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分封背景:皇族出身寒微,分封制度复辟
刘邦布衣出身,是历史上唯一一个仅用八年,就从平民一跃成为天子的人。刘邦是依靠项楚系复辟势力起家,身边的主要团队成员,以乡党居多,大半功臣都是屠狗盲法之辈。刘邦在灭秦战争中拔得头筹进入关中,并迅速积累起在秦地的民望。后来在楚汉战争中,以秦地为基础,成为唯一能与项羽匹敌的诸侯领军人物。跟随其对抗项羽的诸侯盟友,尤其几只力量较强的诸侯王,都是平民出身。刘邦得天下时,已经近六十岁高龄。汉初皇室也算是人丁较为单薄的,刘邦仅几个儿子年幼,加上兄弟和侄子也不过十几人。刘邦称帝后用数年时间,基本扫平异姓王,定下非刘氏不得为王的同姓封王制度。
2、分封性质:与关东划天下而治
汉朝建立时,诸侯是拥有地方上完全治权的。调兵权、使节权、官员任免权都是在文景帝时期逐渐收回的。汉初的分封,可以理解为:皇帝将天下一分为二,一半是关西帝国辖区,另一半是关东诸侯国封区。皇帝在帝国辖区内施行中央集权制度。诸侯国是高度自治,中央并不干预其治理,还留有先秦分封特征。
3、分封初衷:吸取战国与秦朝之教训,将无险可守的关东密集分封
一方面,吸取了秦之激烈集权转型的教训,为防止秦末以封建复辟为由的动乱再次席卷,所采取折中的“郡国并行”策略;一方面,刘邦也是反秦诸侯之一,秦国并未完全深入关东人心的集权制度,也是诸侯反秦的主要旗号,恢复分封相当于西汉建立的合法性来源之一。还有一方面,是以同姓分封,外部宗亲势力,来制衡强势的功臣集团。
4、分封布局:守内虚外,帝国辖区在西,封国辖区在东
帝国中央占据旧秦国土地,以西部半壁江山为高度集权之帝国辖区,基本占据了中西部主要关隘,形成帝国区的闭合型战略优势,并以中原地区为控制关东的战略前沿据点,以西压东。这个战略底盘,是周秦汉隋唐等多个王朝建立的地缘战略基础,是经多次实践检验的地缘优势。汉中央对东部封国区,先施行密集分封,后进行分化瓦解。
汉初外部局势并不复杂。南方外族势力不强。北方外部势力,只有匈奴一国强盛,但也多为骚扰式侵袭掠夺,未有领土之忧。通过对匈奴的和亲政策,北方大致稳定。
西汉的分封,实则为“面型”防御思维,以西面大片,压制东面诸小片,并控制两面交接线的各个要塞。
5、制衡思路:内部有派系制衡,外部有封国制衡
中央帝国与地方封国,实现外部制衡。功臣集团与外戚势力,形成内部制衡。外戚、功臣、宗亲,形成三方制衡。
在内,皇权与功臣集团充分合作。因为功臣集团的利益也在中央,与皇权一致。通过强化帝国中央集权,以帝国辖区的政治、国力优势,压制对中央有潜在威胁的诸侯王。
在外,诸侯皆为刘姓宗亲,会对中央的功臣集团,时刻维持战略压迫感。功臣集团无法通过控制皇权坐大,必须依仗皇权宗室的强大,来避免可能触碰的诸侯夺位之战。中央官僚体系中,也有大量宗亲力量的存在,形成了一个复杂的钳制局面。
皇权,也时常在微弱时期,借靠外戚的力量来正常维系对功臣集团的强势。这是刘邦为身后布局,引领的外戚参政的传统。而外戚一旦坐大,功臣集团又会通过与宗亲合作来铲除外戚。
汉初的政治演化,基本就在这个制衡思路里进行,包括吕后专政,迎立代王,景帝削藩,武帝掌权等一连串事件。最终,在武帝时期,诸侯封国大势已去,实现了全国性的中央集权。此时,内外制衡的政治均势被打破,内部的皇权与功臣集团的平衡也即被打破。武帝彻底剪灭汉初功臣集团,正式完善汉制,确立征辟察举的官方仕宦拔擢渠道。这象征着汉朝,分封制度到集权制度的过渡成功。
6、制度结果:成功向集权过渡
汉朝的分封制度,是处在后战国时代,对秦国和项羽的两次极端的经验教训进行了批判性继承。汉朝是进行分封过度最为成功的一次。汉朝的分封是历史性妥协,先将道统紊乱的社会迅速稳定,而后通过数代人渐进式政治努力,最终取消分封完成集权,成功消化掉分封制的潜在险患。
汉朝分封制向集权制过渡之所以成功,有几个不可或缺的条件:
社会条件,即普遍意识条件和阶级结构条件。汉初,处于秦灭六国式硬件统一,但舆论尚未全部认同中央集权,故而在激烈的统一后,爆发了一次更为激烈的分封制复辟反弹。但这次反弹,却向所有人展示了分封制再也无法回到先秦的战略均势状态。先秦旧贵族和秦末新兴诸侯,动用在秦朝统一战争中并未耗尽的地方力量,进行碎片化的割据战争和存量掠夺,最终以8年时间天下人口减损60%,生产力和各类制造技术倒退,民怨沸腾而结束。此前分封制拥护派对集权的激烈抵触由此结束。自原生社会就惯有的分治社会,失去了先秦时那样足够的舆论支持。人心向往统一成为逐渐普及的意识。另一方面,这场破坏力巨大且迅速的乱世,极大的改变了汉初的阶级结构。历经数百年发展和积淀,控制着大量地方资源、基层人口与土地,私兵众多的先秦贵族地主阶级,被消耗殆尽。到刘邦建汉后,对关东大贵族,动辄举族强行迁徙,极尽控制力度,就是由于这个控制关东地区基层资源和要素,且有强大舆论导向能力的中间阶层,在秦末楚汉战争中被抽空实力。汉初中央得以拥有了极其强劲的集权能力和集权趋势。直到汉朝中后期,地方上新兴豪强阶层出现,填补了汉初的这一段中间阶级真空,汉朝的中央集权能力才逐渐衰落。堪比此次阶级塌陷式转型特征的,要到唐朝士族地主阶级衰落,中央集权再次达到历史顶峰了。
继承人条件。汉、晋、明,三次建国分封,都经历了主少国疑的阶段。但刘邦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他的身后布局非常巧妙,功臣与外戚有博弈,有合作。外藩和中央,有互相支撑,有互相威胁。这个政治平衡设计的前提,是刘邦对吕后外戚,对功臣集团的包容。当刘盈意外之死,外戚擅权问题爆发。这个时候,功臣集团对中央稳固的利益驱动又表现出来。功臣集团迎立代王,再次帮助汉中央成功度过了有倾塌之危的政治混乱期。刘邦对功臣集团的制衡与利用设计,是晋、明初建时,所不具备的。
总结来看,刘邦的分封制成功,是因为他需要封宗亲力量,又敢于让外戚代政,更保存了功臣集团。而这三股势力,恰恰又成了互相牵制的平衡状态,哪一方不利于皇权,都会触动另两派对其合围。当然,时代给予了这种平衡能够实现的条件,也很关键。
1、分封背景:司马氏三代把权
西晋的分封背景,与西汉截然不同。刘邦的本质是诸侯,是军阀。而司马氏的本质,是控制兵权与政权的权臣世家。司马家掌权到司马炎,已立四世三代。面对士族盘根错节的朝堂,年轻的司马炎在登位之初,需要更多仰仗家族长辈的支持。甚或说宗族利益,是他必须首先考虑和满足的。
2、分封性质:封王异地出镇,掌都督兵权
司马炎登位之初的分封,所封宗亲辈分大都高于司马炎,是倚重族中长辈,为获取宗族支持。司马炎稳固掌握住权力后的分封,是实际上的要求就国的封建。就国的诸王拥有了一定的地方兵权和治权,与地方官僚逐渐形成了主从关系。但是西晋的八王之乱,根子不在诸侯国反叛,而是出镇藩王依靠军镇兵力夺取中央权力。出镇藩王是没有就国,而任军职的官僚藩王,是军镇与自身封地并不一致,掌有一方兵权的大都督。八王之乱就是出镇藩王以兵权操控中央,其他的藩王又发兵中央清君侧,再由自己操控中央,而后又被其他藩王以同样形式攻灭。这次乱源并非诸侯国叛乱,而是身为宗亲诸侯王的军镇统帅以兵权发动政变,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分封问题的爆发。而是类似于“军区”叛乱,只不过“军区”首长是封地不在军区的宗王。
3、分封初衷:吸取了秦、魏教训,以宗室全面掌兵,抑制士族力量膨胀
司马炎,面对的是与秦汉截然不同的社会形态——士族门阀成型节点。这个时候,面对顶级士族垄断地方资源、要素和舆论引导权力,并逐渐将中央仕宦权力把持,晋武帝已经能够感觉到集权难度之高,远非两汉可比。士族高门全面掌握住地方上的入仕渠道,他们一旦掌握兵权,对中央会是巨大威胁。此时兵权应该倚重宗室还是官僚,晋武帝一定是有过持续且深刻的思虑。要说晋武帝可以参考的帝制王朝先例,还真就只有秦、汉、魏三朝。秦不封皇帝子嗣,结果满门遭戮。西汉是分封对集权的一次成功过度。魏则是不兴宗室,被自家司马氏控于鼓掌,无人能救。仅就当时情形来看,司马炎以史为鉴,广封宗室的策略,倒不失为一种合情合理的选择。于是,西晋建国后即有了泰始、咸宁、太康三次封建,并将军镇兵权也交给主要的宗亲诸侯王,以压制渗透入社会方方面面的士族阶级。
4、分封布局:守外虚内,以洛阳为中心点,外围逐层设立军事要镇
都城既位于天下之中的洛阳,西晋的地缘战略,就和位于关中的西汉截然不同了。西汉的都城地缘战略,是腹地本位的“面型”思维,是与封国划清治理界限的思维。而西晋的地缘战略,是以洛阳为中心点向外放射,多层围绕防御的“点型”思维。这些关键“点”,就是环绕京师的各大军镇。于是就有了西晋初年的八大都督区,即军镇军区。这些出镇都督基本由宗王和士族参半任职。但其中洛阳周边的重要军镇,关中都督区的长安,豫州都督区的许昌,邺城都督区的邺,则多为宗室封王担任。成了拱卫首都核心的三方重镇。同样定都洛阳的东汉,其司隶校尉部却是将河内、河东、弘农与整片关中相连,这其实是延续西汉的腹地战略的“面型”都城地缘思维。而从邺城成为曹魏龙兴王畿后,魏晋的都城地缘战略,就逐渐形成中心点布局的无腹地式思维。这是从曹魏时期起形成的都城战略特点。
西晋的另一个地缘特点,是对内徙胡族的包容。经过东汉魏晋长期的内迁,五胡已经盘踞包围了洛阳整个西边的战略要位,几乎占据着洛阳的西部咽喉。
5、制衡思路:皇族把守关、邺、豫三镇拱卫洛阳京畿,外围军镇布局在要隘,控慑地方州郡
西汉是典型的守内虚外,主动放弃远藩治权,却强化中央辖区集权,以国力压制封藩。西晋却则走了一条看似加强皇族宗室,实则守外虚内的相反制衡思路。这与魏晋一系政权,独特的发展与建国进程有关。曹操最早的起家之地是兖州,后来向颍豫发展,并将献帝迎入许昌,挟天子以令诸侯。最终,在与袁绍河北决战之后得到河北,称王后随即将魏国的腹地基盘定在河北,着力营建邺城为魏王都,作为自己的根据地。曹丕建立魏朝后,又定都洛阳,为西晋所继承。至此,加上与洛阳唇齿相依的西部关中,西晋洛阳必须兼顾的方向至少有三面:关中-河东,邺城-河北,颖川-豫州。西晋是以紧邻居中都城的这三个板块为洛阳屏障,外围为地方,扼此三方都督区以守京畿,将以洛阳为中心连带此三大板块,都视作帝国掌控的中心区域。
从政治制衡上来说,晋武帝主要是依靠做大宗族实力来应对士族力量。士族垄断文官系统的入仕渠道。封王则在太康分封后则垄断了地方兵权。在晋武帝年间,镇兵拱卫洛阳,两方相安。但从内在逻辑来讲,宗室瓜分了地方兵权,其实觊觎中央。士族的家族利益则也在地方。这一制衡思路没有固本中央。无腹地的“点型”洛阳中央,反而成了无力量布局的盲点所在。
6、制度结果:八王之乱,中原虚耗
西晋中心区域分散化的军力布局,是在中心区内部形成了实封,比实封远藩要更可怕。方向截然不通的三方俱守,如同洛阳无法聚焦任何一方为中央腹地。对军镇的多向分权,实则是孤立洛阳为一点,将都城的战略安全寄予多方势力,形成了帝国中心区域内的强枝弱干形势。这种内外制衡效果,事与愿违。所以,八王之乱最先起自中央,然后多方掌握镇兵的封王再借机反复冲击中央。拱卫洛阳的三大都督区,成了乱源所在,长安、邺城、许昌三镇,也在拉锯战中俱被蹂躏。都城洛阳,则被各方势力在政治上东拉西扯,皇权被反复架空控制。
藩王就国,有了一定兵权,也与地方低阶士族有所融合。宗室都督掌兵,本为压制地方力量,作为中央对外屏障,却成为了中央的掘墓者们。士族出身的中央文官本就是地方利益派予皇权的代表,不似西汉功臣集团的家族利益之根在帝国中央,与是中央一损俱损。西晋士族不会举族之力维系西晋皇权。政治设计本为平衡,也许给予皇族宗室最大的军事优势,反而失去了士族与皇族两间制衡的能力。封王出镇,导致八王之乱,陷入轮番抢夺中央的恶循环,虚耗中原。最终,被内迁至华夏腹地要隘的五胡所推翻。中国历史进入了帝制时代最漫长的一次分裂期和探索时代。
如何面对当时复杂的阶级局面,难度之高,确实也难为晋武帝了,毕竟士族已经是一种广泛的社会形态。他的时代已经是魏晋南北朝四百年乱世里,皇权最耀眼的时刻了。士族的产生起源于数百年前,察举、经学与豪强的同时出现、进化又融合。西晋作为最有能力解决此道的统一帝国,却也像是一次制度实验的失败。当然,这与西晋皇位的第二代继承者孱弱无能,浪费了皇权成长的大好时机,也有脱不开的关系。时也,命也。
1、分封背景:皇族出身微寒,外部强敌环伺
朱元璋的出身是底到不能再底的底层。所以他的创业背景,尤其是功臣集团组成,和刘邦十分相似。但他并没有遭遇刘邦时期,异姓诸侯王合理存在的问题。此时的中国,中央集权已历一千多年发展,已臻成熟。明初最大的三个隐患,一是内部,粗放治理汉地的元朝,重财轻治,北方人口和经济萧条,地方上作为蒙元代理人而发展起来的汉族豪强大户,广泛存在。二是外部,元朝虽被推翻,汉地尽收,但退回蒙古的元并没有被消灭。其复辟之志犹甚。而明朝从东北到西北,再到西域,被北元、东察合台汗国、帖木儿帝国等蒙古势力包围和占据。蒙元作为蒙古帝国名义宗主被汉明驱逐出境,他们皆虎视眈眈,外部形势不容乐观。三是都城,明初首都南京,是朱元璋龙兴经营多年之地,但方位偏南,对北部边患显得鞭长莫及。军旅出身的朱元璋,显然意识到都城问题,有过迁都考察。但最终,他却用分封来替代迁都,这算是他的路径依赖了。
2、分封性质:藩地较小,且无治权的镇边塞王
历朝历代皆封王,但封王是否威胁中央集权的关键,在于藩王是否有治权,是否有兵权。有治权,则可养兵。有兵权,更可夺地方治权。朱元璋对子嗣的封王,并没有给予治权,只给予兵权。本质上,明的主要藩王,多是就藩于边境一线,抵御外部势力入侵,是拥有精锐重兵的监军塞王。地盘不大,难称有伐国之力。
3、分封初衷:吸取唐、宋教训,皇子监军,既抵御外患,又防止边将坐大
朱元璋重启分封的初衷,还是为了解决国都靠内,远离边患,以守外虚内的方式,将皇子置于边塞要地,作为监军,抵抗外部威胁。想见,朱元璋是反思过重武的唐朝之藩镇割据,和抑武的宋朝之军事乏力,然后定下这么一个远藩临敌,腹地不封的格局。朱元璋早年在郭子兴麾下,他与郭天叙的明争暗斗的经历,让他萌生了人为其家,不可尽信的人际观。这其中,也包含了朱元璋,对于功臣集团几次军事动乱,对外姓掌兵的刻意防范。
4、分封布局:内外皆实,四道分封带,皆远离南京腹地
从封国布局来看,藩王封地大都不过一两府之地,根本无法形成大国之势。但个个把守形胜要冲。同为守外虚内,明初的分封布局,与西晋将的最大不同是,朱元璋没有把围绕南京的帝国中央区域外封,实则是要留一个强健的江淮-江南中央腹地,并没有让皇族有胁迫中央的近便之利。
其次,分封大概有四条带状层次,最第一条线为北部的辽、宁、燕、谷、代、晋、庆、肃诸王,第二条线为秦、周、鲁、齐四王,第三条与南京同为长江一线,是蜀、湘、楚三王,第四条为南部的岷、靖江两王。
所以,明朝的分封更类倾向于“线型”防御思维。皇室整个控制天下,却把三层防御线上的要地,衔接式分封给宗王。尤其是与蒙古势力相抵的最外一层,分封的绵延紧凑。与西晋的区别在于,这三条线是远离京师板块,而不像西晋三大点型军镇那样,紧邻并扼守京师板块。与西汉相比,京师板块仍然类似西汉是整个盘面,而封藩则是一两府之地,仅呈线状,行督军职能,而没有完整的盘面。所以朱棣对付旁边的藩王也是冒了险的。可以看出朱元璋的设计,并不是拍脑门的决策,多少是细致参考到前代教训的。
5、制衡思路:远藩、近藩制衡,地方与藩王制衡,南京国力仍呈压倒性优势
明初的封国,北部的辽、宁、燕、谷、代、晋、庆、肃,以及南部的蜀、岷、靖江,是最外围,也扼守边境要塞,直面外患。而秦、周、鲁、齐、湘、楚,则在内部拉开一圈五百公里外的内部屏障。外围边防一线的诸侯王,要进犯中央,则必须越过内部一圈屏障式的藩王属地。内部一圈屏障的诸侯王要威胁中央,则后方有外围一线诸侯王与中央对其腹背夹击。
以南京中枢为核心的京畿地区,面北掌握江淮丘陵水泊防御带,向南坐拥江东平原,江南富甲之地,仍不失龙兴之基本盘。这面型的广袤京畿腹地,正是与最终沦为孤点的西晋洛阳之区别。与西晋的越是封王重镇越是靠近洛阳相比,明朝的镇边藩王是越重要越远封,距南京和江南越远。明初南京并未将京畿方圆400公里内的重要区域拱手藩王军镇。即使存在远藩封王,南京中央内的集权,也是非常牢固的。帝国中心区域,仍足矣以一己之力,压灭任何一方两府之地的藩王反叛。这与当时社会上,再无能控制州郡之地的豪门世族的社会形态有关。
从地方上来说,朱元璋的设计是,包括封藩区域,官员任免权、治权都是收归中央的,由官僚系统运作。密集分封的同时,每个封王封地,又不过一两府之地,一旦试图抢夺地方官署治权,就显然有反叛迹象,中央也能及时应对。这种地方官僚与监军塞王之间的制衡,也大大限制了藩王的主动权。尤其是南方与中原的内屏型藩王,根本没有执结重兵的理由。除非是众多藩王同时反叛,否则中央当是非常稳固的。
强大的中央辖区实力,封藩与封藩之间,封藩与地方官署之间的相互制衡,好处是建文帝后来激烈削藩和靖难对峙时,弱藩不敢造次。但局限之处也明显,就是弱藩如果坐山观虎斗,实则还是需要以中央实力对付强藩。
6、制度结果:靖难之役,燕王夺取中央,从此封藩沦为帝国累赘
这次分封,仍旧以藩王夺位成功失败了。分封制虽留下,可藩王实际成了尊贵囚徒,并消耗国家越来越重的财力。明初与西汉时局相比,政治失衡的关节在中央。刘邦将功臣集团利益牢牢捆绑在中央,也肯让吕后外戚掌权,使两方成为嫡系皇权的托底构架。朱元璋则将功臣集团尽除,留下的继承人,又是无强人辅佐,不谙世事的少年。
功臣集团,在西汉分封制向集权制成功过渡的历史作用中,至关重要。因为它有效遏制了同姓封王真正的可怕之处——窃取皇权的低成本。实封同姓王,是对皇权法统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西汉诸王伐吕、七国之乱,西晋八王之乱,明初靖难之变,背后都是宗王对皇位的渴望。有嫡系军队和官僚班子,有继位而无需改朝的道统优势,藩王对中央的离心力,对皇权的觊觎,几乎是客观上必然会滋生的。对宗室诸王来说,谁得到中央,谁就是中央。西汉迎立代王为此,西晋八王之乱为此,成功的靖难之变更是如此。这种局面下,与嫡系皇权牢固捆绑的功臣集团,是汉初分封过渡成功的关键点所在,也是也西晋、明初最大的区别所在。他们对中央皇权稳定性的需求更强烈,利益与嫡系皇权的捆绑更甚,对皇室庶枝有一定的天然抵抗属性。
刘邦不断打压异姓王,并非他绝对相信同姓王。吴王刘濞就国前,刘邦就直接了当问他:“阿濞呀,你将来会不会造反啊?”刘濞直言不敢。可最后领头七国反叛的正是他。汉初功臣集团的作用,正是尽力维系嫡系一支皇权的托底势力。在中央,他们家族之间盘根错节,一旦嫡系皇权被推翻,他们也势必会被连根拔起。所以吕后活着,他们奉吕后。吕后死了,他们主动灭诸吕,堵住关东诸侯口实,迎立年长且素有贤名的代王,之后又尽力为景帝平定七国之乱。这是利益所在,是与皇权目标趋同下的合作。但朱元璋不然,他对功臣集团是一百个不放心。即使那些功勋权贵真的有反心,他这种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动辄数万人的连坐,也基本将中央功臣集团内,可用的次阶储备人才给灭干净了。这才有了建文帝削藩无将可用的局面。
建文帝低估了削藩的难度,从而采纳文官激烈削藩的主张。其实形势上,南京方面一直占据上风。但建文帝没有认清的一点就是,他的明初中央,虽然看起来强壮,可不是汉景帝的汉初中央。最大的差别,恰在汉朝功臣集团与景帝高度捆绑在一致利益下。而明初,主要由职业官僚组成的中央,无论是奉建文帝还是改尊永乐帝,都是效忠明朝。这个群体的利益、志向取向是多元的。而功臣集团,作为既得利益集团,维护其利益格局,就要维护嫡系皇权。而铲灭了这个既得利益集团后,明初作为科举制下,乡绅庶族地主阶级主导的社会形态,职业官僚与皇权并无历史情感作为纽带,也无家族利益在中央网络交错的负担与责任。建文帝的皇权,是利益上孤立的皇权,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结果是,可笑李景隆成为了靖难首功。后来的永乐帝朱棣,也应感受到了这层,他老爸朱元璋设计出的皇权之利益孤独,替换京师利益格局成本之低。于是他轻易的对南京中央官场洗牌,对南京旧臣施行暴力恐吓,扶持靖难功臣集团全面上位,甚至把首都也迁到了北京。藩王对中央的窃取关键,在于拿到中央,就拿到了皇权合法性。朱棣先于建文帝看到了这是两个人的争斗,而不是两个国家或两个集团。鏖战数年后,他终于回过味儿来,一改以往战略,摔骑兵孤军深入中央腹地,出其不意,擒贼先擒王,直接勾结内奸拿下京师,一举解决所有问题。藩王的血统动力和极低的篡权成本,才是实封制无法忽视的先天弊端,最可怕之处...哪怕是朱元璋这般通晓人性的地缘战略大师再怎么缜密的设计,也只是试图对抗人性规律的冒险。
要说朱元璋的制衡之设计,如果建文帝不搞那么激烈,那么急功近利,或者他本人能够杀伐决断一些,或可稳定。毕竟明初的藩王,大都不具备国战能力。朱棣顶着造反的名头鏖战三年,也才河北一隅。在政治合法性上,在实际控制地盘大小上,在军力后勤上,始终无法与南京中央的雄厚国力比肩。他最大的依靠和优势,是自身丰富的统帅经验和能力,以及作为抗衡蒙古的精锐燕宁铁骑之师。这说明朱元璋的地缘制衡设计思路,大体是发挥了作用的。谁也没有料想到的,是朱棣最终孤注一掷,携精锐骑兵,深入江淮,直临南京城下。此时若是没有建文帝发小李景隆的开城投降,这至多也就是朱棣一次孤军深入,冒险的运动战和游击战。正是因为李景隆已经受到南京文官系统的弹劾,有了性命之忧,却仍被建文帝委以重任,才会在关键时刻勾结叛军并反水。可见南京中央,缺乏一个强有力的政治集团,以及一个能够掌控局面的明君,来凝聚和稳定政治方向。其本质,仍是中央出身不同的各派别政治利益的不统一,造成的中央决策面紊乱。如果功臣集团能有一定的保存,或不至此。这才是南京远远不如朱棣团队,不如西汉中央团队的致命问题。
朱元璋的设计,强于西晋,因为偏重中央腹地之强实,集权程度之强力,对藩王封得多而碎小。但这次分封,不能说于国有太大损失,但又不及西汉成功,在优势情形下没能保存下嫡系一脉。当然西汉也没能保存嫡系一脉,但那是由于惠帝早逝,主少国疑,但文帝过度很稳定。明朝,没有中央内部政治利益之一致,是失于人事。朱元璋对开国功臣集团的不保存,让朝中无可以稳定局面之人与集团,更让李景隆这类仅存的功臣二代和新兴职业官僚间,存在着无法调和又无法消抵的冲突。临危之时,党争问题也很突出。这也是朱元璋最初的太子意外病死而忽然引发的继承问题,以及南京都城方位问题,不得不施行分封,作为朱元璋晚年的替代策略。
封同姓王是亲亲之道,拜异姓将是亲贤之道。外姓会割据叛乱,同姓也会坐大造反。同姓、异姓相互制衡,才是帝王的权变之道。偏于任何一方,实则损害了平衡,势必引发后权威时代的问题。这三次分封的成功与失败,都有时代因素,继承者因素,制衡设计效用发挥程度的因素。但从历史的大视角来说,分封制的确是逆流。用问题堵问题,新的问题始终也是需要得到解决的。把问题交予后人,这大概是很多王朝第一代创业者,所留下的无奈。
西汉分封
刘邦一共封了9个王(齐王肥、燕王建、代王恒、赵王如意、梁王恢、楚王交、淮南王长、淮阳王友、吴王濞)还有一个地处偏僻的长沙王,其实是一定程度上继承了战国格局,强化了西汉中央政权(加强版的秦)对于关东的控制。刘邦分封同姓王的过程其实就是剪灭异姓王之后对于地方势力的一种暂时的绥靖措施。诸侯王国几乎就是独立王国,人事权、军权、财权都是属于诸王及其亲信高官的,而不是朝廷能够随便插手的。由于大乱初定,而且天下统一不久,各地独立传统还很强,朝廷对其根本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放任他们自治。诸侯王大多都是幼童,还没来得及到能够造反的年龄,而六国旧贵族又被大量迁往关中,项氏更是直接收编改姓刘。
西汉分封的原则:关西(包括关中、巴蜀的秦故地,还有南郡、韩国故地、西魏)绝不封王,对于诸侯王势力的削弱一直是朝廷的一大端不上台面的政策,早在刘邦分封同姓王的时候,就把张敖的赵国拆成了赵、代两块,韩信的楚国拆成了吴、楚两块。文帝、景帝、武帝,三朝不断削藩,最后诸侯王国地盘只能相当于一个郡,而且不再治民。
西晋分封
司马炎篡位以后,分封了27个同姓王,将封国分为大、次、小三等,不同级别可置不同数目的军。大国2万户,上、中、下三军5000人;次国1万户 , 上、下二军3000人; 小国5000户以下,一军1500人。诸侯王在封地拥有很大的自主权,郡国并行。
和西汉不同之处在于:1、西晋的诸侯王封地遍及全国各地;2、单个诸侯王的实力比起西汉初的诸侯王差很多;3、诸侯王可以入朝辅政,担任方镇都督,比如河间王出镇长安,成都王出镇邺城。
西晋的格局和西汉初有很大不同,西晋是曹魏的豪门篡权,从朝堂到地方豪门林立,盘根错节,分封的诸侯王实力比起西汉初年连城数十要差很多,但是比起西汉后期自主权要强很多,而且还有军队。司马炎的意图是,吸取曹魏削弱宗室的教训,大封宗室作为屏藩,27个诸侯王,较大的也不过几万户人口,几千兵力,拱卫皇权有余而造反作乱明显实力不足。这种制度其实是晋武帝深思熟虑,吸取历代教训的结果。
但是由于继位的是智力有问题的晋惠帝,给了很多野心家以想象空间,一个个司马王爷和杨太后、贾皇后纷纷以为可以依样画葫芦地篡位,豪门贵族则沉湎于寒食散和清谈,大批微寒出身的野心家蠢蠢欲动,推波助澜,最后天下大乱,五胡酋长乘机崛起。
从东汉末到唐朝初年,由于士族豪强势力强大,这种分封模式其实几乎一直被沿用,同姓诸侯王如果没有足够的权势,那么离禅让也不远了(除非是东晋的那种门阀士族寡头政治)。但是这种格局又往往会导致皇室内讧,其实是无奈的选择。
明初分封
明朝的分封,其实是沿袭元朝宗王出镇的做法。藩王们在战略要地世袭统帅军队,但是对于地方行政很难干预,也并不建国,地方行政归布政使司。明初的藩王数量多,而且统帅的兵力比元朝的宗王要少,实际上是在元朝宗王出镇的弱化版本。
明初立国于江南,基本盘是淮西帮和浙江帮,建都于应天府,对于北部边境,有鞭长莫及之嫌。当时的北元仍然拥有较强实力,必须要在几千里之外的北边部署重兵。政治重心和军事重心分离,而且北方边境的守军,其实相当多的都是当年投降的元朝蒙古军、色目军,有政治不可靠的危险,交给野心将帅统领,很容易发生叛乱,交给自己儿子,要放心得多。
元朝宗王出镇的制度,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是非常成功的分封制度。晋王镇漠北,安西王镇河西,梁王、云南王镇云南,镇南王镇江南,西平王、镇西武靖王镇吐蕃,很有效地控制辽阔的领土,震慑各路势力。
明太祖出身微寒,自然非常向往元朝的皇室派头,也想把老朱家变得像蒙古黄金家族一样成功,而且明初也只有元朝的现成制度可以借鉴,毕竟大家都熟悉,以后再慢慢调整。
问题就出在继位的是建文帝这个愣头青,在几个腐儒的唆使下随意改变明太祖留下的权力格局,喊着削亦反不削亦反早削早反祸少的口号,明目张胆毫不掩饰的把周、代、岷、湘、齐五个藩王搞掉,最后把燕王逼反。燕王造反之后,又下令毋伤吾叔,其他各地的各路藩王的精兵强将也根本不敢动用,打了三年多的仗,稀里糊涂地丢了江山。
明成祖起兵于北平,基本盘也在北平,自然迁都北平,形成天子守国门之势,逐步剥夺了藩王的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