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杨牧
五月不见榴火,春天正悄悄走过
小坡上坐着一个飘着彩带的风信子
四周慢慢地暗了,山风也不留下什麽
只留下一角乱云败絮的黄昏天
我倚着伐倒的树干
槭槭的树声不止地流过
我便不再唱歌了,亲爱的
春天化成一个红衣裳的小女孩
在铃声中追赶着一只斑烂的蝴蝶
我忧郁地躺下,化为岸上的一堆新坟
每天听着河那边震荡过来的钟声
春天走过,春天悄悄地把我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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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牧,《他们在岛屿写作:朝向一首诗的完成》剧照
杨牧早年曾写过一首名为《逝水》的短诗,那诗里有这样的句子,“我忧郁地躺下,化为岸上的一堆新坟/每天听着河那边震荡过来的钟声/春天走过,春天悄悄地把我带走”这某一瞬间由心而生的想象,无意中预料了生命的句点。
2020年3月13日午后,在台北国泰医院,诗人杨牧走完自己80岁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在诗人弥留之际,他的夫人夏盈盈在耳边为他轻轻读了那首《云舟》:
“凡虚与实都已经试探过,在群星/后面我们心中雪亮势必前往的/地方,搭乘洁白的风帆或/那边一径等候着的大天使的翅膀/早年是有预言这样说,透过/孤寒的文本:届时都将在歌声里/被接走,傍晚的天色稳定的气流/微微震动的云舟上一只喜悦的灵魂”
那是一首杨牧写给早年朋友的悼亡诗,云的风帆,带走了生命,还有痛苦寂寞的诗篇,最终指向解脱的欣悦。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以他的诗作别诗人自己。
来自花莲的年轻诗人
杨牧本名王靖献,出生于1940年日据时期的花莲,一个台湾中部崇山峻岭中封闭的小城。
台湾花莲清水断崖
“战火还没有烧到花莲。那是一个宁静的小城,在世人的注意和关心之外。那是一个几乎不制造任何新闻的最偏僻的小城,在那个年代。小城沉睡于层层叠高的青山之下,靠着太平洋边最白最干净的沙滩。站在东西走向的大街上,你可以看见尽头就是一片碧蓝的海色,平静温柔如丝幕悬在几乎同样碧蓝的天空下……”杨牧在《奇来前书》中写道。
1944年夏秋之际,当时的日本正节节败退,美国飞机出现在花莲上空,轰炸机到达了花莲港口,杨牧随家人坐火车往南边去避难,再回来时,日本人走了,台湾"光复"。
政权更迭,年少的杨牧并无所感,他只知道学校里多了很多南腔北调的老师,他受到了最早的文学启蒙,包括粤语念出的《秦风·蒹葭》。
年少时的杨牧常常去图书馆看书,在当时那个时代留在大陆的作家,因为"附匪"已被国民党禁了。但是图书馆的管理老师看杨牧每天借翻译文学,惋惜他没有机会读大陆小说,于是偷偷拿沈从文的书给杨牧看,一本接着一本……自此,杨牧开始真正地知悉人生的辛苦、乡愁的绵密。诗的种子在这位花莲少年的心中种下,他开始不断的写诗。
终于,在一次集会上得以亲见诗刊的主编和他心仪的诗人,听到了他们的谈论。他意识到诗人的朴素,他们不拘泥于某个人群、某个职业,他们热爱诗,并从中得到了精神的安置之地,以及与生活中的苦难与快乐和解的方式。
杨牧在“叶珊时期”的诗歌多是浪漫派短诗,短小、精雕细琢、古雅,以瞬间的意识捕捉居多,呈现出片断性,轻细的忧伤、自然的抚慰是主题。
杨牧没有比他稍早出生的那代诗人的乡愁,如果说有,也是面向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根底。早期诗句子并不复杂,但就是有一种内在的诗韵,非常美,关于时间、关于空间,关于一个人的寂寥,还有自然意象的抚慰。
正因如此,在杨牧的诗歌中,那种关于古典与西方、后土与西潮的纠葛相较同代诗人来说或许更少,更为纯粹。
杨牧,《他们在岛屿写作:朝向一首诗的完成》剧照
而太平洋的波浪,还有花莲周围的山岭,一个时代的苦闷,成为杨牧诗歌写作的起点。
那时的杨牧是一个沉浸在诗歌世界的少年,拥有一颗高度敏感的诗歌之心,写下早期像《水之湄》一样富含浪漫诗风的代表作:
“(寂寞里——)/凤尾草从我裤上长到肩头了/不为什么地掩住我/说淙淙的水声是一项难遣的记忆/我只能让它写在驻足的云朵上了”
中国古典式的浪漫追问
1955年,15岁的杨牧以笔名“叶珊”发表诗作。当时的台湾文坛在政治因素的影响下一片肃杀,诗歌成为突破的先锋。纪弦发起“现代诗”运动,主张学习西方,余光中则提出“新古典主义”,几大流派在论战中互相激发,成为台湾现代诗的一个重要节点。
1959年,杨牧进入位于台中的东海大学就读历史系,但当时的风气下是以古典为尊 ,拒绝现代诗。杨牧选修了中文系的《昭明文选》,在第一堂课上老师就说“所谓现代诗这个东西,完全是胡说八道。”杨牧听了十五分钟,起身离开了,不久便转读外文系,他广泛阅读了华兹华斯、拜伦、雪莱、济慈等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作品。关于浪漫,波德莱尔给的定义是:“浪漫主义既不是随兴的取材、也不是强调完全的精确,而是位于两者的中间点,随着感觉而走。”
东海大学思义堂,建筑师贝聿铭设计
或许杨牧认为现代诗的创作一定要有两个养分,因为现代诗是来自外文的自由体诗,需要大量西方诗的阅读;可构筑其质理的本身,一定要有传统的养分。
“我下决心读古书,其实就是执行那渺茫的对于普遍和无穷的追寻……在这之前,我曾经日夜思考并努力实验,为了想找到一种与众不同的机杼,更雍容,和谐,由内而外,一种音色,属于我的意象系统。”
杨牧早期诗作承接了《诗经》传统和浪漫主义,而这种融合浪漫主义和传统文学的特质是有迹可循的。在《星问》的诗中,我们能看到诗人与广袤世界对话的气概。抒情声音带着疑惑和感叹,是一种中国古典式的浪漫追问:
你是谁呢?辉煌的歌者
子夜入眠,合著大森林的遗忘
你惊扰着自己,咬啮着自己
而自己是谁呢?大江在天外奔流
显然在杨牧早期诗作中,浪漫主义那种对于片段式遐想瞬间的捕捉,漂浮在文字中轻细的忧伤、自然的抚慰以及个人的寂寥都有很好的体现。从十八世纪英国浪漫派诗人华兹华斯《咏水仙》与杨牧诗作的对比中,同样能窥见流动着的浪漫主义因子。
咏水仙 华兹华斯
我好似一朵孤独的流云/高高地飘游在山谷之上/.....//
后来多少次我郁郁独卧/感到百无聊赖心灵空漠/这景象便在脑海中闪现/多少次安慰过我的寂寞/我的心又随水仙跳起舞来/我的心又重新充满了欢乐
在《咏水仙》中华兹华斯将个人的孤独感伤的情绪寄托在自然物象流云上,把自己身体随意放置在自然中,杨牧也在《行过一座桃花林》“我就在这树下躺卧,让你来寻我/因为我的孤独就是那颗星”,《逝水》“我忧郁地躺下,化为岸上的一堆新坟”有着类似叙述。
抒情与批评并存的诗人
令人意外的是,1972年,那个颇有名气的“来自花莲的年轻诗人”毅然将笔名更为“杨牧”,这也标志着他在诗歌风格的大胆转变,在浪漫抒情之外,将目光投向了社会现实问题。
关于抒情,这一直都是杨牧诗歌中想要延续的要素。
在伯克利念书时,杨牧的老师是陈世骧,一位相当有影响力的华裔文学研究学者。陈世骧写过一篇题目为《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的文章。他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以文字的音乐做组织和内心自白做意旨是抒情诗的两大要素。”陈世骧很器重杨牧,从杨牧的文学实践上看,他显然受到了陈世骧深刻的影响。
而在以现代派为主的当代诗歌风尚中,杨牧坚定地沿着抒情的路径,最后走向了一个开阔的境界。那近而远、冷而热,非常复杂的情感纠葛,杨牧都可以用古典文学传统,转化为自己的故事。而将这种将这种抒情性的文学传统延续下来,是他最大的职志。
《逝水》便是如此。第一段中“山风”“乱云败絮”“黄昏天”“槭槭”等意象更是古典诗中常见的悲秋懐人,借悲景来寄托诗人精神世界常用的意象。首段起兴,描绘了一幅暮春时节,花期凋败,傍晚渐至,寂寥孤独之景。
开篇的“榴火”意象让人联想至《诗经·豳风·七月》中“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七月流火”原意是指农历七月,火星西落,暑热开始消退,“五月不见榴火”则指向石榴花期将过,意味着春天即将结束,诗人对于春天的眷恋也随之消失。但到了第二段,此诗里的“春天”或许另有其指,代表着诗人的某种期盼消失——或许也是诗人在写诗时的真实环境和情绪笼罩下对于个人生命的放逐和惋惜。
如果光看杨牧的诗歌而不谈论背景,很难以相信,杨牧经历的是这样风云激荡的年代。美国的反战运动、民权运动,台湾学生的保钓运动、民主运动、乡土文学论战、民主化浪潮……
在1986年写给年轻诗人的一封信中,杨牧谈道:“如何以诗作为我们的凭借,参与社会活动,体验生息,有效地贡献我们的力量,同时维持了艺术家的理想,而在某一个重要关头,甚且全身而退,不被动地为浩荡浊流所吞噬,或主动地变成权力斗争的打手,为虎作伥,遂失去了当初所谓参与的原意?”
显然,在杨牧看来,社会责任固然要有,但是不能让它侵蚀诗歌。
正因如此,后期杨牧的诗歌读来,便多了一种低沉、拥有社会关切,又与之保持距离,时代的风云翻滚过他的内心,但杨牧只是远远观望着。
此外,很巧妙,在《杨牧诗选:1956—2013》中,《逝水》的前一首便是《行过一座桃花林》
“当我行过一座桃花林,孤独忽然
化爲一颗寂寞的黄昏星,亮在遥远的山头
......
我就在这树下躺卧,让你来寻我
因爲我的孤独就是那颗星
你就快快渡河来寻我,渡河来寻我”
而这两首诗歌都诉说着诗人个体的寂寥和他所寻求的归处。
台湾玉山积雪
台湾文学是在一个比较特殊的语境下产生。现在读台湾文学,当我们拿起书时总是忽然间觉得那种节奏缓了下来,轻松下来了,读的会很慢。或许在台湾作家身上存在着另外一脉的中国古典文学,但由于这一脉已和其他异域文学产生交融,故而让我们感受到一种隐约的可依附感,但又很明显地知道,两者不太一样。而我们感受的“慢”是否是我们刻意放慢,去寻求与流动在台湾作品中的文化脉络产生的共鸣?
如果说写文章还有一些技巧和灵感,那么写诗真的更多是天赋和情怀,简单的文字传递层峦叠嶂的美,那么简单,又那么美。而杨牧一定是天才诗人中的一个,他的诗歌如仲春至初夏的气温一般令人舒适。
杨牧在香港科技大学教文学
“杨牧是位‘无上的美’的服膺者,他的诗耽于‘美’的溢出——典的惊悸,自然的律动,以及常使我们兴起对古代宁静纯朴生活的眷恋。”
杨牧走了,那些诗文留下的不断震荡扩散的涟漪,正像他在《花莲》那首诗中所写到的太平洋的波浪:“你必须和我一样广阔,体会更深”。而诗人则如《星问》中“星子在西天辉煌地合唱/我在雨中渡河”,和如《星是惟一的向导》中“在年轻的飞奔里,你是迎面而来的风”一般,幻化成风,在雨中渡河。
从海上来的诗人,又变回了一朵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