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袁四爷送给蝶衣一盒头面:
后来蝶衣还真就用它扮戏了:
做个比照图:
这在后脑勺处,垂着的一排流苏式的头面,学名叫做耳挖子。
电影后面又有一处细节:
段小楼被日本人抓走,程蝶衣与菊仙撕逼时,手中擦拭的物什,也是它:
再结合后来,这盒头面又被小四霸占:
一盒头面,细节虽小,但全剧贯穿。
这么一来:
物品的所属感有了,易主之后,观众的洁癖也要犯了,放下!你怎么配碰我蝶的东西呢?!这悲愤共鸣有了。
程蝶衣的生活痕迹有了,人物更立体了。小四对拥有程蝶衣的一切的痴狂体现了,占他的霸王、使他的行头、演他的角色。而小四的下场,契机也有了。
贵剧组我服。
2. 段小楼被日本人抓走一段,还有一处细节,这是我时隔多年,在对京剧有些许了解之后,才发现的。
程蝶衣在台上唱《贵妃醉酒》:
后台,菊仙给段小楼勾脸:
她所勾的这个脸谱,其实并不是霸王的脸谱。而是京剧《艳阳楼》里的高登。
包括被日本人抢去的戏服、日本狗腿子说的『你姥姥的寿衣』,也都是高登的戏服,而非霸王。
这个细节表明:
自段小楼与菊仙订亲后,程段二人已经完全拆伙,唱的都是独角坐大的戏码,已非当初珠联璧合的时节了。
但二人却将从小唱红的《霸王别姬》束之高阁,为对方保留。
看懂了这块,再对比蝶衣后来被换角后的反应,更加能体会其情。
而换角之后,那爷之前所担心的cp粉会炸戏园子的情景,并未发生。
红尘滚滚,戏痴少,知音更少。
大部分人是谁跟谁都凑合,都是一听。
3. 关师傅的细节
这部戏里有三个人精。
菊仙。那爷。关金发。
这仨人对程、段那点子事,都门清。
关师傅第一次看清小豆子的脸,眼前一亮。接着,他迅速扭着豆子,把胳膊、腰板、腿全部捏一遍,这是在看苗子。
艳红站在一旁等待验货。
而细看后面,才明白关师傅为何如此激动:戏班里全都是糙小子,一个能唱旦的都没有。所以他后来才恨铁不成钢。
他又说『打死你,咱们散伙!』贵戏班打死十个小癞子,恐怕也用不着散伙。打死豆子就要散伙了?优胜劣汰。
其实通常一个戏班里,旦角都不多。
因为是香饽饽,得养着。而且又干不得重活,怕弄粗了手,旦角的手很重要,是情绪体现的重要工具。
可惜豆子的手,让老爷子很幻灭。
第二段细节:
在赴张公公堂会前后,一向对小豆子发狠的关师傅,先是向老太监求情:『俩孩子一块去吧』。
在救豆子无果之后,又同意了豆子收留小四。
在一闪而过的戏班大合影中,有个细节:关师傅摸了摸豆子的脸……
这孩子让他很欣慰,是喜福成甲班生中的优等生,也已经踏过台毯了,身段唱腔都是绝货,经历过张公公那事,苦过这第一遭,将来他只有更好更红,也会经历更多这种事。但现在他没有寻死觅活,也没有煽动师哥,他算识大体的。
关师傅不反抗吗?反抗的。
师傅本是大丈夫,只苦人生无奈处。
他无奈在帝王将相只是台上风光,下台抹去粉墨,仍是敌不过天命的下九流。
他无奈在明知才子佳人,只是照不进现实的假凤虚凰,却不得不反复强调从一而终。保全一生一旦,两位高徒,绝好搭档,霸王别姬。
《霸王别姬》将于4月1日,也就是张国荣的忌日在韩国重映。
它被称作华语电影史上最伟大的电影之一。
它更代表了张国荣一生所坚持的——
对人生而自由的尊重。
因为尊重,他勇敢地引导我们打破枷锁。
因为尊重,他热衷于展示人性的丰富与包容。
Sir先讲一桩幕后故事。
接拍《霸王别姬》前,张国荣心里很大压力。
他担心这部电影不被当下的时代接受。
是导演陈凯歌给他勇气:
“现在是92年(注:拍摄年份。1993年上映),不是29年,要相信时代的接受度。”
可惜。
2020年再看,陈导的眼光还是过于先锋。
许多人还不懂包容。
还无法正视人性的欲望。
还在随意践踏自由。
还在滥用所谓“权利”。
……
既然这样,Sir今天就带着目的重刷《霸王别姬》。
从最禁忌,也是电影最大胆的角度出发——
性。
Sir保证,接下来的细节几乎没人提过。
《霸王别姬》的性隐喻大胆之余,兼顾美感、诗意。
更重要是,它告诉我们:
性从来不是什么可耻之事。
相反,对性的坦诚,能折射人性最大的善意。
性别意识的建立很大程度上受父母影响。
《霸王别姬》性隐喻的脉络,她是起点——
蒋雯丽,扮演程蝶衣的娘,艳红。
什么身份?
活不下去的窑姐。
但她嘴硬,说不是养活不去,而是男孩子留不住。
一定要注意这句台词:
实在是男孩大了留不住
这才来投奔您来了
细品,违反常识了。
老话都说,“女大不中留”。
但因为母亲的职业关系,这句话放在她身上才顺理成章。
从这句话开始,电影就进入了性别模糊的氛围。
小豆子的性别,他自己没办法选择。
母亲是把儿子当女儿养的。
所有细节都意有所指。
截六指。
六指,也是一种对男性性征的隐喻。
砍掉,意味着阉割。
还有打扮。
母亲按照女孩儿打扮,把他养在八大胡同。
(注意,小豆子的出场,头上的红头绳与母亲腰上的红手帕是对应,眉清目秀,与戏班子的男孩子形成鲜明对比)
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
没办法——
打扮成女孩,出入窑子比较方便。
但母亲比谁都清楚,“女孩”的命运是什么。
被骂“婊子”。
或者饿死。
所以,还是没办法——
交给师傅学戏,做回男孩,至少不会饿死。
但命运无情的捉弄就在于。
哪怕小豆子最初对自己的认知是:我本是男儿郎。
但他依然没办法——
从师傅到小伙伴,再到选角的那爷,觉得这小孩有点意思,是唱青衣的好苗子。
他做不了男孩。
但强烈的生命意识,不可能没有感受。
叛逆,就从对这个抛弃自己的娘开始。
娘走了,他烧掉留下的披风。
接下来那个镜头,Sir重刷时觉得太震撼了:
小豆子一人傲然站立,烧掉母亲遗物,是对被写好的“性别公式”的反抗。
与此同时,一堆光着屁股,臭烘烘的男娃娃,像山一样的男权,凝视着这个不男不女的人,实则审判他。
暗中推波助澜的,还有一个人物。
一开始就用粗口提到“小爷牛牛眼”的小石头(段小楼)。
他怎么对他进行性别羞辱?
两个画面,今天看依然毛骨悚然。
张嘴,用烟杆捅。
捅破,嘴角渗出一滴血。
就这样。
小豆子在母亲的引导,和戏班的凌辱之下形成性别错位。
电影的张力也随之拉扯开——
这哪里是程蝶衣的个人悲剧。
分明是一场典型的,集体施加于个人的共谋。
直到,第二个母亲式的人物出现。
菊仙(巩俐 饰)。
花满楼头牌妓女,与程蝶衣母亲出身类似。
对母亲的怨恨,也自然地转移到这位窑姐身上。
但有两场戏特别值得琢磨。
也折射出程蝶衣一生“性意识”的痛苦。
第一场,唯一一次无意识的与菊仙的“和解”。
戒大烟发疯,痛不欲生,喊出小时候的“台词”,娘啊,手冰。
菊仙犹豫一会,抱住他。
伟大的情感场面,Sir以为都是错落的。
没了娘的程蝶衣,流产了的菊仙,唯一一次扮演了“母子”。
菊仙的动作,分明是抱着襁褓。
这也是程蝶衣唯一一次回到性的起点——无知无识的婴孩。
从这场戏开始,两人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比如第二场戏。
菊仙被程蝶衣在批斗大会上揭发窑姐身份,生无可恋。
与程蝶衣做诀别,扔下宝剑。
当年骂母亲的话,被程蝶衣“还”在菊仙身上。
菊仙转头走了。
不管是真的娘,还是临时扮演的娘,他都失去了,没了。
Sir以为,一定要说清楚程蝶衣与两位不名誉的“母亲”之间的关系。
只有把这些微妙、深层次的心理逻辑理顺了。
不疯魔不成活,才能以现代视角理解。
所以,我们就更懂得,为何说程蝶衣“雌雄同体”,不是在戏台上。
在生活上,他以男性的身份“羞辱”过菊仙,找到那悲剧式的平衡。
他以女性的身份,与师兄相处。
比如按住腰部,提气。
比如帮忙勾脸,说眉毛这一笔立起来更有霸气。
“偷窥”过段小楼与菊仙的房事,代入的就是虞姬从一而终的信念。
颠了,乱了。
谁的错?
菊仙、艳红或许是助力。
但根本上。
无论做男儿郎,还是女娇娥,都是乱世翻云覆雨,半点不由人。
更直接的说——
你做男做女,在那个时代,不是你说了算。
除了无法选择自己的性别。
程蝶衣也无法选择自己心之所爱。
霸王别姬。
Sir不知道有多少人搞清楚了——
谁是霸王,谁是姬?
如果说程蝶衣是“姬”,那段小楼是“霸王”吗?
重刷之前,Sir也这样以为。
可这一次,有些动摇。
因为,葛优饰演的袁四爷浮出水面。
袁四爷也是霸王。
他是程蝶衣心里的“霸王”。
首先,他懂戏。
知道“霸王别姬”戏文来自于“千金戏”,最容易让行家唱折了的难活。
知道霸王回营必须走七步,而不是五步,才显得尊贵不可一世。
其次,程蝶衣自刎的那把剑,小豆子成为蝶衣之后,出现在袁四爷的府上。
程蝶衣被国军当汉奸抓走,留下的一句话是:只有这把剑的主人才能救自己。
那就是袁四爷。
这是人物关系。
而从影像细节来看,不得不说,重新看……
Sir都有点脸红心燥。
程蝶衣瘫在镜前,袁四爷到访。
镜里镜外,两人的动作形成极致的暧昧。
此时最先入镜,是长长的翎子。
然后一定要注意袁四爷端起的姿势,还有程蝶衣的身体语言。
含蓄地说,这一套动作,有“喂”与“被吊起来”的关系。
没完。
下面更高能了。
那边厢,段小楼跟菊仙成婚,凤冠霞帔,好不热闹。
这边厢,程蝶衣借酒消愁愁更愁。
袁四爷“祭”出横菜,就是“霸王别姬”。
勾出乌龟伸长脖子,然后割出血来做汤。
有点残忍,有点变态的成人模拟。
袁四爷与程蝶衣。
两人扭曲的“霸王别姬”关系,在这一晚完成建构。
袁四爷是代表强权的。
电影给他的结局,是“反派”,是“封建残余”。
但好电影会留一点点缝隙。
没有走成的“回营七步”,就是一点“恻隐之心”。
戏霸再霸,也是强不过时代洪流。
当年,他与程蝶衣不可言说的“八卦”、“隐情”,表面上是这部电影最大胆的剧情之一。
但本质上,却是一种很深刻的讨论:
承认一个人身上的丑恶与贪念。
和相信一个人身上的美好与爱意。
真的矛盾吗?
电影里最多的“动作戏”是什么?
毋庸置疑,就是打屁股。
Sir数了一下,至少四次。
一,师傅打小石头抖机灵,拍砖头太下三滥。
二,师傅打小石头“作弊”,帮小豆子练功减负。
三,打逃跑的小豆子。
四,日本人占领北平时,段小楼荒废戏,玩蛐蛐,程蝶衣也不来往,抽大烟。
他临终之前最后一次训诫。
当年,电影在戛纳首映时,就是这一幕幕“屁股”戏震惊了外国观众,被理解为类似SM的猎奇情节。
Sir不这样认为。
看浅了,也看歪了。
程蝶衣(小豆子)做男儿郎,做女娇娥,没得选,被娘安排,又被戏班师傅安排,成年后,人戏不分。
袁四爷喜雄喜雌,他也分不清,就像占据美,收藏美,他也忍不住,是强权,但也被欲望所困。
而到了这一部分。
屁股露出来,任由师傅打,还得念念有词,打得好。
真的只是满足某种猎奇心理?
这里影射的,是一种人与系统的关系。
这个系统,密密匝匝,不容分说,管你小孩成人,是男是女。
你得服从,你得相信。
最好,你成为系统的一部分。
养不熟的“白眼狼”小四,最爽的表情就是看见段小楼和程蝶衣互相揭发。
他以为自己成为系统容许的“虞姬”。(天真了)
戏院老板那爷“告密”。
打屁股、下跪、阉割、抓捕……
暴力的逐渐升级。
在庞大的系统里,每一个层级都可以对下一个层级进行“控制”。
同为下九流的师傅,就是徒弟们的“天”。
小癞子当不成角儿,把冰糖葫芦塞进嘴巴里,上吊自杀,与菊仙一样的下场。
这也是为什么Sir说——
看懂了“性”,才真正看懂《霸王别姬》。
性,是时代风格最具象,也最犀利的隐喻。
性暗示,是人物的地位、权力的象征。
那就不仅仅是台上男欢女爱、卿卿我我的折射。
而是抵达创作者内心的一把钥匙。
《霸王别姬》无疑是伟大的。
通过张国荣、张丰毅、巩俐、葛优、英达、蒋雯丽等演员的演绎。
导演陈凯歌、编剧李碧华、芦苇、摄影顾长卫等创作者的投入。
更重要是。
他们所有人在当时所表现出的,对时代观念进步的信任,对我们的信任。
Sir庆幸。
92年就有这样一群人,向我们发出过如此正直和勇敢的信号。
现在2020年了。
别毁了它。
保护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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