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是部伟大的作品,研究自然也有许多。研究留给学院派,小读者我贴个读后感,好喜欢这个书,历久弥新的那种喜欢。
我十分乐意把《堂吉诃德》当成一种精神世界的描绘来看,或者是直接从第三者(传记作者)的视角出发,从外部去透视一个由精神世界构建的幻境。这种梦幻程度不亚于童年时候接触《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惊喜。当有人能完整地建构起一个自我,建构起一个相对完备的世界观——哪怕是一种幻境,哪怕这种世界观是与众人格格不入,都是非常令人敬佩和着迷的。而堂·吉诃德·德·拉曼恰先生恰恰具有这种可贵的品质。他看似疯癫,实则十分强大,强大到不仅可以建构起了自己的世界,且世界的完备性足以让他进行历险。
《堂吉诃德》分上下两部。上部和下部时隔十年出版。上部在出版之时,本身已经具有自身的完整性了。虽然在结尾的时候,作者为续作留下了余地,明示堂吉诃德存在第三次冒险,并且用尽量简洁的语言留下了第三次出走的只言片语,但是小说已经完备的收尾了,连墓志铭都为堂吉诃德准备齐全了。而第三次冒险在小说上部的时候,作用就像一个意犹未尽的留白,如果不续作,就是一个意犹未尽的结局,暗示着“骑士精神”的“不死”,我们这位浮想联翩的绅士堂·吉诃德·德·拉曼恰还将继续折腾。如果没有下部小说的话,仅上部小说照样可以作为一部完全意义上的小说传世。而下部的出版也确实是有其现实机缘。续作的价值自然是有其保证的,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被认为是凸显《堂吉诃德》这个故事伟大光芒的续作。有评论说:“没有第二卷,《堂吉诃德》能否具有今天的地位还大有疑问。”“第二部继承了第一部的语言风格和叙事方式,又实现了思想和境界上的超越,与前一部相比,叙事更为宏大,结构更加完整,讽刺更加深刻。”
而我却对把《堂吉诃德》的上部与下部混为一谈这一说法表示不适,因为这两部的语言风格和叙事方式虽然相近,却不是同出一路。我这样说未免有些心虚,就连塞万提斯本人也在序言中表示,他是“用与上卷相同的题材和手法,把堂吉诃德的故事继续开展下去”的。
于是我便冒昧的揣测,是否是因为第一部的成功,塞万提斯在觉察到他的影响力之后,自觉或不自觉的承托了更多的责任——毋庸置疑的是,下部所涉及的内容确实是广阔了许多。如果第一部的画法可以算是漫画与滑稽的话,第二部的插画作者得更庄重一些了。一个天真可爱的文人在玩世不恭的姿态之余,由原先的讥讽变为建议,但始终对这个世界充满着复杂的爱意。略萨在《酒吧长谈》的序言中借用小说家胡安·卡洛斯·奥内蒂的话,把他和文学的关系比作夫妻关系,和国家的关系比作通奸关系。私以为这个比喻精到,且可借用作为作家的塞万提斯身上。如果作为军人的塞万提斯以热爱爱人的方式热爱着他的国家,那么作为文学家的塞万提斯,则更多的表现出来爱恨交织。在下部的《堂吉诃德》中,这种爱恨交织的感觉更为浓烈一点,现实主义的味道也更加浓一些。
现实主义的味道更加浓一点,并不仅仅是因为它涉及到整个小说的叙事内容和叙事面的扩张,也不仅仅是因为被强化了的现实关怀,更有的是堂吉诃德的幻境形成上的变化。虽然没有堂吉诃德丰富的想象力造就的理念的世界,小说就失去了应有的光芒,但即使是幻境,上部的幻境与下部的幻境的形成也并非如出一辙的。上部的幻境更多的来自于堂吉诃德的想象力。堂吉诃德是全凭借自己的想象力和世界观构造出了一个骑士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内部性的,其光源在堂吉诃德的世界内部,进而投射到外部世界,变成堂吉诃德的骑士道结界。如经典的堂吉诃德战风车的一个段落:“‘运气来了,比我们希望的还要好。你瞧,桑乔·潘萨老弟,那儿有三十多个狂妄的巨人,或许还要多些。我想同他们大战一场,要所有巨人的命。……’”在堂吉诃德把风车当成巨人之前,没有人设置任何场景,做任何的暗示,让堂吉诃德以为风车是巨人的伪装。风车无辜地兀自站在那里,是堂吉诃德自主地将其看成巨人的。而这时,桑乔老弟还惘然不知,没有真正入戏,自然也不会充当起他之后会充当的“魔法师”一职。或许再引用上部第三部分的自第十五章起的客店冒险,也同样能印证这一点。在遇到加里西亚人之后,堂吉诃德受了些皮肉之苦。主仆二人继续上路,“二人没走出多远,就看见了大路,大路边还有一家客店。堂·吉诃德不管桑乔怎么说,兴高采烈的认定那一定就是一座城堡。桑乔始终坚持那是个客栈,而堂·吉诃德则肯定那不是客店而是城堡。主仆二人一路争来争去,各不相让。到了客店门口,桑乔也不打听一下,带着人马径直走了进去。”当然,他把客店当成城堡的事情可谓驾轻就熟,之前第一次冒险之时,就已经把客店当作城堡,硬要店主给他完成盔甲守护仪式。
如果真的有客观事物存在的话,那我们姑且先相信叙述者的话,把这些客店啊马路啊,以及客店中形形色色的人、事物当成一个客观存在。我们可以看到的是,无论是风车还是客店,都是客观存在的事物,本身都没有对堂吉诃德的想象世界做出任何的引导。这种引导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以算作一种心理暗示。而心理暗示反应到肉体感官,确有这样的例子,马丁·加拉德的囚徒实验就是模拟割腕,做足整套死亡仪式,在手腕上划上一小刀,用水滴的声音模仿血滴的声音,之后蒙上眼睛的被试者便真的死了。心理暗示的功能非常强大。但是在第一部里面,堂吉诃德的幻境是没有经过任何心理暗示的,可他看到的世界是事无巨细地符合骑士世界的准则,可见他通过骑士小说等,将这个内在世界建构得相当的完备了,是纯粹从内部出发的思想对外部世界的审视。这样的幻境营造可以称得上令人叹为观止的,顺便从中也可管窥出当时骑士小说数量的庞杂,流行的兴盛。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由于骑士小说本身会存在些有悖常理的问题,所以堂吉诃德难免会碰到一些问题,比如说吃饭问题。在进食这个问题上,小说的第一章第一段就给我们展示了“著名乡绅堂·吉诃德的脾性及其生活方式”,“其锅里煮的是牛肉,而不是羊肉。他几乎每晚都吃凉拌杂碎,星期六才吃些腊肠煎鸡蛋。星期五只吃刀豆,星期日再加一盘鸽肉。这样,光吃饭就占去了他收入的四分之三。”但对比他之后当了游侠骑士的进食情况,大概能看出来我们的游侠骑士的理念世界带给他多么强大的力量。第二次与桑乔初上路的时候,“桑乔提醒说是不是该吃饭了。堂·吉诃德回答自己暂时还无此需要,他要想吃就吃”,之后,“堂·吉诃德还是不想吃东西”,终于,在大战比斯开人之后,堂吉诃德感到饿了,可此时食物被桑乔吃的只剩一个葱头,一点奶酪和几块干面包了。堂·吉诃德于是说了这么一番话:“我来告诉你吧,桑乔,游侠骑士一个月不进水米乃是一种荣幸,即便进食,也是有什么吃什么……”。在把自己当成游侠骑士的时候,堂吉诃德连最基本的进食习惯的变化都是可以愉快忍受的,这也是一种心理暗示,但与上文所举实验不同的是,这种心理暗示作用到肉体上,是完全由精神的世界反应到肉体上去,从而减缓甚至消除肉体的感知,而不是由接触与环境的引导来达成这种心理暗示。比起吃饭这一问题,更强大的意念暗示作用在于费耶拉布拉斯神油,这种传说中的治伤神器是骑士小说里才有的玩意儿,可浮想联翩的游侠骑士堂·吉诃德·德·拉曼恰不仅坚信不疑这个东西的存在,竟然还真的把它调配出来了。不仅调配出来了,竟然还真的治好了自己。这并非是因为神油药水真的有这么神奇的功效,因为我们“忠诚的侍卫”桑乔·潘萨牺牲了自己,“吃尽了苦头”,为我们亲身试验了一下神油的疗效,以免读者误认为堂·吉诃德真的是如有神助般配出了这种神奇的药水。这边厢,堂吉诃德呕吐折腾了之后,“醒来之后,确实感到全身轻松,棒伤、拳伤都不疼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完全痊愈了。”而那边厢,“可怜的桑乔……干呕,恶心不止,直出虚汗,眩晕难熬。他心想这下子好了,自己的末日到了。……可怜的侍从上下两个渠道很快都决了口。……大汗淋漓,出了又出;昏去醒来,一次又一次,不光他本人,连在场的所有人都认为他要完蛋了。这场暴风雨一直折磨了他两个钟头,最后也没像他主人那样好转。他浑身酸痛,瘫软难支,站都站不起来了。”这两者的对比是堂吉诃德强大的理念世界的幻境投射到现实世界所产生的反应显现,骑士道的一些力量在现实生活中真的发生了,并且由于其强大的理念,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投射,更干预了现实生活的一些元素发生。比如说,堂吉诃德满身的伤痛被治好,此时幻境和现实通过心理暗示的方法发生了强烈的干预作用。而且我们又不得不提前文所提到的外部世界的引导性作用。堂吉诃德这一理念世界对现实世界的干预完全没有外部世界的引导作用,完全通过自己作为光源去投射,乃至连虚无都甚至发生了一些实际的功用,这不能不说是非常可怕的。此治疗是完全精神性的治疗,而不是神油的歪打正着。后文的再一次给了我们印证。为了就桑乔,堂吉诃德“想试着站在马上爬上墙头,但浑身疼痛,站立不起来”,这一段完全能够说明,他的肉体的实质没有丝毫改变,但那个强大的精神幻境,致使神油有了那么强大的功效。
在下部这样的例子也不少,譬如魔船事件等,我们的游侠骑士堂吉诃德仍然没有停止在想象中冒险的步伐,但更值得一提的是,第二部中,这种幻境投射光源较上部相比有了一个较为明显的变化。上部是比较纯粹的来自堂吉诃德内部世界的理念投射成的幻境,几乎可以排除环境的暗示与引导,但下部作品中,这种环境的暗示和引导作用开始显现出来,也更接近囚徒试验的场景。这就意味着,和上部的内部光源投射理念世界到现实中去的情况相比,下部的幻境多了一个外部光源。虽然最主动的机制仍然是堂吉诃德的想象力,但这种想象力与上部作品相比,其原发性有所减弱。明显的标志,比如说在下部作品中,出现了城堡等建筑,这相对于上部作品中是很罕见的景观。上部作品中,我们跟随堂吉诃德经历的地方,无外乎草地、树林、村庄与旅店这些地点,而在下部作品中,我们竟然惊异的看到了一座城堡的拔地而起,堂吉诃德的历险似乎要翻到一页华丽的新篇章。虽然堂吉诃德具有把客店看成城堡的本事,但此时他总算能够和桑乔看到同一座城堡了。与此同时,在下部很长一个篇幅内,堂吉诃德的想象力并不是单独行动的。我虽然不怀疑他的理念世界依旧坚固如昔,可公爵和公爵夫人成了这个幻境的协助缔造者。他们对于扮演堂吉诃德口中的“魔法师”这一角色乐此不疲,还似乎花了极大的心机去安排环境的引导,帮助堂吉诃德更加入戏,有时甚至自导自演,直接充当闹剧的编剧——在此之前上部倒也有过类似的事情,只是性质并不相同。无论是多洛苔娅还是堂·费尔南多等人,都只是在配合堂吉诃德的世界进行演戏。无论是剧本还是规则,皆是有堂吉诃德的意念主导。众人则迁就大过于主导,但在下部并非如此了。帮助杜西内娅解除“魔法”算是下部书历险的相对主线,从“杜西内娅”“中魔”开始,到鞭打桑乔以解除杜西内娅的魔法,都是在他者的安排下进行的。虽然世界的形象仍然与堂吉诃德眼中感受到的差不多,可堂吉诃德已经从剧本的编写者沦为了执行者;虽然故事历险的格局比第一部相对广阔了,可我仍认为这个幻境的原生魅力和精神世界不如之前的富有魅力。之前的幻境是完全出自浮想联翩的游侠骑士堂·吉诃德·德·拉曼恰的幻境,有一种纯朴的藤蔓香味。
环境的诱导投射到心理上形成类似幻境的情况,飞马木转轴和神奇头像都能给出例证。我们忠实的侍从桑乔·潘萨由于忠实地跟从主人去冒险,便又可给我们提供对比来表现这种暗示是否管用。
首先,两人蒙上了眼睛。然后公爵夫妇细心周详的准备了风箱、时而燃烧时而熄灭的麻絮,又在木马的肚子里装载了鞭炮,周全的为这场戏设计了开场结尾,并让所有人都成为了群众演员,配合晕厥,来形成这个场景。可以说,这个环境的引导作用准备的周密程度,才和之前提到了囚徒试验是一个类型的。通过层层的引诱,不要说我们本身已经具有一个完备的幻境世界观的游侠骑士堂吉诃德,连桑乔有煞有介事的感受到了飞天的神奇:“我从鼻梁处扒开蒙眼布一眼,只见自己离天那么近,只有一拃半的距离,所以我敢打赌,我的夫人,天还挺大呢,原来我们就在七羊星座那个地方飞行。我以上帝和自己的灵魂起誓,我小的时候,在老家放过羊,这时一见七羊星,就想跟它们去戏耍一会儿。要是不了却这个心愿,真还不如死去的好。既然来了,看见了,我怎么办呢?于是我悄悄的,连对主人也没说一声,便轻轻地从飞马木转轴的身上一跃而下,就跟那七只山羊玩耍起来。那七只山羊就像紫罗兰,鲜艳的花朵。我玩了几乎有三刻钟,飞马木转轴就等在原地,也没往前飞。”桑乔在这样的环境引导下,产生出了这样的幻境描绘。这种幻境,是从前桑乔心中本身存在的光源,由外界点燃,燃成的一个理想之境地。虽说仍然是内部理想世界的产物,但与外界的刺激也休戚相关。
故小说的上部和下部,由于投射的光源的不同而产生了不同构造的幻境。我个人是觉得不可将其当成一个紧密贴合的整体来解读的。不单单只是幻境的构造,这两部作品的内容与致力的方面,也同幻境一样,由于所容纳的事物面目的改变而改变。如果说第一部是一个透明保鲜膜袋装满了水,塑料袋呈现一个鼓鼓囊囊的形象,而水在内部晃动,未曾冲破这个袋子,那么第二部的这个装水的塑料袋已经装不住水了。第二个塑料袋中要装的水远比第一个塑料袋多,所以水急急忙忙地冲破了这个保鲜膜袋,往它所向往的世界流去,这样流下去,导致作者最后也没有能力把流掉的水装回去了。
更直观的表现在于地点的转化。小说上部的幻境是小说的精华,加之与不断的插叙与延宕,构成了一部较为丰厚的作品。但是从去除这些幻境和插叙,我们实际看到的堂吉诃德的历险的样子与和加上幻境和插叙的样子对比,大概能体会到幻境这个精神的第二重世界较之于实际存在的现实世界,究竟是如何重要了。真正经历的实质经历无非是骨瘦如柴的几句话罢了,就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乡绅在一个离他自己家差不离的地方,拼命的折腾、被戏耍,最后被遣送回家的故事。而这个地点的具体位置,不仅能印证幻境的发生对小说而言有多重要,对上部小说而言,也能以一个较为直观的方式展现上下两部风格和内容的差异性。虽然我没有能力去做出这个总结,但纳博科夫一边带着嫌弃一边做出了整理,第一部在拉曼恰地区的阿加马西利亚和艾尔托波索村子周围,在卡斯蒂利亚干枯的平原上。第二部北山到了阿拉贡的萨拉戈萨,延伸到东部海岸,到了巴塞罗那。从地理位置来看,在上部作品中,主人公的活动范围是有局限的,主要是靠幻境及其故事的插叙分岔来完成作品的丰满,而下部作品中,这些脑内历险很大程度上变成了实体或半实体的历险。
这个幻境的支撑点是堂吉诃德对骑士道的相信。其实对于这个世界的看似理性的论证,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由相信作为基础的。相信是一,最后层层推导出无限的庞杂的数字架构。而堂吉诃德亦是如此。他从相信骑士道,到通过自己的理念构建,构建出了较为完备的幻境。这个幻境不是非理性的,而是一种理性的构建。他有着对骑士道精神的尊崇,有着自己的规章制度守则。之所以不被人理解,是因为建构用的材料每个人是不一样的。有些人大同小异,堂吉诃德是属于那种截然相反的类型。当然,内心世界不被人理解是常态,即使是桑乔这样在一定程度上作为对照组出现的现实人,也有其不被人理解的梦幻一面。上文举到的七羊星座,便是桑乔私人的梦幻建构。堂吉诃德是属于自我特别强大的,所以他的骑士道世界精妙的令人拍案。从动机到结局战败的气质都是符合他本身的一个对世界的认知与判断的。包括他历险的支柱——他的杜西内亚,都是他虚构出来的精神支柱。阿尔东莎·劳伦索是存在的,杜西内娅并不存在。这个故事从头到尾都开展在堂吉诃德的精神世界里。最后他的回归故里看似是这个精神性的骑士世界的分崩离析,也是按照他的规则也分崩离析的。他不是因为意识到了他原本认知与历险的这个世界是假的才浪子回头的。他回头的原因是因为他被打败了。故连失败被遣送回家的规则都是按照堂吉诃德的游戏剧本来的。连失败都是预计好的一个游戏副本之一。
不过,就这个以失败和幡然悔悟作为整部小说的结尾,就我个人而言还是感觉有些对不起之前建构的如此庞大与完备的骑士道幻境(在纳博科夫的挖苦之下,虽然不能以完全的精密来形容这个骑士道幻境)。堂吉诃德的被迫回家,是学士参孙·卡拉斯科扮作白月骑士将其打败的,并且按照骑士道的规则,提出要求让他“回老家待上一年,或待到”他“指定的日期”,而作为 “遵守游侠骑士道规矩方面一丝不苟”的堂吉诃德,虽然痛苦,仍然遵守诺言回村。在回村的过程中,即使是叹息,也仍然是行走在幻境中的人,惦记着杜西内娅中的魔法。明明在他死前的一章,他还惦记着“绝代佳人杜西内娅·德尔·托搏索”,还在盘算着可能会去当一个游荡牧人,骨子里漂泊与冒险的精神还没有完全死去,但这个幻境已经被他毫无预兆的亲手戳破了。这个结局是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我可以理解堂吉诃德因为战败而郁郁寡欢,因为被迫告别冒险的生活,因为游侠骑士的荣誉受辱郁郁而终,但对他的幡然悔悟感到无不及防。一个能够建立起那么大一个骑士道幻境的人,一个理念世界强大到能够改变肉体疼痛的人,在临终的时候亲手否定了曾经经历的荣誉、理念、幻境、生存支柱、信仰,否定了自己过往赖以生存的一切,断然地背弃了自己,把浮想联翩的游侠骑士堂·吉诃德·德·拉曼恰留在孤独的幻境。好人阿隆索·吉哈诺回到了外甥女与女管家这些人的怀抱,在临死的一刻成为一板一眼的遵守着作息的规律的人,心甘情愿地带着日积月累长出青苔的镣铐,五彩斑斓的美梦已经失掉了它的颜色,纯粹而富有生命力的灵魂被炙烤着枯萎。这个小说的结尾转折之突兀之仓促未免让人觉得那是一个骨折。结尾处的骨折,不免令一时恍惚的我看到了温斯顿·史密斯的悔悟,恍然间觉得众人的眼睛都如老大哥在看着我。
那是堂吉诃德的真正死去。于是世界重新变得无聊。
悲伤之余,我只能去愿意相信是作者塞万提斯始终不忘他要写一部书来嘲弄骑士文学的使命,所以不得以给了它一个转向。在第一部的序言部分中,作者塞万提斯就假托朋友之口说出小说的目的——至少是目的之一:“你写作的目的不过是摧毁骑士小说在世间凡夫俗子中产生的影响和威望而已。”他确实有达成这个目的吧,但不是依靠着堂吉诃德的幡然悔悟来达成这个目的的。《堂吉诃德》虽然是反骑士小说之作,同时也是一部伟大的骑士小说。因为《堂吉诃德》的写作,与其说是为了反对骑士道,不如说是反对泛滥的骑士小说的写作方式,正如人文主义者并不反对基督教,只是想纠正教会中一些反人性的东西,纠正教会的腐败罢了。《堂吉诃德》中,骑士道的精神本身如堂吉诃德身上的可贵品质。它通过幻境建立的方式,在日常生活的想象中开展历险,这是一种骑士小说写作方式与视角的新的创新,这也是骑士道精神面对新的困境——应该如何生存的问题。这种对抗中,巨人、恶龙等都不在了,平庸的生活才是最大的敌人。骑士先生,请保护好你的幻境。
反正除却他最后的幡然悔悟,我是没有在其他任何地方看到堂吉诃德有需要被同情的地方。如果一个人能够仅凭一副铠甲一匹瘦马(甚至连头盔都没有),就能建立起那么完备那么强大的精神世界,那么谁还有资格去同情他?我们亲爱的浮想联翩的游侠骑士堂·吉诃德·德·拉曼恰先生,并非是一个迂腐顽固、落后于历史进程的人啊,他的双眼没有被蒙蔽,他的幻境是时态是在当下的,他是平庸日常里的伟人。当这个世界上都是女管家、外甥女这样的人的时候(这样的角色实在多的很,许多天才之作中都有那么一些庸常的底色调,去试图拯救我们的主人公),你几乎可以想象出由他们所代表的世界的面容——清一色的刻板面瘫的表情,直斥和他们经验与认知相悖的事情是邪教与毒因,他们的生活是断点的秒钟与琐碎的连缀,乐趣是叉着腰苦口婆心的恩威并施,秉持着万分纯洁的善心要求别人过和他们一样的生活。无聊是他们身上最具特色的品质,他们几乎没有想象力。可是他们往往并不邪恶,因为他们发自内心的觉得善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并向世界宣称了他们是善的使者。要是去怀疑她们的好心确实也对她们有失偏颇,只不过这种好心常常会让人窒息。然而当窒息的人的肉体随着灵魂一起因为没有水分而干涸枯槁之后,他们也会为你发自内心的悲痛。不过他们倒是意识不到他们的凶手身份,就像女管家为堂吉诃德流下的眼泪,我毫不怀疑她是发自十二分的真心。
只是这样的世界是没有颜色的。史诗都变成了琐碎的废话。生活的波澜终于被一日复一日的重复与琐碎解构了。我的耳边响起我们浮想联翩的游侠骑士堂·吉诃德·德·拉曼恰的话,以此作为祭奠:“我也不知道现今我们这个充满灾难的时代里,骑士道是否还行得通……”
啰嗦了点,当抛块破砖哈。玉来
@颜雪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