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90年代，到底是个怎样的时代？ 第1页

贡献一点儿自己的记忆。在另一个关于90年代的讨论里正好 @凉宫春日孝顺女 在问，我忽然记忆开闸就写上一通吧。

因为是90后，所以只能记得90年代的最后几年，叙述里也会偶尔夹杂些00年代初的事情，但是普通的北方城市的样子也应该不少人都有点儿共鸣吧。

我家在我国东西最重要干线的国道边上，那是城市的东郊，于是每一片空地都长出了汽修厂。从招待所门口的空场，到我家的楼下，到处都是东风和解放们匆匆一别后留下的机油污渍-没错，我家的楼下也被卖给了汽修厂。一座1992年修好的住宅楼，到了1997年就已经破败不堪，堪称大杂院。楼下堆的是各种轮毂，废轮胎，说不出名字的脏兮兮的铁家伙，我和我的小伙伴们从小就是在这些垃圾里玩大的。印象里最多的颜色是沙子和灰尘的颜色。那时候正是空气污染最严重的几年，窗台几天不擦就是一层黑灰。

我爸我妈当时对这个环境倒是鲜有抱怨—在那之前，他们的婚房是一间漏水的平房，他们一面吐槽着当年那间冬寒夏热的破房子，一面给我买最漂亮的衣服，告诉我现在的生活是好到他们从来不敢想象的。是啊。现在回想起来，我的童年绝对在这座城市里是中上水平，哪怕他们几乎存不下钱。

小学的时候我的零花钱是每个月5块钱。那是我娘单位发的独生子女补贴，她就给我了。六年级的时候零花钱涨到了20块，我每个月都花不完。直到初三吧。

城市的文化组织是崩掉的状态。居委会存在感是零。孩子们这里，少先队什么的没有任何活动，儿童公园之类的设施都挺老旧了。博物馆存在感是零。游泳馆要去蹭企业办的。少年宫是辅导班的场地，正经活动是零。动物园这类地方，除了猴山闹哄哄的猴子们还有些灵气以外，其他动物都在独号牢房一样的小地方懒着。

大人们的聊天里总会说到哪个厂子效益不好，哪个厂子倒了。我家人不在工厂，所以直接冲击有限，可我也老早就学会了什么“工龄”“买断”这种概念。城东头是我认知比较多的世界，这里有一家钢铁厂，一家军队的被服厂，一家药厂，一家毛纺厂，一家柴油机厂。柴油机厂最后只剩下它的游泳馆还存在，门口却是一条街的洗头房；被服厂倒了，毛纺厂也不怎么样，钢铁厂在记忆里一直苟延残喘，只有药厂成功活了下来，其余的，带着它们的成百上千职工的梦想都化为了遗迹。

想想，这座城市最保密的超级设施，我国核工业最主要的铀浓缩工厂，都在做雪糕满街卖，其他工厂没有这“唯一”的光环，难道命运能更好些吗。

我妈是军人，做医学研究的，我从小以她为傲，在小伙伴面前倍有面子。她们研究所似乎也在90年代遇到了极大的收支压力，搞了一堆第三产业，我就帮她们搞过消毒餐具，拿着一次性筷子和餐巾纸往包装里塞，挨个儿过封口机，没上学的时候就做得特别熟练；她们还做过各种神奇的调理更年期的药，解酒的药，各种各样的东西，直到某条著名的“一律不能”被彻底落实。说实话我小时候对人民军队的观感不算好，因为在家里听说了太多的“礼尚往来”的故事。我妈因为不熟悉此道，即使是老革命子女，军旅生涯也走得特别坎坷。好在她在部队的最后几年，从训练到纪律，都见到了非常明显的提高，不过那是00年代之后的事情了。

我爸在媒体当编辑。他平时爱买各种书，其中不知怎么的，就有那种“2000解放台湾”这类的地摊书，里面都是些能让几岁的军事知识是零的我都看着觉得不靠谱的献策和大话，比如让我记忆犹新的“一万艘机帆船横渡海峡”呀，“我们就算过回六七十年代的苦日子也愿意”呀。（所以嘛，太阳底下…怎么着，有些人20年前就有其类，对吧。）

1999年那年，我被他带着来了一遍各种启蒙。先是五月的一天，我和我爸在路边吃烤羊肉串，看到上千的年轻人举着条幅喊着震天响口号疾行而过，那就是炸馆事件的后续，之后就是美国驻成都领事馆被围攻的各种道听途说。一个月以后的一天晚上，我爸突然说他应该去单位值个班，我妈问，他说，今天是十周年，担心有特别情况，我妈瞬间会意。到了暑假，本来在放还珠格格第二部的电视台，忽然被超长的每天60+分钟的新闻联播霸屏了，这让我非常不满意，然后让我对一些邪教有了更多理由去痛恨，哼。

不过，当时的我能知道的就是，虽然说什么冷战结束后世界是和平的，可至少有不少人明白，紧张就从没结束过。我知道车臣比知道俄罗斯早，在世界地图上第一个试着去找的就是从新闻里听说的车臣。世界从来没安生过，也没有变好的迹象，这就是我当时的认识。

再说回我住的地方吧。那附近有个空军的大院，我小时候亲眼见过有人试图冲卡和哨兵打成一团。有一年，家门口那条满是汽修厂的街上，还有黑帮火并过，死了几个人。同一年，同一条街上，我居然在放学回家的时候在人行道上见到一条人的大腿骨（！），已经泛黄所以来路就尤其让人遐想，我很长时间里都怀疑那是幻觉…初中时候（那就是00年代了），朋友的朋友家被她家的仇家盯上了，仇家没截到她的家人，却是她在自家楼下被堵住残忍杀害，这件事让我们这一群孩子有了挺严重的创伤。其他什么校园暴力，小帮派什么的就不提了，差不多那样。

然后，说了这么多吓人事儿…我得坦白我居然在这座城市里还是个小街溜子…三年级开始（所以是00年代了），没人接我，我就自己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回家，就是脖子上挂着钥匙和月票那种小鬼，既然家人都忙，没人管，我总是放学以后和小伙伴们在别人家或者书店里玩几个小时写完作业再回家，都不知道我爸那么谨慎的人为什么只揍了我两三次…后来自己懂事了，回家就早了。

写得把自己都写后怕了…但是尽管有如上的这么多事情，我还是莫名其妙的全须全尾的长大了，还过得特别开心，我爸我妈也一致认为我的成长比他们的顺多了，额…都不知道该感谢谁，感谢清单应该能写的很长。

不过这里面的很多东西都是过去时了，下一代只会更好。

话说，这种“下一代只会更好”的信念，可能是那个时代留给现在的最闪光的东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