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天津,诸位可能不知道,天津是个隐藏的美食城市。
尤其,我从小到大呆的地方,是西北角,西北角在天津大名鼎鼎,是天津美食最集中的地区,称之为美食中心也不为过,德云女孩都知道有个饭店叫小老吧,小老就是西北角的。
集中到什么程度呢?美食这个东西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打牙祭的,值得拿出来说的东西了,我小时候居住的地方,如果你能穿越回去的话,走在大街上,随便什么买卖家,你推门就进,不要看见价格不贵就犯嘀咕,也不要觉得门脸破旧就打退堂鼓,你就闭着眼吃就行,都好吃。
(长文预警)
因为平均水平太高了,味道差的根本就活不下去。我们那个地方差不多家家会做饭,人人好手艺,开饭馆的必须有“拔份儿”的玩意,才能立足,不然群众的水平就已经能超过你。我们那边后来拆迁,手艺人星散到全市各地,开枝散叶,你去天津市美食榜上的店家一扫听,问问老宅在哪,往往十个里面好几个都是西北角出来的。
天津人嘴又极刁,比分说你饭店开业,会有一群老饕先去你店里“探探风”,怎么探呢——点个很便宜,但又极考较手艺的菜。
比如说老爆三,原材料无非心、肝、腰三种内脏,牛逼师傅炒个老爆三,要做到出锅“爆香”,色泽鲜亮,肉片微脆而弹牙,咸香爽口,但是这是极难做到的,一般人想做,能做到炒出来没有内脏的臊味,不把内脏炒成牛筋,都不错了,什么鲜亮色泽,出锅的爆香味,没有几十年的功夫你是做不到的。
新开的饭店就是这样,要通过天津老饕们的“考试”,老爆三出来,都不用吃,一看色,看碟子干净不干净(下面有没有一层油水),抽鼻子一闻味道,已经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了,最后才是吃,这个菜如果能做好,那就说明别的菜一定能做好,如果他第二次还来,甚至于还点了上百的大菜,这就是对你最由衷的认可了,这一百多块钱的一个菜,他相信花在你这儿,能值。
天津人在吃上,就是这么精明而讲究。
凡是熟悉天津市的人,才会知道一个事实,天津市是一个隐藏的美食之都——外地的朋友往往没听说天津出什么好吃的,可如果真的成为一个天津人的话,会马上领略到天津市对吃货和馋嘴是多么友好。
好吃不算什么,厉害在好吃的同时,还花不了你多少钱,你去大酒店点一个法式浪漫单人套餐,当然好吃了,钱还好看呢!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天津的确有成为美食城市的潜质,北边是盘山,东边是渤海,兼有九河下梢,七十二沽,山、海、河、湖、平原兼有,什么食材理论上都能从天津吃到,但我今天不想谈天津的大菜,天津的小吃比大菜更出名得多。
天津人对待美食的态度,和对待曲艺是一样的,众所周知曲艺行当有一句话“北京学艺,天津走红”,因为天津观众又懂行又刁钻,容不得一点火候不到,根本蒙不了事。你不行,哪怕你再大的角茶壶茶碗也飞上去,你可能会觉得这群人真讨厌真苛刻,可反过来说,你要真行,这帮人真的是满世界捧你,见人就给你挑大拇哥,每个人就是你的免费广告,在天津走红是最难的,你要把天津拿下了,全国各地你就脚面水平趟了。
天津生存环境比较恶劣,不比北京皇城根下,尽是八旗皇亲大富大贵,天津人的经济条件决定他们在吃饭上掏不出来多少钱,所以,天津小吃厉害就厉害在,原材料极其便宜,但做出来的东西还得味道出众,百吃不厌。
说说那些曾经直击我灵魂的,我小时候吃过的当地美食吧,不去讲究文笔了,信马由缰的写了,大家见谅。
先来说说天津的早点吧,那可真是直击灵魂的玩意。
天津有种早点叫锅巴菜,这玩意是长这个样子的。
纯素的,但是为什么猫居然爱吃呢?
因为它非常香。
这玩意是什么东西呢?先摊煎饼,然后拿下来摊平,切成柳叶状,这时候的煎饼就不叫煎饼了,叫“锅巴”,写是这么写,但天津人没有这么叫的,都叫“嘎巴”——非常硬核的天津话。把嘎巴均匀撒到锅里的卤子上,再用勺盛起来,注意,卤子和锅巴是要一起盛起来的,盛到碗里之后,再放上一点麻酱,腐乳,香油料,爱吃辣的放点辣,齐活了。
这玩意之所以好吃,学问就在那锅卤子上了,卤子是极其讲究的,需要用葱,姜,香菜根(这玩意几乎没有任何成本,但是非常重要)大料(八角)等等几种香料制成,然后再用淀粉勾芡,制作手法非常复杂,考较功夫,差一点味道也不对。
说到这儿,大家可能也都看出来了,这玩意原材料极其便宜,无非就是绿豆面(煎饼),水,一点淀粉,一点作料,今年是2021年了,在拉面十块钱一碗都打不住的今天,一碗热热乎乎的锅巴菜才四块钱,但是好吃,极其好吃,绝对比拉面好吃得多。
西北角李记锅巴菜,是我三姑姥姥的儿子干的,他手艺比他妈差很远,他妈当年在国营早点部做锅巴菜,极好吃,远近闻名,顾客吃一口喟然长叹:“哎,这锅巴菜,吃下去顺嗓子眼都是香的。”
很多天津孩子放假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飞奔去早点部吃一碗锅巴菜——这东西已经成为天津的一个符号了。
你可能会纳闷,四块钱一碗,再刨去人工火耗房租,还挣什么钱啊?我还就告诉你,非常赚钱,这玩意,一碗的成本也就一块钱,天津小吃的灵魂不在于采购多么新鲜的原料,多么贵重的食材,平地抠饼对面拿贼,讲究的就是拿这点破玩意鼓捣鼓捣,还给你一碗惊艳的味道。
《俗世奇人》里有一篇叫《好嘴杨巴》,讲如何做茶汤,有这样一段原文。
杨七的手艺好,关键靠两手绝活。
一般茶汤是把秫米面沏好后,捏一撮芝麻洒在浮头,这样做香味只在表面,愈喝愈没味儿。杨七自有高招,他先盛半碗秫米面,便洒上一次芝麻,再盛半碗秫米面,沏好后又洒一次芝麻。这样一直喝到见了碗底都有香味。
他另一手绝活是,芝麻不用整粒的,而是先使铁锅炒过,再拿擀面杖压碎。压碎了,里面的香味才能出来。芝麻必得炒得焦黄不糊,不黄不香,太糊便苦;压碎的芝麻粒还得粗细正好,太粗费嚼,太细也就没嚼头了。这手活儿别人明知道也学不来。手艺人的能耐全在手上,此中道理跟写字画画差不多。
就是这么个意思。
郭德纲说过,外地的油条就叫油条,天津的油条叫“果子”,还着实讽刺了北京的油条,炸出来半大不大,看上去半黄不黄土气哄哄,软踏踏,你刚把它立起来,马上就弯下腰去,特别客气,韧性十足,嚼不动,咬住了拿手往外扯可别松手,一松手马上就抽你脸上。
天津的果子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一尺来长,枣红色的,立起来得跟个棍一样挺拔在手里,一口咬下去,得听见“咔嚓”一声,放半天儿不能软,泡着吃不能硬,有店家宣传自家果子炸得好,把果子两头掰开,立住了,上悬一根筷子,一松手,这筷子能打果子里面直接穿下去掉地下,天津人讲话,就这果子炸的,吹牛逼。
要按理说,果子这玩意更没什么了,一条面搁锅里一炸呗?能有嘛技术含量?天津人讲究就讲究在这儿了,各道工序都给你琢磨透了,用什么样的面,比例多少,放多少水,和面的手法怎么和,都是讲究,和完了还得“醒”面,四季温度不同,醒面的时间都是不同的,最简单的一条,北京的油条为什么软?油温太高了,下锅几秒就已经熟了,你要不赶紧捞出来马上就糊,你上哪要松脆的口感去?
再说一条,豆浆,天津人管豆浆叫“浆子”,我弄默认豆浆都应该是丝滑的。我在北京点外卖,点某粥铺的豆浆,一喝,呸!这是泔水!豆渣子在里面飘着,上面跟水一样,底下是渣滓哄哄的,喝一口满嘴豆腥味,我一看啊,直接顺地沟眼下去了,这玩意还有脸出来卖钱?
同样的豆浆,配料无非是黄豆和水,为什么有这么大差别?
豆浆这玩意,无非是把黄豆泡发了,磨成生豆浆,再煮熟罢了,看起来更是平平无奇的玩意了,可是你可以看到,讲究的早点部,老板晚上是不太睡觉的,因为他要在半夜换泡豆子的水,水如果不换,豆浆出来是豆腥味的。磨的时候也有讲究,先磨第一遍,磨出来豆渣之后,再掺水磨第二遍,分别叫做“一例”“二例”,熬的时候一定记住,先熬二例,二例煮开了再徐徐往里面兑一例,才是正确做法;一例太浓,直接熬的话,豆浆是开了,锅底也糊了,熬出来一锅糊胶皮味的都是,熬的时候也有讲究,绝不是一开锅就完了,下功夫,多攒熬出四溢的豆香味,才算完成。
一块钱一碗的豆浆,要做好了,就得费这么大功夫,差一步都不行。
你想啊,早晨起来,来一碗香气扑鼻的锅巴菜,咸香可口,再来两根咬下去“咔嚓”一下的果子,锅巴菜是软乎乎带着卤汁,果子是香脆的,这一软一硬本身就是神仙组合了,最后再来一碗略烫嘴的浆子,吹一下喝一口,慢慢把一碗喝下肚,胃里面热热乎乎,一种充盈的幸福感从你的胃舒展到全身,那种熨帖的感觉,说是进入贤者时间都差不了哪去。
再来说一个天津小吃,你们知道的无非是什么狗不理,十八街,耳朵眼,这些我提都不提,再给你们说一个你们不知道的,小李烧鸡。
你如果去小李烧鸡总店,无论你什么时候去,你会发现他家一年四季天天排队。他家烧鸡是甜香口,酱汁浓郁,一口咬下去,鸡肉连着酱汁全进到嘴里,还带着一股烟熏味,非常可口,早已成为津门一绝了。
他家的烧鸡,到现在已经传到第四代了,最早的时候西北角还都是平房,他家在西北角太平街推个三轮卖烧鸡,那趟街可不是他一家卖烧鸡,好几家了,可有一节,他家的烧鸡要是没卖完,别人家的烧鸡动都别想动,就这么牛逼。天津市人嘴刁啊,能站好吃那家门口排二十分钟,也不买旁边那家不好吃的。
在天津,这种情况你时常可以看到,小宝栗子,二斗栗子,无名无号栗子,铁真刨冰,美肴刨冰,窦四牛杂面,老城里钙奶汤圆,都是那种“排大个”店家,没有什么宣传,谁家也没在什么宣传上运营上花过一分钱,纯靠过人的味道赢得口碑,还甭说这些知名的小吃,饼都吃过吗?有的烙饼的都能门前排大队,排到别人家开不了张的,吃饼都这么嘴刁,新鲜不?
再来说两个失传了的小吃吧,又要提《俗世奇人》了,《俗世奇人》里有一篇叫《蓝眼》,讲古玩鉴定的故事,里面提到了“针市街口姓崔的人家有真画”——这个针市街,我小时候还在,现在已经拆没了。
二十年前的针市街口,有一家“小马牛排”,说是“一家”不如说叫“一份”,因为他家根本就没有买卖家,就是推一个三轮,三轮左边是一个大炉子,炉子上架个巨大的大耳锅,他家的牛排选用的都是上好的牛肉,半点不掺假,切成片,用料腌好了,裹上面粉和面包渣,放在大锅里炸的嗤嗤作响,炸好了捞出来,先放在一个圆形铁篦子上,先澄油,稍微冷却之后,三轮上面整个是一个硕大的大厚案板,大块牛排放上去,以极快的手法咔咔咔剁成一条一条,肉香味立刻四溢,再撒上他家自制的芝麻盐——他撒芝麻盐是大把的撒,十分豪迈。完事装兜拿走吃去吧,外皮松脆,牛肉软嫩多汁,略带嚼劲,满嘴牛肉香味,我从小不爱吃肉,但是他家的牛排每次都吃个干净,可惜我再也吃不到了,没了。
现在你来天津市,在西北角陆家嘴附近,会找到一条叫做“小伙巷”的马路——你可能会好奇马路为什么会叫小伙巷,实际上小伙巷是过去的一条非常出名的街道,现在小伙巷已经不复存在了,过去小伙巷走到头,就到了南运河——京杭大运河的一个河段,就在小伙巷差一点到南运河的地方,有一个“张六牛肉饼”,我吃过这么多家牛肉饼,他家第一,现在西北角三姑牛肉饼名气大了,在我眼里跟张六比都没法比,差太远。
牛肉饼味道都差不多,但是张六牛肉饼有一种特殊的甜香味,第一次吃到的时候,真的是香,甜,咸三种味道在嘴里交织,好吃的我简直要拍桌子,相对来说面皮很薄,但是非常脆,真的是从上到家没有挑剔的好牛肉饼。
后来由于我经常去买,老板跟我也熟了,才跟我交了底,他得过天津市面点师的金奖,难怪。
这篇文章太长了是吧。。最后再来说一个我小时候吃过的零食,我这个零食跟你们吃的不一样,保证你们没有吃过。
这个零食没有名字,我们都管它叫“酱”。
我是89年生人,我们小时候住的还是平房,住胡同里面,胡同和高楼大厦小区截然不同的是,它保留了很多旧时候的东西,不要说那些四合院,砖刻,大院子两边的门当户对石狮子,郭德纲相声里说的走街串巷推车吆喝的,我们小时候都是亲眼见过的。
比如说,乌豆,就是煮好的蚕豆,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很多地方没有卖了的都,过去都是推个三轮走街串巷吆喝,“热(这个热字得吆喝十几二十秒了,F4#的音)~~乌豆”,一听吆喝一街两巷出来几个人出来买,随时停车做生意这样,现在这种吆喝已经听不到了。
我们小时候,乌豆就是我们的一种零食,这玩意也是用多种香料煮的,吃起来非常软糯,非常香,五毛钱买一小兜——事实上五毛钱已经不算很小的花销了,一块钱我能买一大堆吃得来,一小袋一小袋的美国大大梅一毛钱,这一毛钱就能买上三四个话梅,鱼串3毛,甜辣口,带着鱼味,一串四片,最多买过三五串,不舍得多买,谁一天要是能有个三五块零花钱,那就算相当有钱了,我们都一两块钱,差这一块钱能买好多东西了。
这个“酱”是怎么回事呢?
门口有个小卖部,说是门口,其实是离我最远的小卖部了(小卖部这个词估计零零后都没听过,现在都是超市),我出门之后,需要右拐上街,走上五分钟才能到,别的那些零食都是批发来的,哪都能买着,就这个酱,只有这家小卖部才有,因为是自制的。
这家小卖部的老板是一个奶奶,我们去买东西的小孩都喊“二奶奶”——过去都是这样,上一代哪有独生子女,二奶奶三姑四姨大舅妈的。二奶奶这个酱怎么做的呢?煮开一锅水,往里面放上一些水果和梅子肉,水果话梅的种类、数量和比例,是二奶奶经过多番调配,选择的最佳比例,煮开一段时间之后,放藕粉勾芡,出来就是一锅浓浓的白稠的酱,然后倒在塑料一次性杯子里,一杯一杯这么卖。
这个热酱的口味你们想象不到,由于很热,一小口一小口的喝别提多好喝了,喝进嘴里,热热烫烫,满口酸甜,哪个温度都有哪个温度的风味,往下咽的时候幸福无比,不夸张的说,就我现在写着都在流口水,我做梦梦见去他家买酱都梦见过好几次了。
这个酱卖多少钱呢?四毛钱一杯。夏天还有冻酱,能啃着吃,五毛钱一杯,这个酱冻成冰吃也别有风味,比冰棍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这个二奶奶家是回族的,她家还有一个好,就是你和她混熟了,她经常性的多给你点东西,不是偶尔给,你去一两次就给你一次,这叫“出散”,是回族的一个风俗,按照她的原话说,“还能都赚?不得出散出散?”
事实上,虽然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宽房大屋住着,但是我最怀念的,还是小时候那段住平房的生活,我小时候吃的好吃的,玩的东西,接触的那么多邻居发小,在红砖黑瓦的胡同里度过的那段老旧时光的童年生活,是现在找也找不回来的了。就比如,我后来,曾经两三次尝试复原二奶奶的那个酱,但是至今也做不成来她那个惊艳的味道。
可能有些东西,是注定只能从记忆里面去寻找的吧。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