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在前, @龚钊Asa 的这个答案很好。
我也认同这句话,但是也需要一些展开的说明。
(一)在大多数人眼里,天赋是什么?
先不说我自己,先说说别的大师。比如说毕加索。百度百科里面说他的作品是这个数。
毕加索是位多产画家,据统计,他的作品总计近37000件,包括:油画1885幅,素描7089幅,版画20000幅,平版画6121幅。
但是这个数实际上有争议,有说两万多件的,最新统计有说大概45000件。
毕加索活了91岁。按他从出生第一天就开始做作品,一直到死当天都在做,掐头去尾的话,如果真的拿45000件作品算的话,他每天都要完成1.6件以上的作品,这个数量非常惊人了。也就是说,毕加索的工作状态,基本上是疯狂的。
毕加索之所以可以在绘画风格上有如此大的变化,并且涉猎各种美术形式。(油画、版画、雕塑、陶瓷)是和他的这种旺盛的工作精力是有关的。当然,毕加索的作品里面有大量是版画,做一版可以印好多。但是即使是这样,这个数量也非常庞大。除去毕加索以外,一般的我们所知道的那些西方大画家,他们的作品产量基本上在3000件以下。比较多的, 也活的非常久的齐白石,他的作品大概能到一万幅。
在世界各地的美术馆,我看过很多毕加索的作品。看的越多,越感叹,这个人是怎么做到的,他不用休息么?你们也知道,作为一个每天可能只睡四到五个小时的人,我可以用来工作的时间已经比一般人长很多了。但是毕加索的工作密度与强度,可能比我还要大。
我们不谈毕加索的天赋,只谈毕加索的努力。虽然从作品数量去回推工作状态也许不太精确,但是我想无需怀疑的事,毕加索的努力,是异于常人的。而这种能够异于常人的努力,本身就是一种天赋,是他艺术细胞的一部分。
我有一次和 @金承志 聊天,我们聊莫扎特,聊音乐神童。
这是莫扎特作品编号1的作品,有人说这是四岁写的,有人说是五岁写的,我个人认为,既然大家都这么争,那么不如认为这是一首六岁之前写的作品。
我们今天去谈莫扎特的时候,听到最多的是他类似于《魔笛》这样的歌剧,音乐会上听到最多是类似于K311这样的钢琴奏鸣曲,这些作品多是莫扎特20岁以后的作品。我们在故事中了解的莫扎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音乐神童,但是我们在音乐中了解的莫扎特,却是他的盛年和晚年作品。(当然莫扎特也没活多大)
金承志在谈及神童与天赋的时候,说了一个我特别认同的观点。他说我们之所以认为神童神奇,是因为他在很小的年纪可以干别的人需要到年纪很大的时候才能做的事情。我们假设K1这样的作品是一个作曲家40岁写的,也许我们再也不会认为他有天赋,大概会认为他是个碌碌无为的作曲家。
为什么在神童的故事中总是出现伤仲永这样让人唏嘘的例子。正是因为关于神童的,其实是个故事。
对于不学习艺术的人来说,去讨论一个在艺术上的天赋,更多的时候是在讨论一个故事。
去年在北京的毕加索展览中,我去做了五次现场讲解,面对的是不同的观众。第一个展厅展出的都是毕加索的幼年作品,比如这幅素描,是他12岁到13岁时候的习作。
讲到这幅画的时候,很多人会感叹,毕加索这么年轻的时候就画的这么好,真的是三岁看老。但是实际上,真正让毕加索成为伟大艺术家的,是这幅素描么?
显然不是。如果毕加索止步于素描,那么他一生注定就是美术史上的一个普通人。真正让他伟大的,是他在这之后的一系列尝试。我们所熟知的毕加索,也是他类似于下面的这样的作品。
比如从明显受到当时野兽派所影响的蓝色和粉色时代的油画
以及从非洲木雕中汲取灵感的早期的立体主义的雏形。
到后来立体主义的成熟
从第一幅素描看到最后这幅画,如果不了解美术史的人,可能根本不知道毕加索到底做了些什么,为什么被称为伟大的画家。可能只是停留在最初的感叹,毕加索13岁的时候素描画得真好。
所以在我看,很多人在讨论艺术细胞的时候,是出于他们对艺术非常有限的认识的。这种有限的认识,使他们根本无法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天赋。
(二)真正的天赋
无论是音乐还是美术,到现在开始涉及当代艺术的更多领域。在实践的过程中,逐渐慢慢理解了,在艺术上,什么是真正的天赋。在这件事儿上,我谈谈我的理解。
我在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系读书法专业,那是我玩儿着考上的。
我从拿起毛笔到考上这个中国最好的几个书法专业之一,只用了八个月时间。而且我也不是擦边通过的,是以一个非常高的分数进入的。在很多人看来,我算很有天赋了。因为很多学书法专业的,他们努力十几年二十几年,都考不进这个学校,所以我经常说我自己天赋极高,大部分人也没法反驳啥,因为毕竟很多人怎么努力也进不来,在他们看来,这就是我的天赋。但是实际上我很清楚,艺术上真正的天赋是什么。
如果把艺术的天赋去分个类的话,我觉得第一个就是持续努力的天赋。有人说我天赋高,能够八个月考上研究生。实际上,把个月的时间只是你能看到的一个笼统的时间。
很多人会说,我写了二十年字,或者是弹了二十年琴。龚钊在那个答案中谈过他练琴的经历,她大学毕业后开始练琴,到现在已经弹到了中国女吉他手的顶尖水平,看起来也就不过是十年的时间,对于很多吉他手来说,这个时间非常短了。但是她会每天练八到十个小时的琴,我俩经常晚上一起吃夜宵,原因是我经常夜里工作,完了跑步以后饿了,她经常弹琴弹到饿了。
对我自己来说也一样。
看得见我那么快考得上研究生,就考研这件事儿,我在知乎回答过一个问题,讲了我的考研经历。
你们都能感觉到我不睡觉了,当然这个我很不提倡。但是确实我每天有更多的时间投入在我的工作上。当然艺术也是我的工作,我学篆刻的时候已经是我上研究生之后。那会儿我的同学们大部分都会刻印,但是我一点不会。我觉得有必要去学习一下,所以和 @国元 开始学习。
我的第一方回文,是在高速公路的堵车时候刻的。用我的车的大灯照着,国元帮我改印。
我知道我自己基础差,岁数大了。知道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必须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有个回答说我在知乎误导读者传播错误言论,什么书法怎么能一天练八到十个小时,在他来看,能说这种话,肯定是吹牛逼呢。
他觉得我每天写十个小时字是吹牛呢。他说写这么长时间很容易受伤,他说的很对。
但是,他怎么没想到,我不怕受伤呢?
我知道我自己起点低,年纪大,所以必须要比常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所以那会儿我刻印的时候通宵达旦,一方印可能磨了刻刻了磨,一天工作十四到十五个小时是非常正常的。因为我知道,很多时候我们手对刀的感觉,是一种机能上的锻炼。
当然,只要是训练,就很有可能受伤,比如我,就刻出了腱鞘炎。
我之所以会得腱鞘炎,一方面是因为我过于疲劳,另外一方面就是因为我手上的力量不够。所以我给自己买了一台理疗设备,在理疗过后,继续忍着疼刻印,终于一段时间以后,手感和刀感都有了进步。
现在我刻的比较少。因为比起繁忙的工作,篆刻更像是一种消遣。一般在家里都没空消遣,大部分的消遣都是在出差的时候完成的。比如下面这方印,应该是我刻的最近的一方印。是一方非常小,印面只有5毫米的印,送给了我的一个建筑师朋友。
刻完了以后,就在酒店的便笺纸上写了这方印的故事。
这方印,拿到手里只有这么大。
就是我在东京出差的时候,在酒店里就着酒店的台灯刻的。之所以拿这方印举个例子,是因为在5mm的印面上刻四个字,需要的是比较精确的对刀的控制,和比较锐利的观察。印面太小,在石头上写印稿稍显困难,所以这个时候更需要让自己的手和刀都特别稳。
对于篆刻不懂的人会赞叹,啊,能刻这么小的印,一定是天赋。
所以我一直觉得这不算什么天赋,只是我对自己非常狠罢了。
所以,一个没经历过这些的人会怀疑我吹牛逼,说你一天写八个小时字怎么有可能有空看书呢?当然有空了,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呢。我不但有空看书,我还有空健身,有空撸猫,有空刷知乎,跟网友对线。
还有人问,说你梁源一天是闲的没事儿干么。其实不是,是很纯粹的,我的一天比你们长。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能对自己变得那么狠的,反正和身边的人相比,我确实比一般的人对自己狠得多。
我也一直在试图弄明白我自己为什么能对自己这么狠。
我因为颈椎病严重影响了我的工作和生活,从去年开始减肥和健身,一年瘦了快40斤。在锻炼的过程中,我的教练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我的疲劳阈值要比一般人高许多。他辅助我做动作的时候,我自己实际上已经没什么力量了,但是我自己完全意识不到。他有时会告诉我,停下来吧,你没劲儿了。我自己还没感觉,还问他,是么?
最危险的一次是,我若无其事的从健身房出来,开车,发现我拧不动我车的方向盘了。
如果说,一个高疲劳阈值也算是一种天赋的话,这种天赋,给你你要么?
可能对于我来说,有着相对较高的疲劳阈值是一种天赋。但是不代表我在努力的过程中不会感觉到疲劳。一定有一个信念去让我克服这种疲劳,我把这个信念叫做“清醒的自我认识”
谈及清醒的自我认识,是一个非常大的话题。
昨天我看到了有人评价我的乐评。说一个乐评人再能说,他不过是说说。因为根源上,他做不了音乐,是矮人一头的,于是我就在知乎把这段评论截图发出来,问问大家的看法。
这个想法下大家的评论很多,我看到很多人意识到评论的难做和对我的理解,我很感激,但实际上我想就这个问题谈的,并不是从一个评论者与创作者的对立的角度来问题。而是去谈另外一个层面上的问题,就是艺术的目的和手段之间的关系,以及做艺术,到底困难在哪儿。
这是一个特别常见的画面,一个艺考考场。
我考研的时候也参加过类似于这样的考试,我们书法实践考试要考6个小时。所以考场是可以带吃的和带水的。我写完了作品,就嚼着711的三明治,把酸奶喝出声来,在考场里到处溜达,影响考试的其他同学。
当然了,我的行为,不是很提倡。
能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学习的学生,说是万里挑一的绝对不夸张。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是经过了这么严苛的本科考试,再经过了四年的专业学习,然后还要经历一轮更严苛的专业考试,才能进入这个校门。他们都有着很好的基本功(肯定比我好),但是,我却在一件事儿上甩他们一条街。
就是作为一个艺术家的自我意识。换句话说,我比他们更加知道,我该做什么事情。
很多人觉得艺术家是一群高不可攀的人,实际上艺术家是一个工作。比如我,主要以艺术创作为生,我其实就是一个艺术家。只是这年头艺术家这个词儿太臭了,所以别人问我是干嘛的,我一般会谦虚的说自己是“艺术工作者”。
在我们传统的理解下,农民耕种得来粮食,工人劳动得来产品,艺术家是艺术品的制作者。这些都没错。我们可以从产量和质量去衡量农民和工人是否优秀,但是我们用什么样的标准去衡量艺术家的工作呢?
为什么这世界上有些作品是平庸的,有些作品是精彩的呢?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Micheal Jackson和今天的你,如果去学流行音乐乐理,你们学得都是一套乐理。Micheal Jackson的作品写得比你更好,是因为他的音乐理论比你学得好么?我们去评价两件艺术品的艺术水平的高低,是从他们的理论水平高低评价么?
我们再举个栗子。
冷军的照相写实主义油画,很多人觉得太棒了,技法上无敌了。
那么论艺术成就,他和梵高怎么比呢?
为什么梵高能够被写进美术史,而冷军不行呢?
如果19世纪末的莫奈等人,在传统技法上足够强的话,那么也就不会有巴黎画展的落选,也就不会有后来的“落选者沙龙”,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印象派。
可见,艺术的灵魂根本不是技法,技法只是支撑艺术的一部分,艺术的本质永远是对于自我的表达。决定你在艺术上的高度的根本不是你的技法水平,而是你的思想水平。
当你认为一个评论者在评论作品的时候必须强调乐理的时候,是因为你自己本身的思想,根本没有触及到艺术的本质是什么。
说回天赋。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们的天赋就是他们的思想是接近艺术的本质的。在我自己做艺术的时候,我认为这种思考方式是理所当然的。而当我真正的与更多的艺术工作者,包括观众交流的过程中,我才发现,这可能是我最大的天赋。
正是因为我有这种清醒的认识,我才能有意识的指导我的技法练习。换句话说,我能够接受我在刻印的过程可能受伤,是因为我意识到我必须得达到一个技法上的自由才能支撑我在篆刻上的细节表达。而我对细节表达的追求,是在我第一天拿起刀之前,就建立了的模糊概念。
但是实际上,当更多的人谈艺术的时候,他们会认为艺术最大的门槛在技术上。很明显,技术是很难,而且技术的精进某种程度上是一个一辈子的事情。但是你要在技术上精进到什么程度才能进行自我表达呢?
@龚钊Asa 在她的回答中提到
随着我对音乐的思考慢慢更全面,我才逐渐了解到自己在此事上的天赋所在。我慢慢发现,在真正认真对待练琴的时候,我其实没遇到过什么太大的天花板。因为我终于搞懂一件事情,那就是:即使你再有艺术细胞,你也得真练;即使你再没有细胞,练习也能让你提升。我所说的没有天花板,是指我会研究我要练习达到的这个东西,我设定的目标在哪儿,我怎么用科学的方法达到。达到它所需要的音乐素养与能力,哪儿不足我怎么练,怎么弥补。为了达到,我都可以去做,做了就能达到。
这就是我所说的“清醒的自我意识”在一个优秀艺术家身上的体现。
你设定的目标是什么,这非常重要,你为什么要达到这个目标,更加重要。因为最终你的所有技法 表达的都是你自己。
清醒的自我意识还会让你反思你自己的天赋到底在哪儿。比如对于我来说,我很清楚我自己不太适合去做音乐,至少是像传统大众理解的方式去做音乐,那不是我擅长做的,也不是我愿意做的。我在这件事儿上如果达到一定程度的高度,可能终生努力都无法做到,而且我志不在此。
但是利用音乐表达自我。或者说大而言之,艺术创作本身这件事,是我非常愿意去做的。也许我有一天会真的去做音乐。但是这一定不是因为我要证明什么,而是因为我认为我要做的表达中,音乐可能是最好的手段。
从现阶段看,我要表达的东西,没必要通过音乐。
换句话说,我没必要为了做音乐而做音乐。我在看各个艺术门类的工作者的过程中,其实很多人的迷茫,就在于“为了做而做”而不是“为了自己做”。
艺术这件事儿,有一点很残酷。就是很多人在“能做出来”这件事儿上,就已经消耗了太大的精力了。也许他们笨,也许他们懒,我不知道。总之,他们会认为,比如能够真的完成音乐,或者是完成什么别的作品,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比如他们会觉得画得像很难,于是就觉得冷军非常牛逼,因为冷军画的极像。
自身困难的体验出发去给自己做艺术定目标,最后往往就会陷入“突破自己,我好棒”的陷阱里。在评价别人的时候,也会陷入“你先做出来,你再做评论”的状态里。
就像上面那个想法里面所提到的那个人一样。他觉得有人批评他做的音乐,需要别人有作品支撑,才能有资格评价。但实际上他忽略了,无需通过任何技法,仅仅从一个综合表达,就可以直接判断出作者思想深度的高低。不用结合任何乐理,仅仅凭耳朵的判断,就能知道一首歌在制作上是否用心。这些东西,映射的都是作者对作品的态度。作者对作品的态度,就是作者自我表达中的一部分。它的重要程度和技法是并列的,共同构成了作者的自我表达。
换句话说,技法只是思想的表达手段之一,我们完全是有一个更高的角度去看艺术的。这也就说明了,为什么我们做艺术要学哲学和美学。因为哲学和美学,就是那个更高的,关于思想的学问。
“能做出来某种普世价值认为好的结果”根本不是一个很高的角度。因为,那是普世的角度。达成普世的角度,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就像你学习乐理,你就学就好了,就练就好了。在这个过程里,你从“不能做”,到“能做”是你必经的过程,根本没有什么好自豪的。这也不是你去面对批评时傲慢的理由。
无论你擅用的是什么表达方式,音乐也好,美术也罢,千变万化的表达方式,最后重要的都是要表达自己。比如很多摄影爱好者,老大爷老大妈,去拍花儿。
这些照片里,无论你在摄影的技法上再精细,用了再贵的设备,又能说明什么呢?你是不是很容易从这些无聊的作品后面看到,这就是一个你经常能在公园里看到的一个穿着摄影马甲的老大爷的作品。你甚至可以勾勒出这些大爷的画像,摄影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全民健身运动,如果你觉得这也算艺术的话,那你不如问问自己,他们的天赋体现在哪儿呢?
所以在我看来,即使“自我意识”真的算不上什么天赋。但是在这个时代,却成了十分宝贵的东西。我去评价华晨宇的音乐,会从美学的角度和音乐的角度出发,实际上就是在谈论他的自我意识表达的深度和技法之间的关系。
很多人在看我的回答的过程里,说我不懂音乐,说我不懂乐理,说我最多是个分析歌词的,从根源上来说,是因为他们根本没闹明白艺术的本质是什么。
看到那些伟大的艺术家的伟大作品的时候,被他们的技法折服,只是非常表面的感动。真正折服我的,是他为了表达自我的过程中的那种追求。而高超的技法,只是这种追求当中的其中一个,只是比较容易被一般人察觉罢了。
对我而言,我把这种追求当作我艺术创作的一个内在动力。在我的作品表达中,我也尽力去追求这种感觉。所以只要我认真对待的东西(比如说《歌手》的乐评,或者是书法作品),我会首先考虑我要传达给读者什么东西。
比如对音乐来说,如果通过我的文字传达给大家的仅仅是让大家知道你今天听的音乐唱到了多高,这就太低级了,因为这件事儿谁都能做,没必要非找我。随便找个艺考学过几年视唱练耳的人都能做到。甚至我认为即使做到了也是没必要的,因为了解音乐最好的方法就是听音乐本身,文字在此刻是多余的。
为了让文字不多余,你必须要做出一些“高于音乐”的写作,而指导这些写作的思想,实际上是我对艺术上的追求。
这种表达,基于的“文字”不过是表达手段罢了。比如你们常听的歌单,也是这些表达的一部分。
(三)天赋是天生的么?
对我而言,不知疲倦的身体,可能是天生的。
但是清醒的头脑,对自我意识的追求,是教育的结果。教育和不知疲倦,构成了一个优美的循环,让我能够快速进步,形成了外人所见的天赋。
我的一个书法老师,宫双华先生,谈及天赋的时候,说过一段让我受用终生的话。
如果达成真正的伟大的目标需要的元素是100%的话,那么这里面,4%是天赋,96%是努力。
没有这4%,你什么都不是,永远不可能达到真正的目标。
但是99%的人,做不到96%
对我而言,我真的做到了这99%人做不到的事情的时候,我才真的发现,原来我在艺术上是有天赋的。但是我跟别人解释这种天赋,其实他们根本不明白。
我试着解释一下。
有时候,在和 @Tianxi 的工坊教学,Critique中,我们会在一些和艺术八杆子打不着的朋友那里,发现他们在创作中,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而我们能够对于这种强烈的自我意识做的,就是去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意识的重要性,同时去强化他们的技法,最终让他们成为世俗意义上的艺术家。
你真的走到那步了,你才能真的进一步明白,什么是艺术家中的“不俗”。
那种“不俗”,其实才是真正的天赋。是一种可感不可言,内行之间一眼就能看破的天赋。
首先这句话我是认同的。其次,我认为还有一些需要展开的说明。
除了天赋以外,机遇和经历,身处的环境,自身的努力,造成了所谓的艺术成就。我们讨论艺术细胞,不能只单独看有艺术成就之人的艺术细胞,我觉得这个问题中,也应该包含“如何发掘和培养一个人的艺术细胞”、“没被发掘和培养之人就无艺术细胞么”这样的具体分析。
我父亲从事民族乐器演奏和创作几十年,他入行的时候家里没有其他人做这行。爷爷奶奶都在政府机关工作,据说我爹就是和一帮小伙伴儿,小时候看着文娱活动室挂着的二胡新鲜,就一帮人凑着一起跟文娱室管器材的老大爷学,连二胡带笛子,自己连琢磨带玩儿,十二三岁的时候被串联路过的文工团听说,问他要不要跟团走,我爹十二岁就收拾东西自己做了决定,而后拜了胡琴大师刘明源为师,成了他第一个徒弟。然后演奏、参赛、写作品、指挥、研究舞蹈音乐至今。
按他这个路线分析,我爹的亲戚里一个干这个的都没有,也不见我爷爷奶奶爱好音乐,他走进这行可谓是全凭运气。他靠耳朵好接触这个乐器,竟然还在那么小的时候,独自做判断就入了行,直接拜了最好的老师,全国比赛国际比赛获奖,一生都在从事与音乐相关的事情。而且他是玩儿什么都玩儿得非常明白的那一类人,也留下了很多录音作品、教材,桃李满天下。这可能就是大家口中的天生有艺术细胞了吧。
然后说我自己,我从两岁被我爹逼着学钢琴,六岁学小提琴,然后我前半生最大的梦想就是:“不搞音乐”。他为什么这么逼着我呢,据说是因为,我还不懂看谱子的时候,就能哼出来旋律;还不会写小节线和记拍的时候,就能听音把简谱的数字写下来;他打什么鼓套子节拍我都能跟着打出来。我爹觉得我不干这行儿暴殄天物。可是小时候他不会教,我不想学。实话实说,我从小练琴我爹从来没有满意过,你拉琴拉多好也不够好,站着拉琴一个拍子错了,老爷子跟躺椅上,直接一个痒痒挠就扔过来了,我在20岁以前对音乐可以说是无比厌恶。这一切激发了我无比叛逆的青春期。
为了证明,我别的细胞比音乐细胞更有天赋,我念书考试,成绩也挺好,非常正规地走完了大学。非常不幸,其中我还听了摇滚乐。
我初二开始听金属,大学毕业开始学吉他,说实话这个发展路线我是完全没有想到的。虽然我也没想真朝九晚五上班,但这么多年就堵这口气,我毕竟也抵触了音乐这么久。我其实能想见我爹听我说我要搞摇滚的时候,心里估计也是感慨万分。
大学毕业的时候,因为我真的太喜欢电声音乐了,我开始想一个问题,我抵触古典、抵触学院派,我讨厌的到底是音乐么?
我拒绝音乐进入我的生活大概努力了快二十年之久,我小时候放假跟家没人管,就跟着我爹给乐团指挥、进棚录音、看家里来来往往的音乐家,恨不能睁眼闭眼听见的都是各种音乐的声音,但我仍然认为自己是没有音乐细胞的。
如果到今天你问我这是为什么,我可以很确定地说,这是因为我们的音乐教育。
我小时候在初中的乐团中,有三把小提琴,因为我的考级数最低,所以我的位置是最后一个。每次乐团排练的时候,看着指挥,我和我们首席的拍子都不在一块儿,因为我觉得自己确实没人练的曲子难,也不想干这个,所以既不想好好练琴,也不会往心里去。但是到毕业的时候,大家一起去KTV,唱歌时我突然发现我们首席唱歌卡不进拍子,我才突然反应过来,有可能我才是心板准的那个?
有时候我回想起来甚至觉得可笑。
如果回顾我打开音乐之门的路,第一次被击中应该是雅尼在北京的紫禁城音乐会。他的小提琴Karen Briggs一下把我镇住了。我学了这么多年小提琴,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处理音程、滑音,然后现场即兴,用提琴对话,并配合在这样完整的音乐中。
第二次被打开,是我听巴西金属乐队Angra,他们第一张专辑《Angel's Cry》的同名主打曲Angel's Cry,我第一次听到是这首歌是初二拨号上网听一个流媒体电台,全曲几近7分钟。第4分多电吉他演奏的一段帕格尼尼当时直接给我听傻了。后来得知Angra的几位都是音乐学院古典乐出身,我觉得自己对于古典乐的认知被彻底颠覆了。
我的幸运在于,即使我拒绝音乐,我也从一出生开始,就在听经典音乐,成长在非常严谨的音乐环境中。我爹知道自己的孩子自己教不了,我学习音乐以来,所有的老师都找的是北京最顶尖的;我爹知道我喜欢摇滚乐,出差出国会给我带各种乱七八糟的CD;即使我曾经在对音乐的认知上绕过路,但我的音乐素养、视唱练耳、从小观看身边长辈对待音乐的态度和生活方式,早已深入骨髓。在我拒绝学音乐的年纪,我也是一天练琴四、五个小时。即使是从我毕业才开始学吉他算起,一天练八个、十个小时在我看来,只是学音乐的生活日常,并无什么特别。
但被所谓考级应试、被单一审美标准、被短视赚钱的音乐教育而磨灭掉音乐细胞的人,到底有多少呢?我小时候,国内有一阵古典钢琴的学琴风潮,号称北京有“十万琴童”,假设这个数是真的,这十万人有多少是真的爱音乐和一生仍把音乐当爱好的呢?
在学习吉他第三年的时候,我和一位吉他老师学习爵士乐,课上我们进行一对一的Jam句子对话,他说了一句话,我觉得如雷贯耳。他说:我们现在在讲爵士理论的应用,但你现在弹的句子还是在用耳朵。你的耳朵非常好,但是我们在做专项练习的时候,你得尽量摒弃这个。
然后那周我久违地回家找我老爹问了一个问题,我问他:“我从一生下来,就有意无意地接受着各种音乐训练,你我天生都不是五音不全,那音乐能力说到底,是能训练出来的么?还是真的是天生的呢?”
我爹想了一下,跟我说:“有一些是可以训练的,比如绝对音高,就是从小学钢琴,在标准音下定音,你每天听你习惯了就这样了;还有节奏训练,你跟着节拍器打,卡得一模一样,是一种准,但心板小节感,所谓天生就是不用太训练就自然比较稳定。训练出来的稳和天生的稳区别很细微,但是仍是有区别的。所以一开始的敏感度,每个人之间是不同的。训练可以提升这些音乐素养。“
之后,随着我对音乐的思考慢慢更全面,我才逐渐了解到自己在此事上的天赋所在。我慢慢发现,在真正认真对待练琴的时候,我其实没遇到过什么太大的天花板。因为我终于搞懂一件事情,那就是:即使你再有艺术细胞,你也得真练;即使你再没有细胞,练习也能让你提升。我所说的没有天花板,是指我会研究我要练习达到的这个东西,我设定的目标在哪儿,我怎么用科学的方法达到。达到它所需要的音乐素养与能力,哪儿不足我怎么练,怎么弥补。为了达到,我都可以去做,做了就能达到。
但在这个过程中,如果和真正的大师对线,却又不可避免要经历“信心被打个稀碎、然后练习再重建信心“如此反复的过程。特别是看到那种好手儿,大家都弹一个句子,他那种细腻而又合理的处理方式,那种由心而发的赞叹,其实正是进步的动力。所以艺术也是一样,我时常觉得有好的同行与对手,反而能让自己迅速提高。艺术上是没有Top 1的,只有No.1和各领风骚。你绝不会因为遇到大师而否定自己的天赋,你只会更明白要怎么发扬它。
所以我不得不说一句在各个地方早已被说烂了的话:世上大多数人的努力程度之低,根本到不了拼天赋。只有练习到同样的级别之后,天赋的优势才是不可逾越的。然而这世上比你有天赋还比你努力的人,实在太多了。
我想,如果非音乐专业的人看《爆裂鼓手》这部电影,可能会觉得有很多艺术夸张,对于主人公自虐式、自毁式的练习态度,也只是感慨一二。但实际上,我一直认可想达到那样的演奏控制力,就是要到那个级别的练习的。我也不止一次地想过,这就是拥有艺术细胞之人的宿命,挡路的生活、情感、一切一切,都不如达到你掌控而表达的那个快感。想让这样的天赋真正成为天赋,要有牺牲其他东西的觉悟。
因为咱们都得承认音乐的世界很大,一个人的耳朵敏感可能是分辨音准,也可能是分辨频段;一个人的律动感好也许是一个劲儿往前冲的重金属,也可能是悠然摇摆的urban music;你我所认知的艺术细胞,只有在不断的学习和理解之中,才能从模模糊糊变成具体的天赋。这些都是我们对音乐语言的掌控力,从你的天赋出发,平衡地提升一切这些细分的能力,我们才能逐渐用好这语言表达自己。
但在某种程度上,环境决定了一个人能否“选择一直追逐往前走”,和是否“珍惜他自己的天赋”,这有时候比艺术细胞本身还要重要。平白轻视和怀疑自己的艺术细胞,是太多艺术人才被磨灭的重要原因。环境甚至会使很多人发现不了和否认自己的艺术细胞。
我有一个九岁的学生,他每次来学吉他回完课,都要求我打开Moog One合成器给他玩儿一会儿,有一天,他自己调到一个Synth Bass,然后好像对那个音色入了迷,他说:“我感觉自己在宇宙里。“说完,他自己捣鼓了快20分钟,就安静地旋转各种旋钮听那个音色细微的变化。我当时特别感动,他是来学吉他的,但说到底是来学音乐的。发现他对音色敏感,我的开心不亚于我看见他特好地完成一个吉他练习。
如果这个深沉浪漫的低音音色,就是他打开音乐的大门,那么是不是吉他又有什么重要?
我时常觉得,即使长大成人,我们也有太多独自面对自我,纯粹的、无助的、孤独的,而又无比敏感的时刻。也许是面对某件事、某个人、甚至只是某个声音、某个回忆。所以,有无数种方式,我们自然而发地感受着这个世界,感受着生活中的美。这个艺术的形式,即使不是音乐,也可能是其他。其他艺术门类中的所谓“天赋”,大概也是如此。
每个人自然都有拥有他与世界连接最与众不同的天赋所在,艺术只不过是其中一个门类罢了。艺术细胞也许就是拥有之人和这个世界联通最好的一个属性。只有珍惜它、为之发力,只有对艺术永远谦卑,你才能作为一个皮囊,拥有它仅此一生。也是幸运,也是不幸,无非人生一场。
因为种种境遇,没有从事或者放弃了艺术专业,而也许本身有艺术细胞的人,我自己认识的就有太多太多。但只要仍愿意通过它了解、感受这世界,爱生活,我觉得那其实也算,没有辜负这幸运的天赐了。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