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之前,小张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然而推开门之后,他觉得自己可能还需要再准备准备。
只可惜身后的人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推,将他送了进去。
“这孩子,不进屋,在门口发什么呆呢?”
(一)
小张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有害怕过年聚会的一天。
从小到大,这种场合他就没虚过。
父慈子孝,成绩优秀,年年拿奖状,岁岁有表扬。
每年唯一苦恼的事情,就是要如何轻描淡写地装逼,顺便在亲戚中收割声望。
然而这一切都被今年的新冠疫情给毁掉了。
(二)
小张有时候觉得,这世上的事情真的是有意思得紧。
就像自己一家,明明当年规划好了一切,放弃了国内手拿把掐的高考,硬是去英国读了大学,连读研的导师都瞄好了。结果今年新冠,不但学业差点中断,套了半天瓷的导师也失联了。
更要命的是自己千辛万苦辗转逃回国内,上了大半年网课,每天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疫情平复,结果年底那边传来讯息——对不起,病毒变异了。
留学留成网课,套瓷套到失联,苦撑待变待到病毒变异,每年这二十多万的学费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小张觉得,自己有点上火。
(三)
有人上火走胃,一紧张就吐。
有人上火走菊,痔疮坐立难安。
小张上火走牙,一张嘴臭气熏天,冷热酸甜,吃啥都疼。
唯一的好处,是倒时差听网课再不用担心不够精神了。别的亚洲同学打开摄像头都是一脸困倦,只有他,两眼烁烁,精神百倍,每次心跳都有一根神经从牙床疼到天灵盖,将睡魔从他脑海中驱逐。老师带着浓重的印度口音,对小张大加赞誉,说他Verli Glood。
小张叹气。
我要是Verli Glood,您倒是给我个A啊?倒是别给我C啊?
想到此处,小张的牙更疼了。
(四)
其实小张头疼的不光是成绩,更是脸面。
要知道,自己去年还在一票亲戚面前夸下海口,说非牛津剑桥的研究生不去来的,今年忽然连读研都成了问题。这要是被亲戚追问起来,自己的脸可往哪放啊?
不成,必须得想个对策出来。
对策想了许久,牙疼日复一日,小张觉得自己这脑袋都要憋大了。
这就像是一个武林高手,平日里仗着自己内功深厚,往往随手一拳便能战胜对手,有一天忽然功力尽失,不得不开始精研招数,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不会招数的。
更可怕的是他的对手,全都不讲武德。
(五)
为了对付这些臆想出来的对手,小张琢磨了许久,他琢磨出来的第一招,是空明拳。
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向自家爹妈痛陈了冬季疫情卷土重来的巨大风险,要求今年取消家庭聚会。
然而他忘了,这事根本不是爸妈能决定的。
爷爷拍板,聚,还是要聚的。只不过吃饭就免了,大家年前到家里来聊聊天,戴好口罩,消好毒,彼此见上一面,就算是过年了。
小张听完这话,觉得自己的牙要炸开了。
得了,连用吃饭打掩护的机会都没有了。
(六)
小张想出来的第二招,是闭口禅。
进屋之后只说自己牙疼,闭口不言。
你们就是再厉害,难道还能硬撬开我的嘴,逼我说话不成么?
然而小张没有料到,他的亲戚们,不讲武德。
二叔看见小张捂着腮帮子不肯说话,转头就拉住了老张:“大哥,孩子今年咋样了?我家柚柚保研了,我一琢磨,小张是不是也快毕业了?这孩子之前不说要去牛津还是哪读研去么,能行不?”
糟!小张心头一惊:自己这爹实在厚道,别人这么一问,肯定是藏不住话的。
没奈何,小张只好自己接过了话茬:“啊……二叔,我这还犹豫呢,你也知道,国外这疫情现在特别严重,我寻思不行就再想想别的路子吧。”
二叔放开了老张的手,扭过头来,看着小张满脸关切:“来,跟二叔说说,那你下步怎么个打算啊?”
单刀直入。
小张嘬了下牙花子,冷空气刺激着他的牙龈,让疼痛变得尖锐了起来。
还好,小张如是想到,自己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个问题。他眨眨眼:“先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认识几个学长,在国内一起开了公司。我寻思要是实在不行,毕业之后我就直接在国内工作了——哎二叔,柚柚今天怎么没来?”
二叔乐了:“这不保研了么,让导师留在学校跟着做项目去了,说是还得几天能回来。我跟你说,她导师那可是挺有名的,以后……”
“哎呀!”小张眉头一皱,拦住了二叔的话头:“二叔,不是我说,这国内疫情眼瞅着也是零星反复,柚柚不赶紧回来,万一赶上春运,这风险又大了。你要不要跟她导师说一说,让她抓紧回来,免得出事啊?”
二叔愣了下,对姑娘的担心迅速压过了继续在小张面前凡尔赛的欲望,扭过头找二婶商量去了,小张心中暗笑。
这回啊,这回是斗转星移,完美!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继续高兴,身边啪地一声,很快又多了个人。
是自己的小姑。
(七)
小张心头一紧,他知道,小姑肯定不像二叔那么好打发。
果然,小姑一张嘴,就知有没有:“咋样,有对象了没?”
不等小张答话,小姑已经转过身去,拉起了小张妈的手,迅速将话题扯到了儿女的婚姻大事之上。小张妈不疑有诈,顺着自己小姑子的话题就跟了下去,然后一路快进,就到了小姑炫耀自己姑娘新交往的青年才俊这一环节。
名校硕士,创业先锋,八块腹肌。
小张妈啧啧称赞,顺便用哀怨地目光瞥了小张以眼。小张咬牙切齿,恨不得拽起来这俩中年妇女大喊一嗓子:“就算是八块腹肌又有什么用?你俩用得上吗?
小张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必须要亮出大杀器了。
于是等到小姑再一次不经意地吧话题扯到小张身上时,小张亮出了自己的手机。
一个大美女,金发碧眼,搂着小张正笑得开心。
“这……这是……?”小姑显然是被震撼到了:“这是你女朋友?”
“没错。”小张有点心虚——这是当年他在party上认识的姑娘,其实没聊几次——不过他马上就硬气了起来:反正你们又不知道,我说她是我女朋友,你们还能飞到英国求证吗?
“咳咳,其实这事我一直没跟家里说呢。”小张开动了自己的大脑,迅速地编好了一整套瞎话:“本来我俩感情还挺好的,可惜今年疫情,聚少离多,一年没见面了……”
无尽的感慨出现在了小张脸上,他觉得自己此时简直是梁朝伟附体:“哎,她们那边现在新冠很严重,前几天她刚刚提出分手,说实在对未来没有信心,我,我真的很难过……”
黯然销魂掌!
(八)
果然,在剩下的时间里,再没有人来打扰小张了。
回家之后,他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梦里还是过年,一家人围坐在桌子旁边,自己正在高谈阔论,跟亲戚们聊着自己在牛津的见闻,自己身边是个金发碧眼的德国妹子,正在帮自己夹菜,只可惜她用不惯筷子,总是会打到自己脸上,一下,两下,三下……
越来越疼!
小张猛地睁开眼,发现哪有什么亲戚和妹子,自己老妈正坐在身旁,瞅着自己,忧心忡忡。
“妈?”小张眨了眨眼:“啥事儿啊?”
老妈叹了口气,拉着小张,跟他娓娓道来:二叔本来是听到小张妈说他学习压力较大,后续读研可能受阻,准备让自家孩子帮着介绍一下导师,联系联系国内学校的,结果被小张这么一搅和,眼下已经是定了车票,返程回家了,年前想再帮小张联系导师已不可能;小姑本来受老娘所托,准备给小张介绍对象,听他讲完自己与外国女友的凄美爱情故事之后心下不忍,也偃旗息鼓……
小张越听嘴张得越大:“感情……他们那都是……好意?”
“不然呢?”小张妈叹口气,忽然仿佛察觉了什么似的,皱了皱眉:“你这嘴怎么这么臭?”
“上火呗”小张觉得自己这牙又疼了起来:“那,是我太敏感了?”
“行了,反正事情都过去了,不行以后再想办法。”小张妈摇摇头,然后一脸嫌弃,把小张从床上拉了起来,推进了卫生间里:“上火归上火,眼下去医院不方便,抽屉下边有管冷酸灵,你用那个刷刷牙吧!”
小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地叹了口气。
可惜,要是心态上的敏感跟牙龈敏感一样,有药可治,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