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个大院里的大孩子老欺负我,抢我钱什么的。我就萌生趁自己还没到法定年龄杀掉他的念头。那会儿我大概十二、三岁吧,家里条件还可以,我父亲常看法律方面的书,我也跟着了解了一些关于未成年人刑事责任的事儿。
那个大孩子个儿比我高,力气比我大,但不如我哥剽悍,起初欺负过我都会在我告知家里的情况下被我哥痛揍一顿。但他是个百折不挠的人,总是会逮着我落单的时候,继续揍我、抢我的零花钱还把我书包抢走扔掉。顺便说,我也不是个怂货,所以不会躲着他,只是每次的确打不过。
所以我才想杀了他,我策划了很久——譬如说是趁他不注意用刀子或者铁锤?但是否能一击致命?现在回忆起来,少年时代还真是挺残忍的。
我的策划后来被我在上海华东政法读书的舅舅知道了,他正好暑假回来在我家住。他劝我,不要试图用武力解决此事,劝我跟邻居大孩子谈判,每个月的零花钱分给他一部分,这样也避免他抢了我再被我哥又追着打,也避免两家大人之间的摩擦。顺便说,那个孩子家里很苦,记得是父母离异,有个小四、五岁的弟弟。
舅舅原话不记得了,他跟我讲了个撒尿小孩的故事,不知大家听过没有?在我小时候,至少好几位大人跟我讲过这个故事,算是寓言吧。顽劣小孩喜欢爬到高处冲路人撒尿,经常被训斥。有一天遇到一位叔叔不但不打他,还给了他一毛钱。小孩觉得受了鼓舞,继续朝路人撒尿,终于被一个愤怒的路人从高处扔下去摔死了。
我明白了舅舅的意思,照做了。从此我们相安无事,直到我家搬离大院。
以下个人均确认属实:这位大孩子像大多数人一样最终辍学,在社会上闯荡,九十年代末期他在韶关被关进收容所,大概被打成重伤,回来没多久就死了。
我定居北京后,偶尔回家探望亲人时遇到过他弟弟,开出租车为生。
在这个邻居大孩子的死亡上,也许他死因可以归咎为底层离异家庭的种种弊端或已被废除的收容制度,又或者更多当时的社会问题。但是,我认为自己至少参与了一部分对他的谋杀,我没有受到惩罚,也并不引以为荣。我写出这篇东西只是纯粹因为看到这个问题想到了这个邻居,或许是自责或许是忏悔,或许他的死亡是不可避免的结果,又或者是个概率事件。我但愿类似的事件,无论是霸凌或在畸形的社会问题交织里走向不可逆的无序,都能越来越少。
如果没有舅舅的指点,或者少幼就暴躁的、咬牙切齿那个少年会挥刀制造与此题目完全相悖的另一起谋杀案,但却选择以其它方式与大环境携手制造另一起旷日持久、“精心策划”并不受惩罚的谋杀,始终是个悲剧。
我不知道那位邻居大孩子能够怎么避免这个悲剧,即便我现在人到中年,还偶尔会想起他。
你迟疑着,慢慢睁开眼睛。
墙壁雪白的光刺得你双眼胀痛,不自觉流下泪来,你看着墙上John Winston lennon的唱片海报愣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这确实是那个你曾经无比熟悉的房间。
三年前,因为一场严重车祸,你们一家三口被送到医院,经过抢救,爸爸妈妈都平安无事,而你不幸失去了视力。
这三年,你挣扎过,绝望过,无数次在深夜里抽泣,沉浸在悲伤里无法自拔,甚至忿忿不平地想,为什么爸爸妈妈一点事都没有,受伤的偏偏是我?
但经过他们的悉心照料和陪伴,你还是熬了过来,甚至在专业老师的教诲下学会了盲文。不出门晒太阳的日子,就窝在小房间里用手指触摸文字,慢慢阅读。
那天读《瓦尔登湖》,读到梭罗写的一句“只有我们睁开眼睛醒过来的时候,黎明才会到来”,你突然鼻头一酸,因为联想到那么多的人们都可以看见黎明,而你不能。
现在,黎明终于到来了。
你想立刻打开房门告诉爸爸妈妈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可脑海里蹦出来的那个声音让你停顿了下来。
你想了想,尽量以不出声的方式把房门开了一条细缝,偷偷观察客厅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让你微微有些失望的是,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头发半白的爸爸坐在桌前读报纸,戴一副老旧的金边眼镜,两只手捉着报纸的两端,身体尽量往后仰,眼睛用力眯起来,这样才能缓解远视的疲劳。
妈妈在厨房里炒菜,家里每天都吃四菜一汤,今天做了番茄炒蛋、干煸四季豆、青菜豆腐汤,还有一个土豆红烧肉在锅里,锅铲翻转的轻轻撞击声,和空气中熟悉的饭菜香气,让人觉得心安。
你莫名松了一口气。
刚想彻底打开房门,突然瞥见妈妈左手臂的一小块皮肤亮了起来,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块液晶显示屏。
上面显示,
“肉类已处理完毕,请出锅。”
妈妈熟稔地用手指点了一下下方的“确认”按钮,把红烧肉盛在小盘子里,关火,端上桌。
这时,显示屏再次闪烁起来,
“饭菜准备完毕,请五分钟后到次卧提醒乐乐吃饭。”
妈妈再次点了“确认”,面无表情地换下厨房的围兜,用抹布把灶台的油渍清理后,走到客厅,端坐到爸爸旁边,一双眼睛直直看着墙壁,像个机器人。
不对......
看着她脚踝附近的充电器借口,你突然意识到,她......好像就是个机器人。
这时,爸爸左手臂的显示屏也亮了起来,
“时间已到,请打开电视,收看新闻联播,并按照知识库第1783条文字内容做出相关评论。”
不出意外,爸爸也默默点了“确认”。
你仿佛被雷击中一样,呆在原地。
他们是谁???
你的大脑飞快运转,像要烧坏掉一样地一阵眩晕。你把视线挪到天花板,再顺着往下看,熟悉的吊灯、熟悉的墙纸、熟悉的餐桌、熟悉的一摞摞旧报纸,熟悉的一切。
视线停留在左边的墙壁上。
那里挂着一张黑白照片,用木头相框裱起来,镶嵌着一朵黑色的布花。
照片的背景是每年夏天你们都会去避暑的那片湖泊,爸爸搂着妈妈,还很年轻的两个人对着镜头大笑着。
你突然回想起那场车祸以前,作为工程师的爸爸老是喜欢钻进小书房里摆弄他那些金属小物件,不知道捣鼓些什么,也不让你跟妈妈进去看一看。
你想起某次你实在好奇,问了一句,爸爸用大手捏捏你的脸,说,
“爸爸在制作一些可以一直一直陪着乐乐的好东西呀。”
原来是这些东西啊。
可是爸爸,你真的很粗心欸,都不知道给仿生机器人安装一个衰老的装置。现在,我都已经二十三岁了,你跟妈妈却还是三年前的样子,连一根白头发都没有多长出来。
就是跟妈妈合起伙来欺负我看不见,对吧。
还是......
车祸发生时,你还没来得及改良这些装置呢。
妈妈手臂上的显示屏亮了起来,
“时间已到,请到次卧提醒乐乐吃饭。”
你看见那个女性机器人起身,有些笨拙地模仿人类的脚步,走到你的房间门口,发出的却是往日妈妈的声音,
“田可乐!你是不是还在睡觉啊!太阳都快下山了!赶紧滚出来吃饭!”
你看着那张跟妈妈一模一样的脸,强忍住泪水,以再平常不过的口吻回答,
“哎呀知道了!多睡会儿怎么了!饿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