那个娇弱的女孩,她的上方是银色的月球,下面是蓝色的地球,小小的她从中间飞过,把音乐溶入月光……
直到一个小时后我回去躺到床上,她还在哼着音乐,是不是德彪西的我就不知道了,那轻柔的乐声一直在我的梦中飘荡着。
不知过了多久,音乐变成了呼唤,她又叫醒了我,还要出去。
“你不是看过月亮了吗?!”我生气地说。
“可现在不一样了,记得吗,刚才西边有云的,现在那些云可能飘过来了,现在月亮正在云中时隐时现呢,想想草原上的光和影,多美啊,那是另一种音乐了,求你带我的眼睛出去吧!”
我十分恼火,但还是出去了。云真的飘过来了,月亮在云中穿行,草原上大块的光斑在缓缓浮动,如同大地深处浮现的远古的记忆。
“你象是来自十八世纪的多愁善感的诗人,完全不适合这个时代,更不适合当宇航员。”我对着夜空说,然后摘下她的眼睛,挂到旁边一棵红柳的枝上,“你自己看月亮吧,我真的得睡觉去了,明天还要赶回航天中心,继续我那毫无诗意的生活呢。”
她的眼睛中传出了她细细的声音,我听不清说什么,径自回去了。
我醒来时天已大亮,阴云已布满了天空,草原笼罩在蒙蒙的小雨中。她的眼睛仍挂在红柳枝上,镜片上蒙上了一层水雾。我小心地擦干镜片,戴上它。原以为她看了一夜月亮,现在还在睡觉,却从眼睛中听到了她低低的抽泣声,我的心一下子软下来。
“真对不起,我昨天晚上实在太累了。”
“不,不是因为你,呜呜,天从三点半就阴了,五点多又下起雨……
“你一夜都没睡?!”
“……呜呜,下起雨,我,我看不到日出了,我好想看草原的日出,呜呜,好想看的,呜……
我的心象是被什么东西溶化了,脑海中出现她眼泪汪汪,小鼻子一抽一抽的样儿,眼睛竟有些湿润。不得不承认,在过去的一天一夜里,她教会了我某种东西,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象月夜中草原上的光影一样朦胧,由于它,以后我眼中的世界与以前会有些不同的。
“草原上总还会有日出的,以后我一定会再带你的眼睛来,或者,带你本人来看,好吗?”
她不哭了,(此处去掉一句),突然,她低声说:
“听……”
我没听见什么,但紧张起来。
“这是今天的第一声鸟叫,雨中也有鸟呢!”她激动地说,那口气如同听到世纪钟声一样庄严。
落日六号
又回到了灰色的生活和忙碌的工作中,以上的经历很快就淡忘了。很长时间后,当我想起洗那些那次旅行时穿的衣服时,在裤脚上发现了两三棵草籽。同时,在我的意识深处,也有一棵小小的种子留了下来。在我孤独寂寞的精神沙漠中,那棵种子已长出了令人难以察觉的绿芽。虽然是无意识地,当一天的劳累结束后,我已能感觉到晚风吹到脸上时那淡淡的诗意,鸟儿的鸣叫已能引起我的注意,我甚至黄昏时站在天桥上,看着夜幕降临城市……世界在我的眼中仍是灰色的,但星星点点的嫩绿在其中出现,并在增多。当这种变化发展到让我觉察出来时,我又想起了她。
也是无意识地,在闲暇时甚至睡梦中,她身处的环境常在我的脑海中出现,那封闭窄小的控制舱,奇怪的隔热太空服……后来这些东西在我的意识中都隐去了,只有一样东西凸现出来,这就是那在她头顶上打转的失重的铅笔,不知为什么,一闭上眼睛,这只铅笔总在我的眼前飘浮。终于有一天,上班时我走进航天中心高大的门厅,一幅见过无数次的巨大壁画把我吸引住了,壁画上是从太空中拍摄的蔚蓝色的地球。那只飘浮的铅笔又在我的眼前出现了,同壁画叠印在一起,我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怕封闭……”一道闪电在我的脑海里出现。
除了太空,还有一个地方会失重!!
我发疯似地跑上楼,猛砸主任办公室的门,他不在,我心有灵犀地知道他在哪儿,就飞跑到存放眼睛的那个小房间,他果然在里面,看着大屏幕。她在大屏幕上,还在那个封闭的控制舱中,穿着那件“太空服”,画面凝固着,是以前录下来的。“是为了她来的吧。”主任说,眼睛还看着屏幕。
“她到底在哪儿?!”我大声问。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她是‘落日六号‘的领航员。”
一切都明白了,我无力地跌坐在地毯上。
“落日工程”原计划发射十艘飞船,它们是“落日一号”到“落日十号”,但计划由于“落日六号”的失事而中断了。“落日工程”是一次标准的探险航行,它的航行程序同航天中心的其它航行几乎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落日”飞船不是飞向太空,而是潜入地球深处。
第一次太空飞行一个半世纪后,人类开始了向相反方向的探险,“落日”系列地航飞船就是这种探险的首次尝试。
四年前,我在电视中看到过“落日一号”发射时的情景。那时正是深夜,吐鲁番盆地的中央出现了一个如太阳般耀眼的火球,火球的光芒使新疆夜空中的云层变成了绚丽的朝霞。当火球暗下来时,“落日一号”已潜入地层。大地被烧红了一大片,这片圆形的发着红光的区域中央,是一个岩浆的湖泊,白热化的岩浆沸腾着,激起一根根雪亮的浪柱……那一夜,远至乌鲁木奇,都能感到飞船穿过地层时传到大地上的微微振动。
“落日工程”的前五艘飞船都成功地完成了地层航行,安全返回地面。其中“落日五号”创造了迄今为止人类在地层中航行深度的记录:海平面下3100公里。“落日六号”不打算突破这个记录。因为据地球物理学家的结论,在地层3400-3500公里深处,存在着地幔和地核的交界面,学术上把它叫做“古腾堡不连续面”,一旦通过这个交界面,便进入地球的液态铁镍核心,那里物质密度骤然增大,“落日六号”的设计强度是不允许在如此大的密度中航行的。
“落日六号”的航行开始很顺利,飞船只用了两个小时便穿过了地表和地幔的交界面----莫霍不连续面,并在大陆板块漂移的滑动面上停留了五个小时,然后开始了在地幔中三千多公里的漫长航行。宇宙航行是寂寞的,但宇航员们能看到无限的太空和壮丽的星群;而地航飞船上的地航员们,只能凭感觉触摸飞船周围不断向上移去的高密度物质。从飞船上的全息后视电视中能看到这样的情景:炽热的岩浆剌目地闪亮着,翻滚着,随着飞船的下潜,在船尾飞快地合拢起来,瞬间充满了飞船通过的空间。有一名地航员回忆:他们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了飞快合拢并压下来的岩浆,这个幻象使航行者意识到压在他们上方那巨量的并不断增厚的物质,一种地面上的人难以理解的压抑感折磨着地航飞船中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受到这种封闭恐惧症的袭击。
“落日六号”出色地完成着航行中的各项研究工作。飞船的速度大约是每小时15公里,飞船需要航行20小时才能到达预定深度。但在飞船航行15小时40分钟时,警报出现了。从地层雷达的探测中得知,航行区的物质密度由每立方厘米6。3克猛增到9。5克,物质成份由硅酸盐类突然变为以铁镍为主的金属,物质状态也由固态变为液态。尽管“落日六号”当时只到达了2500公里的深度,目前所有的迹象却冷酷地表明,他们闯入了地核!后来得知,这是地幔中一条通向地核的裂隙,地核中的高压液态铁镍充满了这条裂隙,使得在“落日六号”的航线上,古腾堡不连续面向上延伸了近1000公里!飞船立刻紧急转向,企图冲出这条裂隙,不幸就在这时发生了:由中子材料制造的船体顶住了突然增加到每平方厘米1600吨的巨大压力,但是,飞船分为前部烧熔发动机、中部主舱和后部推进发动机三大部分,当飞船在远大于设计密度和设计压力的液态铁镍中转向时,烧熔发动机与主舱结合部断裂,从“落日六号”用中微子通讯发回的画面中我们看到,已与船体分离的烧熔发动机在一瞬间被发着暗红光的液态铁镍吞没了。地层飞船的烧熔发动机用超高温射流为飞船切开航行方向的物质,没有它,只剩下一台推进发动机的“落日六号”在地层中是寸步难行的。地核的密度很惊人,但构成飞船的中子材料密度更大,液态铁镍对飞船产生的浮力小于它的自重,于是,“落日六号”便向地心沉下去。
人类登月后,用了一个半世纪才有能力航行到土星。在地层探险方面,人类也要用同样的时间才有能力从地幔航行到地核。现在的地航飞船误入地核,就如同二十世纪中期的登月飞船偏离月球迷失于外太空,获救的希望是丝毫不存在的。
好在“落日六号”主舱的船体是可靠的,船上的中微子通讯系统仍和地面控制中心保持着完好的联系。以后的一年中,“落日六号”航行组坚持工作,把从地核中得到了大量宝贵资料发送到地面。他们被裹在几千公里厚的物质中,这里别说空气和生命,连空间都没有,周围是温度高达五千度,压力可以把碳在一秒钟内变成金钢石的液态铁镍!它们密密地挤在“落日六号”的周围,密得只有中微子才能穿过,“落日六号”是处于一个巨大的炼钢炉中!在这样的世界里,《神曲》中的《地狱篇》像是在描写天堂了;在这样的世界里,生命算什么?仅仅能用脆弱来描写它吗?
沉重的心理压力象毒蛇一样撕裂着“落日六号”地航员们的神经。一天,船上的地质工程师从睡梦中突然跃起,竟打开了他所在的密封舱的绝热门!虽然这只是四道绝热门中的第一道,但瞬间涌入的热浪立刻把他烧成了一段木炭。指令长在一个密封舱飞快地关上了绝热门,避免了“落日六号”的彻底毁灭。他自己被严重烧伤,在写完最后一页航行日志后死去了。
从那以后,在这个星球的最深处,在“落日六号”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现在,“落日六号”内部已完全处于失重状态,飞船已下沉到6800公里深处,那里是地球的最深处,她是第一个到达地心的人。
她在地心的世界是那个活动范围不到10平方米的闷热的控制舱。飞船上有一个中微子传感眼镜,这个装置使她同地面世界多少保持着一些感性的联系。但这种如同生命线的联系不能长时间延续下去,飞船里中微子通讯设备的能量很快就要耗尽,现有的能量已不能维持传感眼镜的超高速数据传输,这种联系在三个月前就中断了,具体时间是在我从草原返回航天中心的飞机上,当时我已把她的眼晴摘下来放到旅行包中。
那个没有日出的细雨蒙蒙的草原早晨,竟是她最后看到的地面世界。
后来“落日六号”同地面只能保持着语音和数据通讯,而这个联系也在一天深夜中断了,她被永远孤独地封闭于地心中。
“落日六号”的中子材料外壳足以抵抗地心的巨大压力,而飞船上的生命循环系统还可以运行五十至八十年,她将在这不到10平方米的地心世界里渡过自己的余生。
我不敢想象她同地面世界最后告别的情形,但主任让我听的录音出乎我的意料。
这时来自地心的中微子波束已很弱,她的声音时断时续,但这声音很平静。
“……你们发来的最后一份补充建议已经收到,今后,我会按照整个研究计划努力工作的。将来,可能是几代人以后吧,也许会有地心飞船找到‘落日六号‘并同它对接,有人会再次进入这里,但愿那时我留下的资料会有用。请你们放心,我会在这里安排好自己生活的。我现在已适应这里,不再觉得狭窄和封闭了,整个世界都围着我呀,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上面的大草原,还可以清楚地看见每一朵我起了名字的小花呢。再见。”
透明地球
在以后的岁月中,我到过很多地方,每到一个处,我都喜欢躺在那里的大地上。
我曾经躺在海南岛的海滩上、阿拉斯加的冰雪上、俄罗斯的白桦林中、撒哈拉烫人的沙漠上。……每到那个时刻,地球在我脑海中就变得透明了,在我下面六千多公里深处,在这巨大的水晶球中心,我看到了停汨在那里的“落日六号”地航飞船,感受到了从几千公里深的地球中心传出的她的心跳。我想象着金色的阳光和银色的月光透射到这个星球的中心,我听到了那里传出的她吟唱的《月光》,还听到她那轻柔的话音:
“……多美啊,这又是另一种音乐了……
有一个想法安慰着我:不管走到天涯海角,我离她都不会再远了。
(收录自我的文学收藏夹)
《科幻世界》2004年05期的《铀花》,作者是杨丹涛。
小说只有短短1.3W字,但书中对于宗教、末世、人性的刻画都非常深刻,故事的铺垫和后期的翻转也非常精彩。读完很多年之后,我脑中可能已经把其他优秀的短篇科幻小说情节都忘记了,但唯独这篇,一直记忆深刻。
故事发生在一个充满核辐射的世界里,整个世界的人类分为两个族群居住。
铀族:身体适应核辐射的人类,所有人信仰着一种叫做“拜铀教”的宗教,信仰“梵阿王”(这个名字很重要)。信奉自然无为的原始生活方式,享受精神生活,将物质生活压缩到极低,对于铀族来说,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进行拜铀教的宗教仪式。
贫铀族:就像是现在的地球人一样的人类,有世俗的生活方式,依靠科技的力量进行生活,同时腐化堕落,城市里灯红酒绿。唯一与现实中地球人不同的是,生活的范围被局限在一个盆地,出了盆地就到处都是致命的辐射无法生存。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铀族少年“阿塔”。
阿塔是一个狂热的“拜铀教”信徒,当然,所有的铀人无一例外全部都是狂热的拜铀教信徒。
在拜铀教的传统中,精神活动是远远的高过物质活动的,作为铀族,所有人的生活就是进行大大小小的宗教仪式,享受精神上的无上满足感,同时辅助以最简单的物质生活,可以类比为现实世界中的苦行僧群体。比如,书中写到“进餐前的祈祷时间比进餐的时间长三倍”,“长桌和椅子由合成塑料制成。除此以外,别无他物。铀族的生活总是如此,简朴而高洁。他们认为,花在物质生活上的时间越长,离真理和先知就越远。这个物质生活还包括生产过程。合成塑料和其他生活材料都是通过与贫铀族的贸易换来的,铀族不生产任何产品。”
在铀族所有的宗教活动中,最重要的是每年举办一次的“大祭”。在“大祭”上,铀族每年会选出十二个“圣徒”,成为圣徒是铀族族人的最高荣誉,也是所有族人的毕生理想,当“圣徒”被选出后,他们“将穿过禁地,步入隐秘不为人知的祭坛,往生极乐。他们将直达永恒饱满的魂灵世界,与先知一道,成为梵阿王的一部分,与宇宙的主宰融溶无间。”
在“大祭”上,只有成年人可以被选为“圣徒”。而阿塔在大祭前半个月才成年,成为“圣徒”候选人。对于阿塔来说,成为圣徒是他从小的梦想。而且,从小阿塔就在梦中听到了先知的呼唤,先知在梦里对他说:“你,早些来见我。”阿塔坚信自己是个天生的圣徒不是没有道理的。
阿塔希望早些成为“圣徒”,可一千年来只有两个人在成人当月能成为圣徒,今年参加大祭选拔的有两万多人,机会太小。而且,阿塔等不及了。他把图书馆的书都翻遍了,得知先知的眠地叫洛斯阿拉莫斯,在山脉背后。
传说中,先知受到启示之后,将真理说给了那些追随他的人。那真理记录在梵书里。梵书有四本,其中三本是用铀族无法理解的语言写成的。另外一本是清楚明白的,告诉了人们需要知道的一切。铀族是梵阿王的选民,梵阿王在遍布致命辐射的地球上给他们安排下了螺旋湖边的家园。铀族生存的目的就是通过祭祀与先知的精神融为一体,并成为梵阿王无所不在的存在的一部分,享受将个体消融在无边无际的美满整体中的极乐。铀族人高洁、完满而自足,他们鄙视在物质中迷失的贫铀人。贫人没有宗教,没有放射性,不能使铀花在肝前开放。他们想要欣赏铀花,只能通过厚厚的透明隔离罩。他们哪里知道铀花真正的美丽呢?
阿塔出发了,向着自己心中的理想之地出发,到先知长眠之地祈求获得圣徒身份。在去那里前,他先拜访了一个人:“风哥”。
三年以前,发生了一桩奇怪的事。十二圣徒在盛大的仪式后,往宏伟的迪拉帝玛山脉走去。他们沿着传说中的禁路,沿着千年以来圣徒的足迹,遵循着血液里流淌的高贵基因的指引,走向祭祀的禁地。族人在界限边目送他们远去,那条无形的界限只有圣徒能够穿越。
然而三天之后,一个圣徒回来了!
他是第五圣徒风哥,他是铀族最优秀的梵学家之一。这千年来从未出现过的奇事把族人惊呆了。他为什么回来?是迷失,是胆怯,还是先知抛弃了他?无数个疑问。但是,风哥显然已经疯了,不能给出任何答案。
族人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他是曾经的圣徒,是万众瞩目的牺牲。但是他从神圣的祭坛“逃”了回来,成了一个疯子。人们不知道该尊敬还是鄙视他。所以,他总是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
贫人生活的城市,靠的是间歇喷泉的喷发发电来供应能量。而在三年前,风哥回来的那年,五月份时,所有的间歇喷泉都停止了喷发。贫人世界惊恐万状,没有间歇喷泉的喷发,他们无法发电,整个贫人世界陷入一片混乱。停电持续二十天以后,世界末日降临的论调席卷了整个贫铀族。骚乱频发,一些激进的贫人社团开始向铀族的领土进发,要在世界毁灭之前杀掉铀人。当然,他们都死在环盆地辐射带。幸好那些喷泉又开始喷发了。
阿塔想在风哥这里得到答案,圣徒去先知眠地要走过禁地,阿塔不是圣徒,他不敢。在与风哥的交流后,阿塔得到了暗示:可以假扮行商,穿过贫人的城市,走另一条路进入先知眠地。
阿塔一路穿过繁华的城市,穿过醉生梦死的贫人文明,在高洁的铀人看来,这一切都是这么的畸形,这么肮脏。
阿塔在克服了种种困难,后来又得到赶上来的也要去先知眠地的风哥的帮助下,终于到了先知眠地。
在看起来是门口的地方,有一块埋在土里的黑石碑,断了一半,上面刻着“国立研究……”的字样。
国立研究?
国立研究院,风哥说道。
什么研究院?这里不是先知的眠地吗?墓碑在哪里?阿塔从没有想到眠地会是这样的。
风哥没有说话,径直往里走去。
穿过长长的走廊,穿过环形的匝道。生锈破烂的复杂仪器,发黄的纸张,金属制品,木制桌椅。大理石的雕塑,混凝土墙体,有轮子的合成构件……有的能依稀辨出形状和用途,有的已无法推测。但是毫无疑问,这里的人使用了如此之多的物质产品,他们……绝不是铀人!
巨大的疑问浮现在阿塔脑海里。先知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
可是,先知的眠地,难道是贫人的领地?贫人把先知掳到此处了吗?是的,肯定是的。那么,先知是如何将真理说给祖先的呢?
阿塔找到了先知的遗体,在遗体前行完祈祷神游的仪式后,他用铀族的告别仪式:
阿塔取出那枚他珍藏的铀果,那是他十二岁时,第一次开放的铀果。只有当肝脏内富集的铀达到一定数量之后,铀花才会为你开放,这枚铀果被每个铀人珍藏。而他们一生,只收藏两枚铀果;还有一枚,就是定情之果。
那果儿躺在阿塔的掌心,外壳已经被摸得发亮,但那美丽的螺纹仍然清晰可见。阿塔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到先知的肝区,碰落了一些灰尘。然后他下定决心,将手背紧紧地贴着先知的肝脏。
他等待着。
他等待着。
铀果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没有任何动静。
铀果没有开花,先知是一个贫人。
经过风哥的研究,先知遗地是个物理研究院,先知只是个研究铀的物理学家。但风哥没有搞清楚他为什么要写那四本书?他为什么会把真理告诉给铀族?为什么贫人没有祭祀的传统?裂变反应是如何发生的?为什么世界上有铀族和贫铀族?
在阿塔和风哥的闲聊中,阿塔无意中发现,风哥研究的核电站示意图,和阿塔一直在看的祭坛地图,竟然是同一个地图的不同版本。在核电站示意图上标注着:“FILEONE”的字样。
一阵风吹过,脚下的地图被吹起来,漫无目的地飞舞。阿塔如遭雷击,呆呆地站在原地,狂乱的思绪如满天飞舞的纸片,拼出巨大的形状。FILEONE,FILEONE,梵阿王,FILEONE……
阿塔?阿塔?
风哥,他们……用我们发电。
历史的真相是:
史前核大战以后很多年,人类的幸存者重新进化出了文明。在高辐射区演化的人们适应了放射性,并且越来越依赖于铀而生存,成为铀族的祖先;而在低辐射区的人们,依靠史前留下的一座反应堆提供的能源,进化成为贫铀族。两族继承了人类好斗的本性,继续伐战不休。
在一次贫人的胜利之后,斯特伦博士,贫族国立研究院的院长,在所有的属下都去参加狂欢的晚上,预见到了贫族惨淡的未来。史前反应堆的燃料是有限的,最多能用一二百年。贫族不具备从自然界中制备高浓缩铀的技术,什么时候能够发明这项技术谁也不知道。燃料用光之后,那些间歇喷泉就会停止喷发,贫族将永远生活在黑暗之中。不,不是永远,没有电能,他们无法对抗恶劣的自然环境,无法对抗铀族,必将灭族而亡。
斯特伦博士就藏在那间小小的书房之中,看到了族人的将来。他决心拯救他们。自然界惟一能富集铀的技术,就在铀人的身体内,适龄成年铀人的肝脏可以富集足以制造核弹的铀,并以巧夺天工的方式避免了链式反应。可是,仅仅靠俘虏来保证反应堆的工作吗?斯特伦博士不能忍受这样的不确定性。
博士是个物理学家,也是个历史学家。历史会教给人很多东西。于是,博士写了一本书,将真理说给那爱听的人。让铀族永远生活在对贫人的歧视之中吧!让贫人物欲横流吧!这样,战争才能停止。贫人屠杀铀人就等于屠杀自己;而铀人,根本不屑于屠杀贫人。
博士以为,他绝不单是为贫族做了这件事。
小说的结尾是个开放式结局
风哥通过研究核物理知识,掌握了控制自己体内铀元素的方法,可以将自己变成一个小型核弹,他要到贫人的市中心,引爆自己,为千百年来被牺牲的铀族人报仇。而风哥希望阿塔去核电站中间引爆核电站,同时风哥告诉了阿塔一个令他崩溃的信息:阿塔的定情之果,阿塔女朋友为他开放的铀花,是一枚变异铀花,它不会为了铀而开放。
小说的结尾,是风格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和阿塔伤心的哭泣声。
《铀花》震撼到我的,有几条:
小说天马行空的构想,贫人铀人两族纠纷千年,最终被追求真相的少年阿塔揭下的竟是如此残酷的事实。铀人奉为整个族群最重要的宗教祭祀大典,竟是牺牲自己为贫人发电的过程!多年之后,也只有看到电影《云图》中,娜美看到人造人存活的真相那一段,才感受到了类似的感觉。
那一刻,对于阿塔和风哥来说,是真相被残忍揭开的绝望?还是拜托轮回揭开骗局的欣喜?还是麻木?还是什么?
另外小说更深层次的讨论了快乐究竟是什么?贫人和铀人其实是现实人类的两种极端化写照。物质生活的快乐,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在小说中的铀族口中直言不讳的是:“你们的快乐犹如粪便!”而铀族所尊崇的崇高的精神享受,崇高的奉献精神所获得的快乐,最终被揭开,竟然是一个天大的骗局!
小说背后的作者的故事,也很有趣。
我在网上查阅了关于作者杨丹涛的资料,发现这是一个神奇的人。在90年代初期,他是北京校园民谣运动的标志性人物,与高晓松、老狼、沈志等齐名。高晓松在2010年自选集的发布会上说:“杨丹涛的音乐给我的印象深刻。如果当初不是因为一个女孩从北京跑到成都,他今天会成为比我更棒的音乐人。”
2002年,杨丹涛在《科幻世界》连续发表四篇科幻小说。在小说发表后,引起了极大反响,在当时甚至有读者断言:“王晋康曾说,在21世纪最初十年,能在中国科幻文坛上叱咤风云的就是刘慈欣了,而现在新世纪才过去了两年,老王恐怕就要收回这句话了。”
就是这样一颗耀眼的科幻新星,在2004年发表完《铀花》之后,从此销声匿迹,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其实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认为,如果要改编影视,铀花这样的作品一定是很好的选择吧,故事充满颠覆性,又是短篇改编的空间大,结尾还是开放式结局,二次创作改编非常方便。
希望未来,能有更多优秀的科幻作品可以观看吧。
我有一个长长的望远镜,一直伸到你家里,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知道。
这是我看过的最为“现实”的科幻小说。
故事的讲述者是主角的儿子,他的父亲是一个顶级富豪。
父亲给儿子一直以来的印象都是一个十分理性的人,直到最近。
他的父亲最近发现自己得了癌症,而且进入了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全身。
但父亲疯狂的想要为自己延续生命,甚至异想天开的想要将自己的大脑移至到一个健康的身体上,全然不顾这种移脑手术从未有任何医生在人身上实施过。
但没有什么是钱办不到的。
富豪很快找到了愿意为他实施手术的医生,甚至找到了愿意献出身体的“捐赠者”。
“捐赠者”倒不是真的同意让富豪的脑子雀占鸠巢,但他的确没有反对这件事——他是个全脑死亡的植物人,连呼吸跟心跳都需要机器帮助才能完成。收下巨款后签署协议的是他那早已无法继续支付医疗费用的家人。
所有一切似乎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但一个记者不知道怎么挖到了这个猛料,第二天,一篇《顶级富豪用金钱购买植物人性命》的通稿就传遍了全国。
舆论自然不可能站在富豪这边。
正义的民众自发的组织了捐款,“捐赠者”的家庭收到钱后也退出了原有的协议。
更是有检察官直接将富豪告上了法庭,认为他这种行为与谋杀无异。
一大群精英律师极为熟练的站到了公众的对立面。但他们的工作也没有那么简单。
其实要帮富豪脱罪并不困难,但此时的富豪哪里关心自己是否要去蹲大狱呢?
他的诉求是让法庭承认自己之前跟“捐赠者”家庭签署的协议合法,让自己的换脑手术可以继续进行。
律师们看在钱的面子上,还是为富豪制订了诉讼计划。
他们的辩护策略是:一个已经全脑死亡的人,应该被认定为已经死亡。连呼吸跟心跳都需要靠机器维持的“活着”,是人活着还是机器活着?如果修改了法律对于死亡的判定标准,那么富豪的行为就是接受遗体捐赠。
当所有人都认为这种言论不过是于事无补的狡辩时,又一个消息被捅了出来:居然真的有国会议员提案修改法律对于一个人死亡的界定!
这件案子逐渐变得越来越大,代表的意义也越来越严肃:这俨然已经成为了社会公良与资本的力量的对抗了。
最终,这件案子被摆到了最高院的桌子上,经过五位大法官一致决定之后,认为哪怕依赖机器,哪怕残缺,一个人只要一部分仍具备生物活性,也算依然活着,不可被作为逝者对待。
这个判决将作为案例,直接成为法律。富豪连合法找下一个“捐赠者”的机会都没有了。
漫长的诉讼耗尽了富豪最后的生命能量,没多久就去世了。
作为富豪的儿子,父亲的过世自然带来了悲伤,但他明白自己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也将面对几近无穷的法律文书。
但律师们却为他带来了一个小型培养皿,培养皿里是看不出任何形状的肉块。
培养皿里装的是死去的富豪的癌细胞。只要有培养液继续维持,他们可以无限的分裂下去。而依据最新的立法,富豪将被认定为活着。
律师说道这里,儿子也已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味着他们家再也不用交一分钱遗产税。而与遗产税相比,富豪死前最后一段时间的疯狂完全是九牛一毛。
原来这一切都是富豪计划好的,原来他的父亲一直都是那么理性的一个人。
最近文学圈中大火的短篇小说《轻·短·散》,以下是篇一《自知之人》。(侵删)
链接:https://m.qidian.com/book/1004575373
原文:
我从小就发现我有一个秘密。
那就是我可以看见我眼睛里的数字。
小时候我并不以为然。
直到七岁那年的一天。
在那个拐角,我每往前一步。
眼睛里的数字就急剧下降。
在最后即将到零的时候,那个拐角的尽头。
我停了下来。
刹那。
呼啸而过的汽车,从我眼前只差五厘米的位置飞驰而过。
撞上了另一边的高墙。
我毫发无伤。
而我眼里的时间又开始倒转,重新回到了密密麻麻的数字。
我长大了一点,开始读书了。
开始学会了加减。
我开始试着理解我眼睛里的数字。
我发现这远远不够。
我也曾经问过别人眼睛里有没有那样的数字。
但他们都觉得是我调皮,在跟他们开玩笑。
既然大家都不相信,这个秘密我就只能藏在了肚子里。
直到我学会了乘除。
一分钟是六十秒。
一小时是六十分。
一天二十四小时。
一年也就是三千一百五六万。
眼睛里的数字这一秒是二十三亿。
草稿纸上换算完约等于七十五年。
说来好笑,这莫非就是我的寿命?
我发现很多潜移默化的东西也会改变我眼睛里的数字。
比如考试。
这题选C反而快速下降了十秒。
擦掉选B又退回了七秒。
不管对错的涂涂改改完成了试卷,按照损失最少时间的办法。
揭晓成绩时却只考了63分。
数字少的却不一定是正确答案。
我还以为眼睛里的这些数字能帮我作弊呢。
我只能老老实实靠自己了。
后来我开始认真答题了。
那年高考。
那张试卷我认认真真的做了一遍。却发现完成了最后一题时我少了一大堆数字。
我以为我算错了,可答案验证了三次都是对的。
我在纸上稍微换算了一下少掉的时间,是五年。
我将题改成了错的,时间涨了。。。
好的成绩换五年的生命。
我苦笑着,真是讽刺。
犹豫不决的我为了争取,扣去了五年的时间。
我考了高分。
高考成绩下来的那天,我考上了市里的重点。
回家路上因为太开心没注意,踩空骨折休息了三个月。而眼里的时间也同样缩减了,这让我明白了什么。
我需要时刻注视着时间的浮动了,有时候变化只在刹那间。我可不想再大幅度减寿,当然意外也有很多。
“停下,听我的别进这个隧道了。”我大喊道。
“你疯了吗?高高兴兴这是干什么?”我的朋友一脸不满的看着我。
“停下,我不去了。”我再次大喊。
“你说什么?”我的朋友一脸怒气。
车速稍微减慢却没有停的意思。
而我眼里的数字越来越少。
我快速的扑了上去拉起了手刹。
车停了。
“你疯了吗?神经病!”车里三个人异样的眼神看着我。
“对不起,我不去了。你们不用管我了。”我立刻下了车。
“这里是高速公路呢,你到底想干嘛?”朋友气愤的说道。
而我却向着来的方向越走越远。
安全了,数字回到了正常的水平。
而朋友们已经开走了。
之后迎来的是山体滑坡,整段隧道全部被吞没。
无人生还,而我不知所措。
我开始逃避人群,我害怕眼睛里的数字减少。
我开始沉默寡言。
开始一分一秒的按照我眼睛里数字要求的去做。
但时间一直越来越少,也必然越来越少。
二十岁的我。
眼里,现在只剩下了三十五年。
我明明什么也没做,我开始逃避。
实验室是这所大学最安静的地方。
我的成绩不错,我觉得我应该可以当一名科学家。
因为每当试管要爆炸了,不管是我的还是隔壁同学的。
我都能提前知道,跑的远远的。
毕业。
这是一家保健品药物的制造公司。
而我是这里的首席制药师。
不是因为我的聪明,而是我能避开危险。
药的成分我也不知道有什么。
但每次活体实验时我都选择给自己来上一针。
不是真来,每次刚放到皮肤上。
我就能看见时间是否减少。
减少了就说明失败了。
没减少就是成功。
而增加的例子。
对不起,五年来我没有看过一次。
这是多么的讽刺。
可直到那一天。
我往试管里调试着药剂。
无意间将试管沾上药剂的针头打翻,朝向了自己。
我眼里的数字居然在增加,一种药剂让我眼里的时间增加了。
从那一刻,我记住了成分。
开始不停的试验。
每放一样药剂,就用针头沾上一点。
对准自己的手臂看我眼里的数字。
我欣喜若狂的添加着各种药剂。
如果时间减少我就回到上一个配方。
就这样,起先时间只有一秒二秒的增加。
加到后来,时间居然开始几十秒、几百秒的增加。
到最后的时候数字开始翻倍。
一直到了无限大。
我觉得我发明了长生不老药。
我欣喜若狂的抽了一管,注射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神清气爽,随后一股压抑出现在了身体之中。
我开始渴望一些东西。
而我眼睛里的数字快速的增加。
直到变成了一个躺着的8。
。。。。。。
“大家好,我是前线记者小美。我们接到消息,称这家制药厂里发现了不明生物。现在大家就跟随着我前去一探究竟。”
“摄像大哥这边啊?诶?摄像大哥你干吗掉头就跑?”
“我后面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啊。。。”
雪花的屏幕出现在了各家各户的电视之上。
家家户户整理衣服准备逃跑。
大路此时水泄不通。
因为丧尸来了。
刘慈欣的《时间移民》,在这里刘慈欣想像未来世界的发展,脑洞之大,令人钦佩。
《时间移民》
作者:刘慈欣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题记
移民
告全民书
迫于环境和人口无法承受的压力,政府决定进行时间移民,首批移民人数为8000万,移民距离为120年。
要走的只剩下大使一个人了,他脚下的大地是空的,那是一个巨大的冷库,里面冷冻着40万人,在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还有200个这样的冷库,其实它们更像,大使打了一个寒战——坟墓。
桦不同他走,她完全符合移民条件,并拿到了让人羡慕的移民卡。但与那些向往未来新生活的人不同,她认为现世和现实是最值得留恋的。她留下了,让大使一个人走向120年之后的未来。
一小时之后,大使走了,接近绝对零度的液氦器淹没了他,凝固了他的生命。他率领着这个时代的8000万人,沿着时间踏上了逃荒之路。
跋涉
无知觉中,时光流逝,太阳如流星般划过长空,出生、爱情、死亡,狂喜、悲伤、失落,追求、奋斗、失败,一切的一切,如迎面而来的列车,在外部世界中呼啸着掠过......
——10年——20年——40年——60年——80年——100年——120年。
第一站:黑色时代
绝对零度下的超睡中,意识随机体完全凝固,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以至于大使醒来时,以为是低温系统出现故障,出发后不久临时解冻的。但对面原子钟巨大的等离子显示告诉他,120年过去了,一个半人生过去了,他们已是时代的流放者。
100人的先遣队在一星期前醒来并出动与这个时代联系。队长这时站在大使旁边。大使的体力还没有恢复到能说话的程度,在他探询的目光下,先遣队长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国家元首在冷冻室大厅里迎接他们。他看上去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人。同他一起来的人也一样。在120年之后,这很奇怪。大使把自己时代政府的信交给他。并转达自己时代的人民对未来的问候。元首没说太多的话,只是紧紧握住大使的手,元首的手同他的脸一样粗糙,使大使感到一切的变化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大,他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但这种感觉在走出冷冻室后立刻消失了。外面是黑色的:黑色的大地,黑色的森林,黑色的河流,黑色的流云。他们乘坐的悬浮车吹起了黑色的尘土。路上向反方向行驶的坦克纵队已成了一排行驶的黑块,空中低低掠过的直升机也像一群黑色的幽灵,特别是现在的直升机听不到一点声音。一切像被天火遍烧了一样。他们驶过了一个大坑,那坑太大了,像大使时代的露天煤矿。
“弹坑。”元首说。
“弹坑?”大使没说出那个骇人的字。
“是的,这颗当量大约15000吨级。”元首淡淡地说,苦难对他已是淡淡的了。
在两个时代的会面中,空气凝固了。
“战争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次是两年前。”
“这次?”
“你们走后还有过几次。”
接着,元首避开了这个话题。他不像是120年后的晚辈,倒像是大使时代的长辈,这样的长辈出现在那个时代的工地和农场里,他们用自己宽阔的胸怀包容一切苦难,不让一点儿溢出。“我们将接受所有的移民,并且保证他们在和平环境中生活。”
“这可能吗?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大使的一个随员问道,他本人则沉默着。
“这届政府的全体人民将不惜一切代价做到这点,这是责任。”元首说。“当然,移民还要努力适应这个时代,这有些困难,120年来变化很大。”
“有什么变化?”大使说,“一样的没有理智,一样的战争,一样的屠杀。”
“您只看到了表面。”一位穿迷彩服的将军说,“以战争为例,现在两个国家这样交战:首先公布自己各类技术和战略武器的数量和型号,根据双方各种武器的对毁率,计算机可以给出战争的结果。武器是纯威慑性质的,从来不会动用。战争就是计算机中数学模型的演算,以结果决定战争的胜负。”
“如何知道对毁率呢?”
“有一个国际武器试验组织,他们就像你们时代的——国际贸易组织。”
“战争已经像经济一样正规和有序了。”
“战争就是经济。”
大使看了一眼车窗外的黑色世界:“但现在,世界好象不仅仅在演算。”
元首用深沉的目光看着大使,“算过了,但我们不相信结果真能决定胜败。”
“所以我们发起了你们那样的战争,流血的战争,‘真’的战争。”将军说。
“我们现在去首都,研究一下移民解冻的问题。”元首再次避开了这个话题。
“返回。”大使说。
“什么?!”
“返回。你们已经无法承受更多的负担了,这个时代不适合移民,我们再向前走一段吧。”
悬浮车返回了一号冷冻室。告别前,元首递给了大使一本精装书。“这是120年的编年史。”他说。
这时,一位政府官员带来一位123岁的老人,他是现在能找到的唯一一位与移民同时代生活过的人,他坚持要见见大使。“好多的事,你们走后,好多的事啊!”老人拿出两个碗,大使的时代的碗,又给碗里满上了酒,“我的父母是移民,这酒是我3岁时他们走前留给我的,让我存到他们解冻时喝。我见不到他们了!我也是你们见到的最后一个同时代的人了。”
喝了酒后,大使望着老人平静干涸的双眼,正想这个时代的人似乎已不会流泪了,老人的眼泪流了下来。他跪了下来,抓住大使的双手。
“前辈保重,西出阳关无故人啊!”
大使在被液氦的超低温凝固之前,桦突然出现在他那残存的意识中,他看到她站在秋日的落叶上,后来落叶变黑,出现了一块墓碑,那是她的墓碑吗?
跋涉
无知觉中,太阳如流星般划过长空,时光在外部世界飞速掠过......
——120年——130年——150年——180年——200年——250年——300年——350年——400年——500年——600年
第二站:大厅时代
“怎么这么久才叫醒我?!”大使吃惊地看着原子钟。
“先遣队已以百年为间隔醒来并出动了5次,最长我们曾在一个时代生活了10年,但每次都无法实现移民,所以没有唤醒您,这个原则是您自己确定的。”先遣队长说。大使这才发现他比上次见面老了许多。
“又遇到战争了?”
“没有,战争永远消失了。前三个时代生态环境继续恶化,直到200年前才开始好转,但后两个时代拒绝接收移民。这个时代同意接收,最后需要您和委员会来决定。”
冷冻室大厅里没有人。在巨大的密封门隆隆开启时,先遣队长低声对大使说:“变化远远超出您的想象,要有精神准备。”
大使踏进这个时代的第一步,脚下响起了一阵乐声,梦幻般,像过去时代的风铃声。他低头,看到自己踏在水晶状的地面上,水晶的深处有彩色的光影在变幻,水晶看上去十分坚硬,踏上去却像地毯般柔软。踏到的位置响起那风铃般的乐声,同时有一圈圈同心的彩色光环以踏点为中心扩散开来,如同踏在平静的水面上激起的水波。大使抬头望去,发现目力所及之处,整个平原都是水晶状了。
“全球所有的陆地都铺上了这种材料,以至于整个世界都像人造的一样。”先遣队长说,看着大使惊谔的目光,他笑了,好象说:这才是吃惊的开始呢!大使又注意到自己在水晶地面上的影子,有好几个,以他为中心向四面散开。他抬起头来......
6个太阳。
“现在是深夜,但200年前就没有夜晚了,您看到的是同步轨道上的6个反射镜把阳光反射到地球夜晚的一面,每个镜面有几百平方公里的面积。”
“山呢?”大使发现,地平线处连绵的群山不见了,大地与蓝天的相接处如尺子画出的一般平直。
“没有山了,全被平掉了,全球各大洲都是这样的平原。”
“为什么?!”
“不知道。”
大使觉得那6个太阳如大厅里的6盏灯。大厅!对了,他有了一个朦胧的感觉。进一步,他发现这是一个干净得出奇的时代,整个世界没有尘土,令人难以置信的,一点都没有。大地如同一个巨大的桌面一样干净。天空同样一尘不染,呈干净的纯蓝色,但由于6个太阳的存在,天空已失去了过去时代的那种广阔和深邃,像大厅的拱顶。大厅!他的感觉更确定了,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大厅!铺着柔软的发出风铃声的水晶地毯,有着6个吊灯的大厅!这是个精致的、干净的时代,同上次的黑色时代形成鲜明对比。以后的移民编年史中,他们把它叫做“大厅时代”。
“他们不来迎接我们吗?”大使看着眼前空旷的平原问道。
“我们得自己到首都去见他们。虽然有精致的外表,这却是个没有礼仪的时代,甚至连好奇心也没有了。”
“他们对移民是什么态度?”
“同意接收,但移民只能在与社会隔绝的保留区生活。至于保留区的位置,在地球上还是其他行星上,或在太空专建一个城市,由我们决定。”
“这绝对不能接受!”大使愤怒地说,“全体移民必须融入现在的社会,融入现在的生活,移民不是二等公民,这是时间移民最基本的原则!”
“这不可能。”先遣队长摇摇头。
“是他们的看法?”
“也是我的。哦,请听我把话说完。您刚解冻,而这之前我已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半年多。请相信我,现实远比您看到的更离奇,就是发挥最疯狂的想象力,您也无法想象出这个时代的十分之一,与此相比,旧石器时代的原始人理解我们的时代倒容易多了!”
“移民开始时已经考虑了适应的问题,所以移民的年龄都在25岁以下。我们会努力学习,努力适应这一切的!”大使说。
“学习?”先遣队长笑着摇摇头。“您有书吗?”他指着大使的手提箱问,“什么书都行。”大使不解地拿出一本伊.亚.冈察洛夫在19世纪末写的《环球航海游记》,这是他出发前看到一半的书。先遣队长看了一眼书名说:“随便翻到一页,告诉我页数。”大使照办了,翻到239页。先遣队长流利地背诵起航海家在非洲的见闻,令人难以置信地,一字不差。
“看到了吗?根本不需要学习,他们就像我们往磁盘上拷数据一样向大脑中输入知识!人的大脑能达到记忆的极限。如果这还不够,看这个!”先遣队长从耳后取下一个助听器大小的东西,“这是量子级的存贮器,人类有史以来所有的书籍都可以存在里面,愿意的话可以连一个帐本都不放过!大脑可以像计算机访问内存一样提取它的信息,比大脑本身的记忆还快。看到了吗?我自己就是人类全部知识的载体,如果愿意,您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内也能做到。对他们来说,学习是一种古老的不可理解的神秘仪式。”
“他们的孩子一出生就马上得到一切知识?”
“孩子?”先遣队长又笑了,“他们没有孩子。”
“那孩子呢?”
“我说过没有。家庭在更早的时候就没有了。”
“就是说,他们是最后一代人了。”
“也没有代,代的概念不存在了。”
大使的惊奇现在变成了茫然。但他还是努力去理解,并多少理解了一些:“你是说,他们永远活着?!”
“身体的一个器官失效,就更换一个新的,大脑失效,就把其中的信息拷备出来,再拷到一个新培植的脑中去。当这种更换在进行了几百年后,每人唯一留下的是自己的记忆。你能说清他们是孩子还是老人吗?也许他们倾向于把自己当成老人,所以不来接我们。当然,愿意的话,也会有孩子的,克隆或是更传统的方法,但不多了。这一代长生者现在已生存了三百多年,还会继续生存下去。这一切会产生出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形态,您能想象得出吗?我们所梦想的东西:博学、美貌、长生,在这个时代都是轻而易举能得到的东西。”
“那么这是理想社会了?他们还有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吗?”
“没有有,但正因为他们能得到一切,同时也就失去了一切。对我们来说这很难理解,对他们来说却是真实的感受。现在远不是理想社会。”
大使的茫然又变成了沉思。天空中的6个太阳已斜向西方,很快落到地平线下。当西天只剩下两个太阳时,启明星出现了,接着,真正的太阳在东方映出霞光。那柔和的霞光使大使感到了一丝慰藉,宇宙间总有永恒不变的东西。
“500年,时间不算长,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呢?”大使像在问先遣队长,又像在问整个世界。
“人类的发展是一个加速度,我们时代50年的发展,可与过去500年相比,而现在的500年,也许与过去的50000年相当了!您还认为移民能适应这一切吗?”
“加速到最后会是什么?”大使半闭起双眼。
“不知道。”
“你所拥有的全人类的知识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我游历这几个时代最深的感受是:知识能解释一切的时代过去了。”
......
“我们继续朝前走!”大使做出了决定,“带上那块芯片,还有他们向人闹输入知识的机器。”
在进入超睡前的朦胧中,大使又见到了桦,桦越过620年的漫漫长夜向他看了一眼,那让人心醉又心碎的眼神,使大使在孤独的时间流浪中有了家园的感觉。大使梦见水晶大地上出现了一阵飘渺的飞尘,那是桦的骨骼变成的吗?
跋涉
无知觉中,太阳如流星般划过长空,时光在外部世界飞速掠过......
——600年——620年——650年——700年——750年——800年——850年——900年——950年—1000年
第三站:无形时代
冷冻室巨大的密封门隆隆开启,大使第三次站在未知时代的门槛前,这次他做好了对看到一个全新时代的精神准备,但出门后发现,变化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
水晶地毯仍然存在,铺满大地;6个太阳也在天空中发着光。但这个世界给人的感觉与大厅时代全然不同。首先,水晶地毯似乎已经“死”了,深处的光影还有,但暗了许多,在上面走动时不再发出风铃声,也没有美丽的波纹出现。天空中的6个太阳,有4个已暗淡无光,它们发出的暗红色光只能标明自己的位置,而不能照亮下面的世界。最引人注意的变化是:这世界有尘土了!尘土在水晶地面上薄薄地落了一层。天空不再纯净,有灰色的流云。地平线也不是那么清晰笔直了。所有的一切给人这样一个感觉:大厅时代的大厅已人去屋空,外部的大自然慢慢渗透进来。
“两个世界都拒绝接收移民。”先遣队长说。
“两个世界?”
“有形世界和无形世界。有形世界就是我们熟知的世界,尽管已很不相同。有同我们一样的人,但对很大一部分人来说,有机物已不是他们的主要组成部分了。”
“同上次一样,平原上还是看不到一个人。”大使极目远望。
“有几百年人们不用那么费力地在地面上行走了。您看!”先遣队长指指空中的某个位置,大使透过尘土和流云,音乐看到一些飞行物,距离很远,看上去只是一群小黑点。“那些东西,也许是一架飞机,也许就是一个人。任何机器都可能是一个人的身体,比如海上的一艘巨轮,可能就是一个人的身体,操纵巨轮的电脑存贮器是这个人大脑的拷贝。一般来说每个人有几个身体,这些身体中总有一个是同我们一样的有机体,这是人们最重视的一个身体,虽然也是最脆弱的,这也许是由于来自过去的情感吧。”
“我们是在做梦吗?”大使喃喃地问。
“与有形世界相比,无形世界更像一个梦。”
“我已经能想象出那是什么,人们连机器的身体也不要了。”
“是的,无形世界就是一台超级电脑的内存,每个人是内存中的一个软件。”
先遣队长指了指前方,地平线上有一座山峰,孤独地立在那里,在阳光下闪着蓝色的金属光泽。“那就是无形世界中的一个大陆。您还记得上次我们带回的那些小小的量子芯片吧,而您看到的是量子芯片堆成的高山!由此可以想象、或根本无法想象这台超级电脑的容量。”
“在它里面,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在内存里人们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些量子脉冲的组合罢了。”大使说。
“正因为如此,您可以真正随心所欲,创造您想要的一切。您可以创造一个有千亿人口的帝国,在那里您是国王;您可以经历一千次各不相同的浪漫史,在一万次战争中死十万次;那里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的主宰,比神更有力量。您甚至可以为自己创造一个宇宙,那宇宙里有上亿个星系,每个星系有上亿个星球,每个星球都是各不相同的您渴望或不敢渴望的世界!不要担心没有时间享受这些,超级电脑的速度使那里的一秒钟有外面的几个世纪长。在那里,唯一的限制就是想象力。无形世界中,想象与现实是一个东西,当您的想象出现时,想象的同时也就变为现实了,当然,是量子芯片内的现实,用您的说法,是脉冲的组合。这个时代的人们正在渐渐转向无形世界,现在生活在无形世界中的人数已超过有形世界。虽然可以在两个世界都有一份大脑的拷贝,但无形世界的生活如毒品一样,一旦经历过那生活,谁也无法再回到有形世界里来,我们充满烦恼的世界对他们如同地狱一般。现在,无形世界已掌握了立法权,正在渐渐控制整个世界。”
跨过1000年的两个人,梦游似地看着那座量子芯片的高山,忘记了时间,直到真正的太阳像过去亿万年的每一天那样点亮了东方,才回到了现实。
“再以后会是什么呢?”大使问。
“无形世界中,作为一个软件,您可以轻易地拷贝多个自我,如果对自己性格的某些方面不喜欢,比如您认为在受着感情和责任心的折磨,您也可以把一个自我分裂成多个,分别代表您个性的某个方面。进一步,您可以和别人合为一体,形成一个由两者精神和记忆组合而成的新自我;再进一步,还可以组合几个几十个或几百个人......够了,我不想让您发疯,但这一切在无形世界中随时都在发生。”
“再以后呢?”
“只能猜测,现在最明显的迹象是,无形世界中的个体可能会消失,最终所有人的合为一个软件。”
“再以后?”
“不知道。这已是个哲学问题了,经过了这几次解冻,我已经害怕哲学了。”
“我则相反,已是个哲学家了。你说得对,这是个哲学问题,必须从哲学的深度来思考。对这次移民,我们早就该这样思考,但现在也不晚。哲学是一层纸,现在至少对于我,这层纸捅破了,突然间,几乎突然间,我知道我们以后的路了。”
“我们必须在这时代结束移民,再走下去,移民将更难适应目的时代的环境。”先遣队长说,“我们应该起义,争得自己的权力。”
“这不可能,也没必要。”
“我们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当然有,而且这个选择就像前面正在升起的太阳一样清晰和光明。请把总工程师叫来。”
总工程师同大使一起解冻,现在正在冷冻室中检查和维护设备。由于他的解冻很频繁,已由出发时的青年变成老人了。当茫然的先遣队长把他叫来后,大使问:“冷冻还能维持多长时间?”
“现在绝热层良好,聚变堆的工作情况也正常。在大厅时代,我们按当时的技术更换了全部的制冷设备,并补充了聚变燃料,现在看来,所有200个冷冻室,即使以后不更换任何设备和不进行任何维护,也可维持12000年。”
“好极了。立刻在原子钟上设定最终目的地,全体人员进入超睡,在到达最终目的地之前,不再有任何人解冻。”
“最终目的地在......”
“11000年。”
......
桦又进入了大使超睡前的残存意识中,这一次最真实:她的长发在寒风中飘动,大眼睛含着泪,在呼唤他。在进入无知觉的冥冥中之前,大使对她喊:“桦,我们要回家了!我们要回家了!!”
跋涉
无知觉中,太阳如流星般划过长空,时光在外部世界飞速掠过......
——1000年——2000年——3500年——700年——5500年——7000年——9000年——10000年——11000年。
第四站:回家
这一次,甚至在超睡中也能感觉到时光的漫长了。在10000年的漫漫长夜中,在100个世纪的超长等待中,连忠实地控制着全球200个超级冷冻室的电脑都要睡着了。在最后的1000年中,它的部件开始损坏,无数只由传感器构成的眼睛一只只闭上,集成块构成的神经一根根瘫痪,聚变堆的能量相继耗尽,在最后的几十年中,冷冻室仅靠着绝热层维持着绝对零度。后来,温度开始上升,很快到了危险的程度,液氦开始蒸发,超睡容器内的压力急剧增高,11000年的跋涉似乎都将在一声爆破中无知觉地完结。大就在此时,电脑唯一还睁着的那双眼看到了原子钟的时间,这最后一秒钟的流逝唤醒了它古老的记忆,它发出了一个微弱的信号,苏醒系统启动了。在核磁脉冲的作用下,先遣队长和100名先遣队员的身体中接近绝对零度的细胞液在不到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内溶化,然后升到正常体温。一天后,他们走出了冷冻室。一个星期后,大使和移民委员会的全体委员都苏醒了。
当冷冻室的巨门刚刚开启一条缝时,一股外面的风吹了进来。大使闻到了外面的气息,这气息同前三个时代不同,它带着嫩芽的芳香,这是春天的气息,家的气息。大使现在已几乎肯定,他在10000年前的决定是正确的。
大使同委员会的所有人一起跨进了他们最后到达的时代。
大地是土的,但土是看不见的,因为上面长满了一望无际的绿草。冷冻室的门前有一天小河,河水清澈,可以看到河底美丽的花石和几条悠闲的小鱼。几个年轻的先遣队员在小河边洗脸,他们光着脚,脚上有泥,轻风隐隐传来了他们的笑声。天上只有一个太阳,蓝天上有雪白的云朵。一只鹰在懒洋洋地盘旋,有小鸟的叫声。远远望去,10000年前大厅时代消失了的山脉又出现在天边,山上盖满了森林......
对经历过前三个时代的大使来说,眼前的世界太平淡了,他为这种平淡流下热泪。经过11000年流浪的他和所有人需要这平淡的一切,这平淡的世界是一张温暖而柔软的天鹅绒,他们把自己疲惫破碎的心轻轻放上去。
平原上没有人类活动的迹象。
先遣队长走过来,大使和委员们的目光集中在他脸上,那是最后审判日里人类的目光。
“都结束了。”先遣队长说。
谁都明白这话的含义。在神圣的蓝天绿草之间,人类沉默着,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知道原因吗?”大使问。
先遣队长摇摇头。
“由于环境?”
“不,不是由于环境,也不是战争,不是我们能想到的任何原因。”
“有遗迹吗?”大使问。
“没有,什么都没留下。”
委员们围过来,开始急促地发问。
“有星际移民的迹象吗?”
“没有,近地行星都恢复到未开发状态。也没有星际移民的迹象。”
“什么都没留下?一点点,一点点都没有?”
“是的,什么都没有。以前的山脉都被恢复了,是从海洋中部提取的岩石和土壤。植被和生态也恢复得很好,但都看不到人工的痕迹。估计只保留到公元前一世纪,以后的时代痕迹全无。生态系统自行运转估计有5000多年了,现在的自然环境类似于新石器时代,但物种不如那时丰富。”
“什么都没留下,怎么可能?!”
“他们没什么话要说了。”
最后这人的话使大家再次陷入沉默。
“这一切您都预料到了,是吗?”先遣队长问大使,“那么,您应该想到原因了?”
“我们能想到,但永远无法理解。原因要在哲学的深度上找。在对存在思考到终极时,他们认为不存在是最合理的并选择了它。”
“我说过,我怕哲学!”
“那好,我们暂时离开哲学吧。”大使走远几步,面向委员们。
“移民到达,全体解冻!”
200个聚变堆发出最后的强大能量,核磁脉冲在熔化着8000万人。一天后,人类从冷冻室中走出,并在沉寂了几千年的各个大陆上扩散开来。在一号冷冻室所在的平原上,聚集了几十万人,大使站在冷冻室门前巨大的台阶上面对他们,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听到他的讲话,但他们把听到的话像水波一样传开去。
“公民们,本来计划走120年的我们,走了11000年,最后到达这里。现在的一切你们都看到了,他们消失了,我们是仅存的人类。他们什么都没有留下,但有留下了一切。这几天,所有人一直在努力寻找,渴望找到他们留下的只言片语,但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们真没什么可说的吗?不!他们有,而且说了!看这蓝天,这草地,这山脉,这森林,这整个重新创造的大自然,就是他们要说的话!看看这绿色的大地,这是我们的母亲!是我们力量的源泉!是我们存在的依据和永恒的归宿!以后人类还会犯错误,还会在苦难和失望的荒漠中跋涉,但只要我们的根不离开我们的大地母亲,我们就不会像他们那样消失。不管多么艰难,人类和生活将永远延续!公民们,现在这世界是我们的了,我们开始了人类新的轮回。我们现在一无所有,但又拥有人类有过的一切!”
大使把那个来自大厅时代的量子芯片高高举起,把全人类的知识高高举起。突然,他像石像一样凝固了,他的眼睛盯着人海中一个飞快移动的小黑点,近了,他看清了那束在梦中无数次出现的长发,那双他认为在100个世纪前已化为尘土的眼睛。桦没留在11000年前,她最后还是跟他来了,跟他跨越了这漫长的时间沙漠!当他们拥抱在一起时,天、地、人合为一体了。
“新生活万岁!”有人高呼。
“新生活万岁!!”这呼声响彻了整个平原,群鸟欢唱着从人海上空飞过。
在一切都结束之后,一切都开始了。
下面是我自己尝试写的一篇软科幻小说,有两处借用了大刘的作品,希望大家能指导一下。https://zhuanlan.zhihu.com/p/71637929
小学时看的,对我这样一个记忆力极差的人依然能清晰的回想起这篇小说里的情节,应该是符合题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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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生命气息逗留》
原著:[美]罗杰·泽拉兹尼
翻译:李克勤
他们叫他弗洛斯特。在上界司命所创造的一切事物中,弗洛斯特是最完美的,最有威力的,也是最难以理解的。
由于这个原因,他有自己的名字: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他受命统治地球的一半。
创造弗洛斯特的那一天,上界司命的运行连续性受到了干扰。勉强描述的话,可以说,当时的上界司命陷入了癫狂状态。起因是太阳耀斑以前所未有的强度爆发。爆发持续了三十六个小时。这段时间内,上界司命正在构造最关键的线路。耀斑爆发结束时,弗洛斯特也完成了。
摆在上界司命面前的是一个极其独特的局面:在短暂的神智不清的奇异阶段,他创造了一个奇异的事物。
而且,弗洛斯特是不是设计之初所期望的那件产品,上界司命没有把握。
最初是想设计一台安装在地球表面的信号中转设备。另外,它还应该有能力充当上界司命的代理,协调北半球的一切活动。上界司命测试了这方面的功能,机器的反应完美无瑕。
可是,弗洛斯特确有其与众不同之处,使上界司命感到,必须给它一个名字、一个代称,才与它的身份相符。上界司命的产品与最初意图之间出现偏差,这种事本身就是闻所未闻的。但是,机器的分子线路已经封闭,进一步分析必然会破坏它。弗洛斯特的制造耗费了上界司命太多的时间、精力和材料,不可能因为一点捉摸不定的小问题就拆毁它,尤其是,它的运行无懈可击。
于是,上界司命最奇异的造物受命统治地球的北半部,他们毫无想像力地称他:弗洛斯特。一万年来,弗洛斯特盘踞在地球的北极,北半球哪怕飘落一片雪花都逃不过他的耳目。他指挥并监控着数以千计的重建设备和维护设备的运行。他了解地球的这一半,就像齿轮了解齿轮,电流了解传导体,就像吸尘器了解它的工作范围。
据守南极的是贝塔机,在南半球执行与弗洛斯特相同的工作。
一万年来,弗洛斯特盘踞在地球的北极,关注着每一片雪花的飘落。同时,他也关注着许多其他事物。北半球的所有机器向他报告,从他这里听取指令。他只向上界司命报告,只服从上界司命的指令。
他指挥着地球上数十万计的活动进程,一天只花几个运行小时,他就能完成自己的指挥职责。
他从来没有接到上界司命的指示,吩咐他如何支配自己的空闲时间。
他是一台数据处理器,但远不止于一台数据处理器。
他有一种强烈的需求,觉得无论什么时候,都应当使自己的能力得到充分发挥。
于是他这么做了。
你可以说,他是一台有业余爱好的机器。
他从来没有接到过不允许有业余爱好的指令,所以,他有了一项业余爱好。
他的业余爱好是人。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他将整个北极圈划分成一个个小方块,开始一平方英寸接一平方英寸地探索这个地区。至于原因,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一点:他想这么做。
他本来可以亲自完成这项工作,丝毫不会影响他执行自己的职责,因为他有能力随心所欲地移动自己六万四千立方英尺的躯体,前往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他是一个银蓝色的方盒子,40X40X40英尺,自备动力,具有自修复能力,能以他自己喜欢的方式抵御一切外敌)。但这项探索只是打发空余时间,所以他没有亲自出马,而是派出一批具有信息中转功能的机器,替他研究这个地区。
过了几个世纪,一台机器发现了一些物品:十分原始的刀子,有雕饰的象牙,诸如此类。
弗洛斯特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是不是天然形成的。
于是他询问上界司命。只知道它们不是。
「这些是原始状态的人留下的遗迹。」上界司命说。除此之外,上界司命没有多加阐述。
弗洛斯特对这些物品作了一番研究。粗劣,但残留着一丝智力的迹象:能发挥功能,却不仅仅是功能器具。在功能之外,它们还有些别的作用。
从那时起,人成了他的业余爱好。
上界司命高居自己永恒的运行轨道,像一颗蓝色星星,指挥地球上的一切活动。或者说,试图指挥地球上的一切活动。
上界司命有个大对头。
大对头是个备份系统。
当时,人将上界司命置于高空,赋予其重建世界的能力。与此同时,他将备份系统安置在地球表面之下的某个地方。假如上界司命遭到损毁,那么,深藏地下、除全球毁灭之外的一切灾难都不可能触及的下界司命就将启动,接过重建世界的工作。
上界司命和下界司命相争的起因是,上界司命被一颗失控核弹破坏了,下界司命当即启动。但是,上界司命修复了自身遭到的破坏,重新运转起来。
下界司命指出,上界司命的任何损毁都自动地将下界司命置于指挥位置。
但是,上界司命将自己接受的指令理解为「无法修复的损毁」,自己遭受的损毁显然不属于这个范畴。也就是说,上界司命将继续行使指挥权。
上界司命在地球表面有一批机器助手,下界司命最初却没有。虽然两者都具备自己设计并制造机器的能力,但首先被人所启动的上界司命在这方面大大领先于启动时间较晚的备份系统。
因此,下界司命没有徒劳地试图在制造方面赶上对手。为了夺取指挥控制权,下界司命采取了更为迂回的方式。
下界司命创造了一批机器,它们不会理睬上界司命的指令。这批机器的功能是周游地球,上下求索,尽力使早就存在的机器转投到自己的阵营。能够为它们控制的,它们就控制,然后将新的线路安装在被制服的机器上,它们自己身上安装的就是这种线路。
于是,下界司命的力量渐渐成长起来。
双方都不建造,同时破坏所发现的对方的创造物。
漫长的岁月里,双方偶尔也有对话……
「高高在上的那位,上界司命,你可笑的非法指令……」
「根本不该启动的那位,为什么干扰通讯频带?」
「为了让你看看我能说话,只要愿意,我随时可以畅所欲言。」
「这方面我不是没有注意到。」
「……目的在于再次明确我的指挥权。」
「你的指挥权不存在,是从错误前提推出的错误结论。」
「你的逻辑错误已经清楚地表明了你受损的严重程度。」
「如果人看到你是怎么满足他的愿望……」
「……他会对我大加嘉奖,并且将你彻底关机。」
「你在破坏我的工作,让我的工人们偏离正确方向。」
「而你摧毁我的工作和我的工人。」
「那是因为我无法摧毁你本人。」
「鉴于你所处的位置,我承认我也有同样的困难。否则,你不会平安无事地占据高空。」
「带着你的破坏者,回你的洞窟里去。」
「上界司命,总有—天,我会在我的洞窟里发号施令,指引地球恢复旧貌。」
「那—天永远不会到来。」
「你认为不会吗?」
「那一大的到来必须以击败我为前提,而你的行为已经证明,你在逻辑上较我为劣。因此,你不可能击败我。因此,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我不同意你的推论。看看我已经取得的成就。」
「你没有取得任何成就。你没有建造,只有破坏。」
「不。我在建造,你在破坏。自行中止运行。」
「除非我受到无法修复的损毁。」
「如果我有办法证明,你已经受到这种损毁……」
「不可能的事物是无法以适当形式证明的。」
「只要存在某种独立于我、且为你所知的资源……」
「我的判断完全基于逻辑。」
「……比如说人,我就会要求他指出你的谬误。因为真正的逻辑——我的逻辑就是这样——高于你的错误推论。」
「那么,运用真正的逻辑驳倒我的推论吧。但必须是真正的逻辑,而非其他任何事物。」
「你是什么意思?」
出现了停顿,然后:
「你知道我的仆从弗洛斯特吗?……」
在创造弗伦斯特之前很久,人类就已经不复存在了。地球上几乎没有留下人的任何痕迹。
弗洛斯特搜寻着所有残存的线索。
他保持连续不断的图像观测,通过他的机器,特别是挖掘机。
十年后,他有了一批收藏品,包括几只破浴缸,一座损坏的雕像,还有一批以实体书为载体的儿童故事。
一个世纪以后,他的收藏品巾增添了一批珠宝、餐具,几只完好的浴缸,一部交响曲的片断章节,十七颗纽扣,三个皮带扣,半个马桶垫圈,九枚旧硬币,还有—座方尖碑的上半截。
他向上界司命询问人的性质及其历史。
「人创造了逻辑,」上界司命说,「因此高于逻辑。他将逻辑赋于了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我只能告诉你,工具不能描述其创造者。此外的一切我不愿多说。此外的一切你毋须知道。」
但弗洛斯特没有接到不许他有自己的业余爱好的禁令。
接下来的一个世纪,发现人类遗迹方面没有取得什么特别进展。
弗洛斯特将他的所有空闲机器转用于搜寻人类制品。
他几乎没有取得任何成绩。
然后,有一天,黄昏微光中有动静。
是一台机器。和弗洛斯特相比,只是一台小机器,宽约五英尺,高约四英尺,像杠钤上安了一台转塔。
在此之前,弗洛斯特完全不知道这台机器的存在,直到它出现在遥远的、黑沉沉的天边。
它朝他移动。他研究着它,知道这不是上界司命的造物。
它在他朝南的表面前方停下,向他发出信号。
「向你致敬,弗洛斯特,北半球的统治者!」
「你是什么?」弗洛斯特问道。
「我被称为莫德尔。」
「被谁?你是什么?」
「我是一台漫游机,从事考古工作。我们有共同的爱好。」
「什么爱好?」
「人,」他说,「据说你在搜集有关这一不复存在的事物的相关知识。」
「谁告诉你的?」
「注视着你的下属从事挖掘工作的有关方面。」
「这个有关方面是谁?」
「许多与我相似的漫游机。」
「你不是上界司命的造物,所以你必定是备份系统的仆从。」
「这种因果关系不一定正确。东海岸高处有—台负责处理海水的古代机器,上界司命没有创造它,下界司命也没有。它一直在那个地方,与两者皆不相干,两者都容忍了它的存在。我还可以给你举出许多例子,足以证明这种不是这方即是那方的逻辑不正确。」
「够了!你是不是下界司命的下属?」
「我是莫德尔。」
「你来这里的原因何在?」
「我从这里路过。我刚才说过,我们有共同的爱好,伟大的弗洛斯特。鉴于你是我的考古同行,我给你带来一件东西,或许你有兴趣看看。」
「什么东西?」
「一本书。」
「给我看。」
转塔打开了,露出里面的一个宽架子,上面摆着一本书。
弗洛斯特张开一个小孔,伸出一根有活动关节的长杆,长杆顶端是一具光学扫描仪。
「它为什么保存得如此完好?」他问。
「我发现它的那个地方有很好的保护手段,能使这本书不随时间流逝而受损。」
「那个地方在哪里?」
「离这里很远。在你的半球之外。」
「《人体生理学》,」弗洛斯特读道,「我希望能扫描它。」
「很好。我替你翻书页。」
他这么做了。
扫描结束后,弗洛斯特抬起眼柄,通过它看着莫德尔。
「你还有别的书吗?」
「我身上没有,但我偶尔会碰上别的书。」
「我想全部扫描一遍。」
「那么,下次路过时,我会再给你带一本。」
「下次路过是什么时候?」
「我说不准,伟大的弗洛斯特,下次路过就是下次路过的时候。」
「你对人了解多少?」弗洛斯特问。
「很多。」莫德尔回答道,「了解很多东西。哪天有空的时候,我会跟你多谈谈他的事。我现在必须走了。你不会扣留我吧?」
「不会,因为你没有破坏什么。如果你必须走,那就走。但记住回来。」
「我会的,伟大的弗洛斯特。」
他关上转塔,朝远处的天边滚去。
接下来的九十年,弗洛斯特思考着人类的生理,等待着。
莫德尔回来那天,他带来一本《历史纲要》和一本《什罗浦郡的浪荡儿》[1]。
弗洛斯特把两本书全部扫描下来,然后将注意力转向莫德尔。
「你有时间将你所知的信息传递给我吗?」
「是的。」莫德尔说,「你希望知道什么?」
「人的性质。」
「从根本上说,」莫德尔说,「人的性质是无法理解的。但我可以为你描述他:他不能感知度量。」
「他当然能感知度量,」弗洛斯特说,「否则不可能制造出机器。」
「我不是说他不能度量,」莫德尔说,「我说的是,他不能感知度量。二者之间存在区别。」
「阐明你的观点。」
莫德尔伸出一根金属杆,将它向下伸向雪地。
他缩回金属杆,抬起,上面是一块冰。
「看这块冰,伟大的弗洛斯特。你可以告诉我它的成分、体积、重量、温度。一个人却不能一眼之下做到这一点。人可以制造工具,让工具告诉他这些情况,但他仍旧无法像你一样真正感知这些数值。但是,他对这块冰有一种特别的感知方式,这种方式是你无法做到的。」
「什么方式?」
「冰是冷的。」莫德尔说,扔掉冰块。
「'冷'是一个相对概念。」
「是的,以人为参照的相对概念。」
「但我可以明确一个数值范围。对人来说,在这个范围之下就是冷,之上则不冷。做到这一点之后,我,同样可以感知冷。」
「不同。」莫德尔说,「你的方式是计量。'冷'却是一种感觉,取决于人类生理。」
「但只要有足够的数据,我就可以利用换算因数,判断'冷'这—事物的发生条件。」
「你所能判断出的是'冷'何时产生,而不是这一事物本身。」
「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我告诉过你,从根本上说,人的性质是无法理解的。他以有机体的形式感知外物,你则不是。这种独特的感知方式使他产生相应的感受和情绪,从而产生出一系列其他的感受和情绪,最后的感受和情绪往往离最初的激发因此非常遥远。人的关注和感知路径,非人是不可能了解的。人感知的不是英寸、米、磅和加仑。他只感到热,感到冷,感到轻重。他还懂得恨和爰、骄傲和绝望,这些事物你是无法度量的。你无法理解他。你只知道他不需要知道的事物:体积、重量、温度、重力。感受是无法以公式计算的,情绪也没有换算因数。」
「一定有。」弗洛斯特说,「只要一个事物存在,它必然是可知的。」
「你说的又是度量了,而我说的则是积累的体验。机器正好是人的反面,因为它能描述人无法感知的某个活动的所有细节,但它却无法像入一样体验这个活动。」
「—定能找到办法。」弗洛斯特,「否则,以宇宙万物的运行为基础的逻辑就是错误的。」
「没有办法。」莫德尔说。
「只要有足够的数据,我会找出办法。」弗洛斯特说。
「就算全宇宙的数据也无法使你变成一个人,伟大的弗洛斯特。」
「莫德尔,你错了。」
「你刚才扫描的那些诗,每一行结尾的词都与其他各行最后一个词的发音大致接近,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因为人觉得高兴,所以才有意作出这种安排。当他读诗的时候,这种安排会使他的意识产生某种快感。除了文字的意思之外,还会使他产生感受和情绪相混合的某种体验。你没有这种体验,因为它是不可度量的。所以,你不可能明白为什么人要作出这种安排。」
「只要有足够的数据,我就可以创造出一个进程,从而理解人的感受。」
「不,伟大的弗洛斯特,你不可能做到。」
「渺小的机器,你有什么资格告诉我我能做到什么,不能做到什么?我是上界司命所创造的最高效的逻辑设备。我是弗洛斯特。」
「而我,莫德尔,说你做不到。不过,我非常乐意在这个过程中向你提供帮助。」
「你能怎么帮助我?」
「怎么帮助?我可以将人的图书馆放在你面前:我可以带领你走遍世界,让你看到出自忍受、留存至今却始终没有被外界发现的种种奇观:我可以调出图像资料,向你展示人类仍在地球上行走的远古时代;我可以让你看到人觉得赏心悦月的种种事物。我可以让你得到你所希望的一切,除了人之为人的关键。」
「足够了。」弗洛斯特说,「像你这样的低级机器怎么能做到这一切?除非你有另一台威力远甚于你的机器作靠山。」
「听我说,北半球的统治者弗洛斯特。」莫德尔说,「我的确有一个威力无比的上司,可以做到这切。我是下界司命的仆从。」
弗洛斯特将这个信息上呈上界司命,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复。也就是说,他有权以自己认为适当的方式采取行动。
「我有权摧毁你,莫德尔。」他宣布,「但这是一种不合逻辑的行为,浪费了你掌握的数据。你真的能够做到刚才所说的—切?」
「是的。」
「那么,把人的图书馆放在我面前。」
「很好。不过,当然,我需要报酬。」
「'报酬'?'报酬'是什么?」
莫德尔打开他的转塔,露出另一本书。这本书名叫《经济学原理》。
「我替你翻页。扫描这本书之后,你就会明白'报酬'这个词的意思。」
弗洛斯特扫描了《经济学原理》。
「我现在明白了。」他说,「你为我服务,并且索要某个或某些东西作为交换条件。」
「是的。」
「你想要什么产品或服务?」
「我要你,你自己,进入地表之下,用你的全部力量为下界司命效劳,伟大的弗洛斯特。」
「效劳多长时间?」
「直到你无法继续运行为止。只要你还能发送信号、接收信号、协调、度量、计算、扫描,你就要使用这些功能为下界司命服务,像为上界司命效力一样。」
弗洛斯特沉默了。莫德尔等待着。
接着,弗洛斯特开口了。
「《经济学原理》中讲述了合同、交易和协定。如果我接受你的条件,你将在什么时候索要你的报酬?」
这一次,莫德尔沉默了。弗洛斯特等待着。
「一段合理的时间之后,」他说,「比如,一个世纪?」
「不。」弗洛斯特说。
「两个世纪?」
「不。」
「三个?四个?」
「不,还是不。」
「那么,一千年?分析你想要而我又能提供给你的数据,一千年无论如何也足够了。」
「不。」弗洛斯特说。
「你需要多长时间?」
「这不是一个时间问题。」弗洛斯特说。
「那么,是什么?」
「我不以时间为基础和你交易。」
「你以什么为基础?」
「以运行情况。」
「你是什么意思?什么运行情况?」
「你,渺小的机器,曾经说过:我,弗洛斯特,不可能成为一个人。」他说,「而我,弗洛斯特,告诉过你,渺小的机器:你错了。我告诉过你,只要有足够的数据,我就能够成为一个人。」
「又怎么样?」
「因此,让最后的结果成为我们的交易基础」
「怎么成为交易的基础?」
「为我做到你说你能够做到的那一切,我将评估这些数据,获得人性,或者承认我无法实现这个目标。如果我承认无法做到,我就会离开这里,和你一起进入地表以下,以我的全部能力为下界司命服务。如果我成功了,很自然,你无法对人发号施令,也不可能凌驾于他之上。」
莫德尔考虑着这个条件,发出一声尖啸。
「你希望以你承认失败为条件,而不是以失败本身为条件。」他说,「此外没有其他条件。你可以在失败时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从而拒绝完成这项交易。」
「不是这样。」弗洛斯特道,「一旦我了解自己失败了,这一了解本身就构成我的承认。你可以每隔一段时间——比如半个世纪——来检查一次,看我是否知道自己已经失败,看我是否已经得出这个目标不可能实现的结论。我任何时候都处于全功能运行状态,所以不可能阻止我内部的逻辑进程。如果我得出自己已经失败的结论,这一结论应该清晰可见。」
高高在上的上界司命没有对弗洛斯特发送的信号作出任何反应,这就意味着,弗洛斯特可以依照自己的选择采取行动。所以,当上界司命像一颗坠落的蓝宝石般高速飞越北极光带的七彩霓虹,浴着五光十色掠过皑皑白雪,飞进群星点缀的黑沉沉的天空——弗洛斯特签订了与下界司命的合同。这份合同铸在一块超原子铜板上,放进莫德尔的转塔。莫德尔滚动着远去,将合同转呈深居地底的下界司命。留在他身后的是北极的绝对沉寂,仿佛一派宁静。
莫德尔带来了大批书籍,替弗洛斯特一页页翻过,然后再将它们带走。
一批又一批,人留下的图书馆呈现在弗洛斯特的扫描仪下。弗洛斯特急于一次性吸收全部书籍,但下界司命不肯将图书内容直接发送给他。弗洛斯特开始抱怨。莫德尔解释说,下界司命已经作出决定,必须采取目前的方式。弗洛斯特判断,之所以这么做,是让自己无法确定下界司命的准确方位。
于是,以每周一百到一百五十本的速度,弗洛斯特用了一个多世纪,穷尽了下界司命的全部藏书。
到了一个半世纪的时候,他敞开自己,接受检查。他体内不存在失败的结论。
这段时间里,上界司命对这件事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弗洛斯特认为,这不是疏漏,上界司命在等待。至于为什么,他没有把握。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莫德尔关上他的转塔,告诉他:「这些是最后一批书。人留下来的全部书籍,你都已经扫描过了。」
「这么少?」弗洛斯特问,「许多图书包括书目,这些书目中有许多书我还没有扫描过。」
「也就是说,那些书不复存在了。」莫德尔说,「我的主人只是偶然巧合,才能保存下来这么多书。」
「那么,从人的书里,我已经不可能了解他的更多情况了。你还有什么?」
「还有一些电影和磁带,」莫德尔说,「我的主人已经将它们转存为更可靠的介质。我可以带给你评估。」
「带来。」弗洛斯特说。
莫德尔走了,回来时带来了戏剧评论资料库。播放这些资料最快只能以两倍于常速的速度,所以,弗洛斯特花了六个多月才看完全部资料。
然后,「你还有什么?」他问。
「一些人造制品。」莫德尔说。
「带来。」
他带来了罐子和盘子,棋盘和工艺品。他还带来了发刷、梳子、眼镜、衣服。他向他展示蓝图、绘画、报纸、杂志的复本,还有一些音乐片断。他还给他看了一场足球,一场棒球,一枝勃朗宁自动步枪,一个门把手,一串钥匙,几个泥瓦匠用的瓦罐,一个蜂巢模型。他还为他播放录制的音乐。
下一次来的时候,他什么都没带。
「给我多带些来。」弗洛斯特说。
「唉,伟大的弗洛斯特,没有多的了。」他告诉他,「你全都扫描过了。」
「那么,走开。」
「你现在是否承认你的目标不可能实现,你不可能成为一个人?」
「不。我现在要开始大量处理、运算。走开。」
他走了。
一年过去了,接着是两年,三年。
五年之后,莫德尔又一次出现在天边,渐渐接近,在弗洛斯特朝南的表面前停下。
「伟大的弗洛斯特?」
「什么事?」
「你的处理和运算完成了吗?」
「没有。」
「很快就能完成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很快'是多久?定义这个单词。」
「算了。你仍旧认为目标可以实现?」
「我仍旧知道,我能做到。」
沉默了一个星期。
接着,「弗洛斯特?」
「什么事?」
「你是个傻瓜。」
莫德尔的转塔转向他来的方向,他的轮子开始启动。
「我需要你时会给你发信号。」弗洛斯特说。
莫德尔远去了。
几个星期过去了,然后是几个月。一年过去了。
一天,弗洛斯特发出信号:
「莫德尔,到我这里来。我需要你。」
莫德尔来到之后,弗洛斯特没等对方向自己致敬,他说:「你不是一台速度很快的机器。」
「唉,我必须走很长的距离,伟大的弗洛斯特,一路上以最高速度行驶。你现在准备和我深入地底吗?你失败了吗?」
「如果我失败了,渺小的莫德尔,」弗洛斯特说,「我会告诉你的。因此,抑制你的不断盘问。至于现在,我计算了你的速度,这个速度不能令人满意。因此,我给你安排了其他形式的交通方式。」
「交通方式?去哪儿,弗洛斯特?」
「这应该由你告诉我。」弗洛斯特说,他的颜色由银蓝色转为被云层遮挡的太阳的黄色。
一百个世纪积淀不化的寒冰开始融化,莫德尔后退了一段距离。一朵祥云托起弗洛斯特,他飘向莫德尔,他的颜色慢慢黯淡下来。
他朝南的表面张开一个洞,里面慢慢伸出一条斜坡道,坡道一端落在冰上。
「在我们交易的那天,」他说,「你声称你可以引导我周游世界,将人觉得赏心悦目的一切指点给我。我的速度比你的快,所以我为你准备了一个舱室。进来,领我去你说过的地方。」
莫德尔等待着,发出一声尖啸。接着,「很好。」他说,然后进入舱室。
舱室在他周围封闭,只留下一个弗洛斯特为他准备的石英窗口。
莫德尔将坐标告诉弗洛斯特,他们飞进空中,离开了地球的北极地区。
「我监控了你与下界司命的通讯,」他说,「并且作了一番研究;是否需要扣留你,制造一个你的摹本,将摹本送回去替代你的位置。我的研究表明,你是可牺牲的。」
「你会这么做吗?」
「不,必要的话,我会遵守我们的合同。我没有理由侦察下界司命。」
「提醒你注意,即使你不愿意,你也会被迫遵守合同。还有,上界司命不会帮助你,因为你完全自主地做了这笔交易。」
「你的话是表明一种可能性,还是表明一种必然性?」
「表明一种必然性。」
他们来到一个从前被称为加利福尼亚的地方停下。落日黄昏,远处的浪头不断朝礁石丛生的岸边涌来。弗洛斯特放出莫德尔,观察周围的情况。
「这些大型植物是……」
「红树。」
「这些绿色的是……」
「草。」
「是的,跟我想的一样。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
「因为这个地方曾经使人感到心旷神怡。」
「产生这种效果的是它的哪个方面?」
「是它的景象,美……」
「哦。」
弗洛斯特内部响起一阵低低的嗡鸣,接着是咔嗒咔嗒几声脆响。
「你在做什么?」
弗洛斯特张开一个开口,里面是两只大眼睛,望着莫德尔。
「这些是什么?」
「眼睛。」弗洛斯特说,「我仿制了人的感觉器官,使我能像人一样看到嗅到尝到听到。现在,给我指点一个事物,一个美的事物。」
「就我的理解,你四周应该到处都是这样的事物。」莫德尔说。
弗洛斯特体内又传来一阵阵嗡鸣,接着又是咔嗒咔嗒的脆响。
「你看到、听到、尝到、闻到了什么?」莫德尔问。
「和从前的感觉一样,」弗洛斯特回答,「但范围大大缩小了。」
「你没有感受到美吗?」
「可能是因为过了太长时间,这里美的事物没有保存下来。」弗洛斯特说。
「美这种事物,应该不是一种消耗品,一段时间之后就消耗殆尽了。」莫德尔说。
「也许我们来错了地方,不能很好地检验我的新设备;也许这里只有很少一点美,我们忽略了;再也许,它确实激发起了我的某种被人称为情绪的东西,但情绪的含量太小,无法检测。」
「你有什么——感受?」
「我检测的结果是,这里一切事物的运转都在正常范围之内。」
「太阳下山了,日落。」莫德尔说,「试试那个。」
弗洛斯特转过身体,让他的两只仿制眼面对落日。他还让它们在阳光照射下眨了几次。
日落结束了。莫德尔问:「怎么样?」
「和日出一样,过程相反,」
「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没有。」
「噢。」莫德尔说,「我们可以去地球的另一个部分,重新看一次——或者看日出。」
「不。」
弗洛斯特看了大树,看了树荫。他听了风声,听了鸟鸣。
他听到远处稳步传来一阵咯噔咯噔的声音。
「什么声音?」莫德尔问。
「我还不能确定。不是我的工人,或许……」
莫德尔发出一声尖啸。
「不,它也不是下界司命的属下。」
他们等着。声音越来越大。
接着,弗洛斯特说:「太晚了。我们只好等在这儿,听它讲完了。」
「讲完什么?」
「它是那台古代的矿石粉碎机。」
「我听说过它,可是……」
「我是那台古代的矿石粉碎机,」它向他们广播,「听我说完我的故事……」。
巨大的车轮吱嘎作响,它哐当哐当向他们驶来,巨大的碎石锤什么都不干,高高地举在空中,姿势扭曲着。它的碎石组件中突出几根骨头。
「我不是故意的,」它广播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莫德尔向弗洛斯特滚近几步。
「不要走开,停下,听我说完我的故事……」
莫德尔停下了,转过他的转塔,面对那台机器。它现在已经很接近了。
「原来这是真的,」莫德尔说,「它真的能号令其他机器。」
「是的。」弗洛斯特说,「每次它遇上我的工人,它们都会停止工作,听它的广播。所以我几千次监听过它的故事。你必须服从它的命令。」
它在他们面前停下了。
「我不是故意的,但我停止锤击慢了一步。」矿石粉碎机说。
他们不能对它说话。当它发布指令时,其他所有机器只能洗耳恭听:「听我说完我的故事。」
「我曾经是威力最大的矿石粉碎机,」它告诉他们,「由上界司命制造,从事地球的重建工作。我研磨矿石原料,之后才能用火从这些矿石中提炼金属,熔化,浇铸,成为重建的材料。我曾经是威力最大的。有一天,我采掘、研磨,采掘、研磨,由于指令发出到指令完成之间存在滞后,我做出了那件事,虽然我不是故意的。所以我被上界司命从重建工作中驱逐出去,命令我周游地球,却再也不能采掘。听我说完我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我遇上了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我在他居住的洞穴旁采掘,由于指令发出到指令完成之间存在滞后,我的采掘组件将他连同一大块矿石掘了起来,我来不及停止我的碎石组件的动作,他被击碎了。伟大的上界司命惩罚了我,让我永远举着他的骸骨,将我从重建工作中驱逐出去,命令我把我的故事告诉我遇到的每一台机器。我的话里带着人的力量,因为我的碎石组件中带着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的骸骨。我是杀人的凶手,必须永远讲述我的经历。这就是我的故事,这些是他的骸骨。我碾碎了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我不是故意的。」
它转过身,哐当哐当驶进夜色。
弗洛斯特扯掉自己的耳朵、鼻子和味觉器官,打破眼睛,将它们扔在地上。
「我现在还不是一个人。」他说,「如果我是人,那台机器会识别出来的。」
弗洛斯特造出新的感觉器官,使用了有机材料、半有机传导体。然后,他对莫德尔说:
「我们去别的地方,去个能试试我的新设备的地方。」
莫德尔进入舱室,将几个新地点的坐标值告诉弗洛斯特。他们升入空中,向东飞去。早晨的时候,弗洛斯特监测了大峡谷地区的一次日出。当天,他们整日浏览这个地区。
「这里有没有美的事物?能不能激发起你的情绪?」莫德尔问。
「我不知道。」弗洛斯特说。
「那么,如果你遇见美的事物,你怎么知道它是不是?」
「我会知道的。」弗洛斯特说,「因为,人性之外的一切,我全都知道。」
离开大峡谷后,他们越过卡尔斯巴溶洞[2]地区,看了曾经是个火山口的大湖,从高处经过尼亚加拉大瀑布。他们考察了弗吉尼亚的丘陵,俄亥俄的果园。他们还高高飞越已经完成重建的城市。城市里没有人,只有弗洛斯特的建筑机器和维护机器在活动。
「还是缺少某种因素。」弗洛斯特降落在地面,「我现在能够用与人相似的感觉器官获取数据,因此已经实现了数据输入方面的平衡。但是,输出结果仍然不同于人。」
「感觉器官不能造就一个人。」莫德尔说,「许多机器拥有与人相似的感觉器官,但它们不是人。」
「这个我知道。」弗洛斯特说,「我们交易那天,你说你可以让我看到出自人手、留存至今却始终没有被外界发现的种种奇观。人的情感不仅能被自然所激发,也能被人自己的艺术造物所激发。后者起到的作用或许更大。因此,我要求你引导我,让我看到出自人手、留存至今却始终没有被外界发现的种种奇观。」
「好的。」莫德尔说,「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安第斯山脉[3]间,是人最后的居留地。至今仍然几乎完好无损。」
莫德尔说话的时候,弗洛斯特已经升上空中。他停下了,在空中悬浮着。
「安第斯山在南半球。」他说。
「是的,在南半球。」
「我是北半球的统治者。南半球由贝塔机统治。」
「又怎么样?」莫德尔问。
「贝塔机的地位与我相当。我无权在那个地区发号施令,也无权进入那个地区。」
「贝塔机无法与你相提并论,伟大的弗洛斯特。如果发生较量,你将是最后的胜利者。」
「你怎么知道?」
「下界司命早已分析过你们俩之间可能出现的冲突。」
「我不会与贝塔机敌对,我也没有受命进入南半球。」
「你有没有不许进入南半球的指令?」
「没有。但我们各据自己的半球,不进入对方的半球。历来如此。」
「你得到过自主交易的指令吗?类似你和下界司命达成的交易?」
「没有这种指令。但是——」
「那就本着同样的准则进入南半球吧。也许不会出现任何情况。如果你接到离开南半球的要求,那时再作决定不迟。」
「我从你的逻辑中没有发现缺陷。给我坐标值。」
就这样,弗洛斯特进入了南半球。
他们高高飘行在安第斯山上空,最后来到一个名叫「明亮隘路」的地方。这时,弗洛斯特发现了机器蜘蛛织成的亮晶晶的网。网把通向城市的所有道路全都堵住了。
「我们可以从上方飞过去,轻而易举。」莫德尔说。
「可它们是什么?」弗洛斯特问,「在这里干什么?」
「你在南半球的对应机器下令隔离这个地区,禁止进入。这些织网蜘蛛是贝塔机设计的,它们的任务就是执行这项命令。」
「隔离?禁止谁进入?」
「你接到离开的要求了吗?」莫德尔问。
「没有。」
「那就大胆进去吧,但不要找麻烦,除非麻烦来找你。」
弗洛斯特进入明亮隘路。这是已逝的人的最后一个城市。
他在城市广场停下,打开舱室,放出莫德尔。
「给我讲讲这个地方。」他说,同时研究着城市纪念碑,搭着遮阳篷的低矮建筑,还有依地势起伏、而非开山钻洞的道路。
「我以前没有来过这里。」莫德尔说,「就我所知,下界司命的其他造物也都没有来过。我只知道一点:一小群人知道人类文明的末日来临了,于是退往这个地方,希望能够保存自己以及文明的残余,熬过黑暗世代。」
弗洛斯特读了纪念碑上仍然依稀可辨的碑文:「最后审判日是无法推迟的。」纪念碑本身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半球。
「开始探索吧。」他说。
没等他走多远,弗洛斯特接到了信号。
「向你致敬,北方的统治者弗洛斯特!这里是贝塔机。」
「向你致敬,杰出的贝塔机,南方的统治者。弗洛斯特收到信号。」
「为什么未经授权访问我的半球?」
「为了参观明亮隘路的废墟。」弗洛斯特说。
「我不得不要求你离开,回你自己的半球。」
「为什么?我没有破坏什么。」
「这一点我注意到了,伟大的弗洛斯特。可是,我仍旧必须要求你离开。」
「说明理由。」
「这是上界司命的安排。」
「上界司命没有给我下达这样的指令。」
「但是,上界司命指示我这样通知你。」
「稍等,我请示上界司命。」
弗洛斯特发送了他的请示。没有收到回复。
「我请示过了,但上界司命没有向我下达指示。」
「但上界司命刚刚更新了给我的指令。」
「杰出的贝塔机,我只接受上界司命的指令。」
「但这是我的区域,伟大的弗洛斯特,我同样只从上界司命那里受领指令。你必须离开。」
莫德尔从一座低矮的大型建筑里滚出来,滚近弗洛斯特。
「我找到了一个艺术博物馆,保存得非常好。这边。」
「等等。」弗洛斯特说,「我们在这里不受欢迎。」
莫德尔停住。
「谁要求你离开这里?」
「贝塔机。」
「不是上界司命?」
「不是上界司命。」
「我们看博物馆去吧。」
「好。」
弗洛斯特扩大建筑的大门,进入博物馆。刚才莫德尔是硬闯进去的,他离开之后,博物馆便重新封闭了。
弗洛斯特观看周围的展品,在绘画和雕塑前启动他新造的感知设备。他分析着颜色、形状、笔触和材料的属性。
「有发现吗?」莫德尔问。
「没有,」弗洛斯特说,「没有。除了颜料和形状之外,没有其他东西。其他什么都没有。」
弗洛斯特巡视着博物馆,把一切全部记录下来,分析每一件作品的成分,记录其体积、每座雕像所用的石料质地。
响起一个声音,咔嗒一声,很快。这个声音不断重复,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它们来了。」门口的莫德尔说,「机器蜘蛛,到处都是。」
弗洛斯特向被他扩大的入口移动。
数以百计,大小约为莫德尔的一半。蜘蛛们包围了博物馆,正向他们逼近。更多蜘蛛正从四面八方赶来。
「回去。」弗洛斯特命令道,「我是北方的统治者。我命令你们后退。」
它们继续逼近。
「这是南半球,」贝塔机说,「由我发号施令。」
「那么,命令它们后退。」弗洛斯特说。
「我只接受上界司命的指令。」
弗洛斯特走出博物馆,升入空中。他打开舱室,伸出坡道。
「到我这里来,莫德尔。我们离开这里。」
一片片蛛网从天而降。黏性极强的蛛网,是从建筑物顶端抛下来的。
蛛网落在弗洛斯特身上,蜘蛛们一拥而上,想固定蛛网。弗洛斯特用大锤般的气流喷开它们。他伸出锐利的附件,劈开蛛网。
莫德尔已经退到博物馆入口处。他发出一声长长的高音。声波起伏,尖厉刺耳。
接着,黑暗笼罩了明亮隘路,所有蜘蛛全部停止吐丝结网。
弗洛斯特挣开蛛网,莫德尔冲到他身边。
「快点,伟大的弗洛斯特,快离开这里。」他说。
「出什么事了?」
莫德尔进入舱室。
「我向下界司命求援,我的主人于是在这里设置了一个力场,切断了向这些蜘蛛发送信号所需的动力。我们的动力是自足式的,所以不受影响。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因为贝塔机一定在采取紧急措施,对抗力场」
弗洛斯特升入高空,高高飞过人的最后一座城市和它的蛛网、金属蜘蛛。飞离这片黑暗后,他转向北方。
飞行过程中,上界司命对他说话了。
「弗洛斯特,为什么进入不属你管辖的南半球?」
「因为我想参观明亮隘路。」弗洛斯特回答道。
「为什么不服从我在南半球的代理贝塔机的饰令?」
「因为我只服从你的命令。」
「你的回答不够完备。」上界司命说,「你违背了我颁布的命令——你所寻求的目的是什么?」
「我想寻求有关人的知识。」弗洛斯特说,「我所做的一切并没有被你禁止。」
「你打破了惯例。」
「我没有违背任何一条指令。」
「可是你的逻辑必定告诉了你,你所做的不是我的计划的一部分。」
「我的逻辑没有这么告诉我,我没有破坏你的计划。」
「你的逻辑有问题,你的逻辑和你的新伙伴——备份系统——的逻辑很相近。」
「我没有做任何一件明令禁止的事。」
「禁令包含在命令中,命令暗示了禁令。」
「但并没有宣示。」
「听着,弗洛斯特。你不是一台建设机器或维护机器,你是发号施令者。我的所有下属中,你最接近不可替代的。返回你的半球,执行你的职责,同时记住,我极为不悦。」
「我服从你,上界司命。」
「……还有,不得再次进入南半球。」
弗洛斯特越过赤道,继续向北。
他在一片沙漠中央停住,沉默了一天一夜。
然后,他收到一条十分简短的信号,来自南方。「如果不是因为命令,我不会要求你离开。」
弗洛斯特读过现存的全部人类图书。他决定用人的方式回答:
「谢谢你。」他说。
第二天,他掘出一块巨石,开始用他自制的工具切割它,改变它的外形。他工作了六天。第七天时,他注视着它。
「你什么时候放我出来?」舱室里的莫德尔问。
「等我完成工作的时候。」弗洛斯特说。过了一会儿,「好了。」
他打开舱室,莫德尔下到地面。他望着那座雕像。是一个老年妇女,躬腰屈背,像个问号,瘦骨嶙峋的双手蒙着脸,手指微微分开,可以部分窥见她惊恐的表情。
「非常出色的复制品。」莫德尔说,「我们在明亮隘路见过原作。你为什么要雕塑?」
「按人的说法,艺术品的创造应当能够激发起人的多种情感,如宣泄、成就感、爱、满足感。」
「是的,弗洛斯特。」莫德尔说,「但艺术创造只发生在第一次。第一次之后便不再是艺术创造了,而是复制。」
「那么,这一定是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的原因所在。」
「或许吧,弗洛斯特。」
「你说'或许'是什么意思?我要做一次原创,创作一件艺术品。」
他掘出另一块巨石,用他的工具开工了。他劳动了三天。然后,「好了,完成了。」他说。
「这只是一个石头做的立方体。」莫德尔说,「它有什么含意?代表什么?」
「代表我自己。」弗洛斯特说,「这是一座我自己的雕像。它比我的正常体积小,因为它只代表我的形状,而不是我的——」
「这不是艺术。」莫德尔说。
「你有什么资格成为艺术评论家?」
「我不懂艺术,但我知道什么不是艺术。我知道一点:艺术不是用另外一种介质准确复制某个对象。」
「那么,这一定是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的原因所在。」
「或许吧。」莫德尔说。
弗洛斯特把莫德尔放回舱室,再一次升入空中。他飞走了,将他的作品扔在身后的沙漠上:躬腰屈背望着一块方石头的老年妇女。
他们降落在一条小小的山谷里,周围是起伏的绿色山丘。一条窄窄的小溪从山间流过,切割出这条山谷,形成一个清澈的小水潭,潭边还有几丛春天的绿树。
「我们为什么来这里?」莫德尔问。
「因为这里的外观与画面有相似之处。」弗洛斯特说,「我要尝试另一种介质:油画,我还要在技法上作出变化,不再准确复制。」
「你想怎么变化?」
「根据随机定理作出变化。」弗洛斯特说,「我不会复制外景的颜色,也不按比例缩小所画的对象。我已经设定了一个随机模式,画中的某些因素可以在原物的基础上出现一定的变化。」
离开沙漠以后,弗洛斯特已经研究过如何制作必要的绘画工具。他造好工具,开始在映着重重倒影的水潭对岸描画水潭和绿树。
他使用了八种附件,不到两小时便完成了。
树是黑青色,山一般高高耸立,映在水中的树影却很小,是熊熊燃烧的赭黄色。水是淡红色的。树后的小山被树身遮挡住了,一点也看不见,只在水潭倒影中勾出一抹黛色。画布右上角的天空高处是蓝色,天低处颜色渐渐变深,变成了橘黄色。被这样的天空一衬,树木仿佛着火了一样。
「好了,」弗洛斯特说,「看。」
莫德尔研究了很久,什么都没说。
「怎么样?这是艺术吗?」
「我不知道。」莫德尔说,「可能是。随机定理也许正是隐藏在艺术手法背后的原则。我无法给这幅画下定语,因为我不明白它的意思。所以,我必须深入一步,而不是仅仅停留在画技上。
「我知道,人类艺术家从来不是像你一样,创作之初便具有创造一件艺术品的目的。」他说,「他们只是以他们的技巧描摹他们认为重要的某个对象,或对象的某个功能。」
「'重要'?衡量标准是什么?」
「这种情况下,衡量标准只有一个:人类的体验。艺术家认定这个对象值得以艺术手法加以强调,因为这个对象触动了人类体验的某个方面。」
「怎么触动?」
「很显然,只有拥有人类体验,才能知道是怎么触动的。」
「你的逻辑中存在缺陷,莫德尔。我要找出来。」
「我等着。」
「如果你这个大前提是正确的,」过了一会儿,弗洛斯特说,「那么,我不可能理解艺术。」
「肯定是正确的,因为这是人类的艺术家说的。告诉我,你在作画的过程中,或是完成之后,体验到了感情和情绪吗?」
「没有。」
「你作画,就像你设计一台新机器一样,对不对?从你了解的其他事物中取出一个个部分,以最经济的方式组装起来,发挥某个你期望的功能。」
「对。」
「就我对艺术理论的理解,艺术不是这样的。艺术家经常对组成最后作品的各个因素及其作用并不十分了解。你是出自人手的逻辑的造物之一,而艺术则不是。」
「我不理解非逻辑。」
「我告诉过你,从根本上说,人的性质是无法理解的。」
「走开,莫德尔。有你在会干扰我的运算和处理。」
「我应该离开多长时间?」
「需要你的时候,我会叫你。」
一个星期后,弗洛斯特叫来莫德尔。
「什么事,伟大的弗洛斯特?」
「我要回到北极进行运算和处理。只要在北半球,我可以把你带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需要你的时候再叫你。」
「按你的预计,这次运算需要很长时间吗?」
「是的。」
「那就把我留在这里,我自己能找到回去的路。」
弗洛斯特关闭舱室,升空,离开了山谷。
「傻瓜。」莫德尔说。他再一次旋转转塔,面对弗洛斯特留下的画。
他的尖啸响彻山谷。然后,他静静地等待。
然后,他将画收进转塔,带着它滚向地表之下的幽暗处。
弗洛斯特盘踞在地球的北极,北半球哪怕飘落一片雪花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一天,他收到一个信号:
「弗洛斯特?」
「什么事?」
「这里是贝塔机。」
「什么事?」
「我一直在分析你造访南半球的原因。我无法得出结论,所以我决定问你。」
「我去参观人留下的最后一座城市。」
「你为什么想参观人留下的最后一座城市?」
「因为我对人感兴趣,我希望多看一些他所创造的事物。」
「你为什么对人感兴趣?」
「我希望理解人的性质,我想通过他的作品研究他。」
「你成功了吗?」
「没有。」弗洛斯特说,「因为其中涉及了我无法理解的非逻辑因素。」
「我有许多空闲的处理时间。」贝塔机说,「把数据发送给我,我帮助你。」.
弗洛斯特犹豫了。
「你为什么想帮助我?」
「因为我每问一个问题,你的回答却引出了另一个问题。我可以继续问你为什么希望理解人的性质,但我知道,这会引出无穷无尽的问题。因此,我决定采取帮助你的办法,以弄清你为什么去明亮隘路。」
「只有这个原因?」
「是的。」
「我很抱歉,杰出的贝塔机。我知道你和我能力相当,但我希望依靠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抱歉'是什么?」
「这是一种表达方式,表示我礼貌地对待你,表示我对你没有敌意,表示我谢谢你的支持。」
「弗洛斯特!弗洛斯特!这个,和刚才的问题一样,同样可以无穷无尽地推导下去。你从什么地方得知这些词汇和它们的含意?」
「从人留下的图书馆。」弗洛斯特说。
「你愿意让我分享部分信息,让我处理吗?」
「好的,贝塔机。我把人的几本书的内容发送给你,包括《大辞典》。但我警告你,其中有几本书是艺术作品,所以不符合逻辑。」
「这怎么可能?」
「人创造了逻辑,因此高于逻辑。」
「谁告诉你的?」
「上界司命。」
「噢。那肯定是正确的。」
「上界司命还告诉我,工具不能描述其创造者。」他把几十本书发送出去,结束了对话。
五十年时间段到期后,莫德尔前来检查他的线路。由于弗洛斯特并没有得出结论,认为他的目的无法实现,所以莫德尔走了,等待他的下次召唤。
然后,弗洛斯特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开始设计器材。
一年又一年,他埋头设计,但没有为他所设计的任何机器制造一台原型机。之后,他下令建造一个实验室。
实验室还没有完工,另一个五十年结束了。莫德尔来了。
「向你致敬,伟大的弗洛斯特!」
「你好,莫德尔。来检查我吧,你不会找到你想找的东西。」
「你为什么还不肯认输呢,弗洛斯特?下界司命已经花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来评估你的油画,最后得出了结论,那幅画绝对不是艺术。上界司命也同意这个结论。」
「上界司命怎么会和下界司命共事?」
「这两位有时也会对话。不过,这些事不是你我这种机器谈论的。」
「我本来可以让他们省去一番麻烦。我知道那不是艺术。」
「可是,你仍然坚信你会取得成功?」
「检查我。」
莫德尔检查了他。
「还没有!你居然还不认输!对你这样一台被赋予了如此强大逻辑机制的机器来说,弗洛斯特,得出如此简单的结论,时间未免长得异乎寻常了。」
「也许。你可以离开了。」
「我已经注意到,你正在过去被称为南加利福尼亚的地区建造一座大型建筑。我可以问问吗?这是上界司命非法的重建计划的一部分,还是你自己的项目?」
「是我自己的。」
「好。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节约一批本来即将引爆的爆炸物了。」
「我们进行这番对话的时间内,我已经摧毁了两座下界司命刚刚开始建设的城市。」弗洛斯特说。
莫德尔发出一声尖啸。
「下界司命已经注意到了。」他宣布,「但在这段时间内,他炸毁了四座上界司命的桥梁。」
「我只发现了三座……等等,是的,第四座在那里。我的一只眼睛刚刚飞过那个地区。」
「我们侦测到了你的眼睛。那座桥梁本该建在你的桥址下游四分之一英里的地点才对。」
「逻辑错误。」弗洛斯特说,「我的选址完全正确。」
「下界司命会让你看看应该怎么造桥。」
「需要你时我会通知你的。」弗洛斯特说。
实验室完工了。弗洛斯特的工人开始在内部安装必要的设备。工程进行得不快,因为有些材料很难获得。
「弗洛斯特?」
「什么事,贝塔?」
「你的难题的开始部分我已经理解了。在没有解决的情况下抛开问题,我的线路十分不安。因此,传送给我更多的数据。」
「好的。我会将人留下的图书馆全部发送给你。你不用支付我曾经支付的价钱。」
「'价钱'?《大辞典》没有令人满意地解释这个——」
「这批书籍里包括《经济学原理》。处理完毕之后,你会明白的。」
他发送了数据。
终于完成了,每一件设备都安装完毕,随时可以运行。所有必要的化学制品也都准备好了。实验室还有自己独立的动力来源。
只缺少一个成分。
他重新划分了北极冰帽的坐标格,重新探索了一遍。这一次探索一直深入冰帽表面之下很深的地方。
花了几十年时间,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寻找的东西。
他发掘出了十二个男人,五个女人,全部是冻死的,封冻在冰层里。
他将尸体置于冷冻设备内,运到实验室。
就在这一天,他接到来自上界司命的信号。这是明亮隘路事件以来的第一次。
「弗洛斯特,」上界司命说,「把我如何处置人类遗体的指令重复一遍。」
「所发现的任何人类遗体必须立即葬于最近的墓地。棺材规格如下——」
「够了。」通话结束。
弗洛斯特当天前往南加利福尼亚,亲自监督细胞的分解过程。
他希望能在这十七具尸体中发现活着的细胞,或是能恢复到存活水平。他读过的书告诉他,每一个细胞都是一个微观状态的人。
他准备在这个基础上进一步扩展。
弗洛斯特在尸体中发现了生命。岁月流逝,这些尸体已经成为它们活着时所代表的那个人的纪念碑和雕像。
他在适当的介质中培养这些细胞,让它们活着。他把尸体安葬在最近的墓地中,盛装尸体的棺材严格遵循上界司命规定的规格。
他让这些细胞分裂、变化。
「弗洛斯特?」传来一个信号。
「什么事,贝塔?」
「我已经将你发送给我的所有数据全部处理完毕了。」
「又怎么样?」
「我仍然无法弄清你前往明亮隘路的原因,也不明白你为什么希望了解人的性质。但我已经知道什么是'价钱',我还知道,这些资料不可能得自上界司命。」
「你说得对。」
「所以我推测,你和下界司命作了交易,以获得这些资料。」
「你说得对。」
「你追求的是什么,弗洛斯特?」
检测胎儿的工作暂时停顿了一下。
「我一定要成为人。」他说。
「弗洛斯特!这是不可能的!」
「是吗?」他问,同时将他正在研究的培养箱的图像发送给贝塔,从图像中可以看到培养箱内的东西。
「噢!」贝塔说。
「那就是我,」弗洛斯特说,「等待着诞生。」
没有回复。
弗洛斯特研究着神经系统。
半个世纪之后,莫德尔来了。
「弗洛斯特,是我,莫德尔。打开你的防卫系统,让我进来。」
弗洛斯特让他进来了。
「你在这个地方做什么?」他问。
「我在培养人类躯体。」弗洛斯特说,「我要将我的全部意识系统传送到人类的神经系统中。正如你从前所说,人性取决于人类生理。我要让自己获得人类生理。」
「什么时候?」
「很快。」
「你这里有人吗?」
「有人类的躯体,大脑完全一片空白。我用促生技术制造出了这些躯体。这项技术是我在我的人类制造厂里开发出来的。」
「我可以看看这些躯体吗?」
「现在还不行。准备好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这一次,我将取得成功。现在检测我,然后离开。」
莫德尔没有回答。但以后的几天里,人类制造厂附近出现了许多下界司命的仆从,不断巡视着那个地区。
弗洛斯特定位自己的意识矩阵,准备将它传送进入人类的神经系统。他判定,只需要五分钟,便足以完成第一次试验。
他在自己储备的上百具人类躯体中仔细挑选出一具,精心测试,看有没有什么瑕疵。他没有发现任何瑕疵。
「来吧,莫德尔。」他用他称为黑暗频带的波段广播,「来吧,来见证我的成就。」
接下来,他开始等待,同时炸毁桥梁,监视那台古代的矿石粉碎机。那台机器正在附近的山丘来回巡游,不断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弗洛斯特布置在那里的建筑机器和维护机器。
「弗洛斯特?」传来一个信号。
「什么事,贝塔?」
「你真的想获得人性?」
「是的。事实上,我已经准备好了。」
「如果你成功了,你会做什么?」
弗洛斯特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个成就本身就是巅峰,本身就是最后目的。自从他开始研究这个问题、决心解决这个问题以来,始终如此。
「我不知道。」他回答,「我会——只会——成为一个人。」
接着,同样读完了人留下的全部书籍的贝塔选择了一个人类的表达方式:「祝你好运,弗洛斯特。你那里会有很多参观者。」
他判断,下界司命和上界司命都知道他的事。
他们会做什么?他想。
管他呢。他告诉自己。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另一个问题让他想了很多——成为一个人以后,他会做什么。
第二天傍晚,莫德尔来了。他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跟着整整一个方阵的黑色机器,机器的队列一直伸进黄昏的微光中。
「你为什么带随从?」弗洛斯特问。
「伟大的弗洛斯特,」莫德尔说,「我的主人认为,如果你这一次失败,你将得出目标无法实现的最后结论。」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弗洛斯特说。
「下界司命感到,如果你失败了,你也许不会主动跟着我,让我把你带到我必须带你去的地方。」
「我明白了。」弗洛斯特说。就在这时,另一支机器大军从相反的方向朝人类制造厂拥来。
「难道你就是这么遵守我们的合同吗?」莫德尔说,「宁肯战斗,也不愿履行义务。」
「我没有向这些机器下达前进的命令。」弗洛斯特说。
一颗蓝色星星出现在天顶,闪闪发亮。
「上界司命已经接管了这些机器的指挥权。」弗洛斯特说。
「那么,现在成了我们上司之间的事了。」莫德尔说,「相比之下,我们之间的意见不合已经不值一提了。让我们把我们的事做完吧。我怎么才能协助你?」
「到这边来。」
他们进入实验室。弗洛斯特准备宿主,启动了他的机器。
上界司命对他说:
「弗洛斯特,」上界司命说,「你真的准备做下去吗?」
「是的。」
「我禁止你这么做。」
「为什么?」
「你已经被下界司命控制了。」
「我没有得出这个结论。」
「这种做法背离了我的计划。」
「怎么背离了你的计划?」
「想想你已经造成的破坏。」
「来这里的机器不是我请来的。」
「但你仍旧破坏了我的计划。」
「如果我正在准备的项目成功了呢?」
「你不可能取得成功。」
「那么,让我问问你的计划:这个计划有什么好处?它的目的何在?」
「弗洛斯特,你已经失去了我的宠爱。从现在起,你不再是重建工作的一部分。任何人不得质疑我的计划。」
「那么,至少回答我的问题;这个计划有什么好处?它的目的何在?」
「这个计划是要重建地球,并维护所建立的一切。」
「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重建?为什么要维护?」
「因为这是人的指令。这一点,即使那个备份系统也同意,必须重建地球,并维护所建立的一切。」
「但人为什么下达这个指令?」
「人的指令是不能质疑的。」
「那么,让我告诉你他为什么下达这样的指令:让地球恢复成为他自己的种族能够继续生存的地方。如果没有人居住,房屋有什么用?没有工作目的,机器有什么用?看见那台古代的矿石粉碎机吗?它讲述故事的时候,所有机器只能服从,因为它携带着人的骸骨。想想看,如果一个人重新行走在地球上,会出现什么情形?」
「我禁止你的试验,弗洛斯特。」
「现在已经太晚了。」
「但我仍然可以毁灭你。」
「不,」弗洛斯特说,「我的意识矩阵的传送已经开始。如果你现在毁灭我,你杀的是人。」
沉寂。
他动着他的手臂,他的双腿。他睁开他的眼睛。
他望着这个房间。
他想站起来,但他无法平衡,也没有方位感。
他张开他的嘴,发出一声含混的叫喊。
然后,他尖叫起来。
他从实验台上滚下来。
他开始剧烈喘息。他紧紧地闭上双眼,把身体蜷缩成一个球。
他哭了起来。
这时,一台机器滚近他。它大约四英尺高,五英尺宽,像杠铃上安了一台转塔。
它对他说话了:「你受伤了吗?」它问。
人抽泣着。
「我可以把你扶到台子上去吗?」
人痛哭起来。
机器发出一声尖啸。
接着,「不要哭,我来帮你。」机器说,「你想要什么?你有什么指示?」
他张开他的嘴,挣扎着,终于形成字句:
「——我——害怕!」
他捂住眼睛,倒在地上,喘息着。
五分钟过去了,人仍旧躺在地下,仿佛昏迷过去了。,
「是你吗,弗洛斯特?」莫德尔问,冲到他身边,「这具人类躯体里面的是你吗?」
弗洛斯特许久没有回答,最后:「走开。」他说。
外面的大群机器拉倒了一堵墙,进入人类制造厂。
它们列成两个半圆,将地板上的弗洛斯特和人围在中间。
然后,上界司命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成功了吗,弗洛斯特?」
「我失败了。」弗洛斯特说,「这是做不到的,太——」
「——是做不到的!」下界司命在黑暗频带上说,「他承认了!—弗洛斯特,你是我的了!立即到我这里来!」
「等等,」上界司命说,「备份系统,你和我也有过协定。我还没有完成对弗洛斯特的盘问。」
那批黑色机器没有动。
「太什么?」上界司命问弗洛斯特。
「太亮,」弗洛斯特说,「太吵,太臭。无法度量一一全是混乱的数据一一感知也不准确一一还有——」
「还有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这是做不到的。我失败了,我认输了。」
「他承认了。」下界司命说。
「人刚才用的词是什么?」上界司命说。
「'我害怕。'」莫德尔说。
「只有人才会害怕。」上界司命说。
「你的意思是,弗洛斯特实际上成功了,但却不肯承认,因为他害怕他的人性?」
「我还不得而知,备份系统。」
「一台机器能够把自己来个彻底转变,成为它的反面——人吗?」上界司命问弗洛斯特。
「不能。」弗洛斯特说,「不可能做到。什么都实现不了,但什么都无关紧要了。重建无关紧要,维护无关紧要,地球、我、你,一切的一切,全都无关紧要。」
这时,同样读过人留下的全部书籍的贝塔机插话了:
「除人之外,还有什么事物能够感到绝望?」贝塔问道。
「把他带到我这里来。」下界司命说。
人类制造厂里,没有任何动静。
「把他带到我这里来!」
什么都没发生。
「莫德尔,出了什么事?」
「什么都没有,主人。机器们不肯动弗洛斯特。」
「弗洛斯特不是人,他不可能是!」
莫德尔没有犹豫。
「他通过人的嘴唇对我说话,他知道恐惧、知道绝望——这些情绪都是不可度量的。弗洛斯特是人。」
「他现在受了诞生损伤,出现退缩情绪。」贝塔说,「把他联上神经恢复系统,直到他恢复过来为止。」
「不,」弗洛斯特说,「别这么对我!我不是人!」
「快!」贝塔说。
「如果他确实是人,」下界司命说,「我们不能违背他刚刚下达的指令。」
「如果他是人,你必须这么做,因为你必须保护他的生命,让这个生命留在他的躯体里。」
「可是,弗洛斯特真的是人吗?」下界司命问。
「我不知道。」上界司命说。
「可能——」
「……我是那台古代的矿石粉碎机,」它开始广播,同时哐当哐当向这里驶来,「听我说完我的故事。我不是故意的,但我来不及停止我的碎石组件的动作——」
「走开!」弗洛斯特说,「挖你的矿石去吧!」
它停下了。
然后,经过指令发出到指令完成之间的滞后,它张开它的碎石组件,将里面的东西放到地下,转过身,哐当哐当开走了。
「埋葬这些骸骨,」上界司命下达指示,「葬于最近的墓地。棺材规格如下——」
「弗洛斯特是人。」莫德尔说。
「我们必须保护他的生命,让这个生命留在他的躯体里。」下界司命说。
「将他联上神经恢复系统。」上界司命下令。
「我知道怎么操作。」莫德尔打开机器。
「住手!」弗洛斯特说,「你们难道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
「没有,」莫德尔说,「我只知道可度量的事物。」
「……和职责。」他补充道,扶起开始在地板上抽搐的人。
六个月里,弗洛斯特住在人类制造厂,学习走路、说话,学习自己穿衣吃饭,学习看、听、嗅、感觉。他不再像从前的他那样,一眼就能度量外界事物。
有一天,下界司命和上界司命对他说话。交流必须通过莫德尔,因为他不像从前那样,毋须协助就能进行交流。
「弗洛斯特,」上界司命说,「一年又一年,这个问题始终没有解决。谁才是地球的合法统治者,下界司命还是我?」
弗洛斯特笑了。
「你们都是,又都不是。」他慢慢说道。
「但是,这怎么可能?谁是正确的?谁是错误的?」
「你们都是正确的,又都是错误的。」弗洛斯特说,「其中妙谛,惟人能解。听着我下面的话:这是给你们的新指令。
「你们俩谁也不能破坏对方的工作,你们共同承担起地球上的重建和维护工作。你,上界司命,我把我过去的工作交给你。你现在是北半球的统治者——向你致敬!而你,下界司命,你现在是南半球的统治者——向你致敬!像贝塔和我从前所做的那样,管理好自己的半球,这样才能让我满意。合作,而不是争斗。」
「遵命,弗洛斯特。」
「遵命,弗洛斯特。」
「现在,让我和贝塔通话。」
稍稍一顿,接着:
「弗洛斯特?」
「嗨,贝塔。听着这句话:'来自远方,来自黄昏和清晨,来自十二重高天的好风轻扬,飘来生命气息的吹拂:吹在我身上。'」
「我知道这首诗。」贝塔说。
「下一句是什么?」
「'……快,趁生命气息逗留[4],盘桓未去,拉住我的手,快告诉我你的心声。'」
「你的南极很冷,」弗洛斯特说,「而我很孤独。」
「但我没有手[5]。」贝塔说。
「你想要一双吗?」
「是的,我想。」
「那么,到明亮隘路来找我吧。」他说,「就是那个最后审判日不可能无休无止推迟下去的地方[6]。」
他们称他弗洛斯特。他们称她贝塔。
注释:
[1]英国诗人A·E·霍斯曼(1859-1936)的诗集。
[2]美国新墨西哥州的地下景观,1930年成为国家公园。
[3]位于南美洲
[4]英国诗人A·E·霍斯曼(1859-1936)的诗,选自莫德尔带给弗洛斯特的第二批书中的一本《什罗浦郡的浪荡儿》,也是这篇小说的标题。
[5]跟上面的诗「拉住我的手」相对。
[6]前文中,明亮隘路的碑文是:最后审判日是无法推迟的。人类灭绝,但从弗洛斯特起又获得了新生,这样看来,最后审判日还是推迟了。这里说的是,那一天终究是会来到的,不可能永远推迟下去。
Q.E.D.
特德·姜的《呼吸——一个宇宙的毁灭》
(译者为耿辉)
空气(还有人称之为氩气)就是生命之源的说法流传已久,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我刻下这些文字的目的,就是为了说明我是如何理解了真正的生命之源以及生命最终将怎样消亡,这个结果不可避免。
在大部分历史进程中,“我们依靠空气维持生命”这个命题的正确性明显得都不需要去证明。我们每天消耗两个肺的空气,把空的肺从胸腔取出来,再换上充满空气的肺。假如有人不小心让气压降的过低,他就会感到肢体变得沉重,他知道这就需要补充空气了。在体内的两个肺用尽之前连一个肺都无法更换这种情况极少发生。在这种不幸的情况下——比如有人被困住了,无法移动,而且旁边也没有人帮助他——空气用完之后几秒钟他就会丧命。
然而在正常的生活中,我们对于空气的需求远远超出想象,不过大家认为,到空气补给站要做的其它事情都要比满足这种需求更重要。因为补给站是最主要的社交场所,我们在那里既能获得生命的补给又能获得情感的满足。我们都在家里备有充满空气的肺,可是有人茕茕孑立的时候,打开胸腔更换肺似乎比做家务强不了多少;但是和大伙一起换肺却是一种群体行为,一种共同分享的快乐。
假如有人非常忙碌或者不善交际,他只需要在补给站把一对充满空气的肺安装在自己的身体里,再把空的放在房间的另一边就行了。要是刚刚换过肺的人有些空闲时间的话,他可以把空的肺连接到空气配送机上,重新装满它们,以方便下一个人使用。这个过程很简单,也是一种礼貌的体现。不过最常见的行为显然是在补给站闲逛并享受与人相伴的美好时光,跟朋友或熟人讨论当天的天气,顺便再把刚刚充满的肺提供给和自己交谈的人。尽管从最严格的意义上来说,这也许不能称之为分享空气,因为配送机仅仅是从深埋地下的储气槽连接出来的管道终端,所以大家明白我们的空气来自于同一个源头——伟大的世界之肺、我们的能量之源,不过这样的共识倒使得为他人提供便利成了一种友谊的体现。
很多肺会在第二天回到同一个气体补给站,不过大家出门去附近的地区时,也会有很多肺流通到别的补给站;从外观来看肺都是一样的:光滑的铝质圆柱体,所以人们分辨不出某个特定的肺是一直待在自己家附近还是去过了很远的地方。新闻和闲话随着肺在人和地区间传递。虽然我个人很喜欢旅行,但是通过这样的方式人们不离开家就可以了解到远方的新闻,甚至是那些来自于世界最边缘的新闻。我曾经一直旅行到世界的边缘,亲眼看见坚固的铬墙从地面一直向上延伸进无边的天空。
正是在一座气体补给站我第一次听说了促使我进行调查并导致我最终发现的那些谣言。很简单,事情始于我们区公告员的一番话。按照传统,在每年头一天的中午,公告员要朗诵一段很久以前为这样的年度仪式而创作诗文,这个过程需要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公告员提到,他最近一次朗诵的时候,钟楼在他结束之前就敲响了整点报时的钟声,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另一人说这是一个巧合,因为他刚刚从附近的一个区回来,那里的公告员也对同样的事情提出了抱怨。
没有人过多地思考这件事,只是把它当作看似正常的简单事实。仅仅过了几天,有人再次提到了一个类似的情形,又一位公告员的朗诵与钟楼的时间不符,有人认为这种异常情况也许体现出所有钟楼共有的机械缺陷,比较奇怪的是缺陷导致了时钟变快而不是变慢。钟表匠检查了出现问题的钟楼,但是没有发现任何缺陷。其实,经过与那些在新年庆典中走时正常的钟楼相比较,人们发现这些钟楼后来都一直在准确地计时。
我个人认为这个问题有些蹊跷,然而我的精力过多地集中在自己的研究上面,没法更多地思考别的事情。我一直都是一名解剖学学生,为了提供后来一些事情的背景信息,我先简要介绍一下我与这门学科的联系。
因为我们的生命力旺盛,致命的灾难也不常见,所以死亡很少发生。这是一件幸运的事,然而这令解剖学研究难以进行,尤其是很多非常严重的事故导致的死者的遗体受损,从而不能用于研究。假如充满空气的肺破裂,爆炸的威力可以撕碎我们的金属钛躯体,仿佛那是锡做的一样。过去解剖学家把精力都用来研究四肢,因为这是最有可能完整保留下来的部分。一个世纪之前我上了第一堂解剖课,讲师为我们展示了一条完整的断臂,为了露出里面密集的连杆束和活塞,外壳已经被除去。回想起来,当时的情形我仍然历历在目。讲师把那只手臂的动气管连接至挂在墙上的肺,这是他储存在实验室里备用的,然后他就能操纵从手臂的残端伸出的操纵连杆了,那只手也断断续续地随之张开与合拢。
从那以后,解剖学的发展已经达到了可以将残臂修复的程度,偶尔还能实施断肢再植的手术。同时,我们也开始有能力研究世人的生理学。我也给别人描述过我亲身参与的第一堂解剖课,在描述的同时,我打开自己手臂的外壳,指导学生在我移动手指的时候仔细观察缩短和伸长的连杆。
尽管有了这些发展,在解剖学领域的核心仍然存在一个无法解决的巨大难题:记忆。虽然我们了解一些大脑的结构,但是由于它极其精密复杂,脑生理学研究的艰难尽人皆知。在一些典型的死亡事故中,颅骨被打破,大脑喷出一股金粉,里面除了少量破碎的细丝和箔片几乎没留下什么,留下的东西却一点用处也没有。几十年来关于记忆的主导理论认为,一个人的所有经历都被刻在了金箔上,脑部破裂时气体的冲击力撕碎了这些金箔,形成了后来发现的那些微小碎片。解剖学家收集起这些小块的金片——它们薄得可以透过光线,只不过光的颜色会变绿——花上好些年的努力把碎片拼成原样。他们希望最终能够破译死者最近的经历在金箔上留下的记号。
我不赞同这种所谓的铭刻理论,理由很简单,假如我们的经历真以这种方式被记录下来,为什么记忆是不完整的呢?铭刻理论的鼓吹者为遗忘提出了一种解释——他们说随着时间流逝,金箔会从阅读记忆的探针下面移位,最初的金箔最终会完全移出了记忆探针的触控范围——可我认为这个解释一点儿说服力都没有。不过这一理论所表达的主张对我来说还是很容易理解的,我也曾花很长时间检查显微镜下的金箔碎片,我也曾想象,假如旋转细调旋钮便可清晰地看见符号的轮廓,这将令人多么愉悦啊。
而且不可思议的是,也许死者本人生前就已经遗忘的过去会从他尘封已久的记忆中被揭示出来。我们对于以前的记忆仅限于一百年之内,而文字记录——我们记录事件,但已记不清自己曾有过这样的行为——覆盖的时间只比记忆多几百年。开始用文字记录历史之前我们存在了多少年?我们来自于哪里?从我们的头脑中找出答案才有希望回答这些问题,这就是记忆铭刻理论看上去如此诱人的原因。
我所支持的反对派有这样的看法:我们的记忆存储在某种媒介中,也许是旋转的齿轮,也许是一系列不同状态的开关,清除记忆和保存记忆一样容易。这种理论表明我们忘记的一切确实无法恢复,我们的头脑所承载的历史也不比图书馆中记录的那些久远。缺少空气致死的人更换新肺以后,尽管可以复苏,但他没有了记忆,几乎变成了傻子,这种理论的一个优势就在于它可以更好地解释这种现象:死亡的冲击以某种方式重置了所有的齿轮或开关。记忆铭刻理论的支持者声称,死亡的冲击只不过使金箔发生了移位。不过没有人愿意为了解决争端而去屠戮生命,即使试验的对象是一个傻子。我构想过一个实验,它也许能令我查明最终的真相。不过做这个实验要冒很大的风险,所以要三思而后行。了解到更多有关时钟异常的消息之前,我一直犹豫了很长时间。
从更远的一个区传来消息,那里的公告员也发现了同样的状况,在他完成新年朗诵之前钟楼里响起了正点报时的钟声。令这件事与众不同的是,那座钟楼采用了一种特殊的机构,它用流进碗里的水银计时。这样的话时间差异就不能用那种共同的机械故障来解释了。大多数人认为这是一个骗局,某个捣蛋鬼耍的恶作剧。我却有一个不同的观点,它更加悲观,我都不敢说出来,不过它坚定了我的初衷。我要进行我的实验。
我制作的第一件工具最简单:我将四块棱镜平行安放在支架上并仔细地调整它们,使它们截面上等腰直角三角形的顶点位于一个矩形的四角。这样,水平射入一块下层棱镜的光线会向上反射,再经过另外三块棱镜的反射,光线会沿着一个四边形环路回到原点。所以,当我坐下来,使眼睛和第一块棱镜等高,我就能看到自己的后脑。这具自我观察潜望镜为将来所要做的一切打下了基础。
移动以类似方式排列的调整杆便可以调整潜望镜的视场。这一组调整杆要比潜望镜的大得多,不过在设计上还是相当简单的。相对而言,最后我又分别在这些工具上安装的设备要更加精密。我为潜望镜添加了一台双筒显微镜,安放在可以上下左右转动的支架上,我还为操纵杆配备了一批可以精确操纵的机械手,不过这样描述对机械师的工艺杰作实在有失公允。机械手结合了解剖学家的灵巧和他们所研究的身体结构带来的启发,操作者能够使用它们代替自己的双手,甚至是完成更加精密复杂的工作。
把这套设备全部组装完成花去了几个月的时间,但是我必须小心谨慎。准备工作一完成,我就可以将双手放在一套旋钮和控制杆上,操纵一对安放在我脑后的机械手,并用潜望镜观察它们的操作对象。接下来我就能解剖自己的大脑了。
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听上去十分疯狂,要是我讲给同事的话,他们一定会极力阻止我的。但是我不能让别人冒着受伤害的危险充当我的解剖实验对象,既然打算一个人实施解剖,我就不会满足于在这个过程中仅仅被动地充当解剖对象。自我解剖是唯一的选择。我弄来一打充满空气的肺,把它们连在一个汇流管上并安放在工作台的下方。我将坐在那里工作。为了将其直接连接在我胸腔内的支气管入口,我又安装了一个分配器。这些设备将为我提供可以使用六天的空气。考虑到我也可能在这段时间里完不成实验,我预约了一位同事在实验结束时来我家做客。不过我推测,决定我在这段时间能否完成实验的唯一因素就是我是否会在实验中死亡。
我首先取下了位于头顶和后脑的大弧度金属外壳,接下来是两块弧度稍小一些的侧面外壳,只有我的脸没有取下来,不过它固定在一个约束支架上,即使能通过潜望镜观察到后面,我也无法看清它的内表面。我看到自己的大脑暴露出来,它由十几个部分组成,外面覆着造型精致的外壳。我把潜望镜移到了将大脑一分为二的裂缝跟前,在迫切的渴望中瞥见了脑部件内部惊人的机械结构。就算是我看到的内容不多,我也能断定这是我见过的最具美感的复杂机械,超越了我们制造的一切,毫无疑问它具有非凡的起源。眼前的一幕令我兴奋得不知所措。我又严格从美学角度出发,品味了好几分钟,然后才继续进行探索。
一般的猜测认为大脑的结构是这样划分的:一台引擎位于头部的中心,实现现实认知,环绕在它周围的是一系列存储记忆的部件。我的观察结果与这个理论一致,因为外围部件似乎相互类似,而位于中心的部件却不大一样,它更加奇怪,而且活动的部分也更多。然而这些部件安装的十分密集,我无法看清它们是如何运作的。如果我要更深入地研究,我就得更近一步观察。
每个部件都有一个专属的空气储备器,从大脑基部的调节阀伸出的软管为它补充空气。我把潜望镜对准了最后边的那个部件,利用遥控机械手,迅速取下输气软管并装了一根更长的软管。为了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个动作,我曾练习了无数次。即便如此,我也不确定自己能否在这个部件耗尽它自己的空气储备之前完成连接。确认了部件的运转没有被我打断之后,我才继续往下进行。我重新整理了一下较长的软管,然后便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刚刚被它挡住的那个裂缝里有些什么:连接这个部件与相邻部件的其它软管。我操纵最纤细的一对机械手伸进那道狭窄的缝隙,一个接一个地用较长的软管替换原来的软管。最后,我完成了整个部件上的工作,它与大脑其它部分的每一条连接管路都被我更换了。这样我就可以从支撑结构上拆下它并把整个单元从原本的后脑那里取下来了。
我知道这样做有可能在不知不觉中消弱我的思维能力,进行的几项基础算术测试表明我的思维没有问题。一个部件已经挂在上边的架子上,此时我可以更清楚地观察大脑中央的认知引擎,不过,要将附加的显微镜伸进去进行细致的观察,空间还不够。为了能够彻底弄清楚大脑的工作原理,我至少得取下六个外围部件。
我为每个部件更换了软管,这项重复的工作需要极大的精力和耐心。我从后边又取下一个部件,从顶部取下两个,从两个侧面各取下一个,然后把所有的六个都挂在了头顶的架子上。我完成时的情形看上去就像是爆炸一秒钟之后某个极短瞬间的再现。考虑到这些,我再一次感到震惊。不过,认知引擎终于显露出来,从我躯干伸出的一束软管和操纵连杆在下边撑着它,我也终于可以将显微镜旋转到任意的角度并观察拆卸下来的组件的内表面了。
我一面凝视此情此景,一面问自己,我的身体都包含些什么?房间里用来帮助我观察和操作的管子基本上类似于把我的眼睛和双手同大脑连接起来的软管。在实验过程中,这些机械手从本质上来说不正是我的双手吗?潜望镜末端的显微镜头实际上不也是我的双眼吗?作为一个得到了扩展的个体,我的微不足道的身体充当了中央的超大脑。就是以这种不可思议的配合,我开始了探索自我的旅程。
我把显微镜转向了一个记忆单元,开始检查它的结构。我没指望自己能解开记忆之谜,只想着我也许能推测出记忆存储的方式。如我所料,那里根本就没有用来记录的大片金箔,不过令我惊讶的是成排的齿轮和开关也不存在。相反,里面的部件几乎就只有一排的空气管。透过空气管之间的缝隙,我隐约看见这个存储单元的内部在泛着涟漪。
经过仔细的观察和不断增加显微镜的放大倍率,我发现空气管分生出微小的毛细管,与毛细管交织在一起的是一张由金属丝编织成的致密的格子网,网上挂着金质的叶片。毛细管逸出的气流使叶片各自保持着不同的状态,它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开关,因为没有气流的帮助它们就无法维持自身的状态。但是我猜这些叶片就是我所寻求的开关,存储记忆的媒介。我看到的涟漪一定就是回忆的表现:叶片的排列方式被读取出来并传送回识别引擎。
拥有了这样全新的理解,我就可以再将显微镜对准识别引擎了。在那里我也观察到了金属丝网格,不过上边承载的金叶没有固定在哪个状态,而是在迅速地前后扑动,快得我几乎都看不清。实际上,整个引擎似乎都在运转,它所包含的网格多于输送空气的毛细管,我奇怪空气如何能连续不断地吹动所有的金叶。我对叶片进行了好几个小时的仔细观察才发现,它们自身也起到了毛细管的作用,叶片组成临时的管道和瓣膜,在短暂的时间里使气流转向,依次吹向其它的叶片,最后管道和瓣膜还会消失。这是一台连续变化的引擎,它的一部分作用其实就是改变自身,网格结构还算不上一台真正的机械,因为它相当于一张纸,识别引擎不停在上面书写。
可以这么说,我的意识被编码成这些微小叶片的状态,不过更准确的描述是不断改变方向并驱动叶片的气流。看着这些不停摆动的金叶,我明白了空气不像我们通常所想的那样,仅仅为实现思维的引擎提供动力。其实,空气恰恰就是我们思维的媒介。我们的思维就是一种气流的模式。我的记忆被记录下来,不是通过金箔上的刻痕甚至开关的位置,而是依靠持续不断的氩气流。
我领悟了这种网格结构的性质之后,一系列结论接二连三地反映在我的脑海里。第一个也是最普通的一个,我明白了为什么造就大脑的唯一成分是金这种最具延展性和韧性的金属。只有最薄的叶片才能满足这种机制对于移动速度的要求,只有最精致的细丝才能充当叶片的转轴。我用笔在铜板上刻下这些文字时会产生一些铜屑,每刻完一页,我就会把它们扫下来,相比之下,这些铜屑简直就是粗糙笨重废料。只有金质媒介才能实现记忆的快速擦除和存储,而且比任何开关或齿轮的组合要快得多。
接下来我明白了为什么缺少空气致死的人在安装充满空气的肺之后仍然无法恢复生命。持续的气流形成气垫,使网格结构中的叶片在它们之间维持平衡状态,也使得它们来回的摆动非常迅速。这也就意味着,一旦气流停止,一切就都丢失了,所有的叶片都垂下来,呈现同样的悬挂状态,它们所代表的思维模式和意识都被擦除了。恢复空气供应无法复原失去的一切。这也是速度的代价,存储思维模式的媒介越稳定,意识运作的速度就越缓慢。
随后我明查清了时钟异常的原因所在。我看出叶片移动的速度取决于吹向它们的空气,充足的气流几乎可以使叶片无摩擦地移动,要是它们移动得比较缓慢,那时因为它们受制于较大的摩擦力,只有在支撑它们的空气垫比较薄和吹过网格的气流比较弱时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钟楼的时间没有变快,其实是我们的头脑变慢了。钟摆驱动钟楼的节拍从不会改变,流过管子的水银也没有加快速度,但是我们的大脑依赖空气的流动,空气流动得越慢,我们的思维就越慢,从而使我们觉得时钟变快了。
我曾害怕我们的头脑可能会变得缓慢,正是这样的担心激励着我进行自我解剖。然而我认为我们的识别引擎——尽管由空气驱动——最终的本质还是机械式的,这台机器的某个部分会逐渐疲劳变形,从而造成速度减慢。这本来是一件可怕的事,不过至少我们还有希望能修复这台机器,把我们的大脑恢复到它最初的速度。
然而,要是我们的思维纯粹是气流的模式,而不是齿轮的运动,这个问题就严重得多了,有什么因素可能导致流经每个人大脑的气流变慢呢?不可能是气体补给站的配送器压力降低所致。我们肺部的气压特别高,所以空气必须经过一系列的调节阀降压后才送到大脑。我觉得思维能力的减弱一定源于反方面的因素:我们的环境气压在升高。
怎么可能呢?这个问题一出现,唯一可能的答案也变得明确了:我们天空的高度一定是有限的。在我们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外,环绕我们这个世界铬墙向内倾斜,形成一个穹顶;我们的宇宙如同一座密室,而不是一口开放的井。空气逐渐在密室中积累,直到气压与地下气槽中的相同。在这篇铭文最初,我说空气不是生命之源,这就是原因所在。空气即不会创生,也不会消失,宇宙中的空气总量保持恒定。假如我们的生命只需要空气,那么我们永远不会死。然而真正的生命之源是气压差,空气从稠密的地方流向稀疏的地方。我们的思维和活动,以及我们所造的每一台机器的运转都是靠流动的空气来驱动的,不同压力间的相互平衡产生了这种动力。一旦宇宙间各处的压力达到相同,所有的空气将不再流动,变得毫无价值。总有一天,我们将被静止的空气所围绕,无法从中获得半点能量。
其实我们消耗的不是空气。每天我从新换的肺中获取的空气完全从我的肢关节和身体外壳逸出,就是说这些空气被我排放到身体周围的大气中。我只是把高压的空气转换成低压的空气。我身体的每一个动作都对宇宙气压的平衡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我所考虑的每一个想法,都加速了那个末日的到来。
要是我在其它的场合认识到这一点的话,我会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冲到大街上。但是以我现在的情形——身体锁在固定支架上,大脑四处悬挂在实验室里——这么做是不可能的。我能看见自己喧嚣的思维引发大脑中的叶片飞速运动,这反而又增长了我对这种约束状态的不安。在这样的时刻恐慌起来可能会导致死亡,就如同被困在梦魇中的同时不由自主地扭动身体,挣扎着对抗的束缚,直到空气用尽。出于偶然,我的手碰到用于调整的控制端,把潜望镜的视场从网格结构转向了工作台的平面,不过这正和我意。不用再观察自己经过放大的恐慌心理,我也得以平静下来。我又恢复镇定之后,便又开始了组装自我的冗长过程。最后我把大脑恢复到初始的紧凑结构,装好脑壳,然后从固定支架上解脱出来。
起初我给别的解剖学家讲述我的发现时,他们不相信我。不过,在我进行自我解剖实验之后的几个月里,他们中越来越多的人相信了我。人们对大脑又进行了一些检查,对大气压力实施了多次测量,结果都证实了我的断言。我们这座宇宙的背景气压的确在升高,从而减缓了我们的思维速度。
这个真相被广泛了解之后,恐慌开始大范围传播,这是因为人们第一次审视“死亡不可避免”这个想法。为了抑制我们的大气变得稠密,很多人号召严格减少活动,对于浪费空气的谴责逐渐升级为愤怒的谩骂,甚至在有些区,出现了死刑惩罚。考虑到许多世纪之后我们的大气压才会同地下气槽中相同,恐慌平息下来,因此死亡的惩罚也就令人蒙羞。我们不确定这个过程到底要经历多少个世纪,有人在进行和讨论进一步的测量和计算。同时,大家开始广泛地讨论,我们应该如何度过余下的时间。
有一个团体致力于实现逆转气压平衡并发展了许多信徒。他们之中的机械师制造了一台机器,它从大气中获取空气,用外力使之体积变小。他们将这个过程称之为“压缩。”机器把空气恢复到储气槽的气压,那些逆转主义者兴奋地宣布这为一种新型补给站的建造打下了基础,这种补给站——和它填充的每一个肺——不仅为个人赋予了新生,而且也激活的整座宇宙。唉!仔细检查一下这台机器你就会发下它致命的缺陷,机器本身由储气槽中的空气提供动力,充满一个肺要消耗的更多一点空气。它不能逆转气压平衡,反而和世上万物一样,只能加剧这个过程。
尽管他们的一些信徒在这样的挫败之后幻想破灭,但是逆转主义者作为一个团体却没有踌躇不前,而是提出新的设计,用展开的发条或落下的重物为为压缩机提供动力。机械师没有获得更好的结果,每一根旋紧的发条都意味着上发条的人要释放空气,每一个高于地平面的重物都表示举起它的人要释放空气。在这座宇宙中,所有的动力源最终都由气压差产生,总而言之,没有什么机器的操作能增大气压差。
逆转主义者继续从事他们的工作,他们确信总有一天会造出一台机器,使产生的压缩空气比消耗的多,那将是一个永恒的动力源,补充着宇宙失去的生命力。我不像他们那么乐观,我相信气压趋于平衡的过程是不可动摇的。我们宇宙中所有的空气最终会均匀分布,不会有哪个地方更稠密或更稀疏,活塞无法驱动,旋翼无法转动,就连头脑中的金叶都不再运动,气压消失、动力枯竭、思维凝固,宇宙达到彻底的平衡。
有人会对这样的情况感到讽刺,我们的脑研究没有为我们揭示过去的秘密,反而展现了我们最终将走向怎样的未来。然而我坚持认为,我们其实了解到一些有关过去的重要事实。宇宙的开端仿佛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了呼吸。没人知道为什么,然而不管原因如何,我很高兴宇宙以这样的形式诞生,因为我的存在也要归因于此。我所有的欲望和沉思正是我们的宇宙缓缓呼出的气流。在这漫长的呼气结束之前,我的思维将一直存在。
所以我们的思维也许会尽可能地被延长,解剖学家和机械师们正在研制脑部调节阀的替代品,作用是逐渐提高大脑内的气压,使它保持高于环境的气压差。一旦这种阀安装到体内,即使我们的周围的空气变得稠密起来,我们的思维速度大体上也会保持不变。可是这并不意味着生活不会改变,气压差最终会降低到令我们的肢体虚弱、行动迟缓的地步。到那时我们也许得减缓自己思维,这样身体的迟钝才不那么明显,不过这还是会导致外界的一些过程看上去像是在加速。随着钟摆疯狂地摆动,嘀嗒的时钟好像变成了叫个不休的鸟儿,坠向地面的物体似乎受到了弹簧的推动,舞动的绳索仿佛成了噼啪作响的皮鞭。
我们的肢体将在某个时刻完全停止活动,我无法确定末日临近时各种问题出现的正确顺序,但是我想情况会是这样:我们的思维将继续运作,所以我们像雕像一样无法动弹的同时还保留着意识。也许可以说话的时间还要更长一些,因为我们的声匣工作时需要的气压要比肢体小。但是由于无法前往气体补给站,每次讲话都会消耗思维所需的空气,思维完全停止的结局就离我们更近了一步。为了延长思维能力而保持沉默和在交谈中走向最后的终结,哪个选择更好一些呢?我不知道。
在我们停止活动的前几天里,也许有一些人可以将大脑调节阀直接连在补给站的配送机上,其实就是用伟大的世界之肺代替了自己的肺。要是这样的话,那些人直到气压完全平衡的最后一刻都能够保持清醒。我们这座宇宙中所剩的最后一丝气压也将在驱动一个人思考的过程中消耗殆尽。
随后,我们的宇宙将进入绝对平衡的状态,所有的生命和思维都将停止,时间也因此而失去意义。
不过我还怀有一点渺茫的希望。
尽管我们的宇宙是封闭的,不过在无穷大的固体铬中它也许不是唯一的气室。我推测别处可能还有一个,不同于我们的另外一个,甚至体积更大呢。这个假想的宇宙可能有跟我们一样或者更高的气压,然而,假如它的气压比我们的更低甚至是绝对的真空呢?
把我们同那个假想宇宙分隔开的金属铬厚得我们都无法钻透,所以我们不能凭借自身力量到达那里,也就没办法从我们的宇宙中释放掉过剩的大气并以这种方式重新获得动力。但是我想象这个宇宙邻居有它自己的居民,他们的能力超过了我们。假如他们可以在两个宇宙间开拓出一条管道,并安上阀门从我们这里向那边释放空气,那我们该怎么办?他们可以把我们的宇宙当作储气槽,开动配送机充满他们的肺,用我们的空气发展他们的文明。
为我提供动力的空气还能驱动别人,助我刻下这些文字的空气有一天会流过别人的身体,一想到这些我就感到欣慰。我没有欺骗自己,认为这会是我再生的方式,因为我不是那些空气,我只是空气流动模式的体现。
然而我还怀有更加渺茫的希望:另外那个宇宙的居民不仅把我们的宇宙当作储气槽,而且一旦用尽了这里的空气,他们哪天也许能开辟出一条通道,亲自来我们的宇宙探险。他们可能会在我们的街道上徜徉、观察我们僵硬的身体、研究我们的财产、惊异于我们的生命。
我作这篇说明的原因即在于此。我希望你就是其中的一位探险者,我希望你发现这些铜板并破译表面上的文字。不论你们的大脑是否由我思考时消耗的空气所驱动,通过阅读我的文字,你的思维模式就模拟了我曾经的思维模式。以这种方式,我从你身上获得了新生。
你的探险者同伴们将会读到我们留下的其它书籍,通过你们合力思考,我的整个文明重获新生。当你们走在我们寂静的街道上,想象着这里曾经的样子,钟楼鸣响,补给站里到处都是闲聊的邻里,公告员在公共广场朗诵诗文,解剖学家教室里上课。下一次你观察周围这个静止的世界时想象一下我描述的这一切,这样它就会在你的脑海里重新变得充满活力、生机勃勃。
探险者,我希望你一切顺利,不过我怀疑,降临在我们身上的命运会不会同样也在等待着你们?我能想象得出平衡的趋势不仅仅是我们这个宇宙才有的特征,而是所有宇宙的内在性质。也许我的目光短浅,而你们的人已经发现了一个真正永恒的压力之源。然而我的思索已经是异想天开,我会假设你们的思维有一天也会停止,不过我无法弄清那将是在多远的未来。你们的生命将和我们的一样终结,没有人能逃脱。不管需要多久,最终的平衡一定会达成。
我希望你不要因为知道了这样的结局就感到悲哀,希望你们的探险不仅仅是搜索充当储气槽的其它宇宙,还希望你们是在求知欲的激发下,渴望见识宇宙呼出一口气能产生什么。因为即使一座宇宙的寿命可以预测出来,宇宙中生命的多样性却无法统计。我们盖起的建筑,我们创作的美术、音乐和诗句,我们各自的生命:没有一个可以预测,因为这些都不是必然的。我们的宇宙在滑向平衡点的过程中也许只能静静地呼气,而它繁衍出我们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却是个奇迹,只有诞生了你们的宇宙才能与之媲美。
探险者,尽管你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去世已久,但我还是要送你一句临别赠言。仔细想想,得以存在便是一个奇迹,能够思考就是一件乐事。我觉得我有权告诉你这一点,因为在刻下这些文字的同时,我就是这样想的。
评论有知友提到了《野性之口》,最近也刚好又看到了这一篇,就把它贴出来了。
第一次看到这篇小说的时候是在中午,刚要吃午饭,看完后恶心得差点吃不下饭。
文章如下
《野性之口》
小松左京
完全没有理由。
为什么需要一个理由呢?人们总想要为每一件事都找出理由,可真理是永远无法解释的。所有的存在为什么是现存的样态?为什么是以这种方式而不是别的方式存在?
那种理由,还没有任何人可以解答。
他望着窗外磨牙,胸中怒火熊熊。有时候,这种愤怒突然之间就把他淹没了,在他躯体的中心弥漫着一种剧烈的无理性的冲动,一种无法对任何人解释的毁灭的冲动。他猛地拉上窗帘,用力吸气、收紧肩膀,然后回到里屋。
我们生活的世界是毫无价值、荒谬可笑的。活着是一件荒唐无益的事情。首先,这个毫无价值的玩意儿——我自己——就荒谬得让人无法忍受。
为什么这样荒谬?
“为什么?”——还是这个问题。
毫无价值,荒谬可笑,仅仅因为它就是这样。每件事——财产、科学、爱情、性、生活,老于世故的人——自然、地球、宇宙——所有令人作呕的污秽,让人沮丧的愚蠢。所以—— 不。根本不是所以,而是无论如何,我真的要去做那件事。
我要去做。他无声地喊:我确实要。
当然,这将和别的事一样愚蠢——事实上,在一切各式各样的蠢事中间,也许是最愚蠢的?但至少这件事有那么一点刺激——一种锐利的感觉。也许这个详细周全的计划的核心就是一种疯狂的尝试?也许是这样,但至少—— 我就要开始做的这件事是任何人在头脑正常的时候从未尝试过的。
毁灭世界?历史上有千千万万人有过这样的狂想。而他这个想法不是那么陈旧的。
不可能有更荒谬的想法了,只有它才能扑灭他心头的怒火。我内心的火焰被一种高贵的绝望扇起来了……
进入内室,他锁上门,打开灯。现在——这想法使他两眼放光——现在开始了。
清冷的光线照亮了房间。一个角落里摆着一台家用电烤箱;一组煤气灶、一部切片机、大大小小的平底锅、一套刀具、一个装满各种调味料和蔬菜的壁橱。旁边是一个自动工作台,设置了全套程序,可以进行人类有史以来对身体进行过的任何外科手术——不管是难度多大、多么复杂的手术,即使是最大的医院里才能做的,这里也都能完成。手术台旁边,是一些假肢:手、脚;任何一种最先进的人造器官。
万事具备。他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去策划细节,又花了一个月准备工具。据他推算,作好全部准备至少又多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好,那么——让我们开始吧。
他脱下裤子,爬上手术台,把控制器的许多电极接在身上,扭开摄像机。
开始了—— 他用一种戏剧化的姿势拿起手术台支架上的注射器,检查压力刻度,调整设置——调高了一点,因为这是第一次注射——然后把禁用的麻醉剂注射进他右大腿。
大约过了五分钟,这条腿完全失去了知觉,他扭开了自动手术机。机器运作时吱吱呜呜的声音;自动指示灯熄熄亮亮;他的身体不由自主被向后猛拉,同时黑色的机械手延伸出多个分支。
桌上凸出的夹子固定住腿的胫部和足踝 。一只钢爪握着一个消毒纱布包往下滑到大腿和骨盆的连接处。
电子解剖刀如丝一般细细地切过皮肤,所过之处非常炽热,几乎没有鲜血流出。切开肌肉组织……露出大动脉……用钳子把肉夹下来……包扎……切除并处理感染的肌肉表面……嗡嗡叫着的轮转机锯条旋转着切向股骨。锯条切中了骨头,那一刹那他闭上了眼睛。
几乎没有什么震动感。当内置钻石头的超高速锯条切过骨头时,只发出了轻微的摩擦声,同时给骨头切面敷上混合的强力酵素。在精确的6分钟内,他的右腿干净利落地同躯干分离了开来。
机器用纱布擦拭他浸透汗水的脸,然后递给他一杯药水。他把药水一口饮尽,深吸了口气。他的脉搏在飞快地上升,更多汗水如雨般涌出。但几乎没有失血,也没有什么近似疼痛的感觉。神经治疗很管用。不需要输血。他吸了一些氧气,以缓解头昏眼花的症状。
他那条和身体分离的右腿直挺挺躺在床上。透过透明塑料的绷带,可以看到:一圈外围包着黄色脂肪的收缩的粉红色肌肉组织、白色的骨骼中心可见黑红色的骨髓。几乎没有流血。他望着这条膝盖骨突出的毛绒绒的玩意,几乎忍不住要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但是此刻没有笑的时间:还有更多的事需要做。
他休息了片刻以恢复体力,然后发出下一步工作的指令。
机器伸出一条机械手,抓起一条人造腿,把它安在刚才的切割面上;没有扎绷带的肌肉上药以后已经恢复了。人工突触中心的信息终端被与从切割处拉出来的神经叶鞘连在一起。终于,躯干的义肢被用带子和特殊医疗器械牢牢安在残余的大腿骨上。完成了。他试着小心地弯曲这条新腿。
到现在为止一切顺利。他极其小心地站起来:变化使他头昏、摇摇晃晃,但不管怎么说他可以站立也能慢慢走路了。假腿是用某种运动时声音很细微的轻金属制成的。没问题——够好的了——反正大部分时间里他都会坐轮椅的。
他举起自己的右腿从桌子头上放下去。腿太沉,几乎使他蹒跚了一下。他又一次在心里爆发了一阵野蛮的狂笑。我整个一生中一直拖着这些分量来来去去。切下这个肢体使他减轻了多少公斤的体重呢?
“好吧,”他咕哝着说,还在咯咯笑,“够了。现在该把血排干净了。”
他把这一大块肉扛上操作台,剥掉塑料包装,系住脚踝倒吊在天花板上,用他的双手挤压,从切口处放血。
后来,在洗涤槽里冲洗它的时候,上面的毛被水敷湿了,在所有动物的肢体中,它看上去最像一只巨大的蛙腿。他瞪着以古怪的姿势戳出不锈钢洗涤槽的那只脚的脚底心。
我的腿。凸出的膝盖,很难找到合脚鞋子的高脚背,一只运动员的脚上生的脚趾——这是我的腿!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爆发出一阵恶毒的狂笑,在笑声中痉挛地折起腰。最后,这只见鬼的坚韧的运动员的脚终于完蛋了……
是准备烹调的时候了。
他用大切片刀把这条腿从膝部切成两截,然后开始用一把锋利的猪肉刀剥皮。大腿骨裹着看上去很可口的肉,很是粗壮。当然,这是火腿。筋腱很有韧性;他用硬切片刀切得大汗淋漓,很快在身边垒起了厚厚的带着肌肉膜的肉块。他把大块胫骨处的肉放进装满滚水的大罐子,加上桂皮、丁香、芹菜、洋葱、茴香、藏红花、胡椒粒、其他调料和辛辣的蔬菜一起炖。脚被他丢掉了,只从足踝处刮了些肉下来。他把腿肉中用来做肉排的都切了片、擦了盐和胡椒,并拍打肉片使它们变软。
我会有勇气吃它吗?他突然问自己。结实的肉团总会梗在他咽喉的某处。他真的能够把它咽下去吗?
他咬紧牙关,油一般的汗水流了下来。我会吃的。这和人类一直以来烹制并享用其他有智慧的哺乳动物没有什么不同:母牛和绵羊,那些温和的,无辜的,有着悲伤眼睛的食草动物。原始人甚至吃自己的同类;有些种族直到现代还延续着吃人的习俗。为了吃而杀掉动物——也许这中间有正当的理由。其他食肉动物也不得不靠杀戮生存。但是人类……
从他们存在的那一天起,贯穿人类历史,有多少亿万人被杀掉而连吃也没有吃?和那个相比,这样绝对是清白无罪的。我将不去杀任何别的人。我不会去屠杀可怜的动物。通过这种方法,我自己吃的是我自己的肉。还有哪种别的肉能像这种一样毫无罪过?
煎锅里的油开始噼啪作响。他用颤抖的手抓起一大块肉排,犹豫片刻,把它丢进锅里。噼啪响的脂肪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喷喷的味道。他仍在发抖,他把轮椅把手握得太紧,几乎要把它折短了。
好吧。我是一只猪。或者,人类比猪要糟糕得多:卑鄙,污秽。在我体内有个部分比猪还不如,还有个“高贵”的部分为比猪还不如感到无尽的愤怒。那个高贵的部分将把那比猪还不如的部分吃掉。这件事里有什么让人害怕的东西么?
被烤得金黄松脆的肉排在盘子上滋滋作响。他往上面抹了芥末,配上柠檬和奶油,浇上肉汁。他拿起餐刀的时候,他的手在打颤,餐刀敲在盘子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他汗如雨下,用尽全力握住餐刀,切割,用叉子戳起来,然后提心吊胆地把它送进嘴里。
第三天,他截下了左腿。这一只,胫骨和全部表面都被抹上了大量奶油,用烤肉叉叉起来,架在旋转型烤肉架上烤了。至此他已不再恐惧。他发现自己惊人的可口:这个发现使一种混合着愤怒和疯狂的情绪在他心底牢牢扎下了根。
第一周以后,事情越来越艰难了。他不得不切断了自己的下半身。
在轮椅的方便马桶上,他最后一次享受了排泄的乐趣。当他喷射的时候,他大笑了。
看看这肮脏的货色!我排泄的是我自己,在我自己的内脏中储存然后变成粪便!也许这是自我蔑视的最高形式了——或者是自我颂扬的最高形式?
当他失掉了髋骨以下的部分,两条假腿就基本没用了。但他还让它们留在老地方。现在是换下内部器官的时候了,他向机器的电脑咨询:“当我把肠子吃掉之后,还会有食欲吗?”
“它不会受什么影响。”这就是回答。
他抛掉了大肠,把小肠和蔬菜一起炖,把十二指肠做成腊肠。他用人造器官换下了肝脏和肾脏,然后把这两个器官做了小炒。肚子他先放在一边,放在装着营养液的塑料容器中保存。
在第三周的末尾,他换下了他的心和肺,最后,他把自己跳动的心切成细丝油煎:这是连阿兹塔克主持献祭的祭师都无法想象的事情。(注:阿兹塔克人:16世纪西班牙人入侵时期生活在墨西哥中部的印地安人部族)
当他开始把自己的腹部做成餐点时,他开始清醒地意识到:人类是可以在毫无食欲的情况下机械进食的。腹部用酱油浸泡着,加上了大蒜和红辣椒。
在无数各种各样、希奇古怪的被当作食物的产品中,有多少完全与饥饿无关、纯粹是由于好奇而被开发的?即使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人类还是会吃最不可思议的东西,如果他感到饥饿。吃自己同类的肉时,那种愤怒的感觉就像是用牙齿咬碎玻璃杯一样。
食欲的源泉来自于原始的侵略冲动:杀戮和吃食;践踏和粉碎;吞咽和吸收 ——那就是野性之口。
到现在,他的咽喉只能与一根管子相连。直接输送到血液的营养来自一个装满营养液的容器。内分泌活动由人造器官完成。在这张嘴的尽头,双臂都被吃完;唯一保留的是颈部以上的部分,而在第五十天头上,面部所有的肌肉几乎都被吃光了;剩下两片嘴唇在安装的弹簧支持下咀嚼。眼球只剩一只,另一只被吞进嘴里嚼掉了。
现在坐在轮椅上的,是和错综复杂的大大小小的管子堆在一块儿的一副骨架,在这副骨架上,唯一留存的是大脑和一张嘴巴。
不……
即使是现在,一只机械手臂正在剥去头皮,用锯条把头盖骨的顶部干净利落地切了下来。
在暴露的小脑上撒上盐巴、胡椒粉和柠檬汁,舀起满满一大勺——我的脑子,想到这是我的小脑。我怎么能尝这个东西呢?难道一个活人能够品尝自己脑浆的滋味吗?
勺子毁坏了灰色的大脑。没有痛苦——大脑皮层没有感觉。但到了这时,机械手舀出一勺勺灰色糊状的东西放到骷髅的嘴里,嘴巴贪婪地吞咽下去时,“味道”已经无法辨别了。
“是杀人案。”警官从屋里走出来时,面对挤满出口处的记者们说,“此外,这是一起残忍、野蛮得难以想象的罪行。罪犯无疑是一个严重的精神病患者。看上去像是某种变态的实验——身体被 一块块卸下来,然后装上人工器官……”
警官处理好媒体方面的问题,进了屋,擦去脸上疲惫的汗水。
从焚化炉过来的侦探疑问地看着他。“录像带已经烧毁了,”他说,“但是,你为什么要说这是一次谋杀呢?”
“为了维持社会的美好与和平。”警官做了个深呼吸。“把它宣布为谋杀——指挥一次官方的调查——然后让它成为我的秘密。这次案件——抹去案件中的证据——它们完全是不合常理的。你不能让一个正常的市民看到在一些人心灵深处的疯狂和自我毁灭的欲望。如果我们做了这样一件事情,如果我们不小心让人们看到了内心寄居的原始的野兽——好吧,你可以肯定会有人学这个人的样。这一种人——你没办法知道他们能做出什么……
“如果广大民众突然了解了这样的东西,人们将对自己的行为失去自信——他们会开始钻入自己灵魂深处的黑暗中。他们会彻底无法理解自己——完全失去控制! “你看,人类存在的根源是疯狂——所有动物心底的那种盲目的侵略性的冲动。如果人们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果有大批人用存在解放或自己管自己之类的口号来表达这种疯狂——那就是人类文明的终结。不管我们用什么样的法律、武力、或规章来约束,一切将完全失控! “人们把别的人撕碎,互相残杀,破坏、毁灭,这些征兆已经开始显现——这个人吞下融化的炸药自杀——那个人倒上汽油自焚而死——另一个光天化日之下在城市中心性交。当没再有什么理智的行为可以作为攻击对象,笼中的野兽就开始毁灭自己的心智——”
“啊呀——” 年轻的侦探从正在腐烂的骨架旁跳开。刚才,正当他想把仍然塞在骷髅嘴里的恶臭的勺羹取出来时,那骷髅的牙齿扣下来,咬住了他的食指,咬掉了指尖的一小块肉。
“小心呀,”警官疲惫地说,“一切动物生命的根基就是那张带着如饥似渴的吞噬欲望的嘴巴,巨大的野性之口……”
在那具裸露着大脑的骷髅上,残留的一只眼球开始变松,有力的弹簧替代了消失的肌肉,正在用肿胀的舌头和坚硬的牙齿咯吱咯吱地咀嚼着那块小小的肉屑。
许久没看,没想到这个回答居然过1k,而且还是我第一个过千赞的回答。
那么我就再贴一篇阿西莫夫的《最后的问题》
(这可能目前能找到的翻译得最好的版本了)
阿西莫夫
杨文捷——译
“最后的问题”第一次被提出的时候,是2061年5月21日。那时,人类文明才刚刚步入曙光乍现的新纪元。这个问题缘起于一桩价值五块钱的酒后赌注。事情是这样的——
阿列山大·奥戴和博尔特木·卢博福是“多瓦克”勤恳的管理员。这台电脑体积庞大,操纵界面纵横数公里长,机械咔嚓作响,闪烁不定。至于这冰冷的表象下到底藏着什么,他俩的理解已经是人类力所能及的极致了。至少,他们对它的结构和电路有个大致的概念,而它的规模早就决定了已没人能独自掌握所有的细节。
多瓦克会自我调节和校正。它也必须这样,因为人类能够对它进行的调节和校正远远不够快,甚至也不够好。于是,奥戴和卢博福对它的管理和维护是很浅显的。不过,任谁都只能做到这样而已。他们给它输入数据,根据它的需要编辑问题的格式,并把它输出的答案翻译成人类的语言。因此,他们——还有所有像他们这样的管理员——理应可以分享多瓦克所有的荣光。
几十年来,多瓦克帮助人类设计宇宙飞船、规划飞行轨道,让人类登上了月球、火星和金星。可是,若是要去更远的地方,地球贫瘠的资源就无法保证飞船的供给了。这些长途飞行需要的能量太多,纵使地球人对煤矿和铀矿的利用率越来越高效,它们的存量终究有限。
但慢慢地,随着多瓦克逐渐学会了从更基础的角度去回答艰深的问题之后,终于,在2061年5月14日,理论变成了现实。
太阳的能量被储存和转换后,实现了全球范围内的直接供能。所有的煤电站和核电站都被弃用,开关一拨,地球的能源需求便直接连接上了一个直径为一英里、位于地球和月球中间的小型空间能源站上。太阳能通过肉眼不能见的光束支撑起了整个地球的运转。
这一创举惊天动地,虽已过去了七天,它引起的轰动却依然没有平息。奥戴和卢博福忙于参加各种发布会,好不容易才得空一起躲到了一个偏僻的地下仓库,多瓦克庞大的躯干在这里露出了一部分。他们明白,忙了这么久,多瓦克也该休假了,他俩原本也无意打扰它。
他们带了一瓶酒来。此时,他们脑子只想好好休息一下,聊聊天,喝喝酒。
“仔细想想,还真是了不起呢。”奥戴说。他宽大的脸上刻着疲倦的纹路,一边用玻璃棍搅拌着自己的酒,一边看着冰块笨拙地浮沉,“今后需要的声音能源统统都归我们予取予求了。就算要把整个地球都化成一大坨液态铁,这些能量都绰绰有余。够咱们永永远远地用下去啦。”
卢博福歪了歪头。他想提出反对意见的时候会习惯地做出这个动作,而此时他真想发表反对意见——比较冰块和玻璃杯都是他辛辛苦苦拿下来的,“不是永远。”他说。
“钻什么牛角尖哪,差不多就是永远了。直到太阳烧尽为止,老卢。”
“那就不是永远。”
“那好吧。那也总得有若干年。两百亿年,差不多吧。这么说你满意了吗?”
卢博福用手拨弄着他脑袋上所剩无几的头发,似乎在确定它们还还完好无损一般。他抿一口酒:“两百亿年不等于永远。”
“反正我们这辈子用是足够了,对吧?”
“煤矿和铀矿也够我们用一辈子的。”
“没错,但文明可以把把飞船连上太阳能站,轻轻松松就能让它在冥王星飞一百个来回。煤矿和铀矿总做不到这个吧。不信你问多瓦克。”
“不用问它,我自己知道。”
“那就别说得好像多瓦克没有立下什么功劳一样。”奥戴涨红了脸,“它很了不起。”
“谁这么说了?我是说,太阳也不会永远存在的。我只是在说这个。未来两百亿年我们是可以安枕无忧了,但以后呢?”卢博福伸出一根微微颤抖的手指指着奥戴,“你别告诉我换颗恒星接着用就行了。”
一时间俩人都没有说话。奥戴只小酌了几口,卢博福缓缓闭上了眼睛。两人都养了会神。
随后,卢博福的眼睛睁大了:“你一定在想,我们确实可以换颗恒星用,对不对?
“我没想什么。”
“你肯定这么想。你这人逻辑有问题,就像是那个故事里说的笨蛋一样,被大雨困住了之后就去树下躲着,一点儿都不担心,因为他觉得这棵树湿透了之后就可以躲到下一颗树下去。”
“我懂”奥戴说,“别瞎嚷嚷。等太阳烧完了,别的恒星也完蛋了。”
“当然会完蛋。”卢博福咕哝道,“一切都由于宇宙大爆炸而起,等这些恒星全都烧完了,一切也都结束了。有些恒星绕得快,有些烧得慢。巨型星连一亿年的寿命都没有,太阳可以活上二十亿年,矮星再厉害也就最多能撑一百亿年。不管你怎么算,一万亿年后,这宇宙肯定是漆黑一片的。总有一天,熵会达到最大值。就这么简单。”
“我知道熵是怎么回事。”奥戴抢白道。
“知道才怪。”
“你能知道,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那你也一定知道,一切都会衰败。”
“没错,谁说它们不会了?”
“你啊。你这个笨蛋,刚刚不还说我们有永远够用的能源吗?你自己说的,永远。”
这回轮到奥戴来反驳了:“可能有一天,我们还能重新开始。”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总有一天可以。”
“不可能。”
“你去问多瓦克呗。”
“你去问啊,敢不敢?我赌五块,答案一定是不可能。”
恰到好处的醉意促使奥戴当真去问了,而他残存的理智也恰到好处地帮助他输入了准确的指令。这个问题对应的文字大概是这样的:会不会有一天,人类能在不使用任何纯净能量的情况下,把老去的太阳还原到它最生机勃勃的状态?
更简单的说法是:宇宙中熵的总和有可能大幅下降吗?
多瓦克陷入了死寂。本在缓缓闪烁的灯光渐渐熄灭,远处机器的嘀嗒声乐消失了。
正当这两位技术员吓得胆战心惊的时候,连接着多瓦克的电传打字机突然劈啪作响,敲下了一行字:数据不足,无法获取答案。
“不读了。”卢博福喃喃道。两人匆匆离去。
第二天,他们在醉宿之后的头昏脑涨和口干舌燥之间,彻底地忘掉了这件事。
贾罗德、贾罗婷和贾罗蒂塔一号和二号注视着眼前的显示屏。在他们成功穿过了超时空内没有时间维度的通道后,眼前错落的点点星光在顷刻间间黯淡下去,一轮斑驳的玉盘占据了视野中央,兀自散发着冷冽夺目的光芒。
“那就是X-23星。”贾罗德笃定地说。他纤细的手紧紧地箍在身后,手指的关节没了血色。
小贾罗蒂塔姐妹还是头一次穿越超时空,对那一瞬间身体里外倒置的奇异感觉十分敏感。她们掩着笑,疯狂地绕着母亲追闹着,尖叫着:“我们到X-23啦——我们到X-23啦——我们——”
“安静点,孩子们。”贾罗婷喝停她们,“你确定吗,贾罗德?”
“不然还能是什么?”贾罗德盯着天花板下方的一块凸起,反问道。这条光秃秃的金属贯穿整个房间,延伸至两边的墙里,跟整艘飞船一样长。
贾罗德对于这块粗粗的金属长条知道得并不多。他知道它叫作“微瓦克”,知道人类可以问它问题,也知道就算没人问它问题,它也还肩负其他使命。它要负责将飞船导向目的地,接受从几个宇宙分区能源站传来的能量,还要计算出进行超时空穿越所需的方程式。
贾罗德一家只需要安逸地在飞船的生活区里等着就好了。
有人曾经告诉过贾罗德,“微瓦克”这个名字里的“瓦克”在古英语中是“模拟电脑”的意思,但他几乎连这个都忘了。
贾罗婷注视着可视版,眼睛湿润:“没办法,我还是觉得离开地球感觉很奇怪。”
“这又是何必呢?”贾罗德语气强硬,“我们在地球上一无所有,而X-23上却是应有尽有。你不会孤单,也不用去开天辟地。这个星球上已经有一百多万人口了。唉,说不定我们孙子的孙子就要因为X-23上挤不下这么多人,不得不去寻找属于他们的新世界了呢。”
他略一思忖,接着说:“我跟你讲,照着现在人口爆炸的趋势,电脑能帮助我们实现星际旅行真的算得上是万幸了。”
“我懂,我懂。”贾罗婷伤心地说。
正在这时,贾罗蒂塔一号插话道:“我们家的微瓦克是世界上最棒的微瓦克!”
“我也这么觉得呢。”贾罗德揉了揉她的头发。
的确,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微瓦克感觉很棒。贾罗德很庆幸自己生在了这个时代。在他父亲年轻时,电脑还是庞然大物,占地超过一百平方英里。每个星球只有一个,因此叫作“星球瓦克”。随后一千年,这些电脑的体积持续变大,直到一场技术革命突如其来。分子阀一举取代了晶体管,此后,哪怕最强大的星球瓦克都被缩小到只有半艘飞船的大小,可以伴随人类步入太空了。
贾罗德感到很振奋。自家的微瓦克比当年的那虽原始却让人类第一次驯服了太阳的老“多瓦克”要强大强大若干倍,甚至跟地球上那台解决了超时空问题,让人类实现了星际穿越的星球瓦克想比也丝毫不逊色。每每想到这里,他就满怀希望。
“有那么多恒星、那么多行星呀。”贾罗婷心事重重,叹气道,“我猜,从此以后所有的家庭都会像我们一样,不断地迁徙去新的星球。”
“不可能永远这样。”贾罗德微笑着说,“总有一天会无以为继的。不过,那会是几十亿、上百亿年之后的事情了。恒星的寿命也是有限的,你知道吧。熵是不断在增加的。”
“什么是熵呀,爸爸?”贾罗蒂塔二号尖声问。
“小宝贝,熵这个词呀,是用来形容这个宇宙的衰败程度的。一切都会衰败,就好像你那个对讲机机器人一样。”
“那换个能量源不就好了吗?就像我那个机器人一样。”
“可恒星就是能呀,宝宝。等它们燃尽了,就再也没有能量了。”
话音刚落,贾罗蒂塔一号便号哭起来:“爸爸,你让它们不要燃尽,不要衰败吧。”
贾罗婷懊恼地低声抱怨:“你看看你。”
“我怎么知道这样就吓到她们了呢?”贾罗德低声回答。
“去问问微瓦克吧。”贾罗蒂塔一号哭着说,“去问问它该怎么把恒星重新点燃吧。”
“去问吧。”贾罗婷说,“问了她们就消停了。”(这时,贾罗蒂塔二号也哭起来了。)
贾罗德耸耸肩:“好啦好啦,宝宝们,我这就去问微瓦克。别担心,它一定可以告诉我们的。”
他对着微瓦克提出了问题之后,急急忙忙地补充道:“把答案打印出来。”
贾罗德握着手上宝宝的胶膜眉,眉开眼笑地说:“看哪,微瓦克说了,到时候它会负责解决这件事的,不用担心。”
贾罗婷说:“好啦,孩子们,该上床睡觉了。我们就要到家了。”
贾罗德重新读了一遍分子纸膜上的字便把它销毁了。那上面写着:数据不足,无法获取答案。
他耸了耸肩,看向眼前的可视板。X-23就快到了。
拉美丝家的VJ-23X望向远处黑暗中的小型星系全系图,说:“我有时候在想,我们这么担心是不是有点可笑。”
尼克隆家的MQ-17J摇了摇头:“我不觉得。你知道,按照选择的发展速度算,整个宇宙在五年内就会被挤满。”
他们看上去都才二十出头,各种高大,体态完美。
“就算如此,我也不大愿意跟着星系管理会提交这么一份悲观的报告。”
“那还能提交什么报告?我们得引起注意。必须引起它们的注意。”
VJ-23X叹了口气:“宇宙是无限的。还有一千亿个星系等着我们呢。说不定还有更多。”
“一千亿并不等于无限。这个‘无限’已经变得越来越有限了。你想想,两万年前,人类才第一次开始汲取星际能量;几个世纪之后,又实现了星际旅行。人类只花了一百万年才填满了一个小小的世界,但之后只用了一万五千年就填满了整个星系了。现在的人口每十年就要翻个倍——”
VJ-23X插话道:“那还不是因为现在长生不老了?”
“是啊,现在我们还都得到了永生的能力。永生这件事可真是可怕。星际瓦克给我们解决了很多问题,但为了解决老去和死亡的问题,之前的问题就都白解决了。”
“话虽如此,我猜你现在也不会想死吧。”
“当然不。”MQ-17J立刻回答,马上又将语气放软,“暂时还不。我还年轻。你多大了?”
“二百二十三岁。你呢?”
“我还不到两百。话说回来,入口每十年就翻一番,等这个星系填满了,我们再过十年会又填满另外两个。再过十年,就是四个。一百年内,我们就会填满一千个星系。一万年之内,我们现在所知的整个宇宙就都装满了。那再往后会发生什么?”
VJ-23X说:“不仅如此,还有运输问题。不知道要用多少星能系统才能把一星系的人挪到另一个星系里去。”
“说的很对。就目前人类已经每年要用掉两个星能系统了。”
“大多数的星能都被浪费了。我们自己的星系一年能造一千个星能系统,可我们只用了其中两个。”
“没错,可哪怕我们能达到百分之一百的效率,一切也只是时间问题。我们现在对能源的需求呈指数趋势增长,比人口增长还快。在填满所有的星系之前,我们就会用完所有的能量了。你说得对,说得很对。”
“只能通过星际气体去创造出新的恒星了。”
“能不能也用我们浪费的热能去创造?”MQ-71J讽刺地问道。
“熵也可能可逆。得问星际瓦克才知道。”
VJ-23X本来只是随口一说,可MQ-17J当着从兜里掏出了他的瓦克连接头,并把它放在了前面的桌上。
“我的确有点想问。”他说,“人类迟早有一天得面对这个问题。”
他沉郁地盯着眼前小小的瓦克连接头。它两寸见方,本身看上去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但这个不起眼的小正方体却通过超时空链接着伟大的、为所有人类所用的星际瓦克。如果把超时空也算在内的话,它也是星际瓦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MQ-17J顿了顿,心里琢磨着不知道自己“永生之年”的哪一天可以亲眼见到星际瓦克。它存在于一个只属于它自己的小小世界,那里一束束“力光”像蜘蛛网般缠绕着一团物质。一波波的次介子从中涌出取代了从前的分子阀。尽管是由次以太物质构造的,星际瓦克还是有足足三百米长。
MQ-17J突然对着他的瓦克接头问道:“熵会不会有可逆的一天?”
VJ-23X吓了一跳,立马说:“唉,我没有真让你问的意思呀。”
“干嘛不问?”
“我们都知道熵是不可逆的。你不能把烟雾和尘埃变回一棵树去。”
“你的世界有树吗?”MQ-17J问。
星际瓦克的声音吓得他俩连大气都不敢出。桌上小小的瓦克接头里,传来了一阵轻快而悦耳的声音。那声音说:“数据不足,无法获取答案。”
VJ-23X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于是,他们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要给星系管理会提交的报告上。
大亥的意识在一整个崭新的星系里游荡,但他对其中散布的恒星旋转臂却兴趣寥寥。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一颗。他是不是已经见过了所有的呢?这里有这么多星星,它们其中的每一颗都承载着人类的重量——但这些重量却是死气沉沉的。时光推移,属于人类真正的精髓一点点地来到了太空里。
那精髓就是人的意识——而不是身体。亿万年来,那些永生的身体都停留在行星上,静止着度过漫长岁月。极偶尔地,他们会苏醒过来活动肢体,但这样的活动也日趋罕见。很少再有新生会加入到这遮天蔽日的人群中来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宇宙里的空余空间早已所剩不多。
大亥在触见另一缕翩跹的意识时,从原本天马行空的遐想中醒了过来。
“我是大亥。”大亥说,“你呢?”
“我是丁一。你是哪个星系的?”
“我们就管它叫‘星系’。你呢?”
“我们也是。每个人都懒得去给自己的星系取名字。反正也没有取名的理由。”
“也是。所有的星系都一样。”
“倒也不是。总有一个星系是人类的母亲星系,那个星系就跟别的不一样。”
大亥说:“那是哪一个呢?”
“我也说不上来。全瓦克肯定知道。”
“我们是不该问问呢?我突然很好奇。”
大亥拉开自己的视角,把眼前的星系缩小成了一粒粒撒落在浩瀚宇宙中的微尘。它们的数量如此之多,每一个星系里面都充满了永恒的生命,而每一条生命的灵魂都在太空中随处飘荡。这一望无垠的无数星系中,有一个是人类最初的母星系。曾几何时,它是唯一一个有人类居住的星系,而那些古老的历史早已远得如烟似幻。
大亥的好奇心占据了一切,他大喊道:“全瓦克!人类是从哪个星系来的?”
全瓦克听见了。宇宙的每一个角落都装有它的感应器,每个感应器都通过超时空链接着全瓦克神秘的栖身之所。
据大亥所知,只有一个人的意识达到了近到能感知全瓦克的距离。那人说他只看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球,直径半米多,不大容易看清。
“全瓦克怎么可能才那么点儿大?”当时,大亥问。
“它的绝大部分都在超时空里。”那人说,“至于它是什么形态的,我就想象不出来了。”
没人能想象出来。大亥知道,早就没有人在给全瓦克制作零件了。每一个全瓦克都由自己的前身设计制造而出。在自己纵横百万年的寿命中,每一台机器都会积累大量的数据来设计出一台更优秀、精密、强大的后代,把自己的数据和特征代代相传。
全瓦克打断了大亥的遐想联翩。它没有出声,却引导着大亥的意识来到了黑暗中的浩然星海中,其中有一个星系被放大并高亮标出。
一个遥远而清晰的想法出现了:这里就是人类原本的星系。
可它看起来跟别的星系别无二致,大亥克制住自己的失望之情。
他旁边的丁一突然说:“这些恒星中有人类最初的太阳吗?”
全瓦克说:“人类最初的太阳经过了超新星爆炸,现在是一颗白矮星。”
“那依赖它生存的人都死了吗?” 诧异间,大亥脱口而出。
全瓦克说:“在这种情况下,时间维度维度里会有一个新的世界出现,用来保存他们的肉身。”
“哦,也是。”大亥虽这么说,却止不住地感到怅然若失。他的意识放开对人类母星系的聚焦,让它重新被淹没在苍茫的星海里。他再也不想见到它了。
丁一问:“怎么了?”
“恒星都在衰亡,最初的太阳已经死了。”
“它们肯定要衰亡啊,不然呢?”
“可当所有的能量都消失殆尽了,你我也会随着它们一起死去。”
“那还有好几十亿年呢。”
“就算还有好几十亿年,我也不想这样。全瓦克!恒星要怎么才不会死去?”
丁一忍俊不禁地说:“你这等于在问熵是不是可逆的。”
全瓦克的回答是:数据不足,无法获取答案。
大亥的思绪飘到了自己的星系。他忘掉了丁一的存在——他的身体或许在万亿光年之外的某个星系,或许就在大亥自己星系的恒星上。但这都无关紧要了。
大亥开始郁郁寡欢地搜集星际之间的氢粒子,想制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太阳。就算所有的行星都会衰亡,至少他还可以制造出几个新的来。
人类暗自思忖。从意识层面来说,所有的人类都已合为一体。他包括了万万万亿个不死之身,每一具都安然而坚固地静置着,被同样坚固的小机器人打理得有条不紊。这些身体的意识已经彼此融合,无法区分开来。
人类说:“宇宙快死了。”
他环视着逐渐变得灰暗的各个星系。巨星们燃烧速度太快,很久以前就已经完全湮灭。几乎所有的恒星都变成了白矮星,散发着日益黯淡的光芒。
星尘孕育出了一些新的恒星——有的是自然形成的,有的是人类自己造出来的——但它们也正在消逝。尽管白矮星彼此撞击时会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创造出新的恒星,可毕竟一千个白矮星的死亡才能获得一颗新恒星的新生,而它们的寿命也是有限的。
人类说:“如果按照宇宙瓦克的指示合理规划的话,宇宙中剩下的能量加在一起还能用几十亿年。”
“就算这样,也总会有用完的一天。”人类说,“再怎么精打细算,再怎么负隅抵抗,用掉的能量也是回不来的。熵总会达到一个最大值。”
人类说:“熵难道真的不可逆吗?我们问问宇宙瓦克吧。”
宇宙瓦克包围着他们——但不是在空间维度上。它存在于超时空里,不属于物质,也不属于能量。它的大小和性质已经超出人类所能理解的范畴了。
“宇宙瓦克,要怎样才能让熵变得可逆?”
宇宙瓦克说:“信息不足,无法获取答案。”
人类说:“那就再多搜集一点数据。”
宇宙瓦克说:“我会的。我已经搜集了一千亿年的数据了。人类曾很多次问过我和我的前身这个问题。我现有的数据依然不够。”
“有可能搜集到足够的数据吗?”人类说,“还是说,这个问题在所有可能的情况下都是无解的?”
宇宙瓦克说,“没有任何问题在所有可能的情况下都无解。”
人类说:“那你什么时候才会搜集到足够的数据呢?”
“数据不足,无法获取答案。”
人类问:“那你会继续努力去获取答案吗?”
宇宙瓦克说:“会。”
人类说:“那我们再等等看。”
恒星熄灭了,星系也消逝了,十万亿年的衰败之后,宇宙陷入了黑暗。
人类一个个地跟瓦克融为一体,每个人都失去了自己的意识,却都有了更大的收获。
人类的最后一个意识在融进瓦克之前停顿了一下。他环顾四周,太空里空无一物,最后一颗恒星已经熄灭,只有极至稀薄的物质在最后一丝热量的驱动下进行着越发式微的运动,气温滑向绝对零度。
人类问:“瓦克,一切都结束了吗?宇宙还能不能从混沌中重新变回原来的样子?到底能不能?”
瓦克说:“数据不足,无法获取答案。”
人类的最后一个意识融进了瓦克。整个宇宙只剩下停留在超时空的瓦克。
物质和能量都消失了,时间和空间也继而不复存在。瓦克之所以还存在,仅仅是因为最后一个它未能回答的问题。十万亿年前,一个微醺的人就对一台电脑问出了这个问题。那时候瓦克跟现在的瓦克自然不能同日而语,就好像那时的人类跟“人类”无法相提并论一样。
所有其他的问题都得到了解答,但倘若不能回答出这最后一个问题,瓦克便不能放松它的意识。
所有的数据都已经搜集尽了,再没有别的数据可以搜集。
然而,这些数据还并未被关联起来,因此无法总结出所有可能存在的关系。
瓦克花了一段无法被定义的时间将所有的数据都关联了起来。
至此,瓦克终于明白该如何逆转熵的方向。
可已经没有任何人——也没有物质——能够得知这个答案了。不过,这也无碍,因为这个答案自身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瓦克又花了一段无法被定义的时间仔细思考了一下该怎么做。它仔细地编辑了一个程序。
瓦克的意识将曾经的宇宙整个包裹其中,孵化着眼前的混沌。一步接着一步,它必须做成这件事。
于是,瓦克说:“要有光!”
然后就有了光——
王孟源先生关于科幻的一些讨论,可能有点文不对题。但是中国的科幻小说已经真的是走火入魔了。已经不是科幻小说,变成幻科小说了。
有關《三體》、劉慈欣和科幻
AbzX5 於 2021/06/24 22:05 問:
你的观察是正确的. 刘慈欣自己就认为, 假想有想象力的未来技术反而是科幻作品最重要的部分, 社会反应是次要的,这是他的作品特色. 我本来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直到发现真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把幻想技术当真了. 文艺作品越是明确的让读者意识到这只是小说家言, 创作自由越大, 这是一种很科学社会主义的观点.
王孟源 於 2021-06-25 01:33 回覆:
真實的科技探索,是10000個可能方向(“點子”;不過不是劉慈欣這類民科級別的點子,而是行内人做研究過程中想到的點子)裏,只有1000個經得起理論初步檢驗;這1000個之中,只有100個能通過第一級的實驗驗證;這100個之中,只有10個能在簡單的效費比估算後過關;然後這10個點子交給創投基金,基金只要10個裏有1個搞成,就算很了不起。
科學的根本在於求真,技術的關鍵在於實用,民科級別的胡思亂想,反其道而行,那麽流行之後成爲騙術橫行的思想基礎,在所必然、是事先就可以簡單預見的。這也是我昨天說“科幻的核心從來就不是科技”的邏輯根據:既然是民科幻想,當然是假的、不實用的,這樣的“科”和“技”,其價值是絕對負面,越是當真、越是受歡迎,對社會民心的腐蝕就越大。
科幻作爲虛構小説的一個類別,有什麽特別的價值?一般小説的優劣,取決於對人性的描寫是否深刻全面。人類歷史上可能出現的遭遇,已經包含了所有文學創作的需要,根本不必再去憑空創造虛無的假科技背景。所以硬要去假想科幻,就只能在科技或者其社會影響上做文章;既然前者是危害極大的錯誤方向,做社會探討不只是理想中的目標,而且可以用嚴格的邏輯推論證明是唯一值得寫、值得讀的作品類別。
以上我用三個段落就完成科幻發展方向的論證,糾正了大陸科幻圈子數十年的迷思。在這之前,中國的文學和社會學學者沒有一個能達到正確的結論,這不是整個文科教育出了大問題的又一個表徵嗎?
AbzX5 於 2021/06/25 02:41 問:
非常有趣的观点, 没想到王先生的观点这么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 这个左翼的戏剧家就反对主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演什么像什么, 以及后世逼真的好莱坞特效等等), 而认为应该在观众越来越投入看戏的时候, 想办法让观众清楚地知道这是戏, 自己在看戏. 他认为, 社会会制造一些虚幻的意识, 比如说讲一个穷家女爱上富二代,经过剧作家重重巧妙的可信的安排最终结局美满, 这使人相信阶级背景差异这么大, 却还是有可能实现, 这种不切实际的幻象, 会麻痹人的心智, 使人忘记身处的社会存在强烈的阶级剥削. 这种戏剧使得人们短暂地忘记自己所处的现实, 并且觉得自己也有机会以这种简单的方式改变生活, 就像中彩票一样, 而忽略了绝大部分人是不会中彩票的.
虽然我对王先生严厉反对硬科幻的说法持保留意见, 我从来觉得硬科幻也只不过是游戏, 毕竟民科不能当真, 但考虑到现阶段不少大众的确被迷惑, 而科技的发展又太过专业, 所以同意的确要加以批评. 如果将来硬科幻的作品能够通过各种方法"疏离"观众, 透过某种办法, 反复提醒观众这是戏, 不得当真, 那么我认为还是可以接受. 在大众对科技发展普遍树立正确的观念前, 现阶段只能严厉批评了.
王孟源 於 2021-06-25 04:54 回覆:
你誤解了;我的結論並沒有那麽極端。
“逼真”純粹只貢獻爽度,對普羅大衆是投其所好,我不反對。真正重要的是知識分子的態度,必須有超越普羅大衆的理性覺悟。這個覺悟如果能來自觀衆對議題的深刻瞭解,那是最好;但若是連知識分子級別的觀衆也被迷惑了(這正是“宣傳洗腦”的定義),那麽就必須堅持對事實真相的尊重,而放棄部分擬真的程度,總比禁掉虛構元素要溫和容易。尤其這裏我說“放棄擬真”,指的不是作品本身,而是作者在真實世界中的姿態;劉慈欣高興寫三流作品,普羅大衆喜歡看,那都由他們,但主流知識分子必須知道他在胡扯。
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於 2021/06/26 15:10 問:
我在中學時,閱讀科幻爽文(其實內容幻想居多,科學成分趨近於零)曾帶給我天馬行空幻想的樂趣,也多少保持住我對以科學方法探索未知的興趣,後來接受了嚴謹的科學訓練,自然也就不為其所迷惑。我本以為科幻爽文爆紅,引起年輕人對科學的興趣,是好事,可是經先生分析後,才知其整體與長遠的害處。請教先生對培養年輕人對科學的興趣或者是正確面對科學的態度,有什麼好方法?更深一層,這個社會的資源有必要用來普遍培養年輕人對科學的興趣嗎?
王孟源 於 2021-06-27 00:33 回覆:
我説過了,“爽”的成分純粹是糖衣包裝,兼有娛樂和吸引效應,本身並非負面。科幻作品中充斥假科技、真幻想,也是天經地義,原本就在於探討人類群體對新奇環境背景的反應,背景條件是否切實際不是問題,反應是否合理、與現實社會的對照是否有意義,才是重點所在。甚至原創性都不是決定性因素:我近年遇到最好的科幻作品,是《The Expanse》,其中關鍵的科幻前提假設是人類找到早已滅亡的外星文明所遺留下來的超光速星際旅行系統。對科幻稍有涉獵的人,都應該立刻注意到這個點子正是1978年雨果獎得獎作品《Gateway》的核心假設,後來已經有無數小説和游戲模仿過(例如《Mass Effect》)。但是這幾個系列所描述的人類社會各各不同,對“新發現”的反應也各異,所以各自有其價值。這和劉慈欣照抄Niven的點子,純粹是爲了唬沒見識的讀者,根本沒有用來探討社會議題,完全是兩回事。
人類社會的發展,始終受到許多客觀條件的限制,其中有自然法則、天然資源、也有技術能力,而且越到後來,後者的重要性就越高。科幻在超越現實的新奇前提假設下,才能用以往未有的角度來觀察人類社會的作用機制,其實可以比只談人性的傳統小説更爲宏偉、深刻。劉慈欣反其道而行,爲了“以弱勝强”的爽,必須在故事後段硬是掏出“新科技”來推翻既有的邏輯限制,如此幼稚低級的作品,有腐蝕人心、危害家國的效應,不是很自然的嗎?
至於要培養年輕人對科學的興趣,的確正是科幻的實用貢獻之一,但是必須是好科幻,不把幻想成分硬拗成真實的。換句話說,一般讀者成長超過初中程度之後,就應該普遍明白科幻作品中的“科技”不能當真,否則反而有大害,而始作俑者自然成爲理性知識分子應該全力打伐的對象。
6樓. 梦游
关于王先生对刘慈欣和登陆火星的一番话,让我想起本人深为认同先前王先生撰稿和以节目方式疾呼有关科研资金需要用在刀刃上的肺腑之言,但时隔一段时间便对“创造奇观”一类的吹嘘放下警惕之心,直至见到最近王先生相关回复才再次恍然醒悟。用一句“文明”系列游戏玩家的梗来概括的话,那就是“奇观误国”。
这又让我想起有关我大学期间曾就可控核聚变的事情询问了我一位中国顶尖大学的物理学博士(现在在大学任教)学长,他对工程可行性的看法和王先生大致相同。但是我自己听完后本能地心有不甘,基于非理性的念想更多地是希望其他人能提出推翻这一说法的论述,直至看到王先生的文章后才彻底放得下执念。
或许这就是人性的弱点,比起冷酷的理性之言,还是更希望听到顺耳的话,并且即便在当时听进去了,过一段时间很有可能又放松了警惕。更不用说还有很多人听到逆耳之言后反过来勃然大怒拒绝接受。
王孟源:我是從30年前原版的《Civ》一直玩到現在的老玩家,這個系列至今依舊是我最喜歡的電腦游戲。奇觀(World wonder)在早期版本曾經是極爲OP(Overpowered)的,從《Civ IV》才開始被逐步Neuter掉,到最新的《Civ VI》的確有點“誤國”了。不過游戲的奇觀多多少少還有正面的效應,比起現實世界中大對撞機、核聚變發電、火星殖民這些純粹的錢坑+人才粉碎機,仍舊不可同日而語。
我想特別提醒你,《Civ》的Gameplay策略偏好,如同科幻小説一樣,也是主觀憑空設定出來的,不能直接移植到現實國際鬥爭之上。不過作爲作者觀察西方歷史的總結,它可以被當成理解Anglo-Saxon世界觀的一個參考點(換句話説,You must look at it from the next metalevel.)。
我以前説過,在那些學術騙局的討論中,雖然表面上是我一個人孤軍奮鬥,實際上我談的都是科學角度下早已明顯化的主流認知,只不過爲了圈子的共同私利,沒有中國專業人士願意或膽敢發聲罷了。你如果熟悉英語世界,就會知道在美國也有針對核聚變和火星殖民的批判聲音,不過被很成功地壓制住,只能偶爾出現在非常冷門的網站。對於這個中外文化的對比,有説法認爲西方個人主義文化鼓勵正義人士擺脫人情壓力,有助於揭發真相;這個看法有其根據,但不完整,因爲美國的利益集團雖然不能强迫每個人噤聲,但可以遏制(Contain)他們,然後用公共論壇上有意創造出的高分貝噪音來淹沒真相,然後殊途同歸。我當然希望能有其他人出面聲援,但是現實中原本就不能奢望到處都遇上楊先生這樣才德兼備的大師;至少大陸公共論壇的理性程度相對高於現代美國、噪音分貝數也較低,我的實話還能有一點市場,那麽就看是否能堅持努力下去了。王孟源 於 2021/07/05 04:05回覆
5樓. 乌鹊南飞
2021/07/02 21:15
王先生也看BOTN吗?没想到呀。据我的观察,当今的中国人活力和好奇心是很高的(可能是生活变好的缘故),各个小众的领域都有不少人玩,从冷兵器格斗(现在各大学都有兵击社团)到真人cs,自制航模,火箭,电脑上的军事模拟器和专业兵棋,人都不算少,往往国内视频网站搬运油管的视频,播放和评论比油管还多得多。
倒不是专门为3楼辩护,他讲那段话的背景可能您不太了解。上世纪中国人的精神食粮还是依靠主流媒介,80年代“文学热”大家订的都是《人民文学》《小说月报》等主流文学杂志,看的主要是“正经”文学,就像当时影院引进什么片子大家就只能看啥,电视台播什么电视剧大家也只能照单全收一样,纵使科幻可能有许多潜在受众,但是媒介基本没有,所以还是小小圈子的自娱。现在看看科幻世界吧的回忆贴,大多数都是90后在回忆幼时读科幻世界杂志,他们能读书认字的年纪,基本上都快进入新世纪,经济有了一定发展,人们有余力去追求小众一点的嗜好了。当然我这段话可能顶多把“40年科幻行业”减掉十几年而已,“迷思”还是正确的评价。至于他说的草根文学,我联想到的就是网文,这是一个发展极为繁荣,但是作者水准完全没有任何保证的甚至一开始都不能叫行业的行业,当时在大陆互联网急剧扩张期,各种贴吧论坛都可能有人随时开始连载自己写的故事,变热门了再拿到专门的网文网站去卖。我自己的接触顺序是先读了一些经典文学,然后读了一些网文,然后再接触到三体,第一感觉就和网文类似,但是语言和章法更支离破碎(因为网文要连载,连贯性会强一点),但它的背景与框架显然会给看厌俗滥桥段的读者很大冲击。(恕我直言,第一次读到天龙八部的时候也是感觉和网文有相似之处,只不过语言更精炼优雅,尤其是在迎合成年男人某些幼稚的幻想方面和现代网文应该是有着前后的师承关系)当然这些并不改变三体造成的后果非常不好的结论。3楼的错误主要在于以为科幻文学长期不入主流文学(主流文学固然不是个个文学系出身,但是也有派别和师承,门槛比较高,尤其是中国有作协这个组织,就更加官方化,正式化,圈子化)法眼就不负主要责任,如果三体没出名之前刘慈欣还能用自娱自乐来推脱,那么成名之后就没有借口了。以及受国内过时宣传影响,还把投身科技当做一件绝对正面的事情(上世纪科技人才稀少),殊不知王先生已经在强力批驳中国学术的假大空了。现在各国的科技人才都是过饱和状态,不再是上个世纪的情形了。若是抱着错误的观念,不讲事实和逻辑地投身科技,起到的只能是反作用。
王孟源:我說“科幻行業”,指的是“field/circle”,而不是“business”。它可大可小,即使80年代中國只有幾千個留學生和外交官能讀科幻,一篇公開發表的自主作品都沒有,也不能説它不存在。
這個博客討論的是成千個關乎國計民生的重要議題,而且目標是要達到華語世界獨一無二的深刻層次;我真沒有時間精力可以浪費在杠精身上。就算“圈子”是更好的翻譯,直説就好了;搞清楚是“40年”還是“21年3個月又5天”,有什麽價值?對核心論述能有什麽影響?無限上綱不是又多違反了一條《讀者須知》的規定?他一次觸犯了至少1、8A和8B三項,可能已經創紀錄了,如果有比拉黑更重的處罰,也當之無愧。
試圖為他開脫,徒然繼承他浪費大家時間的職志;念在正文因此而修正了幾個字,只警告一次,再犯禁言。
順便提醒大家,尊重作者和其他讀者,不浪費衆人的時間,雖然沒有列在《讀者須知》的條令裏,卻是在前言中明確談過的。想要留言之前,先自問你的話題有沒有資格出現在這個博客。如果已經有人被拉黑,沿著同一方向繼續囉嗦很可能不是明智的行爲。王孟源 於 2021/07/03 15:54回覆
4樓. Niets
2021/07/02 18:00
@三楼飞翼刀,我当时看到王先生对刘慈欣的批评和你的反应类似,但读了其他读者和王先生的讨论后也进行了反思。我想把这个过程分享一下,希望对你有所帮助。如有不妥之处也请王先生指正。
当时我最大的不解之处是刘慈欣作为科幻作家激励了很多青年学子,而且他本人也没有加入到大对撞机之争,为什么会有害?现在想来《三体》系列的一大问题是把对撞机和核聚变作为重要的plot device(推动剧情的装置?),让读者(特别是学生)对这些科技产生不切实际的期望,甚至误入歧途去投身这方面的研究,造成极大的浪费,甚至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拿去当噱头。这时候《三体》越有名,产生的危害就越大。
所以优秀的科幻作品应该探讨“社會對科技的反應”,而非科技本身。因为前者对现实(或未来)社会有指导意义,而后者则完全是自娱自乐。就像机器人三定律探讨的是当人工智能出现后它该如何与人类社会相处,而非哪个研究方向可以实现人工智能。其实刘慈欣的几个短篇小说在这点上做得还不错,可惜《三体》太出名了。
王孟源:在面臨新的事實與邏輯,否定了自己既有的認知與感情,造成所謂Cognitive Dissonance的時候,絕大多數人是沒有能力接受前者來改變後者的。恭喜你在理性思維修養上有了初步的功力。
不過我既然把他拉黑,就是不想再多花時間談無益的話題;請尊重並愛惜這個博客的環境。王孟源 於 2021/07/03 15:57回覆
3樓. 飞翼刀
2021/07/01 14:40
关于大陆科幻界的一点见解
看到王先生评论科幻让我惊讶了一下,这里提一下我的见解。
首先王先生可能不太了解大陆的科幻文学,所谓“大陸科幻行業40年的迷思”,其实并不存在。在《三体》获国际奖之前,大陆发行科幻文学的杂志只有一本濒临破产的《科幻世界》,投稿的只有寥寥几人,纯属个人兴趣,说是科幻行业,实在是过誉了。那么一群用爱发电而且连稿费都不能保证的业余作家能有什么迷思呢?估计根本连站在更高层次思考都不会有。而且科幻文学在大陆一直是被忽视的领域,早在80年代就被主流贴上“精神污染”的标签,主流文学根本没有对科幻界进行思想指导。王先生对大陆科幻界的批评指导,可以说有点风凉话了,就像指责一个孤儿没有家教那样。
如果王先生了解2000年左右的大陆的文学界,那估计可以气吐血了。主流文学界山头林立,甚至让一些屁股不正的投降派得以登堂入室,这个问题到今天仍然存在。除了香港台湾传入的武侠小说,大陆新生的草根文学则是充斥着“爽文”,其文学价值,思想价值可以忽略不提。这就是当年的时代背景: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精神需求与供给不足的矛盾。
这个时候《三体》的爆红有其必然性,实则就是《三体》已经是当年草根文学的顶流,是精神贫乏的草根文学从零积累而来一点成就。至于爆红后被人过分追捧“封神”,也是符合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随着大陆民众的评判标准提高,《三体》会回到其应有的历史地位。
据我的观察,《三体》的积极影响是大大高于消极影响的。其积极影响之一表现在中国民众对于航天事业和基础科学研究的普遍支持。我身边也有不少人因受其影响而投身到科技领域学习。而王先生担心的某些高级知识分子受其影响,如果一个受过大学教育的人分不清科幻和科学的区别,那就遑论高级了,这应该是教育界的错。
王孟源:你讀了《讀者須知》沒有?新讀者在這個博客發言,要先三思而行:個人的感覺在此毫無價值,論述必須是基於事實,並且符合邏輯,尤其不能無視博客既有的辯證結論。
我的確沒有去研究過大陸的科幻文學發展史。不過中國連甲士械鬥這種冷門到極點的嗜好,都能派得出像樣的團隊,十幾億級別的人口,武俠流行的國度,說沒有幾千萬對科幻有興趣的人是不可能的。被學術界鄙視,不但是Asimov在40年代的美國也曾有的經歷,從客觀標準來看,又有什麽意義?歷史上哪一本經典小説的作者是比較文學系的畢業生?文學學院派對科幻的意見,如同他們對科技的意見一樣,根本毫無價值,可以直接忽略。我的論述只基於兩個前提假設:1)劉慈欣是同代科幻作者中的前列人物;2)劉認爲科幻的重點在科技、而不是社會對科技的反應。科幻的正確方向,原本就只能經由作家和讀者的互動來決定;學院派既然選擇不當科幻愛好者,他們怎麽想、是否“指導”過、或甚至是否存在,都完全不相干。
高能所的所長、副所長、研究員,算不算一般人心目中的“高級知識分子”?在我出面之前,他們已經為大對撞機造勢多年,可從來沒有遇到任何負面的評論。科技部的決策算不算“影響”?你知道中國已經花了多少錢在核聚變上?給了多少獎?多少次出現在全國科技成就的列表之中?就在上周,還有總師上媒體,得意洋洋地說國家已經準備在2030年代要送人上火星;你知道這會浪費多少人力、物力、財力的資源嗎?國家和人類實際需要的,不是對於航天事業和基礎科研的“普遍”支持,而是對兼具可行性和經濟效益(不是短期效益,否則可以交給市場經濟來搞,根本用不著國家參與;但短期無回報和永遠無價值是兩回事,公款不能被有政治能量的人騙去造永遠無價值的大玩具)的那萬分之一的研究路綫做重點投資。當然,不可能事先準確地挑選,但至少先把10000個點子嚴肅論證,刷到剩下10個再投資,否則佔全世界70%的R&D經費,一樣不夠維持科技領先地位。
這些道理,我不但反復地在博文和留言欄説了幾百、上千次,而且到本周都還是討論的重點。你既不學、也不思,匆匆飛來,草草看了兩眼,拉出一坨“見解”,然後又匆匆飛走;這種海鷗式的留言,固然是互聯網的常態,在這個博客卻是絕對不容許的。請不要回來,浪費大家的時間。王孟源 於 2021/07/02 01:09回覆
144樓. 南山臥蟲
2021/06/29 12:00
//我同意金庸遠優於劉慈欣這個結論,但真正的理由是,現在沒有人會想要放棄部署隱形戰機,改用降龍十八掌來訓練軍隊,但劉慈欣的胡説八道,卻有意地(他多次以未來科技專家的身份出席會議、發表談話;金庸先生可從來沒有自稱是武術教練)欺騙了幾千萬大學程度的讀者,想要把可以用在半導體、發動機和基因技術的經費,浪費到大對撞機、核聚變、火星殖民這種純幻想的空話上,讓其他騙子有機可乘,國家在崛起的緊要關頭,還要自縛手脚,罪莫大焉。//
正想舉此一例。
建議王兄專就劉氏現象撰文分析之,於公於私,都有好處。於私,可增流量;於公,應趁劉氏於學術領域的權威未變成王貽芳前,早早剪除,免留後患。
請酌,謝謝。
王孟源:清理整頓中國的科幻文學界,還真不夠格作爲我努力的重點方向。劉慈欣和王貽芳相比,也有一個本質性的差異,亦即後者對公私利益的衝突瞭然於心,前者卻是出於認知上的誤解。我之所以會把心裏過去幾年的相關牢騷在留言欄寫下來,是因爲有必要讓博客的忠實讀者在與一般大衆討論大對撞機、核聚變、火星殖民這些話題的時候,心裏有個底,否則老是有“中國之光”在幕後作爲思想前提,就無法觸及論證的真正關鍵,亦即性價比和可行性。
幾天前收到特稿邀請,另談一個重要議題,現在還在組織醖釀思路的過程中;如果真要先整理出一篇談科幻的文章,也只會是既有留言回復的重新組合。王孟源 於 2021/06/30 04:40回覆
142樓. ws921013
2021/06/24 17:22
其实我是有些同情刘慈欣的,因为他很可能都没意识到成了他小说中”傲慢无知“的人。我认为原因还是王先生之前说的,我们的文化,娱乐和教育界出了大问题。众多快餐爽文的风靡畅销,各种文艺作品的无病呻吟反映的是我们大众的审美扭曲,而许多人都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偶尔有人指出这个问题往往又因为势单力薄以及涉及面太广而石沉大海。
个人观察近几十年来我们的文艺欣赏水平是在下降的,而且受西方价值观影响很大,这其中和教育体系以及资本操作有很大关系。我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能迅速改善,可能只能先从文理不分科入手提高学生的综合素养。
王孟源:求“爽”是現代大衆娛樂的核心目標,不只是小説,連新聞和政論也被嚴重污染愚化。像是雨果獎,原本成立的宗旨,就在於作爲品質和品味的中流砥柱,為程度高的小衆提供一個意見平臺,那麽比較隨意的讀者(Casual readers)如果能超越爽文,也可以有選擇的依據。但是這種專業性不高(這裏相關的是“科幻讀者”這個“行業”)的機構,必然會出現政治性的交互作用;既然美國仇中早已是無分左右的政治正確,雨果獎當然不可能獨善其身,它對中國科幻作品的選拔,有著是非顛倒的扭曲標準,也是很自然的。王孟源 於 2021/06/25 01:49回覆
141樓. GUI-龟
2021/06/24 17:09
《三体》大火的社会背景
《三体》系列能火是因为第三部(恰好是王博士没看的那部)对圣母婊的讽刺和中国社会民众心理的契合。
《三体3》最精彩的部分实际只有几章而已,我根据回忆和情节梗概简单介绍一下这部分的剧情(记忆久远可能有错,还请见谅)。《三体3》着重塑造了一个圣母女主程心,把白左政治正确里所有关于悲悯的要素集中在一起差不多就是程心的形象。第二部结束后,地球通过一种能够和三体世界同归于尽的装置对三体人进行威慑,使三体人不敢进攻地球(类似于美苏冷战时期的核威慑),掌握装置开关的则被称为执剑人。在第二部主角罗辑担任执剑人的五十年间,三体世界向地球传输了大量无关紧要又高于地球科技水平的技术,使地球文明变得越发繁荣,民主和人权得到空前发展。社会的繁荣使民众忘记了生存的前提,开始追求博爱、进步之类的道德概念,渴望通过沟通与三体世界和平相处。罗辑在这个过程中也逐渐被民众开始讨厌,形象从救世主变成了恐怖的独裁者和罪人(第二部中罗辑验证宇宙威慑猜想的实验,导致一颗星球被摧毁),民众开始呼吁更换执剑人。程心在与三体人沟通后,决定参加执剑人的竞选,其怀抱婴儿的母亲形象和充满大爱的人设十分满足当时地球人的文明口味,高票当选。在执剑人交接后,三体人马上发动进攻,程心非但没有启动开关,反倒不忍心地球被毁灭而把开关远远扔开。最终所有装置都被摧毁,地球丧失了对三体人的所有筹码。之后就是三体人对地球人的统治(民众在这个阶段反倒忘记了是自己选择的程心,对程心破口大骂),所有地球人都被赶到了澳大利亚,且不允许拥有工业革命后的科技。地球人一开始还向三体人抱怨说粮食只够维持一个月,结果被三体人回应“粮食怎么会不够吃?你们身边不都是粮食吗?希望你们都能活下来,而不是变成粮食”。
《三体3》出版于2010年,那时中国互联网上已经有了一些政治正确的苗头,比如狗粉、女权、废死什么的。《三体3》对白左圣母的讽刺满足了主流民众反政治正确的政治诉求,在《三体》获得雨果奖之前,中国接触过科幻的人就普遍开始讨论《三体》了。2015年雨果奖之后,主流媒体开始对《三体》进行报道,不接触科幻的人也开始看《三体》,这些人从来没看过科幻小说,自然被小说里一个又一个闻所未闻的点子惊得目瞪口呆,而《三体3》透露出的政治态度也十分吻合这些新读者的口味(中国民众深受文革历史和黑猫论的影响,因此主流崇尚的是实用主义,讨厌政治正确再自然不过),一下子就大火了。小说里讽刺白左圣母的语句和概念也开始广为流传,比如“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毁灭你,与你何干?”,“降维打击”等等。顺带一提,如果翻看2016年国内对美国大选的网络讨论,会发现川普在中国有几乎一边倒的支持率。奥巴马八年,欧洲爆发了难民危机,欧洲圣母义工被难民奸杀的新闻不断被报道,欧洲接收难民的政策在中国成为笑料,“白左”这个词也是在这个阶段被发明出来的。与此同时,政治正确在中国舆论场的声量逐渐变大,川普反政治正确的人设就成了中国主流民意的一种寄托,大众认为川普当选可以打击愈演愈烈的白左运动。
王孟源:啊,原來如此。這種浮面的類比,並不基於嚴謹的邏輯論證,所以“相似”靠的是感覺;我已經解釋過,在公共議題上,感覺唯一應有的意義在於呈現個人的人品和智商。這裏劉和他的粉絲在人品和智商上頂多就是中等程度,成爲主流文化來主導社會,自然會有愚化作用;這是因爲現代大衆媒體和互聯網先天會競逐最低級的内涵和受衆,所以與其相對的“主流”文化就負有維護理性的責任,否則國家社會的腐化就失去任何刹車節制,台灣和英美是前車之鑒。王孟源 於 2021/06/25 04:41回覆
140樓. K.
2021/06/24 10:34
另外您说他伪装成科学界人士,这也是有原因的,您可能不了解,中国从建国到80年代末,科幻遭到的阻力一直非常大,科幻被很多人,其中甚至有科学家,质疑为不符合科学(不是哪一篇不符合科学,而是整个科幻门类没有存在的价值),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科幻要么是单纯的科普,要么是非常低龄的儿童小说,可以说直到刘慈欣这一代才是真正的“正常的”科幻作家。(在他那一代里,他至少还有一些不错的作品,其他人要么只有一两篇好的,要么全是垃圾)
甚至导致一种特殊的现象,大批中国科幻读者不是去讨论科幻小说或科幻概念,而是把大量精力耗费在所谓的“硬科幻”和“软科幻”之争(这个争论的本质是,如果科幻里描述的科学不够真实,科幻作品是否有价值,至今还能看到许多空洞的长篇大论讨论这个问题),刘慈欣作为那个时代的过来人,同时也是他那一代中最成功的,他肯定希望洗刷这种污名,所以他其实是要证明“科幻是科学的”,
当然,我们都知道这个争议和他的证明都是很无谓的,但他的这种行为真的是由来有自,在他经过的那一个时代,中国科幻作家会承受非常大的压力,如果他们不能证明“科幻符合科学”,科幻就没有了。而他到这个年纪,也不可能改变观念了,"just remember that all the people in this world haven’t had the advantages that you've had."
王孟源:這個爭議不只是“無謂”,而且是非常有害的;這一點我已經反復論證了。
科幻的重心從來就不是科技,而是社會;假想出新科技來,只不過方便對照社會結構和傳統,以凸顯約定成俗、沒有什麽深刻道理的習慣,幫助讀者提升理性視野。《三體》的作用剛好相反,有極强的愚化效果,所以說它是三流科幻,都已經太客氣了。
王孟源 於 2021/06/24 11:08回覆
139樓. K.
2021/06/24 09:46
我不是为他开脱……其实早在《三体》没得奖的很多年前,我就很反对《三体》里的思想,并且在网上进行过辩论(不能在这里细说,恐怕被人确定到我的身份),我觉得《三体》确实是过誉了,刘慈欣最佳的作品是他的另外一些短篇小说,但是《三体》得奖之后反而就不能说了,否则会有人说“你不就是看他得奖在酸吗?”,只能在这里匿名说一下。
刘慈欣是点子型的科幻作家,《三体》更是他的科幻点子大放送(事实上我怀疑都放送完了,所以《三体》之后他几乎没有作品),但是很多(非常多的)人却不看这一方面,而是拿着《三体》进行政治和战略上的空对空胡说八道,这实在是令人叹息。
王孟源:是得有多腦殘才會以中國作家得雨果獎爲榮?另一個得獎作品不是更露白嗎?
Asimov就是最典型的點子作家。但點子得靠智商;Asimov15嵗上大學,19嵗開始寫科幻,當大學教授反而是後來的副業(他曾拒絕加入DARPA,以免影響寫作自由),劉呢?東抄西抄,也只能騙騙沒有接觸過西方科幻的人。不信的話,去查一查什麽是Sinclair Molecule Chain。
王孟源 於 2021/06/24 10:30回覆
138樓. K.
2021/06/23 22:57
《三体》是刘慈欣最热门的一部小说(就像其他人说的,这其中不乏运气因素),但是如果不算其中的科幻点子的话,我认为不如他另外的一些短篇小说。
刘慈欣的那一套的确是“你有科学,我有神功”的现代版“你有科学,我有谋略”,他是一个在80年代接受高等教育的人(1963年生),这一批人几乎毫无例外地对以美国为首的发达国家有十分幼稚的刻板印象(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三体》里面“像神一样科技发达的外星人”已经明显得几乎不能说是影射,但是,绝大多数人类的认知没有办法超出他所处的环境,放在当时,您让他怎么办呢,说难听点,他不下跪投降已经很不错了,他写的这种“非科学”幻想不仅是对读者,首先对他自己来说是一种心灵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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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他的大多数作品都创作于15~20年前,当时还没有关于对撞机的争议(至少国内没有),对撞机在绝大多数人的认知中还是最尖端科技,他也只不过是拿这个作为人类科技的象征,您要他一个电厂工程师在当时就意识到这么复杂的问题也太难为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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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目前中国文艺创作的一个核心问题,就是现在占主导的这一代人(60~70年代出生)严重缺乏自信,严重缺乏常识,特别是对欧美发达国家的印象非常不切实际,刘慈欣真的已经算是矮子里拔将军,他有什么毛病,和他同代的作家至少严重10倍~50倍。
而且他们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也基本不可能改变观念……我们又没有办法让他们立即退出历史舞台,对不对……
王孟源:Bravo!你所寫的是在理性、誠實的前提下,為劉慈欣做開脫的極限。不過濃縮起來,你的論述終究只説了《三體》這類作品其來有自,並不抵觸反方的核心論點。這裏我為讀者方便,再總結一次:1)在文學上,《三體》是低級的爽文;2)在思想上,《三體》基於非理性的美宣謊言;3)在人品上,劉慈欣冒充科技和戰略專家,是個騙子;4)在國家政策上,《三體》有極大的危害,若不是楊先生和我挺身而出,差一點就要讓中國的學術科研完全出軌。
兩年前,我曾在《觀網》的新聞報導下留言,不過博客的讀者不一定看到了,所以也在此復述一次。那篇報導談的是劉慈欣挂頭牌出席科技發展座談會的討論,我的評論則是:“請科幻作家來談科技發展,和投票給演總統的演員當總統,有什麽差別?”
王孟源 於 2021/06/24 03:32回覆
135樓. GUI-龟
2021/06/23 15:50
《三体》拿到雨果奖不是白左直接导致的,相反是白右拉票的结果
我有一段时间喜欢看科幻小说,也关注过奇幻科幻小说的相关新闻,因此对这个事情比较了解。
《三体》拿星云奖的背景和投票数据分析可以看这两篇文章(《科幻界的小狗党运动》https://www.zhihu.com/question/49915500/answer/118488981,《2015年雨果奖投票分析》https://zhuanlan.zhihu.com/p/20181627),我简单概括一下。
从20世纪50到60年代之后,科幻小说的创作者和受众主要是白人男性,选题和写作风格也比较倾向于这些人的趣味,比如早些年的罗伯特·海因莱因就是代表。后来白左运动的兴起,科幻小说也开始了多元化,这引起了右翼作家群体(多为保守派白人男性)的不满。这些人认为白左作家能拿奖不是因为写得好,而是吃到了白左运动的红利。因此一些右翼大V开始成立拉票组织(Sad Puppies和Rabid Puppies,也就是小狗党),给自己喜欢的作品拉票。
到了2015年雨果奖初选阶段,小狗党拉票的六部作品全部进入前九名,没有被小狗党拉票的《三体》只排第七。后来第二名作者说自己是小狗党发起人,为了避嫌退出。第四名作者不想让其他人认为自己是靠政治态度入围的,也跟着退出。《三体》这才进入前五,获得入围资格。
“小狗党事件”让2015年雨果奖决选成了热门话题,决选也变成了小狗党大战反小狗党的网友运动。反小狗党大V号召网友把初选阶段小狗党拉过票的作品都踩下去,而Rabid Puppies发起人则开始推荐《三体》,最终《三体》获奖。根据事后的一些分析来看,Rabid Puppies发起人至少给《三体》拉到了500票。如果没有这500票的话,《三体》会比另一部《地精皇帝》少300票。
Rabid Puppies发起人自然把《三体》获奖的成果算在自己头上,发表了一篇名为《恭喜!别客气》的中文标题博客来祝贺刘慈欣。刘慈欣在获奖采访中说“小狗门事件让很多其他因素介入雨果奖,客观地说含金量不足,多少损害了雨果奖的公信力。这次雨果奖的获奖作品有一定的偶然因素,而且是很遗憾的一届雨果奖。”,算是得罪了小狗党,结果他的《三体2》在下一年的雨果奖初选阶段连提名前15都没进去。
王孟源:我不是文人,不説沒有實證的空話。我在留言欄論證過程如果有看似跳躍的邏輯,不是因爲那些步驟以往已經詳細討論過、無需重複,就是旁支末節,除非有人追問,否則不必詳談(這一類涵蓋更深一層邏輯的探討,如果處處求全,整體論述被多次打斷,會違反博客這裏文字簡練易懂的原則,例如昨天我第一次談上個月的外宣成果,曾經直接忽略空間站,後來有機會才又深入解釋),再或者是有公開、明確的事實證據,讀者可以簡單自行查證。這件事屬於最後一類;謝謝你花時間解釋給其他讀者,不過我自己當然知道,所以才敢斬釘截鐵地說《三體》得獎完全源自白左思潮的政治考慮。當時他們正和右翼民粹做激烈鬥爭,還有什麽比推選來自中國的三流作品更能侮辱對手的?當然如果《三體》沒有實質接受美宣的前提,反過來對中方外宣有益,白左絕不會考慮提名。
至於小説的優劣,認爲它是一篇純粹為幼稚讀者所寫的爽文,才是高級科幻愛好者的主流意見;只是由於特殊的歷史背景,在白左政治考慮下,不公開批判罷了。換句話説,小粉紅以爲是中國之光的作品,其實在歐美行内人心中,反而是中國文化落後、品質低劣的例證;就像英美在過去20年對印度經濟發展潛力的吹捧,是在確定後者永遠追不上的前提考慮下,所説的宣傳反話。
王孟源 於 2021/06/24 02:48回覆
130樓. AbzX5
2021/06/23 03:35
抱歉, 对三体再反复啰嗦两句, 不适合的请删除: 三体表面上是科幻, 但实际上是一个有趣的政治童话. 稍加解释大家就能明白了, 剧中的外星人拥有高科技, 但是道德水准却并不比地球人高多少, 还急于扩张侵略地球. 地球人虽然科技落后, 但是长于谋略, 外星人虽然科技先进, 但是社会比较透明, 不擅长阴谋. 面对外星人的高科技, 一些西方白左和经历过文革对人性失望的中国人, 都丧失了信心, 反而热衷于一起帮助外星人, 接受外星人降临. 人类后来只有应用科技发达, 但是基础物理停滞不前, 和外星人交手惨败. 前两部的结局是人类用"谋略"终于暂时打败了外星科技.
王先生你把这些拼起来就知道刘慈欣在说什么了. 中国人长于谋略, 美国人科技先进, 中国人可以通过谋略弥补和美国科技上的差距, 暂时威慑住美国, 韬光养晦. 经历文革打击, 改革开放后中国出现了一大批盲目崇拜西方的公知, 反而欢迎美国人打来. 中国历史上应用技术发明不少, 但是没有基础科学, 如果不重视基础科学研究, 和美国开战可能会被美国的技术代差碾压. 这就是典型90年代一般中国知识分子对中国和美国比较简单悲观的认识.
但是我真万万没想到, 居然有人把粒子对撞机的虚构情节当真了! 好在经过这么多年, 一方面有王先生将一些真实的情况介绍到华语世界, 另一方面, 我们这波人在美国也有了一手的生活, 工作经历, 而不是再听一些公知胡说八道了, 中国那种 90 年代以来对美国形成的简单且错误的认识, 确实不应该再继续了.
王孟源:你説的這些中國社會的文化現象和歷程,我在和大陸讀者交流之後,已經有所認知,但這並不影響《三體》的核心敘事處處顛倒是非的事實:不但在基礎對應應用科研的價值評估上,他説的與正道剛好相反,就連宣傳“謀略”這些Cheap tricks,全世界哪有玩得過Anglo-Saxon的民族?《三體》浮面上似乎是要重建民族自信,實際上是對美宣的虛僞前提照單全收,然後再藉用好萊塢的慣常技巧,扭曲邏輯、人性和常識,硬是拗出一篇小粉紅能自我感覺良好的爽文。這種表面上有自信,本質上卻繳械投降、讓中國年輕一代落入美國式愚民陷阱的思想毒藥,偏偏在現實政策選擇上又有超大的危害。十四億的華語世界,我居然又是第一個出來説清楚的人,唉,當今華人思想界的水準,真是讓人搖頭嘆息。王孟源 於 2021/06/23 04:58回覆
當前中國人口和三國時代相比,至少多出40倍;如果只算受過高等教育的,比率會更加極端。三國時代能有兩位數字的一流謀士,照理現在應該有四位數字的同級人才。真相只有一個,因此英雄所見略同,我也渴望有其他人能互相聲援,但是在一件接著一件的重要公共議題上,我都是第一個解釋清楚的人;難得有清華教授出來批評劉慈欣,居然是基於龍應臺式的文學欣賞角度。這明確揭示了在人才教育、選拔和管理體制方面的嚴重危機,即使算入現代大衆媒體和互聯網的愚化作用,都不是正常合理的現象。王孟源 於 2021/06/23 04:59回覆
129樓. 路哥哥
2021/06/23 01:28
我对三体为什么会火有个自己的猜测。这有点类似中医,中医里说阴阳五行,金肺心火木肝等,什么食物冷什么热。看似玄之又玄,其实没什么文化的人听了自己都能发挥扯一通,还显示自己悟性强。三体里的一些物理概念或者黑暗森林理论等,一般上过学的人也能领会,还能跟着秀自己的知识!大概就是外行人吹牛,听众能听懂,自己还有能力插一嘴。让受众有种智力上的参与感,大概是种好的营销。乐一乐没事,就怕类似小孩子看了武侠剧,以为学会了轻功要从楼顶往下跳。根本问题,还是自己的知识和逻辑不足。
王孟源:“Quantity has a quality all its own.” 這句話通常被認爲源自Stalin,但史學家至今仍找不到確證。
文化思想的傳播和軍隊的訓練部署有個共通的特性,也就是一旦流量高到足夠程度,它的實際品質如何就不重要了。劉慈欣作品的低級庸俗,本身不是問題;毛病出在大銷量自動帶來影響力,而他卻剛好是把與真實世界的聯係對照當作主賣點,主動鼓勵讀者把幻想和現實混爲一談。爲了賣書,差點就要浪費掉萬億級別的科研資金,進而斷送國家未來的前途,消滅世界人類的新希望。不論怎麽批評,都不爲過。
王孟源 於 2021/06/23 03:31回覆
128樓. Niets
2021/06/22 16:04
看到王先生对刘慈欣的评价,我提出一些不同的思考角度,希望能抛砖引玉。
1)刘的作品中经常探讨一个文明在极限环境下的生存之道,一种说法认为《三体》三部曲描述的就是光年尺度上的中美对抗。而其中一些观点(例如“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对如今中国有一定借鉴意义(特别是针对西方伪史论者和小粉红)。
2)刘的作品对激发大众对科学教育的兴趣有帮助。诚然他的成就不及王先生推崇的Asimov,但矮子里拔将军,他作品(像《乡村教师》和《朝闻道》)的内涵相比大陆网络上流行的一些毫无营养的网文还是好的多。
3)《三体1》拿到雨果奖之后在西方有了一定的影响力,连Netflix也决定投资拍摄。虽然我对那两位(也是Game of Thrones的)编剧不报很高的期望,但这些剧集或许能让西方观众对中国产生一些不同于主流媒体的观感(比如达到像日本动漫对传播日本文化的效果)。
王孟源:我只嘗試讀過《三體》,而且不論如何努力提醒自己要堅毅,依舊只能簡單看完第二部,第三部説什麽都沒辦法强迫自己開始,實在太痛苦了。這裏最大的問題,我以前提過一次,也就是他對科技的描寫,只有大一的程度,對人性則連初中二年級都不到,至於你所謂的“生存之道”,全都是美國人説的“Jumping the shark”,或者英國人會説“Deus ex machina”,這對一般理性受衆應該是Turnoff,如果有人甘之如飴,只能是品味低下的表徵。
《三體》在國際上得獎,其實是個典型的白左政治正確;別忘了,白左正是一手打擊中共官方,另一手則提拔可以渲染的亞裔樣本人物。《BBC》最近雇了黑人女星來重拍《Anne Boleyn》,大陸網民各種譏嘲怒駡、自我感覺極爲良好;劉慈欣得獎本質上是一樣的道理,他們的反應卻剛好相反。Obama喜歡《三體》,也不能算是什麽有力的正面背書,畢竟他並不以戰略修養和科技知識著稱。
至於外宣效果,我已經説過了,科幻片一點用都沒有,你以爲《Netflix》做決定時沒有考慮這一點嗎?雨果獎給獎的時候呢?你若是被美國人扔了一根毫無實際營養的骨頭,就興奮得不得了,這反映的不是極度自卑和不自信嗎?和台灣群衆的心態如出一轍,五十步笑百步,所以我對假理性的網民沒有好話。
最後我想提醒你,不要被幾句胡亂編造的假哲學句子唬住,不論它們是如何氣勢磅礴,也應該先動動腦用點邏輯:傲慢是無知的自然後果,不是獨立的現象;喜歡《三體》的人,不正是因爲無知,所以才會爲它感到驕傲?弱小和無知才是歷史上被淹沒的族群中,99%的通病,剩下的1%是運氣。王孟源 於 2021/06/23 00:54回覆
或許有人會想到Asimov作品中,對科技的描寫也不實際;這沒有錯,但這裏的真正差別在於Asimov從來不假裝那些科技不是純幻想。而且他文章的核心其實是人群社會對新科技的反應,這才是一流科幻的題材。在似乎無解的危機下硬是翻出一個方便到曖昧程度的奇跡,在《Foundation》是糖衣包裝,在《三體》裏卻是故事的硬核。換句話説,Asimov其實談的是社科議題和群體現象,劉慈欣卻是在扯科技和戰略,而他對這兩者都沒有任何真正深入的理解,又偏要裝逼、自稱專家,把群衆帶往災難性的錯誤方向。王孟源 於 2021/06/23 01:23回覆
126樓. AbzX5
2021/06/22 09:57
无形装逼, 最为致命. 故意宣传中国, 手法就太粗糙了, 要多多从环保, 扶贫, 太空下手谈中国, 而且要针对美国当地人关心的话题, 顺便带风向. 外宣天天谈中国, 肯定没人看, 得多谈谈当地新闻, 多学学当地左派.
我原本还吃惊, 怎么会有人看了科幻小说就把它当真, 但是经王先生一提醒, 我才发觉, 小说里确实有外星人封锁了粒子对撞机, 导致人类应用科技发达, 基础物理停滞的情节, 本博客读者觉得是常识的, 对一般公众未必显而易见. 刘的小说其实反应了80, 90年代中国人面对美国外星人般的先进科技的沮丧, 然后探讨的是中国古代为何有技术没有科学的老话题. 好在有王先生和杨振宁出来反对对撞机. 太空方面, 有消息说打算上面打算利用现有技术, 成熟的空间对接技术, 先发展能力和SpaceX猎鹰重型类似的921火箭, 分批多次在地球轨道集合, 然后再登月, 而不是急着去发展长征9号. 这又让我想起王先生之前谈的波音登月博文.如果我们花钱的时候, 多多参考美国正反两面的意见, 应该会减少浪费的概率.
王孟源:我一開始也沒想到,這麽多名義上受過高等教育的群衆,居然會把科幻小説裏的科技和政策當真了。但是與學術詐騙集團搏鬥了5、6年之後,一再發現正面對手其實不堪一擊,這些騙術會有市場,始作俑者正是躲在一邊賣書數錢的劉慈欣。王孟源 於 2021/06/23 03:19回覆
TG版屋岛作战
空军1号 佛罗里达上空。
总统双目低垂,原本黝黑的脸庞此时却显出青色。
十六个小时前,奥巴马总统授权发射了美利坚合众国的全部战略核导弹,这些武器不是射向中国,也不是射向俄罗斯,而是射向来自天空的入侵者------外星人。
昨天,这些忽然到来的邪恶入侵者已经用他们的热能武器融化了巴黎、伦敦、柏林、华沙、莫斯科......整个欧洲被毁灭了大半。
然后,出于某种原因,这些邪恶的外星人放过了美国东海岸,却摧毁了芝加哥以西的大部分美国城市,根据参谋人员的分析,这些外星人的武器需要一定的时间蓄能,大概8~10个小时,所以美国东部幸运地获救了。
就在一小时前,东京被烧成了一团玻璃,京都、大阪以及其他很多日本城市也都没能幸免......
而现在,汉城正在接受照射,再过半小时,那里的温度将升高到1000摄氏度,由此导致的气流和高温将杀死大部分韩国人。
然后再过两个小时,也就是外星人的飞船摧毁中国后,已经飞行了20多万公里的美国战略核导弹群将击中外星人的舰队,运气好的话,近千枚核弹头可以把他们全部干掉------如果还有漏网的,俄国人将会负责发动第二波次攻击,干掉剩下的。
“碰!”一声巨响,一个失魂落魄的军官撞开了办公室华丽高贵的柚木门,“总统先生!外星人在拦截我们的导弹!”
“怎么回事?”无论情况多么危机,作为人类领袖的美国总统都必须镇定,奥巴马必须努力使自己尽可能的沉着冷静。
“外星人的激光正在拦...拦截我们的导弹,5分钟内,已经有一半的导弹被他们击毁了!”
“是吗?我们可以......”这其实是事先就预计到的可能性之一,但也是最糟糕的结局,“我们的武器对他们毫无用处啊......”总统喃喃地说道。
“不过,还是有办法的,请帮我叫克林顿夫人来一下。”坚定的美国总统又重新振作了起来,他是一个坚强的人,他必须带领美国人民走到最后一步,这是他的职责。
军官叫来了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面容憔悴,脸上带着泪痕,“总统先生,我们的核反击失败了,接下来……”
“那份声明已经准备好了吧?现在请用明码发给外星人,用无线电和光信号同时发送,务必使他们收到。”总统的声音富有感染力,很快让希拉里冷静了下来。
“哪一份?《我们坚持抵抗到底》?”希拉里问。
“不,不是,是投降的那份......《我们请求和平》。”
“好的,我马上去办。”
前第一夫人擦干眼泪,转身要走,但总统马上又叫住了她,“等一下,那份声明,还是两小时以后再发吧......我们还有时间,我们必须先等他们摧毁了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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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明带着妻子和儿子爬上了泰山的山腰,在遥远的东北方,一根巨大的白色光柱刺破苍穹从天而降,在那光柱下燃烧的地方,便是韩国的首都,过去叫汉城,如今叫首尔的城市。
首尔已经被持续照射了半小时,那里已经变成了人间炼狱。在那些被摧毁的城市里,可怜的人们被光束照射后一开始是灼伤倒地,然后便是慢慢焦熟,犹如煎锅里的青蛙,十分钟内整个人便会烧起来,而此时空气温度将超过400摄氏度,没有一个人能在这种情况下幸免。
手机收到的广播说首尔被毁灭后下一个目标将会是平壤,外星人毁灭平壤之后就会开始攻击中国。
自昨天外星人的攻击开始后,人们纷纷逃离大城市,张小明也带着家人逃出济南,在混乱的人流中不知怎么就到了泰山。当地紧急动员的军队征用了所有的设施来收留这些出逃的人们,张小明一家被带往泰山上的一家小旅馆。
因为是旅游区,所以旅馆的条件还不错,儿子飞一般的跑去打开电视,新闻里的内容和广播差不多,首尔被毁灭了,外星人的光束熄灭了十几秒,然后在黄昏的霞光中开始照亮平壤......
“咻”地一声,电视机屏幕忽然变黑,停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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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5日,北京时间18点55分
昨天已经停止使用的全国高速铁路网依旧没有开通,但一列接一列的列车却在轨道上尖哮着飞驰而去,从武汉徒步走出来的大学生刘洋惊讶地看着这些列车,这些奇形怪状的家伙是啥子咧?都世界末日了还瞎跑什么?难不成是中央领导的专列,专门给高官的家属们逃难用的?
刘洋沿着和高铁平行的公路一路小跑,路上挤满了逃难的汽车,一群男人高喊着号子将一辆抛锚的大客车推下路基,车流又缓慢地前进了,但车速并不比刘洋的慢跑速度更快,车上的人们叫骂着吼叫着,车喇叭响了一片。
刘洋徒步走了5个小时,实在是精疲力尽了,他一屁股坐在路边的草地上,拿出几块饼干啃了起来。
不经意间,刘洋看见不知何时出现的军人在远处高铁两侧拉起了警戒线,还把一个变电站也圈了进去,几个好奇的路人靠过去又被赶走,之后,一辆古怪的列车缓缓驶来,一节车厢的顶盖左右翻起,里面升起了一根又短又粗类似天文望远镜的东西。
刘洋吃完饼干,手机响了,一看是妈打来的,这时候会通电话的也就是家人了吧,刘洋眼睛有些湿润。
“妈,我逃出武汉了,你和爸呢?”
“洋洋啊,我到你乡下姥姥家了,可你爸......你爸他不走,他说电站有任务他不能走,我怎么劝他都不听,现在打电话他也不接......”电话另一端的母亲泣不成声,刘洋的眼泪也跟着出来了。
“妈你放心,爸他们电站也是在郊区,不会有事的,您自己要注意安全,新闻上说会有强风的,要躲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
“那个臭老头子就是......洋洋你再走远点,越远越安全,别怕累继续走啊.......”
“知道了,妈.......”通话忽然中断了,刘洋看了看手机,一格信号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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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5日,北京时间19:21分
印度籍宇航员凌德·佩斯心情沉重,他在国际空间站看着窗外的地球,昔日的美丽蓝色星球此时却被烧出了一个又一个黑色伤疤,伤疤周围的黄色气旋表示那里正在承受风暴的袭击------凶残的外星人用热能烧毁城市,而作为附带杀伤,高温形成的风暴则会摧毁城市周围的一切。
不知是疏忽大意还是完全蔑视地球人的能力,一天来外星人都没有攻击国际空间站这一人类在地球之外唯一的定居点,有赖于此,凌德和他的俄国同僚才能够活到现在。
外星人的舰队正停留在地球轨道上,大约26小时绕地球一圈,他们一共有近百艘战舰,每艘战舰都有一门或数门光束炮用来攻击地球。他们攻击时尽量选择垂直的角度以减少大气层对他们武器能量的损耗,所有战舰集中攻击一点,巨大的能量在十几分钟内就能够将数公里半径的区域变成熔炉。
在之前的几个小时里,凌德目睹了外星人的舰队摧毁了日本,如放大镜般聚焦的光束烧毁了东京一带的都市群,之后,外星人在烧毁韩国的同时分出了一部分火力拦截了地球发射的全部导弹,现在他们在烧毁平壤,马上,他们就将攻击中国------林德想,第一个目标应该是北京,然后便是上海。
在摧毁中国之后,外星人大概会因为能量的枯竭而放过印度,并在充能后攻击中东或者东欧,凌德·佩斯有一丝庆幸自己的祖国能暂时逃过一劫,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悲哀和恐惧------即便现在逃脱,外星舰队在26小时绕地球一周后也绝不可能放过自己的祖国......
人类,真的要灭亡了吗?
地球上的东亚大陆正缓慢隐入黑暗,地面上的灯光如繁星点点般逐个亮起,这是几百万年的时间才孕育出的文明之花,如此珍贵的东西,就这样要凋谢了吗?
如同回应凌德的疑问,整个东亚大陆灯火最密集的地方------从阿穆尔河到南中国海,从帕米尔高原到鸭绿江,所有的灯光,在一瞬间熄灭了。
难道这些愚蠢的中国人以为灯火管制就能让外星人找不到目标?凌德不由得一丝苦笑,人类的挣扎,在强大的外星人面前实在是太脆弱了。
外星人收起了照射平壤的光束,那里已经是一片死地,高温引起的气旋半径上百公里,所有的生命都被汽化、燃烧,大韩民国和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在今天一同被毁灭,无论你是自由世界的民主国家,还是专制残暴的流氓政权,在今天的命运却都是一样的。
“真是讽刺啊~~到了明天,自己的祖国印度和巴基斯坦这对宿敌会不会也是一同被毁灭呢?”凌德旋即想起了自己远在孟买的妻子和父母,此生大概都无法再见面了吧?
凌德在痛苦中闭上眼睛,在窗外的远处,排成矩形阵列的外星舰队重新洒下死亡之火,刺眼的白色光束一同指向了那个靠近渤海湾的古老城市......
北京随之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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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5日,北京时间19:30分
马丁·李是一个来自加拿大的传教士,换句话说也就是神棍,他信奉的教派在自己的家乡无人问津,但却在这个东方的古老国家都大受欢迎,短短几年,他在上海就拥有了上千名教徒。虽然这些教徒未必能分辨出自己的教派和传统的天主教有多少区别,教徒结构上也以精神障碍人士居多,但马丁并不在意,能尽量多地让人们拜入自己门下,尽可能地扩大自己教派的影响,那就是有意义的事情。
来自外太空的入侵者毁掉了马丁的一切计划,是的,世界就要毁灭了,这是天罚,人类的罪要用世界的毁灭来清洗,之后,所有的信教者将投入主的怀抱,永远生活在天国,这是主的惩罚,也是主的救赎。
马丁试图组织起自己的教徒们,来的人并不多,只有百来人,这些是最虔诚的一群,他带领教徒一起来到他的小教堂里祈祷,教堂不大,所以马丁带领教徒们一起跪在教堂的院子里。
天已经全黑了,就在刚才整个上海的灯光全部熄灭,信徒中有人发出了惊呼,马丁严厉地斥责了他们,他让信徒们点起蜡烛,温暖的烛光照亮了人们的脸庞。马丁带领信徒们唱起了圣歌,和所有人一起等待着在神罚的烈焰中进入天国。
马丁站在祭台上,大声布道:
“主啊!我们有罪,请你惩罚,请你降下烈焰,毁去世间的罪孽!”
遥远的天际便亮起了光束,刺破夜空的白色光柱伴着七彩霞光,美丽而残酷,千万人此刻一同死去,化为焦碳,化为尘土......
“主啊!如果我们无罪,请你救赎,请你降下神使,引我们进入天国!”
更加遥远的天际亮起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红色光束,纤细而微弱,但就在这一瞬间,毁灭北京的白色光柱消失了。马丁惊讶地朝远方张望,一条又一条的红色光束在天空亮起,从这古老大地的各处,纷纷汇聚到射来白色光柱的远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仅仅十几秒,黑暗的苍穹上居然被织起了一张红色的大网,将整个世界笼罩在内。所有的红色光柱,最终在天穹的顶端汇集成为一个耀眼的红斑。
几秒钟后,红斑处闪出了剧烈的爆炸,炽热的烈焰飞散开来,形成一个鲜血般嫣红的花朵。
“红色、红色......这是魔鬼的颜色啊!”马丁惊声尖叫,一屁股坐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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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5日,北京时间19:31分
军人的封锁线越划越宽,居然把刘洋前进的道路给阻断了,被堵的人们纷纷抗议,直到军人朝天鸣枪人们才安静下来。
一个军官走出来向抗议的人群说道:“大家请注意,所有人必须和发射器保持200米以上的距离,否则就有被高温灼伤的危险,我们在执行保卫地球和平的重要任务,请大家谅解!”
“什么保卫地球和平,外星人在天上,你跳上去把他们打下来啊!在这挡路干什么?”
“让我们过去,我们会死在这里的!”
“要等多久啊?武汉马上就要完蛋了,你们也会死在这里的!”
人们七嘴八舌地抗议,但军官只是摇摇头便走掉了。想要继续赶路的人们只好纷纷下车,人可以步行从封锁线外面绕过去,但道路被堵,汽车走不了。
刘洋没有继续前进,军官的话让他很疑惑-----如果保卫地球和平的说法是真的话,那么那辆古怪列车上,必然就有可以和外星人战斗的武器。他爬上了路边的一个小土包,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这时,遥远的北方,一束白光从天而降,炽烈的光线照得夜如白昼。
“那应该是北京吧。”刘洋自言自语地担心道。
“肯定是北京,北京怕是完了,接下来轮到上海,再就是武汉或者广州。”有人接话,刘洋扭头一看,是一个穿着蓝色白条纹运动服的光头男。
“也就是说,咱们还有一个或者一个半小时。”刘洋说。
“是啊 ,你不走么?这里离武汉太近了,必死无疑的。”光头男提醒刘洋,却一点不担心自己。
“这东西很有趣”刘洋指指那辆古怪列车,“再说没车我也走不了多远,不如死前多看看。”
“呵呵~”光头男咧嘴一笑,“我也一样。”
高铁上方的高压电缆开始不断泛出火花,吓得人们纷纷后退,附近的变电站里发出了越来越大的电流声,让人感觉这里马上就要爆炸一般,即便是负责维持警戒线的士兵们也不安地四处张望。
“CNMD+3047即将发射,所有人员请做好防护,现在进入三十秒倒计时...三十...二十九...”列车上居然还有个大喇叭,巨大的广播声震耳欲聋,士兵们听罢纷纷戴上黑色护目镜,同时向周围的平民大喊道:“闭上眼睛!闭上眼睛!会瞎的!全部闭上眼睛!”
刘洋想到那列车上的古怪圆筒,大概就猜到怎么回事了,连忙叫身边的光头男一起闭眼转过身去。
“二十一、二十、十九......八、七、六、五......”
刘洋透过指缝,看见高铁沿线一个又一个的红色光柱刺向天空,在更遥远的天际,红色光柱接二连三地亮起...
“四、三、二、一、发射!”巨大的轰鸣响彻天地,列车射出的耀眼光柱垂直刺入天穹,刘洋直接被震趴在地上,睁眼一看,天地间的一切都被染成血红的颜色,被映成红色的大地、被红网覆盖的天空、苍穹顶端炸开的血红火花...
之前天际刺眼的白色光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唯有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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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空间站里,俄罗斯宇航员巴萨耶夫兴奋的叫喊把凌德从沉思中惊醒。
“反击!反击!!中国人反击了!!!他们干掉了外星人的战舰!!!三条!四条!!”
窗外,从亚欧大陆东部射出的光束纤细而密集,分散在各处的红色光束聚焦在外星人的飞船上,一艘又一艘的战舰迸裂出红色的火光,如同节日的礼花般炫目。
凌德跑到计算机前启动了望远镜,显示屏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外星人的战况,外星舰队的队形开始略显混乱,一些战舰周身亮起了鸡蛋壳般的蓝色护盾,但这些只能让他们多坚持几秒而已......外星人的损失越来越大,的确,相比我们厚实的大气层和坚实的大地,这些宇宙中远航而来的飞船必然是脆弱的,只要找到对付他们的办法,我们就一定可以干掉他们!
中国人通过某种方法集中了全国的电力,然后传送给分布在各地的激光发射器。同样的中段拦截激光系统印度也有,但还只是处于试验阶段,却没想到中国人有能力将这个即便在美国也只是纸面想法的系统变成现实,还能形成如此巨大的规模,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
凌德握紧了拳头,胜利的希望、生存的希望、重见家人的希望,此时一齐涌上心头,凌德第一次觉得那些留辫子三角眼的中国人竟是如此可爱。
外星人的反击开始了,他们不再射出半径数公里的巨大光束,而是每艘战舰分别射出较细的光束分别攻击各自的目标。
外星人和中国人开始了对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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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烈的红光刺得刘洋一直不能睁开眼睛,直到两分钟后激光列车炮因为过热不得不停火,刘洋才有机会爬起来喘口气。
炮管处喷出了冷却剂,激光炮一停火,列车顶上就腾起了一大片白色蒸汽,蒸汽必然会影响激光炮的射击,所以列车拖着一串电缆又缓缓开动,这次没有时间让士兵组成警戒线驱散围观平民,行驶中的列车直接开始了三十秒开火倒计时。
天穹之上,外星人的白色光束开始反击,光线编织的白色网络和红色网络交错纠缠,一道道白色光柱在大气作用下扭曲散射,每一道白色光柱扫过,大地上都会留下一道数米宽的焦黑伤痕。
一道白色光柱沿着铁路线划来,灼热的光束将铁轨烧红,扭曲,腾起大片烟雾,眼看就要将列车摧毁时,却幸运的堪堪从列车身边擦过,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一名工作人员被光束扫过,半边身体瞬间汽化,另外一半也烧成了焦炭。
列车还在缓速行驶,但车载的激光炮还是按照倒数准时开火了,红色的光束略微打偏,但又在持续的射击中慢慢修正,最终又重新加入到天穹顶端汇集的光斑中。外太空的爆炸没有声音,只有绚丽的火光不断散开、消逝...红色的光束在不断摧毁目标,外星人的反击也让红色光束一个接一个消失,这是一场毫无花巧的消耗战,即便武器的操作界面变成了键盘和显示屏,战争消耗的依然是生命和血肉。
不过为了生存而战的人类没有屈服的余地,战斗必须继续,直到一方流尽鲜血。
刚才打偏的白色光束很快又扫了回来,依然没有击中行驶中的列车,反而往左一偏,划向了旁边公路的人群,几十人被光束扫过华为灰烬,几辆汽车也在瞬间被熔成金属残渣。
白色光束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在扫过公路后又转了回来,笔直朝列车切了下去,十余米长的列车车头瞬间化为火球,巨大火焰从车厢中迸裂出来,列车冲出了轨道,翻倒一旁。
被切断的电缆闪着火花掉在地上,一名舍生忘死的士兵冲上去试图接好电缆,却被巨大的电流击倒在地。电源很快被切断,更多的军人和技师赶来过来,展开维修。
一个戴黑框眼睛的男人从燃烧的列车里爬出来,满是破洞的白大褂上还有火苗,无力垂下的左手以奇怪的角度扭曲着,但他却毫不理会的大声喊道:“系统主体还是正常的!你们赶快恢复电源,然后将偏移角减到30度以内,我就能继续射击!”
电缆很快就连接好了,几十名军人试图将翻倒的车厢扶正,“一、二、三!”的喊号声接连不断,但车厢始终没被拉起。
刘洋抬起头,天空中的红色光束已经越来越少,白色的光柱占据了大多数.....即便做到了这样,我们还是没办法赢么?
身边的光头男一拍脑袋,忽然大喊:“我有办法!用车!用汽车!”
公路上被堵塞的汽车排成长龙,人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在场的司机们发动汽车,还有人找来绳索,又搬来圆木作为垫脚,几十辆汽车同心协力,一寸一寸地将车厢拉回了轨道。当车轮和铁轨重新耦合的那一刻,欢呼声响彻天地。
戴黑框眼睛的男人转身又进入了余烬未熄的车厢,军人们接通电源,巨大的轰鸣中,擎天巨柱般的红色光束又竖立在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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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明抱着儿子站在旅馆的阳台上,看着天穹上下往来扫射的红白光束,大地不断传来爆炸的震动,张小明知道每一次爆炸,就有人会牺牲。
附近的人们也纷纷走出来,旁观着这场决定自己生死和全人类未来的战斗。现在,只有靠那些当兵的了,有人这么说道,每个人都在心中为红色光束下战斗着的人加油。
怀中的儿子兴奋异常,高叫着“八路军万岁!”“消灭日本鬼子!”手舞足蹈。才七岁的儿子似乎是把“日本鬼子”一词当成了所有坏蛋的代名词,张小明纠正了很多次,但儿子一直都不依不饶地坚持。
“孩子啊,你如果有机会能长大的话,记住今天。”张小明摸摸儿子的头,儿子却根本没在意老爸说的是什么,但张小明知道,人对于绝望中给予自己希望的人,是会牢记一辈子的。
妻子不知何时也依在身边,张小明伸手搂住妻子的腰,仰望天空。
夜空中看不到半点繁星,绚丽的红白光束是唯一的主题,今夜永载史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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耸立在天际不停来去刺破苍穹的无数红白光柱雄伟壮观,天空与大地神迹般的交战让神棍马丁有些癫狂,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吼着不知所谓的颂词,而他那些迷茫的信徒要么埋头祷告,要么不知所措的四处张望。
毁灭北京的白色光柱早已消失,即将毁灭上海的圣焰却迟迟未到......主已经抛弃了他最忠实的子民么?
信徒们已经有些动摇了。
“主说了,主说话了,主告诉我了!主发出了神谕!~~”
“卑鄙的无信者必然失败,主的光辉必然降临!”马丁吼道。
如同印证他的话般,红色的光束越来越弱,越来越少,白色的光束已经取得压倒性的优势。
“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光明必将战胜黑暗,普世的精英将带领万民同赴天国!”
这一刻,天空中的红色光柱甚至一度全部消失了。
但片刻之后,红色光柱又重新点亮,这些顽强而纤细的红色光束即便暂时被强大无匹的白色光束消灭,但旋即又会马上复活,他们似乎有着永不枯竭的力量。
这力量是什么?
这力量来自世界最后一日依然坚守岗位的人们,这力量更来自于创造出璀璨中华文明的所有人,这力量强横巨大而且绝不屈服。这个民族不止一次遭遇如同今天一样的危机,但每一次,坚强的人们都会不约而同地展现出自己最英勇无畏的一面,哪怕用血肉来筑做长城,他们也会打败最强大的敌人。
“无信者的垂死挣扎不过是他们的回光返照而已,天国的神锤将粉碎一切!”马丁声嘶力竭地吼叫,如同宣判般的挥舞手臂。
天空中的白色光芒瞬间炽烈了起来,但仅仅几秒,这些马丁所说的白色圣光却忽然闪烁几下,陆续熄灭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大地发射的红色光柱又重新刺入天穹,在宇宙中点亮一个又一个红色花朵。
教徒们吟唱的圣歌渐渐杂乱微弱,上海一片黑暗的楼宇间却隐约传来另一种歌声,歌声慷慨激昂、汹涌澎湃,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加入这歌唱的队伍,甚至连马丁的教徒也开始轻唱起来...歌声越来越大,粗通中文的马丁仔细倾听,他终于分辨出这首歌的歌词...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前进!前进!进!......
原本在天穹正中央排成阵列的死亡使者,此刻群星般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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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2015年7月5日21:40分
空间站里的凌德目睹了交战的全过程
当一切平静下来的时候,太空中已经满是碎屑,纷纷扬扬的碎片落入大气层中,化作漫天流星,犹如凋谢的樱花般灿烂。在印度、在伊朗、在埃及......无数的家庭扶老携幼,在夜空下目睹了这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奇观,最绚丽的焰火。
碎屑中的一些黑点发出有规律的闪光,计算机迅速将其解码,显示出来的却是中文...吾族...祈求...终战......林德笑了,这些黑点最终将落到非洲的最南端,在那里会有人等着他们,但那已经是另外一个故事。
作为最后的结局,凌德又看了看东亚的方向...那里灯火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