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只是中文是这样。
你可以翻一下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选,就会发现有一些词语比如“露珠”,“夏日”,“草木”,“锈腐”,“吞噬”,“晴云”这样的词依旧很美。
再比如日本俳句中的季语,如“雪融艳”,“流萤”,“木鸟”,“梅半白”,“深渊色”,“云脚乱蹒跚”等等,也很美。
我们说华丽的辞藻更多指的是修饰和形容的堆叠,这存在两种情况。
一种是用人们熟知的意向去营造氛围,挑逗读者的感官。比如江南这个词,本意只是长江以南,但是被读者的主观想象赋予了强烈的画面感,一想到江南,就可能联想到小桥流水古意人家、纸伞折扇佳人才子,这种画面感从何而来呢?这就是你在阅读大量与江南有关的文学作品或者看一些电视剧电影,在你脑海中汇集出来的一个整体印象。
另一种情况就是陌生感,语言(语法)和辞藻的陌生会让我们产生新奇感,比如一个你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比如,如夏目漱石的名句“泥猫睡死于佛经”,如俳句“牵牛花,一朵深渊色”,这也会让你产生一种美感。
我想题主并不明白什么是“华丽”,“华丽”是一种文本美学风格。
像“韶华、江南、长安、伊人 ,烟花、相思、断肠、痴狂、夜未央”这些词汇,不具备“华丽”之特质。只是寻常的“古风矫情词汇”罢了,当然我这样讲,没有贬低古风文化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人无论受哪一种“亚文化体系”的影响,都会潜移默化接受其文化的表现特征,就会沉浸在那个语境中,于是这些原本很普通的汉语词汇,就具备了特殊的意义和情感。
但是以常人的眼光来看,这些词汇剥离了“现代古风语境”,都是些正常的汉语词汇,跟华丽搭不上边。
需要注意的是:华丽不是浮华,华丽不是浮夸。
“华丽”是一种美学风格,华丽在中国主流的文学批评中,一直褒贬不一,倒不是因为“华丽”本身有错,而是很多人刻意追求形式上的华藻丽辞,而忽略了思想和精神。
如秦牧《艺海拾贝·核心》就曰:
“那些辞采华丽,‘骈四骊六’,洋洋洒洒,极尽雕琢之能事,但是思想却贫乏可笑的六朝骈文,为后代人们所鄙弃。”
但是,尽管“华丽”经常被视为有辞藻而无思想而不受待见。
但题主所认为的“词汇”是够不上“华丽”的标准的。
或者反过来说,要想文辞华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是需要才情的。
文质“华丽”是要求很高的。
“华丽”的文体不仅色彩鲜明强烈,夸饰铺张,其形式往往涵盖内容成为装饰性外观,显得艳丽华贵,繁复夸赞。
“华丽”的特点主要分为:一、注重形式;二、铺张渲染。
注重形式是指具有突出的形式美,极力发挥美的特性,从而体现出“一切之美皆为形式之美”的审美倾向。
铺张渲染是指:色则五彩斑斕,形则点线面体,声音则快、慢、缓、急,光、色、声、形繁复而又规则,多样而又统一,华艳富丽,雕金镂玉。
综合而言,华丽具有装饰性、夸张性,华丽以形显质,以形达意,华丽的外观往往与内在的高贵丰盈相协调。所以华丽具有以形辨质的能力、因形达意的外观,能从华丽外观感受到高贵内蕴的美感。
那究竟什么是华丽,举个例子吧,如曹植的《洛神赋》: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按照中国古典美学的理论,“丽”在“美”之上,所谓“美极则丽”。
而曹植此篇《洛神赋》已是华丽的巅峰之一。用华丽、清新的辞藻凝练传神地刻画了洛神的“清新高洁、风姿绰约”,正是所谓“能从华丽外观感受到高贵内蕴的美”。
后世王勃的《滕王阁序》则是另一个华丽文体的巅峰,当然,《滕王阁序》是华丽为表,清刚为骨。
至于某些六朝诗文、辞赋、宫体诗,虽辞藻华丽却板滞呆实,从“华丽”变成了“绮丽浮靡”。
如沈约的《丽人赋》:
有客弱冠未仕, 缔交戚里, 驰骛王室, 遨游许史。 归而称曰: 狭斜方女, 铜街丽人。亭亭似月 , 嬿婉如春。 凝情待价, 思尚衣巾。 芳逾散麝, 色茂开莲。 陆离羽佩, 杂错花钿。响罗衣而不进, 隐明灯而未前。 中步襜而一息, 顺长廊而回归。 池翻荷而纳影, 风动竹而吹衣。 薄暮延伫, 宵分乃至。 出暗入光, 含羞隐媚。 垂罗曳锦, 鸣瑶动翠。 来脱薄妆, 去留余腻。 沾妆委露, 理鬓清渠。 落花入领, 微风动裾。
这也是需要警惕的地方,“华丽”很容易过于雕饰,从而板滞,又因其缺乏生气、情感,而滑入浮靡。
所以“华丽”的重点不仅是在言辞和形式,更在于激情与思想。要投入你的真实情感。
如王勃“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就抒发了自己怀才不遇、英雄末路的满腔忧愁。
康德在《判断力批判·美的分析》一节认为,纯粹的美只涉及形式,它只是色彩、线条、声音的组合。此论竟也与中国古典文学之“骈文”讲究的藻绘、偶对、隶事、声韵等有着一定程度的相似。
如梁刘峻的《金华山栖志序》:
“中谷涧滨,华蕊攒列。至于青春缓谢,萍生泉动,则有都梁含馥,怀香送芬,长乐负霜,宜男泫露。芙蕖红花照水,皋苏缥叶从风。”
意象密度高,字词凝练,句式整饬对偶,富于声韵,色彩鲜明,辞藻艳丽。
以上,就是“骈赋”中的“华丽”范本。
接下来再说说诗歌中的“华丽”范本,不用说,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绝对是巅峰之一: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此诗既华美流丽,又绚烂多彩。
在美学上也呈现出多种面貌,既有“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浩渺,
也有“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的幽美朦胧;
既有“空里流霜不觉飞”的明逸;也有“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的空灵......
与“华丽”之美学特质相近的有“艳丽”,如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南史·后妃传下·陈后主张贵妃》载曰:
“后主每引宾客,对贵妃等游宴,则使诸贵人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曲调,被以新声。”
因为“艳丽”与“华丽”都有鲜明美丽之特质,都具有装饰性、夸张性,具有以形显质,以形达意的基本特征。
还有诗词,“华美艳丽”兼而有之的晏几道之《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与此,还有“明丽”,如韦庄的“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具有鲜明亮丽,明艳动人之光彩。
又有“清新明丽”之美,如杜甫的“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总之,对美学特质的感受,可以粗略的划分,也可以进行更细微深幽的划分。
这样的好处是,可以有助于你对自己诗词或者文字所传达的美感的掌握。
当然,有人就要说了,你所举例的都是古典文学语境下的“华丽”,现在使用的是白话文写作,关于“华丽”的要求和美的特质,是否还一样?
要我回答,当然是一样的,因为,现代白话文要想形成“华丽”文风,在言辞上无非也是摛锦铺彩,具有装饰性和夸张性,无非也是以形显质,以形达意。只是白话文,相对古典文学,自由多了,要求也随之降低了。
以下举几个现代小说中的例子,如张爱玲的《琉璃瓦》:
“嘴上油汪汪的杏黄胭脂,腮帮子上也抹了一搭,她穿着乳白冰纹绉的单袍子,黏在身上,像牛奶的薄膜,肩上也染了一点胭脂晕。”
我称这段为“油腻”的华丽。
又如《茉莉香片》中,张爱玲描写传庆去世多年的母亲:
“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这段谓之曰“苍凉”的华丽,又带着点凄清。
又如朱天文的《世纪末的华丽》:
“安息香使她回到那场一九八九年春装秀中,淹没在一片雪纺、乔其纱、绉绸、金葱、纱丽、绑扎缠绕围裹垂坠的印度热里,天衣无缝,当然少不掉锡克教 式裹头巾,搭配前个世纪末展露于维也纳建筑绘画中的装饰风,其间翘楚克林姆,缀满亮箔珠绣的装饰风。”
本段内容全由现代社会中的高密度物质意象构成,可谓之曰“物质”华丽。
又如:“印度的麝香黄,紫绸掀开是麝黄里,藏青布吹起一截桃红杉,翡翠缎翻出石榴红......”
需要着重提醒的是:
“华丽”之美学风格,是需要分寸感和高贵感的。
比如色彩的浓丽华艳构成是否失调,形体有无在繁复失控,声韵是否在流丽中失于油滑。
同时,过度的“华丽”会变成庸俗和滑稽,“华丽”应当具有一种高贵感,而非土豪暴发户的炫耀。虽然“华丽”经常与富丽堂皇联系起来,但是,这种富丽豪华只有转化为具有内涵的高贵感时,“华丽”才不会沦为粗鄙庸俗的炫富夸耀。
须知“华丽、华美”不是装扮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的表现。因此,“华丽”绝非是显示财富,表现奢靡,而是人对自己的生存形式和生存意义的外在显现。决不是摆架子,讲排场,炫富耀贵,追求外在形式的艳丽浓烈而不顾内在的修养气度。
具体的反面教材请参照郭敬明的《小时代》系列,正面教材请参照《红楼梦》。
又如上面所举例中的朱天文,可以毫不客气的说,虽然朱天文的描写没有像郭敬明式的夸富炫耀,但这种机械式的“物质意象”填充,也好不到哪去,使人读起来没有触动。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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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刘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4.康德(著),宗白华(译).判断力批判[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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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张仁青.魏晋南北朝罹难名士表[A].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M].台北: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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