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这部电影立足元朝画家黄公望《富春山居图》(Dwelling in the Fuchun Mountains)中宁静致远的山水自然,讲述杭州热火朝天建设以迎接2022年亚运会背景下的现代故事,导演顾晓刚尝试从个人史中架构出一个家族故事,从中窥见城市版图中被破坏的家庭组织和社会结构,游走在城市化的传统与现代之间,溯及世代冲突和社会动荡。
除了四个家庭的春夏秋冬,影片也尝试探讨三种当代年轻人样本:
年轻人背井离乡到大城市打工挣钱,身后是故园家国,眼前是世界寰宇,传统与现代如何平衡,生存生计、生活目标、生命意义,我们到底在追求些什么,而我们所追求的,又是如何塑造和改造我们?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阳阳是独生子,父母是渔民,住在江上一条小渔船,在营生的窘迫中忧心儿子的婚房。像阳阳这样在小地方长大,有父母操心一切的青年,很接近媒体所说的“小镇青年”定义。据快手《2019小镇青年报告》,一个小镇青年往往在26岁之前结婚,非常看重婚礼,不为买房发愁,家中长辈掌握话语权。
小镇青年也不像都市青年一样希望和原生家庭保持距离,不排斥、不抗拒。相反,他们更尊重传统家庭价值观,因为人际关系与家庭绑定,他们非常认同家庭生活、重视家庭的整体利益。他们主动服从整个地域体系的生存法则,人生轨迹一望到底:长大,买房,结婚,生子,小孩长大,小孩买房,小孩结婚,小孩生子。
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
同样是在地方封闭系统长大,阳阳有父母罩着,露露则依靠自己实现经济独立。但在打破束缚的同时,又陷入了另一种桎梏。
经济独立的条件总是躲不过有房有车。结婚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买房,而不结婚的恐惧也迫使人买房,如果我不结婚但买了房,是不是就可以证明结婚不重要,或是对我来说婚姻无所谓?
由于对生活的理解变得单一化,我们把安全感假借于外物,买房或是首选,这一套话语结构的最终受益者可能是房地产商。然而从精神层面上讲,所有人都是输家。我们自以为摆脱了某种东西的限制,独立自主,转身又落入另一个圈套。
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
顾喜和江老师是比较靠近导演心中的理想主义年轻人,追求生活意义,相对超脱,承载着理想主义的寄托。
作为出国留学见过世界,又在大城市拼搏过的年轻人,他们在考虑了买房、婚育等生活成本后,决定回到家乡。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然而在经济理性的计算下,又有几分“父母在,不远游”的浪漫色彩。
顾喜的父母觉得江老师的工资即使是在小城市,也买不起房,至于他正在写的书,那又有什么用呢,你买不起房。
法国朋友看完说,画面很美,遗憾是很难看到情感,电影里太多钱。
“这是钱。你能借给我一些钱吗?你欠我钱。您必须投资房地产。钱很复杂。我找到了钱。客户没有付款。我们需要钱。奶奶在医院里要花钱。你想结婚,他赚多少钱。你应该嫁给另一个人,他有钱。”
当独生子女政策走到尽头,中国正处在十字路口。
一个师姐最近在打算把两套郊区的房子卖掉,换到市中心去。因为她预测人口雪崩不远,房子将来不会值钱,上海30年可以挺住,但郊区挺不住,人越少越偏向中心城区。
她的计算公式是这样的:假设十年后两个独生子女(00 - 10后)结婚,他们的父母也是独生子女(80 - 90后),那么他们两方祖父母各自都有1-2套房子,父母有1-2套房子,新婚的他们自动拥有6套房子。
主要问题是人没那么多了,但大家还是爱买房子,现在的情况是中产阶级不生小孩,不婚主义太多,独生子女太多。看起来人均有房,但买不起的依然买不起。
当代人的婚姻被经济理性强行拉入数字游戏的深渊,所有条件都可以置换成数字来一一匹配,如果不行,还有大数据和科技。在将单身塑造为一种道德缺陷后,经济理性开始在话语上进行算计:如果婚姻的保障来自房产,那么无论是剩女还是光棍,买房可以让你摆脱这种惨淡。
总以为这些问题离自己很远,但有一天闲谈忽然被善意提醒:“我最后悔是没有早点打算,英国利率5%,法国更低,可以0利率,你最好毕业一年内开始准备买房。”
这个时代太着急了,年轻人快要跟不上了。
顾晓刚年仅三十,在被问到:“你怎么年轻,怎么能够拍出这么一部无论是艺术表现形式上还是内容上都如此成熟的影片?”时,他答,一是因为拍摄用了两年;二是这部电影的主要角色是时间;三是拍摄过程中,影片也像牙牙学语婴儿一样,跋涉春秋的河,慢慢成长成熟为一位白发苍苍的睿智老人。
“我向你保证,我会在你之前到达那里,我会游泳,然后你会顺便到达那里。” 江老师和顾喜打赌,他游到对岸会比她走路快,于是有了体现电影长卷美学的12分钟长镜头。这个长镜头的美学概念源自中国山水画的“气韵生动”,亦即创作与天地交汇,产生满溢的生命力。在中国山水画里,山水绵远无尽,恰好可以展现时空无限。
这段长镜头的脚步很慢,慢到和现代人对速度和变化的迷恋格格不入。昆德拉在《慢》里讲述了一个场景:“当一个人在路上走的时候,如果此时他突然要回想什么事情,就会机械地放慢脚步。反之,如果他想要忘记刚刚碰到的倒霉事,就会不知不觉地加快走路的步伐,仿佛要快快躲开在时间上离他很近的东西。”
我们的时代和速度的魔鬼纠缠不清,以至于分不清是因为走得太快而遗忘,还是因为想遗忘而走得太快。事件集中在紧凑的时空中发生,现代人逐渐丧失对时间的真实体会,一切属于日常生活的都消失了。
芒福德在《技术与文明》中展示了钟表在让人经历从遵守时间、节约时间到拘役于时间的过程中,学会漠视日出日落和季节更替。在一个机械冷酷的分秒世界里,大自然的权威不复存在。
二十四节气是古人通过观察太阳周年运动而形成的时间知识体系,每气分三候,用来理解天文地理人事,比如雨水之日獭祭鱼,又五日鸿雁来,又五日草木萌动。而钟表发明以后,人类和时间一起超速行驶,通过把时间再现为独立而精确的顺序,钟表把时间从人类的日常生活中分离出来。
看着房子拆迁,老二说:“我们在这里住了三十年,他们花了三天时间才拆除它”。这也正是米兰昆德拉所说的“生活中骤然凝聚起来的密度之美”,这种美是对琐碎、无聊、重复、平凡的日常生活的强力反抗和挣脱。周濂评价这种挣脱是通过拧紧变化的发条而产生的,从而使得人们再也不能悠闲地面对时间、闲暇和慢。
这种丧失对时间的真实感知,又关系到项飙所说的“附近的消失”,亦即时间征服空间:现代人失去在自己周身构造信任和爱的关系的自信,转而信任第三方平台或机制,“即刻就要”的需求被无限放大,从一个“即刻”到另一个“即刻”之间没有时间和空间的缓冲,反思能力于是下降。
于是你听见人们说:迷茫、无聊、没意思、提不起劲。
《春江水暖》是导演顾晓刚的第一部电影,拍摄初衷是为了讲述一个故事,并不单纯是要做美学上的探索,“我们希望这是一个很朴实的故事,让大家感觉到生活在当今社会中最主要的是有一颗古意的心,因为这颗古意的心可以给大家一种安定感,这种安定感可以让你更好地拥抱现代社会的变迁以及东西方文化的交汇,而不会迷失。”
普通个体在时代面前,总是渺小。就像在博物馆里看中国山水画,远看尽是山水。竖画三寸有千仞高,横墨数尺可体百里迥。时代的树荫网住荒山乱世,其间急流轰浪,倏尔风雨骤至,万物皆流,无物常驻,个人不过一粒微尘,漂浮在时代洪波之中。
而如若近观,则全是人文。是六朝南宋的宗炳在《南北朝画论:画山水序》中所说:“迥以数里,则可围以寸眸。诚由去之稍阔,则其见弥小。”人物在山景、时代、空间中,以化成天下,浑然不觉身世在尘寰。
丧失对现实的时间感以后,现代人几乎无法阐述任何一个发生的事件,宏大叙事趁机卡位。在宏大叙事的夹击下,普通个体的现实生活里弥漫一种关于信仰缺失的忧虑:我们找不到一个理由或借口将自己交付出去,去交付给一个高于自己的存在。
在出版《跨越边界的社区》后十六年,依然还有人问项飙在哪里可以买到这本书。项飙猜想,这是因为“浙江村人”在文本的细节里看到了他们自己,他们看到自己不仅仅是生意人、是被驱逐者,而且是和主流社会的对话者。
而这种对话,其实不限于个体对个体,它也可以是个体对时代:个人和一条江、一幅画、一种文化、一种语言、一座城市建立起关系和感情,从而产生记忆,并以某种方式保存为经验,最终让时间永恒。
如果说巴赞的“摄影术令时间永恒”太过抽象,那么贾樟柯解释说:“一个人获得充沛的讲述欲望,不单满足个人需要,也指向群体。最重要的是,没有人生是天然有经验的,所以提供经验很重要,永恒即是将过去漫长时间里那些重要的经验呈现出来,很多时候,这最起码可以保持一种尊严。书写、拍摄、科学……都是提供感情、社会、认知经验的过程,我很难想象一个没有经验的世界。”
人们常说,现在是最坏的时代、礼崩乐坏的时代、垮掉的一代。
而我们之所以会对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这么苛刻,并非是因为它真的很坏,而是因为这个时代与我们息息相关,我们把所有希望和绝望倾注其中。
至少在和我们的时代的相处中,每个人都应该提供自己的经验发出自己的声音,哪怕再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