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理解电影的文学性？ 第1页

单纯把电影的文学性跟“诗意”挂钩，是一种说不上有错，但过于狭隘——从而可能导致留于表面的——表述。

碍于一个答案所能承载的有限篇幅，我只能谈一个大概的思路。

1，讲故事不代表有文学性，怎么讲这个故事，才是有无文学性的体现。举个很大路的例子：从前有个男高中生在学校暗恋一个跟他同名的女高中生，结果来不及表白两个人就毕业了，然后他就找了个跟女高中生长的很像的女孩谈恋爱，然后他爬山死了，她女朋友伤心难过了一路，最后发现了原来这个世界上有另外一个长得像她而名字却跟她男朋友一样的“隐形情敌”。。。阅片无数的你肯定知道，我说的这个故事是《情书》，但如果情书真的按照我现在这么个顺序来叙事，不要说感动人，不被观众的唾沫星子淹死就算命硬了。

一般观众喜欢或者习惯把小说或者电影当中风格化的叙事方式称作“叙事诡计”，我觉得把叙事的建构方法或者简称“叙事结构”称作“诡计”那是把它看轻或者说小了——因为和一般的观看或者阅读印象不同——结构与作品主题之间的关系密切程度，几乎是第一位的，其次才是（浸润在）局部风貌的描绘或者呈现。

而主题——几乎就是衡量/判断作品是否具有文学性以及其高下的重要指标。

我再举一个更说明问题的例子——诺兰的电影。很多诺兰粉喜欢就着他电影的主题进行狂轰滥炸式的解读和分析——但你如果仔细回顾每一部诺兰的影片，就会发现，其实他的电影的主题都简单得令人发指。敦刻尔德歌颂英国军民一心，星际穿越讲父女亲情，盗梦空间讲情深致此可以至死……而使得这些都快被讲烂的主题显得如此丰富、迷人难以言表的，既不（单）是谁们的表演或者那瞠目结舌的声画视效，而在于他那仿佛深渊/高楼般纵深/绵延的叙事结构。而这些个犹如迷宫或回音壁式效果的叙事方式——其实是一个古老定式的若干变体——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里就是这么干的（真不亏是大英绝学）。一个儿子要杀了叔叔替老爸报仇，随便是来一杯子还是一刀子就齐活的事儿，在一次次的（经由外部事件和心理变化的）交织回旋和延宕之后，上升（被放大）成了文学（当然也是戏剧）史上最著名的悲剧。

个中原理，非常粗暴地总结就是——叙事结构决定/改变了作品内部的时空呈现。而所有可被我们感知的“艺术性”（自然也包括文学性）首先就是时间和空间经由创作者扭曲、摆布、重构之后的“效果”呈现。90－180分钟内，讲述某个或某些也许发生在若干分钟内，也许发生在几十年内跨越了上天入海、穿古至今的事件——请注意，这不是剪辑！不是剪辑！不是剪辑！尽管剪辑是其重要的实现手段，但如何结构作品内“故事”的时空关系，却是作者最核心的功课。

Q1为什么我们默认一种常识——一流小说往往无法被改编成一流电影？因为一流小说，作为完整的作品，它本身的时空序列已经被作家排布的太过精妙——哪怕是那些古典时期的作品。留给电影导演的可能性其实非常之少。（再有一点是，作品结构跟构成作品本身的基础元素，比如音符、色彩、文字、镜头还有更深刻的关系，因为人的感官，视觉、听觉联动触觉、嗅觉等等的唤起方式不同，消耗的时空顺序和比重也不一样。在一个特定或者被小说先限死的框架内，电影的语汇几乎很难以同等的力量分配来达到文字的效果，这直接就会导致——比方很多名著改编的节奏非常奇怪，等一系列问题。不过这个问题要讲就要讲得非常深了，我意思一下自行体会吧）。

而二三流的小说往往与之相反——有一个不错的故事（有时候是相当不错），但时空序列过于简单粗暴，因此导演完全有余裕可以在原著基础上进行结构性的重构/重塑。（此处插入一个有点怪的“反例”，王家卫的《花样年华》字幕表上打的都是改编自刘以鬯的小说《对倒》，但如果有人读过这部小说，就会发现，小说跟电影故事连半点毛关系都没有，那么王家卫为什么要花这个钱去买他的小说版权，还说是改编？因为这个小说提供了一个相当独特的叙事/时空结构——对他如何把白烂的婚外恋故事讲得精妙含蓄，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跟诺兰的电影相似，《花样年华》的诗意和所谓意境，首先是来自于以一种“对倒”的方式来呈现人物命运，其次才是“字里行间”的声画描绘。）

Q2为什么我认为仅用诗意来涵盖电影中的文学性是比较狭义的，因为诗歌的结构其实是相对简单的。电影叙事结构所涵盖的复杂多变的形态特征还是更接近小说/戏剧（有时也很类似建筑）。

2，描绘。好了，所有惯常说的文学性—诗意的部分基本都在这里发挥作用。（然而我打算习惯性的此处略）简单来说，电影用来描绘的工具可能是所有艺术形式中最为丰富的——所有你在片头和片尾字幕表上看到的工种都可涵盖在内。所以，在这一部分，电影文学性/诗意的形成方式，又很像交响乐——你可以把每一个工种想像成一种乐器/器乐编制。在导演的指挥下，按文本（剧本）互相配合，以形成丰富有趣的各种效果。小到一个镜头，大到一整场“情境”。就如同阅读诗歌，好的诗歌，连一个标点一个空格都有其存在的必要，都可能是其诗意的具体体现。而欣赏好的电影，就像阅读好的小说，聆听伟大的交响乐章或者观摩传世的杰出绘画——考验我们如何动用全部的感官系统和知识系统，去感知、去捕捉、去思考和想象它存在的每一个瞬间。

就像我最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说法不重要，感受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