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觉得战后日本对于大正的评价的变迁比所谓的“大正民主主义”本身更有意思,实际上放在日本国内社会上开始流行吹“大正”这股风潮也是在二战结束相当长一段时间之后的产物。
在二战刚结束的那几年在言论界显得比较想恢复大正体制的主要是被通称为“老一辈自由主义者”的知识分子——或者说,战前“文化人”,这些人取代了当年为法西斯主义与总力战体制做吹鼓手的右翼国粹主义者成为战争结束到1960年前的保守言论界的主力军,与日共以及像丸山真男这种政见比较左倾和“进步”、被称之为“战后民主主义者”的新生代自由主义者成为舆论的两极。 这些人以安倍能成、和辻哲郎、谷传彻三、志贺直哉、武者小路实笃、山木有三、田中耕太郎等人为中心,外加后来出任首相的“小日本主义者”石桥湛山、小泉信三、铃木大拙、柳宗悦、大内兵卫等人组成了“同心会”。1945年12月这些人创办了当时在言论界“以稳健而有教养”闻名的《世界》杂志,尔后《世界》杂志被以丸山真男这类年轻世代的战后“文化人”夺舍之后,“同心会”脱离了《世界》杂志于1949年7月创办了杂志《心》。
这些“老一辈自由主义者”虽然也被称之为“自由主义者”,但是他们与丸山真男这类的新生代自由主义者差距甚大。为什么说这些人是当时除却自由党/自民党这类右翼建制派政治精英外当时最习惯战前(大正)体制的人呢?因为这些“老一辈自由主义者”普遍认为大正时期的日本社会才是正常社会,因为那时候做为开启“宪政常道”的大正时代,实际上是拥有知识的上层阶级操纵政治,自己享受稳定的身份与“文化”,而军人抬头后的昭和时期是突然发生的异常状况,天皇的社会地位也在与政治紧密结合的昭和时期发生异常,因此只要恢复到之前的状态,天皇制与民主主义就不会有矛盾。
他们对于变革日本社会结构的兴趣普遍不大,普遍反共、亲英美、尊皇、反朝鲜[1],这些人往往还有以下共性:
这些“老一辈自由主义者”为什么会有上述特征呢?
战前的知识分子基本上都是住在城市的中产阶级,经济上、教育上基本与一般民众隔绝[4],他们大多出身于东京帝国大学等名校,与官僚以及政党政治家们是同窗,在生活文化上这些知识分子喜欢骑马、打高尔夫,身配手杖、叼着卷烟,住也是常常住西式大洋房。但是从1930年代开始随下层阶级出身的军人得势,贵族、官僚与政党政治家共同主导的“宪政常道”终结,像吉田茂这种亲英美、深信英美自由保守主义那套的这类精英官僚被当成“自由主义者”直接在政治上“靠边站”,这帮人也跟着倒大霉变成舆论批斗对象,遭到右翼国粹派掀起的“反西化”群众运动的冲击[5];另外一方面,战时体制下在官方的话语体系中由于军事需要,参与军需工厂生产的工人、农民们被日本当局在宣传话语体系中拔高为“产业战士”的形象(是不是很熟悉?[6]),与之相应的就是总力战体制下经济的统制化对于私有财产的进一步干预(包括日本政府为保障军需劳动者推出的“日本式薪酬模式”以及将上层人士拥有的大企业国有化,乃至于将高尔夫球场都征用为农地),以及因为劳动力不足导致体力劳动者工资上涨、滥发国债导致的通货膨胀以及对劳动力的征用导致知识分子家中的帮佣消失进一步恶化了中产阶级家庭的处境;还有一点就是因为总力战体制导致国民的被组织化,除却被中产阶级鄙视的来自下层阶级的军人爬到了中产阶级的头上,粮食配给制导致町内会、邻组等社区领袖以及掌管粮食配给的小店主阶层也能骑在中产阶级的头上——以上种种严重重挫了这帮知识界的“老一辈自由主义者”的阶级与道德优越感,并且这种情况也没有随着战争的结束而立刻得到改善:战争结束之后的则是蓬勃发展的大众社会运动、接近“革命”临界点的社会气息[7],以及经济上的通货膨胀还有工人工资的上涨(只不过此时工人工资上涨不再单纯劳动力紧缺的缘故而多了一层工人斗争的因素),与此同时相应的传统城市中产阶级社会地位的滑落并没有结束。所以在他们看来这个社会需要的不是“革新”而是“纠偏”,要重新回到大正时代的轨道上。
这些人在战后也被长期把持大权的保守派执政势力吸收——一些战前“文化人”就不仅仅是做为保守派执政者在言论界的打手,而是靠着自己是在战后复出的政党政治家与老官僚们的旧识被保守政权的内阁任命为官僚,例如1946年币原内阁就任命安倍能成为文部大臣,田中耕太郎与天野贞祐也接连被吉田内阁任命为文部大臣,天野贞祐在文部大臣任上于1951年委托当初被GHQ解除公职的京都学派[8]哲学家们制定了饱受舆论诟病的《国民实践纲领》,因为其宣传对天皇的敬爱与家庭和睦被批判为“战后版《教育敕语》”。当然这帮人里头爬的最高的当然是石桥湛山——做为被姜克实教授吹捧的“和平主义者”与被姜克实教授当做是当今鼓吹国粹主义的安倍晋三、特朗普之流反面的“小日本主义者”,这哥们跟政界右翼民族主义大物鸠山一郎与岸信介在自民党内恰恰是同属一个派阀[9],并且在鸠山一郎辞任之后接过了首相、党总裁以及鸠山派老大的位置,在短暂的首相生涯结束后又把这“三件神器”移交给了岸信介,任内加强中央集权、重组警察、推进军队再武装、力推修宪基本一样不落,他晚年在1968年10月5日在《时言》发表的“日本防卫论”一文直接就布拉格之春之后日本的安保形势忧心忡忡并且因此甚至对二战时期荒木贞夫要拿三百万根竹枪保卫日本的发言表示了赞同!几乎完全蜕变成了一个一切围绕国家本位展开的保守主义者。
为什么同为自由主义者,新生代的“战后民主主义者”同“老一辈的自由主义者”差距这么大呢?
1.战争的失败导致日共代表的左翼势力在道德权威上取得了优势地位并且一直维持到1950年代中期之前——1960年代日本迎来经济高速增长之前社会的两极化、日共做为唯一反对战争的政党的身份、知识分子对于战时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没有阻止战争的“自我悔恨”导致了这一现象的形成。旧有的价值体系崩塌也导致年轻的战后知识分子要么拥抱马克思主义乃至于加入日本共产党,就算不加入也会将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分析方法一部分运用到自己的话语体系中(例如丸山真男在思想上就很受“讲座派”[10]的影响[11]),要么大量阅读基督教为主的宗教书籍以洗掉自己的精神污点,同时也导致他们热衷于关心社会公共议题、热衷于和平主义运动与反战反核运动、对朝鲜以及中国等遭受日本侵略的国家一种由衷的交好态度(出于一种赎罪感)。这一时期的“战后民主主义者”哪怕像丸山真男这种被日共当成“市民主义者”批判的,也拥有近似日共的进步派立场以及反美的左派民族主义立场,他也跟那一时期的“民主主义者”一样对植根于大众社会的市民运动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以及热切的支持态度。
2.我个人认为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世代的差异导致的集体记忆的不同——在二战时期“战后民主主义者”当时基本就是战时成为征兵与动员对象,因此被迫中断学业或者工作,在军队中与出身最下层的士兵与军官们经历了战争(当然可能也因为城市家庭出身的“学生兵”身份没少挨老兵的打,因而对于法西斯主义思潮更加深恶痛绝、对保守思潮也更警惕,同时也意识到了战前知识分子的生活观与天皇观在日本整体社会不过是少数),复员之后因为基础设施不完善以及社会动荡不安很难重新开始学习与工作,直接体验到了社会冷暖——他们有“受害者意识”,虽然他们的“受害者意识”与“悔恨”有着微妙的关系,例如丸山真男在1968年的座谈会上,他虽然对于没有抵抗军部统治感到悔恨,但是他不认为“自己个人对于战争负有责任”——相反在这些“战后民主主义者”心中需要负主要责任的是那些“大人”、“长辈”、当政者,这里头也就包括做为既得权势力代表的那些“老一辈自由主义者”们[12]。对他们而言,昭和时期超国家主义思潮的抬头并不是不存在于明治、大正时期, “老一辈自由主义者”所以为的“突发事件”只不过是之前在下层民众之间已然常态化的东西进入政治中枢的结果而已,因此恢复大正体制也无法解决问题,所以有必要分析与变革近代日本社会结构。
结果就是新老两代自由主义者们基本就是鸡同鸭讲——
做为“老一辈自由主义者”代表之一的“日本古代史研究第一人”津田左右吉在1948年就主张:
“从明治、大正时期开始在社会上活动的人,认为这次战争是一部分政客与军人的策略引发的突然性特殊事件,是不幸的事变,并不认为是正常状态。而年轻人则不同,他们不知道昭和以前的时代,所以认为这次事变是日本的常态,是日本人的体质,并由此推断日本与日本人的一切。”
(津田后面还补刀说叫嚣变革社会体制是因为年轻一代的无知所产生的谬论)
“战后民主主义者”那帮青年后生对于此类论调当然不爽,丸山真男做为这些人的带头大哥在1950年的座谈会直接抨击所谓“明治一代”的老一辈自由主义者:
“现代所谓明治时期出生的人,怎么也不承认日本最近的狭隘民族主义是明治以后的国家或社会体制发展中必然出现的东西。津田左右吉先生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认为过去的日本更加现代化,只是旁逸斜出粗鲁的军部及右翼而成了现在的状况。他还强调日本以前就有自由,也有批判精神。为什么明治的精英们会有这种感觉很有意思。确实,知识分子们的生活的世家在观念上很近代,但这种观念的世界与一般国民生活的‘思想’很遥远,国民生活本身与近代化程度之间非常不均衡。但是,生活在知识社会的人,知道那个社会氛围的人,却认为最近的超现实法西斯的出现是突发现象。因此,感觉是无药可救的粗鲁人支配了整个日本。事实上,不如说是这些人生活的知识社会是特殊社会,而一般国民生活在与其完全隔绝的环境与社会意识中。”
年轻世代的知识分子也表现出了对于大正时代教养主义文化的厌恶,像1946年7月加藤周一发表的《新星堇派》一文,批判做为大正时代文化界教养主义文化代表之一,喜欢歌咏“星星”、“堇花”、“少女”的“星堇派”浪漫诗人既不抗议战争也对战败后遍地饥馑的社会现实无能为力。“对社会历史问题连小孩的判断力都不如”,“只享受安全的文化,顺便满足自己的自尊心”,是“幼稚病患者的艺术思想游戏而已”,简直就是“令人作呕”。
那么既然“战后民主主义者”对“老一辈自由主义者”怀念的大正时期不买账,那他们怀念什么时期呢?当然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明治时代了。明治维新与自由民权运动哪个不比大正时代强?
像与丸山真男齐名的“战后民主主义者”大物鹤见俊辅在1951年的《批判老一代》一文中写:“老人,分为维新人与明治人两种”。鹤见俊辅认为,“社会秩序可以变更”对于经历过幕府末期到明治维新变革时代的“维新人”来说并不是单纯的理论,而是他们的切身感受。与此相反,出生在稳定秩序的明治后期的世代,也就是老一辈自由主义者与战时当政者毫不怀疑被赋予的框架,“从根本上没有变革意识,只是一味顺从”。同时他认为:“战后年轻人的思想,继承了维新人的思想。”因而鹤见俊辅认为“明治精神高于昭和精神”。[13]丸山真男也认为“明治拥有与大正、昭和时代不同的东西”。写下《近代的超克》的竹内好也以战败为契机“重新审视了明治精神”,他形容老一辈自由主义者是在“日本最好的时代”“通过温室培养”完成人格塑造的人,“他们实际上难以抗拒权力,缺乏身体力行的精神,抵抗意识十分脆弱”,竹内好还认为“对于我们这一代人,天皇制是可憎的,是应该被诅咒的,但与此同时,又是无论怎么挣扎都摆脱不掉的,像是命中注定的东西。天皇制的记忆,与所有恐怖心理连在一起,这是老一辈自由主义者无法理解的。”
这些立场进步的战后初期知识分子在表达战败的心情时将“明治”定位为变革的时代,跟现在的自由主义者相反,当时在他们看来“世界市民”、“世界主义者”意味着消极避世,与他们厌弃的“老一辈自由主义者”无异,而看似富含民族主义意味、国家主义意味的“民族”、“国民”之类的词汇对当时的他们意味着参与政治以及民众做为社会主人翁的“主体性”,“重建国家”、“参与政治”等词正是在战后初期时局混乱的日本才显得有革新意义,从而使得进步主义、民主主义、民族主义紧密联姻——这种联姻在社会上呈现的登峰造极的极致就是1960年的反安保斗争。
事实上战后初期到1950年代,根本就没有论调将所谓的“大正民主”作为战后民主化的榜样加以评价——哪怕保守论者此时都有将“明治”理想化而批判“昭和”的倾向,像上面的津田左右吉就自称“明治大正出生的人”,铃木大拙也撰写了《明治的思想与自由》(「明治の思想と自由」)一文(收录于橋川文三編『保守の思想』),甚至于1955年成立的自民党也将自己的历史追溯到了“自由民权运动”,也就是说,从战败后到1950年代“明治”超越了政治的范畴受到了大家的欢迎,至于大正,哪怕是当时对于大正体制相当看不上的丸山真男与鹤见俊辅等人虽然不断批判希望回到大正以及昭和前期“宪政常道”的“老一辈自由主义者”,但是也没有明确批判大正——总而言之当时言论界对于“大正时代”以及“大正民主”本身甚至都懒得提及,这一时期分处言论界左右两端的保守论者与进步论者都在争夺“明治”这个象征,因而为了批判自称“生于明治”的年长一代,丸山将他们称之为“现代被称之为明治时代的人”,鹤见俊辅则祭出“维新人”与“明治人”的二分法。反过来看,从大正民主主义的遗存政党政治家以及老一辈自由主义者当时处于保守派的位置来看,没有将“大正民主”当成战后民主化榜样的评价是理所应当的。
但是到了1960年代之后,开始有战后进步派知识分子(包括我们上面讲的“战后民主主义者”)赞美所谓的“大正民主”时代,例如上面提到的鹤见俊辅,在1972年却表示:
“我是在大正民主主义思想尚未泯灭的时代成长起来的。”[14]
鹤见俊辅在此之前还在1970年的《死的象征》(『死の象徴』)(第2卷)以及1968年的《丘浅次郎》(第3卷)等作品中对吉野大作等大正时期的思想家进行重新赞扬,而鹤见俊辅是一个在以“满分”为目标的伦理取向和与之相反的“放松”的价值取向之间进退维谷的人物,在他的作品中“明治”与“大正”对应了前者与后者。他本人从1950年代开始为了批判保守政权忘却战争责任以及政治机会主义经常高举“明治”这面旗帜,但是到了1970年代的时候更年轻世代刮起的激进主义学生运动——“全共斗”运动其过剩的伦理主义以及将他和丸山真男为代表的“战后民主主义者”连同日本共产党一起当成是“改良主义”与“资产阶级民族主义”的负面典型加以批判,他们这帮战后初期活跃的知识分子及其秉持的“战后民主主义”理念受到了新左翼与新兴保守派论者两面夹击,因而鹤见俊辅重新开始赞赏“大正”的稳健,他对于“大正”的重新评价也是为了批判昭和时期受到马克思主义影响的大学生轻视“大正民主主义”,将吉野作造蔑称为“吉野式民主”的现象。
而与鹤见俊辅为代表的部分进步知识分子对于“大正”评价翻转相对应的是日本泛进步阵营对于“明治”评价的改变——1960年代日本进入了经济高速增长时期,社会两极化现象逐渐消除,市民生活的富裕、消费主义化与“日子人化”导致像50年代的工人运动高峰与1960年那种声势浩大的反安保运动不能够再重现,与之相反的是随着63、64年日本成功加入OCED、成功举办东京奥运会,国民情不自禁油然而生一种自豪的情绪,在此背景下民族主义话语的主导权从左派落入保守派手中[15],自民党政权也借力打力发起了面向“明治百年”对“明治”的再评价运动,将明治时代做为大国意识觉醒与元勋们“建功立业”的时代而不是做为一个革新开放的时代、一个民众权利意识开始觉醒的时代加以描述。这种做法遭到了左派主导的教育学界与历史学界的坚决反对,因此开始了反对自民党政府整的“明治百年”的运动,甚至连1960年提倡“明治维新百年祭”的竹内好都不得不在1965年写下《反思“明治狂热”》一文,要求重新审视日本近代化,同年思想史学家山田宗睦写下了批判保守知识分子的《危险的思想家》一书,并且在前言中写道:“三年后的1968年就是明治维新一百周年。以此为契机,诸多否定战后的声音将形成合流。究竟是维新百年的胜利还是战后二十年的胜利,这直接关系到日本的未来。”长期做为温和左派的言论界阵地[16]的《朝日新闻》还受此启发做了个《明治维新与战后二十年》的特辑。到1965年为止,“明治”作为保守反动的象征,与“战后”对立存在。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对于大正的重新评价是建立在反对日本保守派的“大国主义”(“明治”再评价)以及暗藏的威权主义倾向和反对极左的全共斗运动的延长线上取出来的一个交集,这种再评价除却表明日本的革新阵营经历了类似于其他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以及一些“列强”国家的泛左翼那样普遍的“脱国粹主义化”过程之外,还要一点就是暴露出此时的革新势力已经不复1945-1960年“第一战后”时期的政治攻势地位与激进的革新势头,革新系(社会党、共产党)也开始变得“建制化”,更多在“和平宪法”给予的“政治自留地”内部圈地自萌,因此战败之初被包括日共在内的左翼势力批判“过于稳健”的宪法与《教育基本法》等做为战后改革的成果必须加以捍卫,此时吹“大正”的实际就是捍卫以宪法第九条为代表的“战后民主主义遗产”,结合今日日本年轻人认为立宪民主党、共产党才是“保守党”,自民党才是“革新政党”的评价,我们在此不得不感叹: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意)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
谢邀!
关于“大正民主运动”,涉及的东西太多,只能是捡自己所知的方面提一下了。
首先需要明确的是,所谓的“大正民主运动”并不是处于运动之中的人们所命名,而是历史学家在总结大正时代思潮变迁时所发明的词汇。
“大正民主运动(日语:大正デモクラシー,英语:Taisho Democracy)”这一词,源于历史学者信夫清三郎于1954年所著《大正民主运动史》一书。
由于来自于一家之言,所以在日本学术界对于“大正民主运动”的发起,结束,阶段划分等问题也存在着很多的争议。作为吃瓜群众,只要知道日本在20世纪10-30年代(主要在大正年间)之间有一段与之后的昭和年代不同的时期就可以了。
大正民主运动的起源
从国际环境方面看,1904-1905年间爆发的日俄战争结束后,日本获得了相对和平的国际环境,在这种情况下,由明治维新带来的政治、经济红利开始发酵,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以及迥异于之前封建社会的思想开始影响整个日本社会。
特别是1905年在东京成立的中国同盟会、1911年在中国爆发的辛亥革命、1912年中国民国的建国以及1917年爆发的俄国革命为日本社会带来了民主主义和自由主义的新风。整个日本社会市民的个体意识、权利意识和平等意识出现了萌芽。
大正民主运动的成果
大正民主运动最大的成果,是在日本的政治舞台上实现了政党政治,在社会舞台上出现了男女平等、部落差别解放运动,社会成员中出现了争取团结权力、罢工游行权力,在文化教育方面争取获得自由教育、大学自治权等导致意识觉醒的社会思潮。
比如在国会议员选举活动方面,1890年开始的日本国会众议院议员选举,按照当时以一定纳税金额以上才能参加投票这种条件,全国只有1%左右的人口能够进行投票。经过大正民主运动之后,1925年实现了全国范围的普选(限于成年男性)。
大正民主运动的局限性
大正民主运动带有浓厚的“帝国民主运动”色彩。尽管这场运动本质上是一种市民意识的觉醒,但是,正是由于这是在日本近代史上首次对自身权利的确认,不可避免地带有浓厚的改良主义色彩。
比如,大正民主运动限于“大日本帝国宪法”的框架,充其量只能做到“反贪官不反皇帝”。按照大日本帝国宪法,主权由天皇掌握,议会的责任是帮助天皇,内阁的作用是辅佐天皇。因此作为大正民主运动的标志的人本主义,也仅仅是将帝国宪法按照偏向于民众思潮的方式进行解释(从这一点上看,按照需要随意解释立国基础的宪法,并不是现代日本政府的发明,在将近100年前的大正时代日本社会就有这种“前科”了)。
另一方面,与日本国内民权意识兴起并强化相矛盾的,是包括整个日本社会对其海外殖民地独立风潮的镇压,以及对对外侵略的热衷。
这种另一个角度显示了掀起大正民主运动民权思潮的日本民众的自利本质。
大正民主运动的恶果
大正民主运动将普选这一划时代的政治系统引入日本政界后,如何将“民意”融入政党的政治主张,就成为了普选时代正当活动的首要任务。这种政治姿态的负面影响,就是结束了那之前的那种“有序的”、“可预测的”政策决定程序。换句话说,以前那种在相对平和氛围下,由几个首脑人物围在餐桌旁决定政策走向的情形不复重现。社会上一些利益集团(包括选民)的要求必须认真考虑了。
而在这之前政府灌输给普通民众的那些思想——哪怕当时仅仅是作为政府粉饰自身行为的权宜之计——也要当成真实状况来慎重对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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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中一个比较突出的事例,就是中国东北问题。
我们国内谈到日本强占中国东北地区的历史时,一般最早也就是追溯到1928年6月4日在沈阳附近炸死张作霖的“皇姑屯事件”。从中国的角度看,这一事件的根源在于日本政府不满足于当时已经在中国东北地区所获得的经济利益和控制地区,而欲进行扩张,但张作霖没能完全满足日方要求,导致日本政府准备“换人”(当时在中国东北地区从事经济侵略和殖民的主体是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该公司为一半官半民的组织,其直接监督机构为关东都督府。该组织的首任总裁,是曾任台湾总督府民政长官的后藤新平)。可是,当时日本社会采用的是下列逻辑链:
经过以上逻辑线的推导,不仅日本政治高层,就连民间也是一片赞成的声音。经过这种洗脑在这之后的发生的“否定李顿调查团调查结果”、“日本从国际联盟脱离”、“缔结德意日三国联盟协定”等等,在日本也就变成了认为自己站在正义一方的“合理行为”。
我们知道,这一连串事件所导致的结果,就是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太平洋战争。最终,日本从东亚地区的大国,后退到只能做地区外大国的小弟的地步。
附带提一下:在这种逻辑链下,日本社会中有相当大比例的人群认为: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一个“分”战场,太平洋战争是“鬼兽美英”强加给日本的。因为从日本人的角度看,最后导致日本走到奇袭珍珠港那一步的,是美国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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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民主运动所带来的崇尚个人主张的思想,在某种程度上也导致了日中的全面战争。
当时,为了在中国东北挑起战端,关东军高级参谋河本大作、板垣征四郎、石原莞尔、奉天特务机关长秦真次、土肥原贤二、关东军司令官村冈长太郎置当时日本内阁的反对于不顾,策划了“九一八事变”。开启了日本军队“下克上”的历史。这种行为完全违反了“军队为政治服务”这一世界各国的基本原则,而用军队来为国家的政治导向,最终使国家的政治变得不可控。
更为令人无法理解的是:尽管这些人的行为违反了当时日本政府的一系列“禁令”(起码是明面上的禁令),“九一八事变”的两个主要当事人,板垣征四郎和石原莞尔却分别在事变之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获得提升!
板垣征四郎在1932年8月8日升任陆军少将;石原莞尔在同日升任陆军大佐(上校)。
由此,他们为后辈们提供了一个“表率”,一个如何快速上升的捷径:就是在中国搞事!即使与政府的意图相悖,也能获得升迁!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能控制自己的欲望。
令人感到讽刺的是,当1937年卢沟桥事变发生后,皇姑屯事件策划者之一的石原莞尔急忙跑到当时的华北派遣军,要求停止战斗行为,以避免军队引导国家政治。结果,在会议上某下级军官竟然说:我们现在做的,就是您当年所做的同样的事情呀。
可以说,大正民主运动中的糟粕,在这里得到了发扬光大。
大正民主运动的终焉
1928年2月20日举行的日本第16次众议院议员选举之前,当时的首相田中义一将当时社会上几乎所有的左翼政治家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入狱,直到选举结束后才得以释放。这一事件成为日本近代史上有名的选举干涉事件。尽管如此,劳动农民党、日本劳农党、社会民众党以及日本农民党等依然获得了8席的众议院议员席位(右翼政党获得434席)。日本共产党也获得1席席位,成为被选民认可的合法政党。可是就在选举刚刚结束的3月15日和之后的4月16日,田中政权一举逮捕2,600余名日本共产党党员。
1933年,对近代中国共产主义运动起到莫大影响的日本著名作家,日本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领导人小林多喜二先生(《蟹工船》作者)在经历严刑拷打之后壮烈牺牲。
图源:BicCamera
日本政权的这种做法,间接地表明:大正民主运动所带来的普选这种民主社会最基本的参政方式,在日本当时的政治氛围下,充其量不过是一张粉饰民主的画皮,通过大正民主运动来实现社会的根本性的改变无疑是痴人说梦。“自我认识、自我主张”这个大正民主运动最初的出发点,在右翼政权的白色恐怖之下也失去了其存在的意义。
田中政权也在这种转变中,在1929年制定了《总动员计划设定处务要刚案》,从法律上规定了国家对社会资源(包括物理资源和人力资源)的操控权利。30年代后期,日战争的长期化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风云变幻,导致“国家总动员法”的诞生。
以这类事件为转折点,20世纪30年代这个日本社会离开了大正民主运动这一轨道。相反地,社会性的运动从对体制的“修正”,向着对体制的“赞颂”方面发展。客观上为总动员体制的实施铺平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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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所述,大正民主运动实际上一种发自于民间,最终被当时的统治阶级加以利用并篡改的社会思潮。经过大正民主运动的洗礼,日本的政治家们在操控民意方面变得驾轻就熟,通过舆论影响民意,然后再以经过加工的“民意”作为依托来操控国内政治的走向,从而水到渠成地实现自己的目标。
特别是在20世纪30年代初期,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日本由战前的债务国一举转变为战后的债权国。社会上泛滥的过剩资金需要找到新的投资渠道和出口。经济上的充盈带来了贪欲的增长,而扩张领土就是这种贪欲的具体表现。
而在扩张领土的过程中,参与的利益相关方不仅包括政客,还包括财阀、军方,甚至还包括无论在法律上还是在民众心目中高高在上的天皇。
刚刚上任的年轻天皇,没来得及掌握整个政权结构,既想清除异己,又想在自己的任内大有作为,而青史留名;周围的政客们各有私欲,用天皇的名义拉虎皮扯大旗;民众的权利意识被宣传所导向,最终成为政策决定的“人质”。
一个没有明确政治目标的、自发的政治意识的觉醒思潮,最终只能走向没落。
这就是答主对大正民主运动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