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豆的舞女》结尾那样写,不是川端康成特意决定的。
因为小说所写就是他真实经历,并无虚构(只有省略)。他只是如实写来:
「伊豆の踊子」はすべて書いた通りであつた。事実そのままで虚構はない。あるとすれば省略だけである〉とし
——〈私の旅の小説の幼い出発点である〉
至于喜剧结尾……小说结尾不就是喜剧结尾吗?
要不然,怎么才算喜剧结尾呢?男主角也一起当个流浪艺人,或者娶那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回家吗?
小说结尾两段,不是明明白白地写着:
“处于美好的空虚心境里”、“甜蜜的愉快”?
川端康成自己一岁七个月没了爸爸,两岁七个月没了妈妈,七岁没了祖母,十岁没了姐姐,十五岁没了爷爷,自小孤独。
1917年入学,极孤僻,一年后秋天独自出发,没告诉任何人就去伊豆旅行了8天。“那是我第一次独自旅行。”
路上遇到了一群旅行艺人。其中有舞女达美。
旅行结束后,他还和舞者通信。
1919年他写了处女作小说《千代》,里面提到了舞者达美。
七年后发表《伊豆的舞女》。
因为是事实经历,所以小说剧情没那么跌宕起伏,但情绪却很明白。
实际上,情绪和感觉,才是这个小说的核心。
开场就说道路曲折,将到山顶时,阵雨突来。
第一段提到了一个中风的老爷子。周遭环境寒冷灰暗。相形之下,巡回艺人们是温暖的。
于是“我”告别老太太,追巡回艺人去了。
这里的一个细节:
“走进黑暗的隧道,冰冷的水滴纷纷地落下来。前面,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露出了亮光。”
日本文艺作品里“隧道”这个意象,众所周知的暧昧。川端康成自己在《雪国》里也写过隧道,村上春树不止一篇小说里要穿越隧道去到彼侧世界,看过《千与千寻》的诸位,一定记得那个隧道。
过了隧道后,“我”追上了艺人们,开始一段好旅程。之后一段便是主动和艺人们结伴聊天,晚间睡下,
听着鼓声,看月光如洗。
当时的描写很明白:
“雨停了,月亮现出来。被雨水冲洗过的秋夜,爽朗而明亮。”
到小说第三章,天气就完全放晴了,万里无云。
比起开头独行的寒风阵雨,心情显然大不一样。
有一段剧情,许多人都觉得暧昧,那便是“我”洗澡时,看到了薰子的身体。
但这段的意味很有意思:如果有暧昧恋情,看到心爱之人的身体,该是什么反应呢?可是小说里“我”第一反应却是:她还是个孩子呢——在这里,薰子并不是个成熟女性。
于是主角笑个不停,头脑清澄如洗。
他与薰子之间,并没有情欲;说薰子是一个少女天使,并不为过。
薰子并不负责成为“我”的爱侣,她起的作用,是治愈。
小说最关键的剧情,是这一段。
“我”听见舞女一行人讨论:
“那是个好人呢。”
“是啊,人倒是很好。”
“真正是个好人。为人真好。”
于是“我”觉得:
这句话听来单纯而又爽快,是幼稚地顺口流露出感情的声音。我自己也能天真地感到我是一个好人了。我心情愉快地抬起眼来眺望着爽朗的群山。眼睑里微微觉得痛。我这个二十岁的人,一再严肃地反省到自己由于孤儿根性养成的怪脾气,我正因为受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忧郁感,这才走上到伊豆的旅程。因此,听见有人从社会的一般意义说我是个好人,真是说不出地感谢。
如上所述,川端康成是个孤僻惯了的人。独自旅行,寒雨曲折。
旅途上遇到这些艺人,尤其是那个天真无邪的舞女,看她们也辛苦,还被纸商看不起,但坚强淳朴地过来,而且还说他是个好人,他也觉得,自己的心态开了。
小说结尾,大家各走各路。但“我”已经不像开头那么阴郁了,也能承当托付,把一个老太太送回家了。
结尾在船上,被人问起是不是不幸时,“我”也能极坦率地说:“不,刚刚和人告别。”让人家见到自己在流泪,“我”也满不在乎。
之后接受了别人给自己的紫菜饭卷,以及:
“我好像忘记了这不是自己的东西,拿起紫菜饭卷就吃起来,然后裹着少年的学生斗篷睡下去。我处在一种美好的空虚心境里,不管人家怎样亲切对待我,都非常自然地承受着。我想明天清早带那老婆婆到上野车站给她买票去水户,也是极其应当的。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了。船舱的灯光熄灭了。船上载运的生鱼和潮水的气味越来越浓。在黑暗中,少年的体温暖着我,我听任泪水向下流。我的头脑变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来,以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感觉甜蜜的愉快。”
更像是,此前经历了死亡阴影、孤独阴郁、独自旅行的“我”,经历过寒雨,穿过隧道,去到晴朗的另一面,与这些热情淳朴辛苦却又坚强的艺人们同行后,目睹了天真无邪的姿态,找到了“生”的那一面。
不妨说,是“我”,实际上也是川端康成自己,与世界和解了;能够坦率地、自然地、悲欣交集地面对周围的一切了,能重新接受人的托付,觉得一切都融为一体,不再疏离了。
这更像是一个走出来,扫除阴霾的故事,而非溺下去的悲伤故事。
将这个读成悲剧,那才真是大大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