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很复杂,我的理解也很粗浅,放出来做点参考。
主要是讲讲众议院内部的一些变化。因为众议院是两年一选,选区小,竞争频繁,所以矛盾暴露的比较早比较突出。
首先一点需是,两极分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取最近 PLOS ONE 的一篇文章,
PLOS ONE: The Rise of Partisanship and Super-Cooperators in the U.S.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图 2:
上图为 1949 - 2011 年间每一任众议院的投票支持情况。其中每个议员是一个点,红点共和党,蓝点民主党。先计算党内两议员的投票一致率,取平均值。然后每两名议员如果一致率超过平均值,就连上线,一致率越高,连线越粗。然后用 linear-attraction linear-repulsion model with Barnes Hut optimization 画成。
(此文章中还有党内党间一致率的分布图,有兴趣者可点入查看)
可以看到,现在两党的两极化趋势初现,在 1983 年国会和 1985 年国会,也就是里根执政时期,到克林顿时间完成了这个转变。之前也有两极性的时刻,但都有大量对方议员叛变,或己方的关系不够紧致。
下面是一些想到的解释。
大致有三个方面。
首先是选民方面,就是美国两党在 1969 年到 1994 年期间完成了一次重要的 realignment。
核心当然是南方问题。因为南北战争的问题,1876 年重建结束后,民主党把南方都统一了。其实南方各州内部矛盾不亚于北方各州,但是南方政客用一个简单的问题把大家联合起来,就是南方的种族问题应该由南方人自己解决,共和党滚蛋。南方跟民主党达成共识,南方在大选中支持民主党,换取民主党对南方内部问题,就是种族问题,的放任自流。
南方的选举人票数是获得总统大选胜利所需人票的一半左右,这让它可以对民主党候选人施加巨大的压力。对于共和党来说,无法获得哪怕一张南方的人票就逼着它必须赢得剩下的州里的 70% 以上。共和党的做法是放弃了南方,只主攻北方和西部。结果是共和党无需南方,依然统治了美国政坛几十年。
结果就是随着美国的发展,其实南方很多人的思路已越来越保守,比如原教旨主义,比如反对强力的联邦政府,支持自由经济等等。有些已经和共和党的思路接近。但在另一些问题上,和民主党走得依然很近,比如社会保障体系(当然是只为白人的)。
先引我在另一个回答中的一段(
美国的联邦法律是如何产生的? - talich 的回答):
虽然在大萧条后的大部分时间里,民主党控制了国会,北方自由派的议员在很多时候无法在议会中推进自己的立法主张。因为在关系到这些改革问题的立法上,国会中呈现的往往不是以党派划分的格局,而更多的是由政治理念划分的格局:由南方保守派的民主党人和共和党人组成的保守同盟,数量常常大大超过了自由派同盟。而被保守派把持的规则委员会,根本不会让大部分改革立法进入议程。虽然在新政期间,自由派一度取得先机,但在 1930 年代末,保守派同盟就恢复了元气,并在大量的议案中和自由派对抗。从 1939 年到 1960 年,众议院的保守派同盟一共和自由派交手了 334 次,胜出 297 次,胜率接近九成。
这是 1959 年 86 届国会里保守派同盟与自由派的对比:
但到 1980 年代,南方开始投向共和党,同时,东北方的温和派共和党人越来越少,让共和党内部开始纯化。
整个过程的推手,大约有几点。这个在另一个问题中提过(
亚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为什么是既是共和党人,又反对蓄奴并有实质作为? - talich 的回答),这里再讲一些。
一个是,南方城市化建设完成。
这是南方和其他地区的农村人口比例:
到 1980 年代,南方和其他地区的差别已经消失,到 1990 年代甚至还低。
第二是,因为空调的出现,南方的宜居程度提高
这是空调普及率:
嗯,不用在没空调的场馆里打球了,全国联赛成为可能。
这个带来的,是不少北方人前往南方定居。
这是 1960 - 2000 年美国人口变化(取自
Demographic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可见人口增长最快的是中西部与东南部,深南一般,中北方增长缓慢。
外来人口的出现,打破了南方民主党一党独大的现像。因为以前南方只有民主党,所以民主党初选就等于大选。有经验有影响力的政客都是民主党人,任何新人从政,都只有参加民主党一条路才能入门。
但是北方人带来的共和党,让南方人有了第二选择。
第一个共和党的南方议员,就是从佛罗里达州的北方人养老城 St Petersburg 诞生的。
这些变化的表现,可以从议员出身里看出来。1965 年,几乎所有南方议员都是本州土生土长的,是典型的农村政治,而北方则有 1/3 是外州出生,是城市化后人口流动性提高的表现。到 1994 年,南方的新议员里 2/3 是外州出生,总议员里是 1/3 (北方则是 40%)。
共和党的出现,最终让民主党内的少数派保守的南方议员得以叛变:
属于保守派的迪克西党人自 1970 年代起开始下降,民主党内部也开始趋同,从 1983 到 1994 年,南方民主党人的政治觉语是直线逼近其他地区:
这是 1994 年以后关于民众的民调(取自
Political Polarization in the American Public)
2014 年中期选举,路易斯安娜的民主党参议员 Mary Landeau 惨败,基本上可以视为最后的南方民主党痕迹已消失。
总之,在这期间,党派格局开始和政治理念变得一致,这让两极化成为可能。
第二个方面,党派内部的政治理念趋同后,为什么要在国会里以如此激烈又一事无成的强对抗形式表现出来。
这得了解一下众议院里权力机制的演变。
美国众议院人多,没有人能认识所有人,了解所有人的想法,所以众议院的政治权力关系就更制度化,才能保证其正常运作。众议院里对权力的争夺,大约可以分成从专制到民主的三种势力。一种是以发言人(党派领袖)的绝对中心;一种是分在各委员会,以委员会主席为首的对某一具体议题有大权的一小撮权重者;一种则是议员组成的党团会议(caucus),相当于党内派系,以集体的力量出现。
十九世纪的众议院人数相对少的时候,是发言人独大时代。但是到 20 世纪初,众议院已接近现在的规模,发言人的权力就被视为过大。经过一番斗争,委员会主席的地位上升了许多。
委员会主席的任命是按资历规则(Seniority rule)来的,当议员越久,担任的职位越重要。这种论资排辈的规则当然不能说有多合理。不过这里不说这个,只说影响。
资历规则的结果,就是最安全的选区的议员,因为能稳稳获得连任,所以就能挣得资历,也就能获得最重要的委员会资格。因为选区的位置稳,所以这些议员,会被送去最重要,争夺最激烈,对抗最强的委员会。因为在战斗中不免做出妥协,妥协就可能要牺牲选票。选区稳的人就不怕妥协。民主党最稳的选区,都来自南方,所以南方议员中手握大权的人多,同时因为理念差别与共和党保守派不那么大,也可以做出妥协。
而反过来,那些新进议员,往往都是从竞争激烈的选区,以更新更激进的主张,战胜对手进来的,但是他们就没有什么发言权,只能熬日子。如果没熬到就被选下去了,也就什么也没有了。
到了1950 年代,民主党里的以年青议员为主的自由派 Democratic Study Group (DSG)这个党团会议出现了。这个派系等于是把国会里本党的弱势群体,就是激进左派,给团结了起来,通过互通有无,共同学习政策,统一立场和策略,来加强新议员的影响力。
为了推进自己的主张,DSG 从 1960 年代开始,推动国会进行了一系列改革,消弱委员会主席的影响力。
1970 年的 Legislative Reorganization Act 加强了对委员会主席的监督,以防滥用职权。1973 年的 Subcommittee Bill of Rights,加强了大委员会下的子委员会的权力。1975 年,民主党议员更是历史性的通过选举方式,罢免了三个委员会主席(全是南方议员),资历规则算是名存实亡。
此消彼长,委员会主席弱势的结果,就是发言人和党团会议的力量在加强。
1980 年代,就是这样一个背景下,新一代的南方议员登场了。
其中最典型的,就是 Newt Gingrich (金里奇)。金里奇就属于那种北方人南下的产物,因为他是宾州人,17 岁随家移民南方。
作为新议员,金里奇意识到了,整个议会里传统委员会主席的弱势,开始不守老规矩,选择以一种对抗性的战斗方式出场,为自己这些新议员造势。1983 年他成立了自己的新进保守派党团会议,叫 Conservative Opportunity Society。他们经常钻孔子,选择让你不舒服又没错的方式来为自己做宣传。
比如,议会辩论分两种,一个是就议案讨论,一个是非议题内容的发言。
Gingrich 发现转播议会辩论的 C-Span 电视台其实对这两种讨论都一视同仁,在转播上并无区别(其实,是 C-Span 要转,但依协议用得是国会自己提供的影像,而国会就简单的挂了个死摄像头)。不久,他就带了几个心气比较高的共和党议员,在非议题时段,在台上慷慨激昂的发表意见,抨击民主党国会的种种问题,大呼改革。
这事让国会发言人 Tip O'Neill 大为光火。他下令,让摄像头不再按与 C-Span 的协定只拍摄发言的议员,而是也时不时的给一个国会的场内全景,以让观众意识要,在这些非正式议题时间,其是金里奇们是对着空无一人的国会在演讲。
金里奇的努力,得到了里根的肯定,在国情咨文里,里根特别提到了 Conservative Opportunity Society。
不久 O'Neill 走人,新议长 Wright 对金里奇的这种方法选择了正面对抗。不过这只是让 Wright 显得自己很专横无理。
在 1987 年著名的“黑色星期四”中,为了让修改的议案在同一天被重新投票,Wright 宣布国会停会关门,再马上重开,把一天生生掰成了两半,最后为了把议案通过,又逼着一名议员改了票。
结果 1988 年金里奇带领共和党议院指控 Wright 的操守不端,1989 年 Wright 下台。
吃到了甜头的共和党,把金里奇选成党鞭,以替代去了白宫的切尼。算是对他带来的这种对抗性战术的肯定。共和党的策略全面右转,攻击性升级。
1991 年,著名的,也是共和党内最强力的保守派党团会议,Republic Study Committee (RSC),成立了。注意这个名字,其实是模仿民主党当年的 Democratic Study Group,就是想的要像当年的 DSG 一样,以超过委员会的力量来推进众议院改革,和议长抗衡,打破黑箱操作,寻找一个对新议员更公平开放的环境。只不过二者在理念上一个极左,一个极右。
到 1994 年中期选举时,金里奇发起了著名的“Contract for America”战役,承诺把开放,公平,与负责带回国会。共和党大胜,金里奇招募的很多人都竞选成功,几十年后共和党重新拿回众议院,金里奇自己也选成了国会发言人。
这时候,金里奇等于是从群众升级到了元首,他就需要面对一个如何平衡他曾指责过的独掌大权的议长权力,共同战斗为自己带来辉煌的党团会议,二者之间的力量。
金里奇开始改革。他重新赋予了委员会主席相当的权力,但同时,又限制了委员会主席的年限为六年。他搞小政府,大幅度的消减了国会的员工数量。他甚至决定,他所担任的发言人职位将设年限为八年。
这下问题来了。表面上,金里奇是在兑现小政府的承诺,但是作为发言人的直接权力没有消减,而且,在推进议题时,幕后交易,选区分肥这些被人诟病的现像依然在那里,党团会议则因为相关员工被裁受到重挫。(同时,因为大量的国会雇员被扫地出门,选择流落 K 街,美国的说客公司在此时得到了大发展,可参见我的另一个回答:
lobby其实是一个职业还是说是属于什么性质的东西,感觉美国好像很多方面都需要lobby的存在? - talich 的回答)
保守派议客坐不住了,他们觉得金里奇是想过河拆桥,独享大权,借改革消弱党团会议的权力。他们在后面,又悄悄的把 RSC 给恢复了。
那一边呢,金里奇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对抗性的战术对于个人,是不成功则成仁的高风险玩法。经过两个政府停摆,一次弹劾失败后,共和党在 1998 年中期选举经历了 64 年来最大的失利:丢了六个席位,金里奇下台。
金里奇的改革也就不了了之。金里奇设置的年限,让众议院的运作变得极不稳定,八年任期最终在 2003 年被取消,主席年限也理论上可续了。
这之后上台的发言人,是老好人 Dennis Hastert。他是史上任期最长的共和党发言人,当了八年。他的理念就是,只有本党大部分人支持的法案,才去推动。
没错,到这时候,不管是发言人还是委员会主席,他们的实权都被大幅度的消减了,而党团会议的影响力,则借机大大加强了。其中实力最强的,就是 RSC:
上界国会里,73% 的共和党众议员都属于这个 RSC,可见其实力。如果 RSC 决定反对或要求某个政策,就是议长或某些老资历的议员无法左右的了。
所以说,上个世纪,美国众议院大约是经历了一个从发言人一人当权,到几个委员会主席和发言人的两级结构,到议员内部直选各级领袖的一个民主化的过程。这一直接民主化最终把在竞选中的对抗延续到众议院里。
因为党团会议,尤其是 RSC 的强势,结果就是,在推选委员会主席时,资历就被彻底抛弃,取而代之的是议员各自的直接利益:是否支持自己的理念,筹款的能力,社会影响力,等等。反过来,要想获得议员的支持进入重要的委员会甚至获得重职,就得注意其他议员的看法,尤其是那些大的党团会议。
再比如你看自打 John Boehner 当上发言人以后,在重要的议题上,他都采取的不合作的态度,很多议案干脆不和奥巴马谈话,也放任政府停摆。他的手法,就是自己隐到后台,让党内的这些党团派系先出头,让他们感到自己的重要性,这样一旦局面不可收拾,Boehner 这个谈判高手可以再出头来妥协:你看,让你们试过了,不行吧,还是我来。Boehner 用这种方法,利用党团派系过于民主,不够灵活,无法妥协的特征,知道他们在复杂的谈判上必然会陷入死结,让他们去失败,从而巩固自己的位置。
所以说,相对于竞选的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国会是要妥协与共识的地方,但是因为这些年国会里的改革,传统的稳定性因素不复存在,新的秩序却不明朗,议员缺少了对妥协行为的政治保护,对抗也自然强起来。这个也反过来影响到竞选本身。
对,第三个方面就是竞选。
这个也可以从几个角度来考虑。
竞选嘛,从本质上讲,就是让支持自己的人出来投票,支持对方人的不出来投票。
有人可能会问为什么不是把对方的支持者争取过来。嗯,这个基本是不可能了。为什么,可以见我的某个回答里的一则实验(
如何看待「哈佛部分学生罢课抗议曼昆的初级经济学课程」? - talich 的回答)。这个党派信念扭曲场是很难调的。所以,也就是所谓的独立选民可以争取。
方法嘛,无非几种。激励己方选民,吓唬己方选民,激怒己方选民,打击对方选民。
大部分方法都是负面的。
这是
Wesleyan Media Project对过去四次大选的正面,负面,和对比广告的数量统计(Negative 负面广告就是只攻击对手,不谈及自己。Contrast 对比广告顾名思义是把自己和对手做比较)
负面广告到底有没有用,其实学界还没有定论。
比如 Stanford 大学两名学者在 1996 年曾发文
Going Negative: How Political Advertisements Shrink and Polarize the Electorate 认为会抑制独立选民的积极性,让选民的极性增强。
而 2007 年发在 Journal of Politics 上的一篇 meta-analysis 文章
The Effects of Negative Political Campaigns: A Meta-Analytic Reassessment (
http:// fas-polisci.rutgers.edu /lau/articles/LauEtAl_EffectsOfNegativePoliticalCampaigns.pdf)则认为负面广告虽然比正面广告深入人心,但并不比正面广告更有效的改变选民立场或改变投票率。
负面广告的影响力,就在于选民对负面广告特别敏感:一方面大部分人都很讨厌负面攻击的广告,认为是政治丑陋的一面,但另一方面,负面攻击的确很有效,因为选民虽然讨厌,却对这种广告的信息特敏感,会不自主的记住广告的内容,所以负面广告的效果远比正面广告要好。
同时,负面广告的争议性可以有放大作用:只要花一点广告费,甚至只在一个地方的电视市场播放,就能获得全国媒体的关注,可以说是花点小钱,买了个免费大广告。在 2008 年选举中,经费相对不足的麦凯恩,在面对奥巴马的攻击时,很多时候都不在电视上作广告正面回应,而只是选择在自己的网站上发放,然后通过电视媒体和 youtube,把自己的广告给快速的传出去。
现在换另一个角度,这三十年来美国竞选的成本一路上升,效率却在下降(
怎么看待美国大选「烧钱」、「有钱人的游戏」这些观点? - talich 的回答),当选民成天接触的主要是这些攻击对手的信息,并反复被各种竞选广告轰炸后,现在的选民观念是什么样的呢?
还是 Pew 的民调
这 20 年来,民主党和共和党选民的相对看法在变差,在相当一部分人认为对方是国家兴盛的威胁。
而的确,独立选民的政治积极性都相对较低
只占总人口 36% 的保守派与自由派,占了 57% 的政治积极份子。
这样的选民,反过来自然会让竞选者的立场更极端化,在进入国会后,又因国会的局势,而不会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