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 “十天干”的起源,首先要澄清一件事。“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这十个“天干”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作为一套抽象的计数符号出现的,它们在商代是十个“日名”,即十个太阳的名字。中国的上古先民相信天上有十个太阳,每天不同的太阳出来值班,十天轮换一遍。《山海经》、《楚辞》、《庄子》、《淮南子》等文献对“十日”神话都有所记载。
与这个神话相关的是,从甲骨文中人们发现商代实行一种独特的计算日期的方式 —— “十日制”,十天一个循环,称作一“旬”。每天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太阳的名字中的一个来命名,于是“十天干”就成了计算日期的符号系统。
商代人认为他们的王也是神,与天上的十个太阳有对应关系。他们用“天干”来给先王做庙号,这就是所谓商王的“日名”。它相当于后世的 “谥号”,比如“上甲”、“天乙”(成汤),“武丁”、“盘庚”、“受辛”(纣)等等。“夏代”的王名有一部分也有这个特征。
甲骨学者们发现,对商先王的祭祀都安排在与他的“日名”相同的那一天。人们将死去的王看做太阳,是十个太阳中的一个。故此,要在那个太阳出来“值班”的那一天来为他举办祭祀。
(看到有的读者质疑天干原义是太阳的名字,认为只是十个日期的名字。我在专栏文章里曾经对这各细节有过论证,这个回答里面省略了。汉代《论衡-说日》里有记载:“世俗又名甲乙为日,甲至癸,凡十日;日之有十,犹星之有五也。通人谈士,归于难知,不肯辨明”。可见天干是十个太阳的名字在汉代人们还是有清楚的认知,但其中缘由已经不明了了。河北出土的商代三句兵铭文更是直接证据,这三件礼戈上铭刻了铸器者祖、父、兄的名号,其中有“祖日丁、祖日乙、祖日庚、父日癸、父日辛、父日乙、兄日戊、兄日壬。。。”等等字样。在祖、父、兄的祭名中直接包含了“日”字,说明人们将死去的王看做太阳,而且是十个太阳中的一个。)
我们了解了“十天干”在商代的这个最初用途,就掌握了探寻它们的起源的基本方向。而我们所能依赖的最可靠资料,就是“十天干”的甲骨文字形,它们是这样的:
关于“十天干”的起源,人们提出的假说不计其数,但都没能得到广泛的认同,此处我们就不赘述了。为追寻这个起源,我们应该秉持一个合理的标准,那就是:
以这个标准来衡量的话,不得不说,在我们熟悉的历史时代的时空里面无处索解。
但就像我们曾多次提到过的,古文化里面有些谜题之所以难解,是因为我们对中国先民的源起之处的定位错误造成的。若我们循着“华夏北来说”的线索,在高纬度地区环境中去追寻中国先民的精神文化的源头,则这个谜底之易得,不是“俯拾可得”可以形容,而是抬头可见,昭如天日。
我们知道,寒冷空气中水蒸气的饱和阈值较低,析出的水蒸气在大气中形成大量悬浮的微小冰晶,这就是高纬度或者高海拔环境下的所谓“钻石尘”(diamond dust)天气。密集悬浮冰晶对阳光的反射,会在天空中形成多姿多彩的独特光现象,这就是日晕(Sun halo)、日柱(Sun pillar)和幻日(Sundog)等等现象以及它们的不同组合。不同形状的冰晶、冰晶的不同密度,以及不同的太阳高度,会让这些伴随着太阳出现的光现象呈现不同的形态。
中国古人曾经给从不同方向的吹来的风都起了的独特名字(即所谓“八风”),给各种毛色的马各自造了专用的字。那么在更加古老的年代,他们会不会把不同形态的太阳光现象的组合归纳为十种,认为它们是十个轮流出现的不同的太阳,并且给它们每个单独起名字呢?这当然是完全可能的。
所谓“十天干”,就是冰晶反射造成的日柱和日晕弧线所形成的十种阑干纵横之态。“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是古人给它们起的名字,其甲骨字形都对应这些太阳光现象的形态。让我们来一一检视这些对应是否合理。
1. 甲
上图中下面的日晕是这类现象中最为常见的,它是22度日晕。“十”字在世界各地的古文明中被广泛用作代表太阳的符号,是其光芒四射的象形。“甲”的甲骨文中的十字,也是这个寓意。所以“甲”不见得一定要有日柱和Parhelic弧(图中的水平方向弧线)。为这个常用字刻写的方便,甲骨文以直线方框代替了圆圈。
2. 乙
在某些特定气象条件下,日晕中的Upper tangent曲线特别明亮,超过了其他部位,如上图中红圈所示,古人称它为“乙”。它的形态像极了一只飞翔的鸟。巧的是,古人也把燕子称作“乙”。《诗经-邶风》:“燕燕于飞”,《毛传》:“燕燕,鳦也"。相传商族的祖先是燕子遗卵所生,《诗经》郑玄注:“有女简狄,吞鳦卵而生契”。 《诗经》: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毛传》:“玄鸟,鳦也,一名燕,音乙。”
这个像鸟的Upper tangent弧,与“辛”所对应的三角形日晕处在同一部位,且随着太阳高度角的不同,可以相互转化。相传商族的祖先是高辛氏,从日晕的视角看,高辛和乙鸟是相通的概念。
3. 丙
“丙”是日晕和较短的日柱的组合。这时太阳的位置较低,日柱与太阳几乎合体,日柱顶端向上冒出,形成一个尖锥形状的发光体。它与外围的22度日晕一起,构成甲骨文“丙”字所描绘的日象。
这个低位太阳的景象,与“冥”的意象有相通之处。“冥”与“丙”不仅字音相似,如果把偏旁“日”去除,“冥”与“丙”的字形也几乎一样。
“冥”未见于甲骨文(或未识别出来),它的最早字形我们只能追溯到《说文解字》里面的篆书,是这个样子:
它为何写成这个样子呢?许慎说:
“冥,幽也。从日,从六,冖声。日数十,十六日而月始亏,幽也”。
他认为其下部结构是“六”,加上“日数十”,就是十六。圆月从十六日开始渐亏,所以字义是“幽”。这个解读甚是迂曲,可靠性不高。但又应了张光直先生那句话:“后来学者,想不出更好的解释,只得从之”。
从我们的角度看,“冥”当然描述的是太阳将沉落或将升起之前的幽暗景象,与“丙”一样,其下部结构也来自于对低位太阳和日柱组成的尖锥状发光体的象形。两字的上部结构都来自于外围的22度日晕,它们是同源的。但“冥”字添加了“日”字做义符,显然是后起的字。进一步的推论是,甲骨文中未见到“冥”字,可能是当时与“丙”尚未分化,或者我们将它与“丙”混淆了。
商人的先公“季”(王亥的父亲),也被称作“冥”。如此一来,我们就知道可能他的日名是“丙”(尽管从甲骨文看,商王在祭祀中的日名制始于上甲微,但不能排除更早的商先公的名号中也含有日名)。
汉语里有个独特的现象:“冥”与“明”的读音很接近,现代的普通话里更是完全同音,不能不说有点奇怪,幸亏写法不同。据说这在保留了古汉语读音但改用拼音文字的越南语中造成人们诸多的迷惑。这个矛盾也只能在上述的日象中得到解释,两个概念在这里完全可以统一。
毫不意外,“丙”也有光明的含义。郑玄注《礼记-月令》:“丙之言炳也”。 “炳”即光明、显著。但这个形声字显然后起,它的更早形态未知,我们认为其本字就是“丙”。春秋时代金文已有“丙”字下部写成“火”的字例(见于□侯簋,□字写为“左:上竹下膚,右:阝”)。从汉代起我们看到古人把“五行”观念和“十天干”糅合在一起,认为“甲、乙属木”、“丙、丁”属火等等。但这与“丙”的光明之义没有太多联系,如果有的话,是其果,而不是其因。
另外,“商”的甲骨字形,就是“辛”和“丙”的合体。所以“帝”、“高辛”、“玄鸟”、“商”、“冥”、“北曙光”、“天鼋”这些概念,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它们以太阳崇拜为纽带相互联系的枢纽。
4. 丁
“丁”代表的日晕是parhelic 圆(parhelic circle)。上图中左图是它单独出现的景象(它中间的短弧是22度日晕的残迹)。右面的几个小图是parhelic 圆和22度日晕同时出现的景象。22度日晕就是我们前面定义的“甲”。两者的区别是,太阳在22度日晕的圆心上,但对parhelic 圆来讲,太阳在圆周线上。
当太阳位置较低时,parhelic圆环绕地平线一周,范围非常广大且较为暗淡,不容易为人察觉。随着太阳升高,parhelic圆逐渐缩小,集中在头顶天空的中央部位,变得更清晰,上图中的左图就是垂直仰角镜头拍摄的。
我们在关于“中”的解读中提到过,“丁”是“顶”的初文,其原义是以半地穴式住宅的天窗的象形来喻示“头顶上方”之义(它的字形为何由甲骨文的类似“口”的形状变成楷书的“丁”,前文介绍过,此处不赘述)。古人以“天窗”的象形——“丁”来称呼parhelic 圆这种天象,是一种典型的以比喻来命名的方式。
@lyhvvl 提醒我们,另一种圆圈形状的日晕——环天顶弧 (circumzenithal arcs)也有可能与“丁”的原型有关。它与parhelic 圆的区别是parhelic 圆在太阳高度较高的时候最显著,而环天顶弧是在太阳较低的时候。对此,我们需要挖掘更多的证据来在两者中间做取舍。
5, 6, 7. 戊、壬、癸
戊、壬、癸这三个是同类,原型都是幻日(sundog)的景象,区别是幻日的数量不同。
“壬”对应两个幻日的情况,“戊”是三个,“癸”是四个。加上太阳本身,它们就是偶尔作为天象奇观见于报道的“三日同辉”、“四日同辉”、“五日同辉”的景象。
它们与“甲”的区别在于,“甲”代表22度日晕和太阳本身,并不需要包括幻日。而“戊、壬、癸”的景象强调幻日,尽管22度日晕往往也同时存在。它们直线封头的短划都是对幻日的指事。
“戊、壬”的字形被旋转了90度,因为竖划更容易刻写,在汉字里较长的直线一般被安排为竖划。
(对“癸”,在石头布几个小时的网上搜索中没能找到特别贴切的图片,上图中的仅供示意。但四个幻日同时出现的场景一定存在,尽管相当罕见。)
8. 庚
“庚”对应的是22度日晕、日柱和Upper tangent 弧同时出现的景象,它并不强调幻日。如果太阳的位置较低,它实际上与“商”一样也是“辛”与“丙”的合体。如果太阳的角度再稍抬高一些,就是“辛”与“甲”的合体。上图中显示的都是第一种情况。
9. 辛
“辛”对应的是低位太阳的Upper tangent 弧和日柱的组合,它与“庚”的区别在于此时22度日晕非常暗淡甚至不可见。
典型的“辛”出现于太阳位置较低的时候。随着太阳的升起,它的上部由类似 V 字的形态逐渐变得伸展和平缓,转变成类似展翅飞鸟的形态,也就是我们前文介绍过的“乙”。
上图是Atmospheric Optics 网站(https://www.atoptics.co.uk/halo/colsolat.htm)制作的不同太阳高度角下Upper tangent 弧演变过程的图示。
在历史传说中,王使用“日名”的商族的祖先是高辛氏(而高辛氏又是高阳氏的后代)。《诗经-商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汉代人毛亨对它的注解说:“玄鸟,鳦也,一名燕,音乙。” 《吕氏春秋》记载商族祖先契的诞生过程是“帝令燕往视之 。。。, 燕遗二卵,北飞,遂不返。”
这个飞翔的“乙”不仅像燕,也像雁,就是鸿的形象。巧的是,黄帝还有一个称号叫“帝鸿氏”。
各种传说和神话的片段,当我们溯源至先民生息坐卧的时空,它们相互联系的脉络就浮现出来了。
10. 己
“己”对应没有日晕和日柱的太阳,它取义“自己”。
读者一定会问,已经有“日”字了,为何要另称它为“己”呢?在上古先民给日晕、日柱和幻日的各种阑干纵横的组合天象命名的时候,当然不须包括“己”,对太阳直接称“日”。这些“天干”也不全是太阳的名字,有的只是天象的名字,几种天象可以同时出现。它们也没有固定的顺序。甚至数量也不见得是十个或者九个。
但到了用“十日制”来计时的商代,一定已经发生了对神话的系统化整理。十个“天干”符号既代表日期,也成了十种太阳的名字和商王的名字,那它们显然应该把没有日晕的太阳包括进来。但不能在“日甲,日乙,日丙,日丁,日戊”之后,继之以“日日”,需要另找一个符号,所以这一天被称为“日己”,取义“太阳自己”。
十天干的原型符号的最初产生,一定比目前发现的甲骨文早得多。按考古现状,甲骨文似乎是在晚商突然出现,已经很成熟了,它一定有千年以上的发展过程。“十天干”的原型应该是在中国先民尚处在纬度较高,日晕较为常见的地区时产生的,辗转至商代之后,被系统化整理为十个,成为日名,王名。周代之后日名制逐渐不用了,“十天干”变成了单纯计数符号。
“十天干”的原型,到这里就介绍完了。但笔者觉得,关于它们的文章还远远没有写完。这是一个大题目,我们才起了个头而已。虽然错误和遗漏在所难免,但只要我们迈出了重要的第一步,后续的补充、修正和发展,就可以预期。
后记:关于“十天干”的顺序,我们有了一些初步的解释。“甲、乙、丙、丁”是基本构件,所以最先出现。另外五个天干是它们的衍生物,比如“戊、壬、癸”与甲相似,但是强调不同数量的幻日;“辛”是乙的转化,是同一个日晕部位在不同太阳高度下的变化形式;“庚”是辛和甲的组合。所以这五个的顺序靠后。至于这五个与“己”之间的顺序如何解释,还需要我们继续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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