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怎么看鲁迅的文章都看不懂,现在根本不用看,就全懂了
谢邀。
鲁迅先生是个很爱吃,很有品的人。
针砭时事,也没碍了鲁迅先生讲究饮食 - 张佳玮写字的地方 - 知乎专栏仅他小说里提到的,就有梅干菜、茴香豆、盐煮笋、莲花白、晒青豆、炒饭、熏鱼头、油豆腐、蚕豆等等等等。而且他疑似很爱吃辣椒,抱怨绍兴人不懂吃辣。
由上一条,鲁迅先生是个善于品味生活、极善吐槽的萌人。《故事新编》集各类搞笑卖萌戏说手法之大全,虽然该沉郁时沉郁,该讽刺时讽刺,但他童心泛滥时真是够瞧的。
实际上,如果不是指名道姓直接打嘴仗(比如对施蛰存和梁实秋),鲁迅的吐槽很有分寸。对高长虹,对顾颉刚,对林语堂,大多随手一黑,但不算刻毒。当时人受不了他,主要是士大夫们习惯了空来空往,他比较较真儿;但按如今的尺度,他已经算是吐槽王里面有礼有节的了。
鲁迅先生是个文笔极好,而且极有情怀的文艺青年。著名的”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老被大家开玩笑,但那篇文章的语感惊人的好。比如收尾那段: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去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刨掉那些”分析这段里隐喻了什么象征了什么“的上纲上线论,不觉得这段文字色彩、节奏、意象和味道都很妙么?
如果他愿意,他是完全可以过上林语堂、梁实秋或他弟弟那样的生活,写那样的文章的。他有这样的襟怀、视野、天分和文笔。只要他乐意,他可以成为一个悦目、幽默、温柔、清秀的小说家,或者一个出色的学者。
但他选择用这样的执拗,在一个没有信仰为支撑的国度里,独自战斗下去——雨果和托尔斯泰都企图以他这样的高度战斗,但后两者都是有信仰的,鲁迅先生没有。
他说”我也一个都不宽恕“,看起来像是到处找人咬,但全文是:
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他其实是个入世的,带有魏晋风度的不羁的才子。
就因为太不羁,所以偶尔被人觉得不友好,不温淡——在魏晋,那其实叫做狷介。
他是入世的嵇康,所以拧着性子到死,给所有人白眼,也不肯松一口气。
看了很多答案,想写一点堵在自己胸口的东西。
我理解,鲁迅早年留学日本时期的孤独,是一个少有人探究的话题。
为何聚焦于孤独呢?因为作为一个留学生,我在英国这些年也体会到了孤独的重量。这是一种能够让人轻易便沉沦的力量,然而和鲁迅23岁时经历的那种孤独相比,我所经历的孤独实在太过渺小。
鲁迅当年经历的孤独,可谓是从面子到里子,从头脑到灵魂,深入骨髓,渗透毛发。
鲁迅从未在他撰写的回忆文章里真正谈过「孤独」这个词。但是在他冷冽文字的阴影下,「孤独」却如同野草般悄悄露头。
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利害;还没有中国的学生。
这句话取自《藤野先生》一文。那时的鲁迅刚刚从东京弘文学院毕业,萌生了学医的想法,因此拒绝了清政府留学计划中去东京帝国大学采矿冶金科的安排。他看不惯东京留日学生们吃喝玩乐的做派,于是孤身一人来到仙台医学专门学校。事实上,他是该校第一位中国留学生。而据周海婴的记录,他和另一位中国学生施霖是当时仙台唯二的中国留学生,分别在不同的学校学习。(感谢知友@小董指正并提供图片!)
如今的我很难想象,一个日语尚不流利的23岁年轻人,如何有勇气孤身投入于没有一个同胞的异国人流中,还是去学习专业名词繁多的医学。光是这份决绝的志气,便超越了他的同侪太多太多。同样20岁出头时,毛泽东也正在进行着「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的读书和锻炼。很多人说时势造英雄,其实英雄往往早就选择了那些「少有人走的路」,时刻都在为时势转变做着准备。
鲁迅之后的生活并不轻松,在《藤野先生》中只是略略提到了住宿和饮食的烦恼。他没有提自己健康的问题,也没有提自己学习的吃力,更没有提自己被孤立的状况,但这些却被藤野先生记载到了他的文章《谨忆周树人君》中。
记得那时周君的身体就不太好,脸色不是健康的血色。
当时我主讲人体解剖学,周君上课时虽然非常认真地记笔记,可是从他入学时还不能充分地听、说日语的情况来看,学习上大概很吃力。
周君来日本的时候正好是日清战争以后。尽管日清战争已过去多年,不幸的是那时社会上还有日本人把中国人骂为“梳辫子和尚”,说中国人坏话的风气。所以在仙台医学专门学校也有这么一伙人以白眼看待周君,把他当成异己。
学习的吃力,生活的烦恼,被身边的外国人孤立。作为留学生的我几乎再想不出比这更糟的局面了。然而鲁迅性格中的坚韧,让他并没有轻易向这糟糕的局面屈服。在之后的考试中,他的名次是全班第68名(班上同学142人),按照他自己矜持的说法:
同学100余人之中,我在中间,不过是没有落第
不过是没有落第——我不知道这句话里浸透了多少挑灯夜读的汗水和奋发图强的自尊。敌意汹涌,环境陌生,学业艰难,他作为唯一的中国人对自己的要求偏偏又如此之高。
即便是这样一份谈不上优秀的成绩,却还被同班的日本同学们敌视。他们用种种手段讽刺鲁迅被藤野先生泄了题目,但他们不知道藤野先生的解剖学恰恰是鲁迅唯一不及格的科目。
这类事哪怕发生在今天,一些中国留学生恐怕也只会忍气吞声。而当时的鲁迅作为全校唯一全仙台唯二的中国留学生,却毅然选择反抗。
我便将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同学也很不平,一同去诘责干事托辞检查的无礼,并且要求他们将检查的结果,发表出来。终于这流言消灭了,干事却又竭力运动,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结末是我便将这托尔斯泰式的信退还了他们。
然而鲁迅没有说出口的是,这是一名中国学生在日本这片异国土地上孤立无援的反抗。此事之后,他把这份孤独连同背后的伤痛深深埋藏在了心底,直到看到那段中国人做俄国间谍被日本军枪毙的影片。
我想这可能是他一生中孤独最集中爆发的一次,他却偏偏用了最隐忍的文字将其掩在了简单的字句里,然而那字里行间沉重的力道,却跨越了岁月长河,直戳读者的心尖。
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全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请注意这里的对比手法: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还有一个我。
这是《藤野先生》通篇下来,鲁迅唯一一次不小心泄露的孤独——而这并非是他故意为之。这真的是源于这份孤独的体量太过巨大,棱角太过分明,以至无法掩饰,甚至无需掩饰。
想象一下,一个中国留学生在异国他乡的校园里一个人学习医学,忍受着生活的不适,忍受着学习的压力,忍受着同窗的排斥,甚至忍受着被诬陷的愤怒和耻辱。但在那个教室里,在所有日本学生都在喊着「万岁」的教室里,他还要继续忍受一个人紧握拳头,眼泪锁死在眼眶中,看着同胞被一个个枪毙。
他的身边无人依靠,他的身后一无所有。
光是想象那份孤独的恐怖和绝望,我便无力承载,而我也敢断言,大多数人恐怕都无力承载。
但鲁迅承载了,更将它转化为自己前进的力量。是啊,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可那第一个走的人,永远值得被铭记。鲁迅便是这样,一个人来到了仙台,一个人承受了孤独,一个人放弃了医学,一个人走向了他尚不知晓,但注定辉煌的文学道路。
唯有忍人所不能忍,方能任人所不能任。庸人只看到鲁迅头顶一个文豪的铁帽子,却看不到他这文豪铁帽子下面,那一副能够撑起民族魂的肝胆和脊梁。
而鲁迅后面的故事,相信很多人都已非常熟悉。20年后,鲁迅将这段记忆写在《藤野先生》一文中,其鲜活程度,和藤野先生《谨忆周树人君》中的暧昧不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为何会如此呢?
在我看来,其中原因很简单:鲁迅经历的那段岁月中,真心对他好的人太少了,以至于他20年后还念念不忘藤野先生自己都记不清楚的这一份情谊。
而这两相对比,也再一次反证出他所承载的孤独的沉重。
1906年,25岁的鲁迅弃医从文。中国从此少了一位留洋医生,却多了一位救国文豪。
今天中国留学生们在朋友圈书写异国求学的孤独时,也可以回头再瞻仰一下周树人师兄当年走过的路,看看孤独到底可以有多么浓烈,也看看一个人到底可以有多么坚强。
参考资料:
https:// zh.wikipedia.org/wiki/% E9%B2%81%E8%BF%85#cite_note-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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