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多人已经说了,因为《三国》、《水浒》和《西游》都属于世代累积型作品,在成书过程中,借鉴和参考了各种口头传说、说话以及话本,最终由一位或多位作者编辑、改写完成。
随后,这些作品又再次返回民间,以评书等曲艺形式重新在口头流传,即“由平话演变为小说,又从小说演变为说书”[1],经历了一个从口头到书面,再返回口头的过程。
而《红楼梦》是直接以文字创作,缺乏前代口头累积这个阶段,后期要再转化为口头艺术,相对较为困难。
此处以《水浒传》为例,从编著者、故事来源、原著文本、口头转化四个方面,简要说明一下其与口头说话艺术之间的关系。
明代,郎瑛的《七修类稿》中提到《三国》与《水浒》的作者时说:
三国、宋江二书,乃杭人罗贯中所编,予意旧必有本,故曰“编”。宋江又曰钱塘施耐庵的本。
此处,已经推断罗贯中的作用,是在各种已有的版本基础上,进行“改编”或者“编辑”,而不是从零开始着手原创。
高儒的《百川书志》中说:
《忠义水浒传》一百卷。钱塘施耐庵的本,罗贯中编次。
胡应麟的《少室山房笔丛》中说:
今世传街谈巷议,有所谓演义者,盖尤在传奇、杂剧下。然元人武林施某所编《水浒传》特为盛行。世传施号耐庵……
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中说:
钱塘罗贯中本者,编撰小说数十种,而《水浒传》叙宋江等事,奸盗脱骗机械甚详……
《水浒传》袁无涯刻本,题“施耐庵集撰、罗贯中纂修”。
另有一种一百十五回的版本,又名《英雄谱》,题“东原罗贯中编辑”。
这是明代的大致情况。
从中可以看出,各种记述中所用的词,不是“编”、“编辑”、“编撰”、“编次”,就是“集撰”、“纂修”,这些都说明,水浒故事在被编写成书之前,已经有众多来源和多种版本,胡应麟甚至直接指出,故事的渊源是“街谈巷议”,也就是口头艺术。
直到清代,金圣叹批评《水浒传》时,才正式题作“施耐庵撰”,把“集撰”的“集”字删掉了。
水浒故事来源于口头艺术的另一个记载,是元初周密的史料笔记《癸辛杂识》当中,收录了南宋画家龚开的《宋江三十六人赞并序》:
宋江事见于街谈巷语,不足采著,虽有高人如李嵩传写,士大夫亦不见黜。
李嵩是南宋光宗、宁宗、理宗三朝的画院待诏,“传写”就是绘画,龚开的“赞”就是题在三十六人的人物肖像画边上的文字。
街谈巷语能够传入朝廷,并且引起御用画家的兴趣,主动为之描画肖像,可见这个口头说书艺术的感染力已经很强了,对人物的刻画也非常生动,否则画家也没有办法根据说书画出人物来。
可惜,南宋时关于宋江等人的“街谈巷语”,今天保留下来的,只有《大宋宣和遗事》“元集”和“亨集”中的一些文字,总共不到三千字。
《宣和遗事》是讲史话本,由各种笔记小说和话本拼合而成,大致包括了十个主题,其中第四个主题是关于宋江等三十六人的事迹。
具体情节有:
杨志等十二制使押送花石纲、杨志卖刀杀恶少、晁盖等劫取生辰纲、宋江私放晁盖并杀阎婆惜、逃跑过程中遇九天玄女得天书、最后被张叔夜招降、征方腊有功等等。
但目前通行的百回本《水浒传》,超过了九十二万字。
从三千字到九十多万字,中间除了元杂剧提供了一些情节之外,仍有大量的内容缺失。
这些缺失的部分,从南宋罗烨的《醉翁谈录》里可以找到一些佐证:
言石头孙立、姜女寻夫……此乃谓之公案;
论这大虎头、李从吉、杨令公、十条龙、青面兽……此乃为朴刀局段;
言这花和尚、武行者、飞龙记……此为杆棒之序头。
《醉翁谈录》是一本小说集,收录了唐、宋传奇二十余篇,有文言、有白话,但其中最为珍贵的史料,是在甲集卷一中有一篇《舌耕叙引》,里面有一节“小说开辟”,列举了当时流行的小说话本名录,共计107种。
上面提到的《青面兽》、《花和尚》、《武行者》以及《石头孙立》,应该就是水浒故事的话本,可惜原文都已失传。
尽管现在有文字可查的水浒故事话本,只有区区不到三千字,但是,仔细阅读《水浒》原著,仍然能从中发现大量说话人的痕迹。
比如书中频繁出现的,“话说”、“却说”、“且说”、“只说”、“再说”、“休说”、“话分两头”、“话休絮烦”、“当夜无话”、“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说时迟、那时快”、“且把闲话丢过,只说正话”、“看官牢记话头”等等词语,就是说话人用词的记录。
此外,把故事的章节叫做“回”,这本身就是说书人的专用名词。
《水浒传》第五十一回《插翅虎枷打白秀英》一节当中,白秀英的父亲白玉乔说了这样一句话:
看官喝采道是过去了,我儿且回一回……
这个“回”,就是古代说书者在表演过程中,为了向观众讨赏钱,而刻意在紧要关头做停顿的地方。
所以,白玉乔让女儿在“务头”处“回一回”,吊着听众的兴致,方便讨赏。
《水浒传》是我国第一部白话章回体长篇小说,在每一回结尾,都有“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句子,正是当时说书人的口气。
用俄罗斯汉学家李福清的话说,这是“章回小说与民间文艺共享一套固定的词组与套语”。
而更早一些的《宣和遗事》里,还没有出现“章回”,只有小节标题,比如“杨志等押花石纲违限配卫州”。
此外,《水浒》书中多处直接出现了“说话人”的身影,向读者(其实是听众)做描述,或是评论:
说话的,柴进因何不喜武松?原来武松初来投奔柴进时,也一般接纳管待。(第二十三回)
说话的,为何先坐的不走?原来都有土兵前后把着门,都似监禁的一般。(第二十六回)
休道是两个丫鬟,便是说话的见了,也惊得口里半舌不展。(第三十一回)
说话的,那人是谁?便是吴学究所荐的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院长戴宗。(第三十八回)
第七十回中,在张清归降后,还有这段一句话:
昔日老郎有一篇言语,赞张清道……
“老郎“是说书人对自己前辈的称呼,也就是说,张清的故事之前就有老一辈讲过,是前辈传下来的。
另一个证据,是第四十六回,石秀杀了裴如海之后,书中写道:
后来蓟州城里书会们备知了这件事,拿起笔来,又做了这只《临江仙》词,教唱道:“破戒沙门情最恶,终朝女色昏迷……”
此处的“书会”,指的是宋元时期专门负责编写剧本、故事、说词的作家组织,里面的先生也被称作“才人”。
这一段是说,石秀杀奸夫这样具有轰动性的社会新闻,立刻被书会的作家编(拍)成了小曲(短视频),在口头(网络)传播开来。
在百回本的第九十四回,在攻打杭州之前,再次提到了“书会”:
看官听说,这回话都是散沙一般。先人书会流传,一个个都要说到,只是难做一时说,慢慢敷演关目,下来便见。看官只牢记关目头行,便知衷曲奥妙。
这里再次提示了,征方腊过程中,那些调兵遣将的安排,是“先人书会流传”下来的,这里是如实保留。
最后一个关于《水浒》与口头艺术关系的例子,是在写作方式上,《水浒》偏重描绘人物的言行,就是主要采用动作和语言来刻画和塑造人物,而不像西方小说那样帮大段、静止地描写心理活动和风光景物。
这种白描式的创作方式,很接近戏剧(影视)的表现手法,也是中国早期古典小说与说话、杂剧等艺术形式有着深厚渊源的证明之一。
水浒故事起源于话本和杂剧,在成书之后,又再度被这两种艺术形式所采用,发展出新的评书、评话和各种水浒戏曲。
前者,如梁山泊所在的山东省,有专门说唱“武老二的”艺人。山东快书的保留曲目是《武松传》,共12回,从大闹东岳庙起至蜈蚣岭遇宋江为止,包括打虎、打店、装媳妇、大闹公堂、大闹南监、大闹快活林等戏码。
在南方地区,以《水浒传》闻名的是扬州评话,肇始于清代道光年间,有艺人王玉堂一门四代家传,弟子更是众多。
“王派水浒”中最出色的是第二代王少堂先生,擅说“武松”、“宋江”、“石秀”、“卢俊义”四个十回。上世纪五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曾经专门将王少堂的“武十回”、“宋十回”和孙女、“王派”第四代传人王丽堂的四个十回整理成文字出版,长达五百万字。
当代,则有单田芳先生的长篇评书《水浒传》,360回;田连元先生的,328回。还有比他们年轻一辈的艺人,如张少佐的水浒系列,共307回;李庆丰的文化评书系列之《水浒》,270回等等。
2021.9.2
参考书目:
1、聂绀弩《水浒四议》
2、程毅中《宋元话本》
3、董晓萍《文献与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