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是个码头,古代农耕的痕迹反倒不重,近代工商业影响却不小,所以混迹了下江话的重庆话,非常不同于四川话,带有很多适于现代社会交流的特点,使得2020年的重庆依然不违和于方言交流。
类似的是香港话,上海话。
语言是活的,不是死的,拘泥之人倒是毫无生命力了。
因为我们小时候就流行一句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四川人说普通话。
真心的,不说普通话,是怕你听不懂,特别是老一辈的,说起川普来,我们重庆本地人听起都打脑壳,我是80初人,我记得直到高中毕业,都没受过正规的普通话教育,我还是重点中学的,里面上点年纪的老师说普通话都是一股子椒盐味(毕竟90年代),就不说其他学校了。
不过这种情况目前在改变了,现在的娃儿上幼儿园上学都是标准普通话教学,我大学同学聚会,带小朋友,他们之间全程普通话交流,逼得妈老汉和他们交流也全程普通话。
因为重庆作为直辖市的经济地位还不能跟北京、上海媲美,所以无法吸引大量的外地人口(上海非本地户籍人口数量占到一半左右,北京也是如此)而天津由于本身就靠近北京与北京官话区,所以普通话使用率也极其高。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各直辖市的分工。北京作为首都,天然就应该是直辖市,从古代开始,不管首都在哪里,京兆府尹就是中央级别的官员,可直接参与中央政策的研讨,而地方省会督抚几乎没有这个资格。天津市则是北方最早开埠的商业城市,是海运贸易进入北京的大门口,所以也理所当然担负起华北北部经济副中心的地位。 上海更不用说,是全中国对外开放的“风向标”而且这个地位从19世纪60年代工部局的设立就开始了。
重庆的直辖市定位,则是西部大开发的战略中枢,长江上游经济带的核心城市之一。说白了是利用特殊的政治地位与财政地位,结合自身发达的工业基础,带动长江上游省市的联动发展,破除上游经济落后地区的长期贫困问题。而很巧合的是----长江上游五省(四川、重庆、贵州、云南、西藏东部)的汉语人口几乎全部属于【西南官话】,连少数民族学的汉语,也首先是西南官话。
这就使得重庆作为直辖市,首先服务的就是用同一种语言的庞大人口(西官总人口约3亿,远超其他官话区与方言区,与普通话分庭抗礼)而不是首先服务其他语言区的人口。这导致重庆市的工商业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需要说西官通用语(成渝片)就能生存发展得非常好。“学说普通话”对于曾经的他们而言,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其次,重庆话,或者说传统的四川话,让本地人学习普通话非常困难。
四川话是全中国的汉语体系里,发音最简单的一种方言。 只有横亘四川与重庆南部的“灌赤片岷江小片”(南路话)区分一部分入声字,盆地中部的“仁富小片”区分一部分平翘舌,川西的成都话区分一部分N L,其余大部分地区的四川话是【不区分入声】(入声归阳平或入声归去声)、【不区分平翘舌】、【不区分前后鼻音】、【不区分N、L】而北方官话,尤其是普通话,除了【不区分入声】外,其他三个都是比较区分的(尽管有些可能区分混乱)。
这就使得说四川话的人,要学习普通话时,需要尽力学习这三个他们原本根本不具备的语言习惯。这对于他们无疑是极其痛苦的,除非是有生存生活的必要,否则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动力去硬学。
此外,四川话的“四声调”也与普通话的“四声调”不一样。虽然名字都是“阴阳平,上与去“,但各自发声方式明显有区别,形象来说,除非有强调句,否则四川话的”四声调“区分不明显,特别是在说长句、绕口令、长时间交谈的时候,四川话的”四声调“甚至合并为”两声调“,而且这两声调仅仅是”高低声调“而已。 什么叫只有高低调? 你可以听一下日语,或者听一下川渝的说唱歌曲就懂了,很多句子可以保持一个声调通唱、通读。而普通话的四声调区分明显,哪怕是相声演员说一大段绕口令与对白,你仍然能比较清楚地听出每一个字的音调变化。
这也使得四川话使用者在开始接触普通话的时候,发音会非常别扭与混乱,用普通话的方式去读一个字,读出来的音却不是普通话的发音,也不再是四川话的发音,成了两不像。这是因为二者的”声调系统“本身就存在错位与矛盾。
BTW,第三个要点, 西南官话是典型的”南方官话“,是南北汉语的”过渡产物“。所以西官本身吸收了大量南方诸方言的词汇、语法、发音特征。这让本地人在转向普通话时遇到了很多常用语的阻碍与瓶颈。
比如四川话,就是典型的南北混合物---它的基底是【非汉语的古巴蜀语】而且这些古巴蜀语的部分词汇仍然在今天的四川话里保留了下来,比如万源、通江等地将”母亲“叫做”姐“(实际上是一个音译词),再比如”曲鲙“或”虫蒜“(音译词)指”蚯蚓“,“ga ga”指代“肉”至今仍然是高频用词。 然后到了中古与近古时期,在宋元大移民与明清大移民之中,四川话强烈受到湘语、客家语(土广东话)、粤语(广东话)、江淮官话、吴语的影响。
现代四川话的主体来自于江淮官话黄孝片,著名的”湖广填四川“的主体移民就是来自于这里,其大本营是湖北麻城。此外还有近百万客家人从湖南、广东迁徙而来,在盆地定居,至今四川盆地仍然有多达200万客家人,客家语也为四川话注入了很多”新鲜血液“,比如“F H 不分”。随着客家人而来的,还有一部分粤西广府人,他们主要对重庆方言产生了明显影响,比如广东地区常用的“嘞个”(这个)在重庆话里仍然读作“嘞个”,还比如一些文白异读字(街、解、下等),就很有可能是从岭南引入。 湘语对四川话的影响更明显,至今仍然有数十万“老湖广人”散居在盆地中部,他们说的是湖南的“老派永州话”,四川中江县 F H区分不清很有可能就是”湖南伢子“带过来的。 而达州、开州、万州等川东地区 F H区分不清,且常常将”N“声母读作”Y“声母(如将 你 读作 以)则极可能是江西赣语移民、福建闽语移民带来的。
吴语区人口大迁徙主要始于晚清与民国抗日战争时期,还有新中国初期的“三线建设”运动。由于吴语区移民相对四川本地人而言,普遍经济条件较好,文化水平也较高,所以作为新兴上层阶级在短时间内就对四川话 产生了明显影响。比如四川话至今使用的很多高频词汇,就来自于上海话、苏州话。
如成都人将“螃蟹”读作“pang hai”, 重庆人读作“pang kai” 皆可能源于酷爱吃蟹的苏沪人民。 而可以明确的是,川渝地区爱用的“行市”(hang si)、“格式”来自于民国的上海话,“嬢嬢”(阿姨的昵称)也来自于吴语。
你看,光是我所了解的,我所听闻的四川话的来源就如此复杂,受各大方言区的影响如此明显。你就知道四川与重庆人民要转学地理上遥远、文化上也遥远的普通话是多么困难了。
当然,凡事无绝对,随着四川与重庆地区的经济地位的提升、外来人口特别是北方人口的来往增多、国民通俗教育的扩大与深化,很多“新四川人”或“新重庆人”都能说一口比较易懂的“川普”甚至是标准普通话(君不见,著名美人蒋勤勤、小陶虹、央视主持人李佳明都是地地道道的重庆人)
现在反而要担心,因为成渝片的“普化趋势”加剧,让一些原本有趣而富有地域特色的四川语言艺术走向了濒危的地步,需要我们新一代人的认识与保护,至少要“雁过留声”(比如在民国时期曾与京韵大鼓、苏扬评弹、上海小调齐名的“四川清音”几乎到了灭绝的地步,“四川清音”是素来硬、平、直、快的四川话艺术里少有的“温文尔雅”、“阳春白雪”之品)。
方言艺术的保护与普通话的通俗教育、普及并不矛盾,因为各自的功用是不同的。普通话让我们更加了解外面的世界,而家乡话让我们无论走到世界哪个角落都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亦知道自己来自于哪里,这是我们人生历程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