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朋友指责我说马哲教育中并没有这种粗暴的划分,是我主观臆断了,一来不同年代的马原教材和思想政治课本上的内容有很大不同,我不能确信这些朋友是否受到了和我同样的教育,因而我将我能找到的证据放在最后,如果你们认为你们的课本或课件中没有出现过这种东西,那么是我多虑了,我便承认此错误。
你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咱们文史哲教育太失败。咱们的哲学教育把马克思之前的哲学家都当成迂腐的傻子一样,这样不仅对哲学的内容产生了误导,而且说得好像马克思不过是打败了傻子,批判了傻子一样的对手而已,对马克思的形象也是有损的。
我就浅薄地写一下吧,有些中学时代看的东西记得不太清楚,如果有错误还请指正。但作为启发我想这些内容应该是够了。
按照恩格斯的后继者和后来苏联官方马哲的看法,哲学体系被“粗暴地”划分成了唯物和唯心主义,随后十分方便地被官宣的思想政治课本大肆批判。尽管姑且暂且大概看来按照“物质第一性”的方法的确可以划分出大部分的哲学体系,但是按照这个划法划出的这些“唯心主义者”肯定是不一定认为“意识第一性”的,这种划分法本身的粗暴就像认为“某片大陆上不是欧洲的地方就一定是亚洲”的粗暴一样,实际上中国印度和阿拉伯差了十万八千里,但都被划成了亚洲。
即便唯物主义者认为“物质决定意识”,但不意味着不是唯物主义者的人一定认为“意识决定物质”,也可能是认为物质和意识没什么关系。不认可“物质第一性”的人也不一定认可“精神第一性”,或许他根本就认为本体论的问题是没有意义的或是不可知的。
如果你换一个不是欧洲的人来划分某片大陆,他说不定都不会划成两块,可能会划出三片四片n片,只有按照官方马哲的划分本体论问题才会划成“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两片罢了。
按照正常的逻辑讨论世界的本原问题(有很多哲学家还根本不怎么在意这个问题),得先问有没有,再谈是什么,所以问法应该是先问1:“世界是否是存在且真实的,有没有本原?”如果某人的回答是“有”,那么就继续与问回答为“有”的人2:“这个本原是否能被我们所认识?”如果还有人回答为“能”,那么再继续问回答为“能”的人3:“这个本原是物质还是意识?”
然后你非要分类,则先得把问题1回答为有无的人分为两类,这样会得到非怀疑论者和怀疑论者,然后在非怀疑论中把问题2回答为能否的人分成两类,这样会得到可知论和不可知论者,然后把可知论者根据问题3的回答划分为唯物主义者和认为“意识是本原”的“狭义”唯心主义者。
近代哲学的发展就是按照这个顺序,回答问题1时产生了怀疑论者(如笛卡尔),对怀疑论者的批判中出现了问题2,产生了不可知论者(如康德),随后在对不可知论的批判中产生了问题3,产生了“狭义的”唯心论者(如黑格尔)和唯物论者(如费尔巴哈和马克思),按照这个逻辑至少得划出怀疑论,不可知论,唯物论和唯心论四类人。
然而官方马哲的划法无视了问题1,2,直接按照问题3的答案把问题3中回答是物质的人划分成唯物主义者,然后把剩下的人统统叫做“唯心主义者”,这样“唯心论者”中就包含了根本没答过问题2和问题3的人,什么东西的都在里面。(有盆友指出官方马哲也有认识论的划分,但这种划分独立于本体论的划分,即在马哲中没有既不是唯心也不是唯物的哲学家,认识论只是在唯物和唯心被分好之后再划了一笔)。
我们接下来具体讲一讲一些出名的被官方马哲打成“唯心主义”的思想,你会发现这些人的思想差了十万八千里,这导致官方马哲的划法下“唯心主义”这个概念和“亚洲”一样,对研究其内容来说基本毫无卵用。
笛卡尔,就是提出坐标系的那个笛卡尔,其实是有名的怀疑论者。当然,笛卡尔在近代哲学史上一般被当作开头鼻祖来研究,笛卡尔怀疑一切,这种“怀疑一切”绝不是马克思的那种程度的“怀疑一切”(后者本身只是怀疑价值判断),比如说,笛卡尔首先怀疑世界上的东西是否是存在的,或仅仅是自己的幻觉,这似乎就是把他打成“唯心主义者”的人所理解到的程度。
后来笛卡尔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体是否是存在的,这也不难理解,但笛卡尔甚至怀疑数学的规律是否成立,比如说1+1=2其实是错的,但有个神仙进入了我的意识中欺骗了我,让我觉得1+1=2是对的,也就是说,笛卡尔连基本的逻辑都怀疑了。
当笛卡尔怀疑到“怀疑”这件事本身上时,他才开始停止了怀疑,“我在怀疑”这件事情是他最初唯一可以确信的,因为我如果怀疑我是否在怀疑,那么也说明了我在怀疑,因而,“怀疑”这件事情是不可怀疑的。顺着这个逻辑自然,“我”的“存在”也是不可怀疑的,因为我的“怀疑”是存在的,如果“我”不存在,那么是谁“怀疑”了“我的存在”?于是笛卡尔高喊出“我在怀疑,因此我是存在的”,这就是“我思故我在”。这才是“我思故我在”的真正含义,而不是像某国语文的作文教学中所引用的那样,“我思故我在”是在强调思想的重要性。
笛卡尔本身是从“我无法怀疑,可以完全确信的东西”出发开始推导其他可以确信的东西,也就是说“他的“确信”的本源是一种“怀疑”的意识,而不是说世界的本源是意识,尽管他怀疑世界的存在,但是它也没有直接否定世界的存在,我看不出“意识的第一性”究竟在哪里。
康德是启蒙时代的最后一位封顶人物,也是德国古典哲学的第一位先驱,在对康德提出的问题和体系的争论中,产生了n支徒子徒孙,其中一支就是大家熟知的“黑格尔——马克思”系,另一支则是大家也很熟悉的“叔本华——尼采”系。
按康德自己的说法,康德不是个“不可知论”者,后来人们认为康德的思想就是不可知论,但“不可知论”在我们的马原教科书中也被变成了“唯心主义者”,于是康德也变成了一个唯心主义者。
在康德的思想体系中,最基本的两个概念就是“现象”和“自在之物”。“自在之物”是本身客观存在的,不以人意识为转移的东西,“自在之物”通过刺激人的感官而产生“现象”,然后进入到我们的意识范围中。
现象的累积形成经验,随后,人的意识与经验结合产生“知识”,人意识中的三种性质,“感性”,“悟性”和“理性”分别和经验相结合产生三种“知识”,即“数学和逻辑的知识”,“经验科学的知识”,“形而上学的知识”。
康德认为人只能认识被感官处理过的“现象”,这种“现象”并不一定是“自在之物”的本质,因此人的意识永远无法彻底认识到“自在之物”,因此,可以说康德是一个“不可知论”者。
显然,这和“意识的第一性,物质的第二性”也毫无关系,不妨说,康德反而认为“自在之物”才具有第一性,而且在康德提出“自在之物”这个概念后,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界限才变得清晰了。
马克思本人从康德那里继承了许多东西,比如批判精神,但显然,康德哲学并不符合科学精神,在科学辩论的逻辑中,“无”是不需要证明而天然成立的,而“有”才是需要证据的。
比如“车库里的喷火龙”典故,车库里不存在喷火龙这件事情永远不能被证明,再比如无神论,“世界上没有神”这件事情也不可能被证明,因此在科学中,““无”天然成立,除非有根据说明“有””这件事情必须被默认为基本原则,否则一切科学讨论都无从开始。
而康德哲学认为“存在着不可认识的自在之物”和“存在着一个神”本质上没什么区别,因此他自然被“科学社会主义”的提出者马克思所批判,马克思鲜明地认为“如果物是永远不可被认知的,那么你凭什么说他是存在的?”无根据说明“有”,就必然要默认“无”成立,因此,“不可认知的自在之物”是不存在的。
马克思主义者也知道逻辑上不可能反驳不可知论,就像不能反驳有神论一样,因此他又说:“对不可知论的最有力反驳只能是实践”。
但把科学原则用在哲学上本身是有待商榷的,“无不需要证明”这一原则在经验观察的科学范畴被公认,不代表它在任何地方都被公认,在数学上,“无”也必须要给出证明,韦尔斯特拉斯必须证明他的函数的每一个点都不可微,而绝不能对反驳他的人说:“你找不到一个可微的点,所以必须默认这个函数处处不可微。”
当然,康德的后继者叔本华和康德的继承者的继承者尼采也为康德招了不少黑,他们宣称物的本源是“生存意志”和“权力意志”,这让康德在我们马原教科书的作者那里看上去更像是“唯心主义者”。
现在我们已经清楚了,前面的两位“唯心主义者”和“意识第一性”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可是总得有个人认为“意识第一性”吧,不然这句话怎么来的?这个人就是黑格尔,马克思的哲学批判大多是和他的精神导师黑格尔有关的,在黑格尔那里确实可以某种意义上说“意识具有第一性”,而马克思则批判黑格尔是唯心主义者,这件事才可能是苏修马哲中“哲学分唯物唯心两大派别,唯心主义者认为意识具有第一性”的来源。
在黑格尔那里,世界的本原是一个叫“绝对精神”的东西,这个“绝对精神” 在不断运动,自身蕴含“矛盾”,但又遵循一些“理”。
“绝对精神”在运动中,由于矛盾的激化,不断地分化出别的东西来,不断的产生各种的“概念”和各种的物,最后形成了自然界和人的意识。
比如,我们定义自然数0和1这两个数,产生出了0和1这个矛盾体,然后定义出加法这个运动的“理”,就会得到一加一等于二,进而产生自然数,把连续的加法发展成乘法,随后把乘法的逆发展成除法,就又会得到有理数,以此类推,从1这个存在和加法的“理”就可以得自然数,整数,实数,复数···。这就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n生万物。”(黑格尔本人对老子十分推崇,但对孔子非常鄙视)
对这种矛盾和运动的认识被称为“辩证法”,辩证法绝不是说“一切事物都要分两面看”,而是说尽可能的分析事物的矛盾,以分析出事物各种各样的可能的发展方向。
不仅在概念的世界是如此,黑格尔也认为是“遵循着“理”的“绝对精神”的自我矛盾运动”形成了这个世界,比如原始的细胞遵循规律,进化和演化出各种各样的细胞。于是黑格尔喊出了“存在即合理”。这才是“存在即合理”的真正含义,而在我国,“存在即合理”这句话的滥用比“我思故我在”还要恶劣,有些人居然认为“存在即合理”的合理是指符合道德规范,并以此为某些既存的恶行辩护,另一些人则比他们好一些,认为“合理”指的是合乎某种客观规律,这姑且算是理解到了黑格尔思想的一小部分,但依旧没有理解到某种物或概念的“存在”本身就是“理”的发展。
但是也要注意,就算黑格尔认为“绝对精神”是世界的本原,也绝不是指“人”的精神或意识是世界的本原,而是指具有矛盾的,且遵循“理”的一种东西是世界的本原。它也绝不是一般人所理解的那样的“意识具有第一性,“我”或者“人类”的意识之外物不存在”的意思。
所以在这些“唯心主义者”体系之间的差别,有时可以比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差别还要大得多,这种二元划分和欧洲亚洲的划法没有区别,除了彰显出欧洲的优越性之外意义不大,对于认识欧洲以外的部分来说反而还会产生误导,但官修马哲的学者又不可能不去认识这“欧洲以外的部分”,于是他们又在此基础上又划出“主观唯心主义者和客观唯心主义者之类”的概念,这样就可以把“康德黑格尔和费希特”区分开来,这种划法和就像已经划出了欧洲之后,又不得不把亚洲划成东亚,南亚,东南亚,本身是因为第一步划分太粗暴而不得不打下补丁,虽然在实际的哲学研究中这问题不大,一名哲学研究者肯定能注意到“中国”和“阿拉伯”是非常不同的,但在思想政治的宣传上对群众的误导太大了,“中国和阿拉伯”都在亚洲”肯定会让群众误以为他们是非常相似的。
而且,这种分法的bug也是存在的,比如,尼采的思想体系是自洽的,按尼采的说法,“权力意志”是万物的本源,那么尼采应该是个“唯心主义者”,但是尼采又说“人的精神并不比其肉体高贵,精神不过是肉体器官的一种结合”(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有这一段),这样看来尼采就又是个唯物主义者。那么究竟他是唯物还是唯心?事实上,尼采把“权力意志”从“意识”“精神”当中分了出来,物质以遵循权力意志的方式形成肉体,然后又在肉体上形成意识——这个问题就像是土耳其是欧洲国家还是亚洲国家的问题一样。土耳其就是土耳其,尼采就是尼采,是先有土耳其,再有人划出欧洲亚洲归类,而不是先有欧洲亚洲再划出土耳其来。因此,这种归类,即便是够详尽的,也只能帮助你理解极小一部分内容。学习哲学的最好方法应当是从问题和争论入手,顺着哲学史看这些人究竟是怎样回答问题和批判的,而不是妄想一个大棒打成唯物唯心两半,然后用对唯物唯心的“刻板印象”来学习。
1:马哲教育中究竟有没有这样的唯物唯心的划分:按照2018年的马原教材,这一段是这样的。
这样看来就划分中就不止划分成了唯物唯心两块,而是把本体论和认识论并列了起来,但在这一段所引用的恩格斯的《路德维西·费尔巴哈和古典哲学的终结者中》这一原话是这样的:
如果按照这段原话来理解而没有了解哲学史书,那么把哲学家们都划成唯物唯心两派的教育必然是存在的。
在我上大学时,清晰记得有这样的课件:
其中,不可知论都是唯心主义者。
而恩格斯对康德是怎么定性的呢?还是摘自《终结》。
显然,康德是“唯心主义者”,而我在这里表达的意思是对康德这样的自在之物不可知论者来说本体论是没意义的,当然,恩格斯对康德的“不可知论”的看法很可能表明恩格斯认为不可知论不是“唯心主义”,“唯心主义”只是在针对康德这个人:
因为恩格斯认为从唯心和唯物两个方面都能驳斥不可知论,如果恩格斯是想表达康德的不可知论的唯物唯心没意义的意思,那么我对此表达歉意。
当然,无论你百度黑格尔,康德,笛卡尔,贝克莱还是休谟,一定会得到“唯心主义者”的标签。自然,怀疑论的问题在马哲教育中也几乎没有被提及。
当然,如果还有朋友认为官方马哲中没有这样粗暴的二元划分,那么要反驳我也很简单,只需要找到一名在马克思之前的既不被官方马哲认为是唯物主义者也不被认为是唯心主义者的哲学家就可以了。
更重要的是,在黑格尔之前的哲学家更多谈论的是理性,观察,经验,认识论的问题,认为“意识是世界本原”的人少得可怜(至少比起被打成唯心主义者的哲学家的数量来说),而我这里给出的四种划分只是一种对二元简单划分的鄙视,其实这些人还可以划分成:“理性论”和“经验论”,“实在论”和“唯名论”,许多哲学家对“世界的本原”问题其实关注得很少。
无论如何,这三位“唯心主义者”的思想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件事是可以确信的,这也可以作证“唯心主义”是个筐,什么都往里装。
我给题注举一个例子
物体的颜色,它是客观的吗?
如果是,你怎么知道你的眼中的红色和绿色,和别人眼里的是一样的呢?
它们在别人眼里为什么不能是恰好反过来的呢?
你知道红色是红色,是因为有人给你规定了,红玫瑰的花朵是红色的、和它接近的颜色也是不同种类的红色。而红玫瑰的叶子是绿色的,和它接近的颜色也是其它绿色。
但是你又怎么确信,花朵在你眼中、和在他人眼中所看到的是一样的颜色呢?
有没有可能,花在我眼里是“绿”的,只是我把它叫做红色?
如果不借助参照物对颜色进行定义,你怎么向我描述你眼中的颜色,并且确信能够传达给我呢?
那么,“颜色”到底是你眼中的概念、还是所谓的客观存在呢?
是不是有点那个意思了?
进一步地,对于不幸患有色盲症的人来讲。这个问题又是怎样的呢?
当然,必须要说,哲学范畴的唯物主义、唯心主义和我们口头上说的概念略有不同,我只是举了一个例子来做浅显的说明。
这是唯心主义产生情形之一。
幸而,借助现代科学的发展,我们终于可以抛开“概念”和“参照物”来去定义颜色了。
比如我们可以定义在某个波长区间内的颜色为红色,另一个区间是绿色。
但是在光的波长这个概念出现之前,颜色这个概念到底是什么,是很难分辨的。
直到光的波长这个概念出现,我们才抛开了了颜色这个东西的意识概念,而仅仅用最客观的物理去描述它。
那么,在颜色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上,就不会有唯心主义产生的土壤。
不过,红色在我眼里,和在你眼里看到的,真的是一样的吗?这始终是一个问题。只是这个问题不妨碍我们进行基于颜色的交流而已。
归根结底,科学技术越发展,唯物主义的基础就越坚实。
康德:从认识论来讨论本体论,如果不能认识,如何能够说我们所说的它就是“它”?
并不是否认物质的存在,而是物自体不可知。比如一个苹果,虽然我们能够意识到“它”的存在,但你如何能够定义“它”,它的空间结构?它的时间历程?它的分子和原子?
我们通过因果性获得对象间的关系,进而获得了物质的一些属性。康德认为,必然有外物的存在,否则我们无法形成自我意识,作为对笛卡尔的反驳,所以至少康德从未否认物质的存在。但这个外物不是确定的,不是人能够认识的,它不属于现象界,通过感性直观——先验想象力——概念被我们所认识的没法说是事物的本质。就好比我们能够意识到我的存在,但是我们无法说“我”是什么,我们对于“我”的认识仍旧依赖于生理科学这一套语言并不能定义我们,“我”没有任何确切的内容,有的只是理性(广义)这样的形式,康德的自由正式基于自由,所以道德哲学不是基于通常的本体,人的内容,而仅仅是这种机制。
但是我们仍可以获得理论假设,但只是假设,比如从牛顿的万有引力到爱因斯坦的引力场,我们不能说引力和场是“存在”的,进而定义任何物质的属性,我们有的只是假设的关系,而没有办法说粒子是什么,除非你是上帝这样的造物主,设计出了一切存在物。
可以看看王小波的《青铜时代》,虽然王小波不在了,但是也算是现代的文学作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