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文化是一种多元的,可以为自我构建的文化。或者说,北漂文化本身,其实没有真正的实体可言,只是在不断构建各类更小的亚文化。北漂文化,就是这些小亚文化板块的集合。
北京地处的华北北部,长期作为畿辅地区存在,其实本来是一个大政府的社会,本地文化更多为体制影响,自由构建的空间很小。
但北京是个非常特殊的华北城市。由于央级一层的存在,当地市府一级无法掌控所有的城市事务,而许多无法掌控的部分,央级也并没有直接管理的义务。一个不敢管,一个无意管,权力交错中的缝隙空间就产生了。
这样的空间,就是留给文化自由成长的空间,它是高度去体制,也是去乡土化的,一方面它当然是因为权力真空而存在,较少受到体制约束;另一方面,它也不基于华北的基层乡土,如果一定要寻找源头,也更多是从央级体制层面的部分衍生。
因而它基本就是个空悬的,空白的存在,缺乏基底的主题,也因此,这个空间的内容创造者,也往往多是那些悬空的,空白的,脱离了乡土,又不愿意为体制管束,但常常自觉有所才华才能的人群。户籍在乡心已远,精神和肉体都在路上。
他们就通常是北漂的异乡人,旧巴黎的“外省青年”,波西米亚式的流浪者,带着自由主义的浪漫情怀,奋力逃离家乡的秩序,无论是乡土的,还是体制的。
北漂这个词最早的来源,也生动体现了这一点。它最初形容的是90年代初徘徊北影厂的,外地前来的群众演员,类似于今天的横漂。央级单位的下属,外省青年的梦想,家乡生活的逃离,自觉才华的信仰,几乎满足所有典型要素。他们是《立春》里的王彩玲,地方这一片狭窄天地容不下他们。
这样的北漂文化自然从娘胎里,就多少带点激进左翼味道,和先锋艺术,地下音乐,性少数社团,动保组织等文化现象脱不开关系。除了这种左翼倾向,北漂文化没有特别基底的共同主题,它就是许多群人各自创造出来的,有时候彼此独立,有时候发生碰撞。
这种多元独立,各行其是,也就是北漂文化中的所谓“圈子文化”,也就是文章开头所说的是各种亚文化板块。每个圈子都有其固定的政治生态,运行规则,自行自恰,互不侵犯,颇有点自得其乐的感觉。
北漂文化是独立于北京的本地文化的,后者包括本地市民构成的文化,也包括扎根北京的外省精英构成的文化,或者我们可以用南城文化,北城文化来形容。南城文化同时受到体制和乡土的双重影响,北城文化则缺少乡土的基底,不过,他们和与乡土体制保持更大独立性的北漂文化相比,显然都是不同的。
大部分城市因为缺乏外来人口,缺少这样的明显脱离于本地体制与乡土的文化空间。在外来人口较多的大城市,情况则各有不同,在上海,本地文化十分强势,所谓沪漂文化的主题,实际上就是融入本地文化;在深圳,因为是移民社会,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深漂文化就是本地文化的一部分。
北漂文化有深厚的人心基础。在东亚这样的礼法威权社会,特别是在20世纪末的国企下岗潮以前,太多人厌恶沉闷的旧秩序,他们有些人是主观的不喜欢,有些则是被迫,比如他们的某种特殊标签导致秩序无法容纳他们,他们只能逃离。
僵硬单调,闭塞乏味的小县城,一成不变的生活,无所不在的眼睛,厂房与烟囱,老公房与旧街坊,严厉的父亲,抱怨的母亲。这是外省青年们习惯形容的“基层中国”,也通常是他们长大的家乡,在许多人眼里充满了压抑和专制。
而在另一边,北京却是相反的存在,如果说家乡有着可憎爹味,则北京却如地母一般宽厚的包容这些叛逆的游子。在北京他们以全新的身份活着,主动构建属于他们的生活空间与情感空间,那里将有友人与酒,爱人与琴。
在这种构建中,甚至那些本属于土著文化的符号实体,都被赋予了北漂文化的别样含义。城区的废弃厂房成为先锋艺术的展览区,城郊的乡村自建房成为田园生活的试验田,地下铁出口的流浪歌手弹着吉他,老胡同路边的流浪画家为文艺女青年勾勒拙劣的素描肖像。
尽管外省青年们总是对家乡颇有微词,但他们的精神谱系也曾从这种他们厌恶和排斥的秩序里吸取养料。他们寻求的美丽新世界,于自由之上往往承载理想的善与爱,而这恰恰也是那些体制,那些乡土里的传统社会的温情之所在。只不过那些体制和乡土的严苛将它们从外省青年的视角里掩盖了。
这是中国“外省青年”最深层的矛盾,他们实际上还是最传统的中国人,尽管在北漂文化的领域,他们许多人在狂热的追随西方,歌颂文艺复兴与人性解放,甚至有些白左,但他们依然是在用最传统的方式构建人际关系。“圈子文化”甚至比他们想要逃离的家乡生活还热衷于拟血缘联结,称兄道妹讲究情谊。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一种悖论,其实北漂文化最兴盛的时候,恰恰是那些僵硬的旧秩序,或者说承载它们的传统社会即将消亡之时,而后,当现代化伴随资本狂飙突进的到来,当旧的乡土分崩离析,旧的体制改头换面,当新一代人已经出生在那之后,不再知道旧时代的样子,北漂文化反而正在消退他的魅力。
更多的人为变得柔软的主流秩序驯服了,他们准备规规矩矩去过中产的生活,或者沉迷于消费主义的快乐而不再困惑与思考,也有些人在互联网和社交媒体上找到了心灵的栖居之所,还有些人也逃离家乡,但只是去往附近的二线城市——那里也已经有了足够多的空白空间。
无论如何,如20世纪末以前那样僵硬的县城社会,正在迅速消退,狂热的现代化以及伴随而来的城市化,使得人们都在进入都会社会的漩涡。我们有了比以前多的多的自由,但反而仿佛又陷入另一种束缚,并且正在丢失旧时的善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