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张少华新凤霞事件？ 第1页

不是针对某个演员，只想说说一种现象。

现在某些上了年纪的老演员在电视剧里混了个熟脸，许多人就自然而然地以为这一定是位值得尊敬的老戏骨，进而张口闭口说他们是“德艺双馨”的表演艺术家。在贵乎的很多表演类问题下都可以见到这样的帖子，有时还附带着感叹说说现在的小鲜肉们怎么不敬业，老艺术家多努力、多亲民，等等。

表演可以评论，但涉及到人品的，真的不要强答。所谓的老艺术家们有过怎样的经历，平时又是什么样的为人，你不是内行人根本就不知道，老艺术家们对舆论的掌控也不是你能想象的。

德艺双馨，不管哪个时代，德都不能太不值钱了。

微博网友： “新凤霞不是活过文革，是爬过文革。一个创造美的灵魂，变成双腿残疾的老妪。什么是原谅，为什么要原谅，难道是为了让那些伥鬼涂脂抹粉，欺世盗名，最后还德艺双馨流芳百世吗？她无悔过，我不原谅，这是人心之最底线。 ”

这种事其实吧，说意义也大也不大。

这里得说一个问题，很多人看wg时候，会把红卫兵和造反派弄混。但实际上，二者虽有一定交集，但整体是两类人。

红卫兵主体是青年学生，尤其大学生为主，其中有分类，但基本上都是学生这个群体。这个群体因为年轻气盛，又不涉及太多的社会牵挂，所以是wg刚刚开始时候最敢冲的一群人。

但这群人问题也很明显，就是组织能力河对社会的认识实际上很欠缺的，组织水平大概可以类比现在的学生会层次，社会认识也可以类比现在未谙世事的大学生们。这也是即便当时红卫兵五大领袖，也很难长期统帅住较大规模人员，红卫兵组织很快就不断分裂斗争。另外，即便在极左状态下，这些人许多也过于理想主义，所以想法很难落地，比如后来的火烧英国领事馆事件，就是这些人管杀不管埋的结果。

相比之下，造反派则不同。造反派往往是已经有工作的人员组成的反对革命队伍走资派的群体。也就是说，造反派里有干部、知识分子、工人，这些人里不乏具备组织能力和现实主义色彩的人。甚至某些重要的副部级领导，都加入过造反派。所以造反派的风格，就复杂多了。

一方面，这些人往往行动时候组织会更到位，规模会更大，动辄几万人、几十万人、上百万人的造反派都可能存在，而红卫兵团体是很难这么大规模的，人数稍多就要分裂。

另一方面，这些人对社会有较为深刻的认识，自身也很容易置身于一些复杂的利益环节之中，所以许多看似狂热的行为，背后是有复杂原因的。

所以，许多涉及造反派的问题，必须放在这个背景下去看。

简单说，以一个单位为例。单位领导可能没什么大问题，但长期以来出现一些让人不太满意的官僚主义小问题其实很正常的。往大的说，可能在单位职称、分房、奖金等方面存在多吃多占问题，或者偏向关系更好下属这种宗派主义倾向；往小的说，有可能有点官威让人不爽，或者为了自己更进步更耀眼，弄得大家都跟着多忙多累结果风头都是领导的。

反正这些问题，承平日久都会存在，不是现阶段有，当时有很正常。教员曾经说过：1952年以前群众还是很喜欢我们的，1952年之后就对我们有一些意见了。当然教员要求比较高，他是拿战争时代领导干部作风做标准的。当然，那个时代过来的老百姓，也习惯于拿战争年代共产党干部的作风作为应有作风。所以，当进了城后，许多领导没有战争年代那么吃苦在前享乐在后的时候，老百姓就有意见了。

于是，到了一定程度，教员就把这些干部问题归为“走资派问题”，群众就起来闹革命。

所以，走资派不是说非得多大，非得在中央或者哪一级高官才算。而是当群众认为领导官僚主义、享乐主义、损公肥私、有官威、拉着大家累自己出风头等等情况，都可以认为领导是“走资派”，都会可能出来斗争。

而这个斗争过程中，又会出现很多情况。

比如说，单位一把手是有点官僚主义，于是群众要组织造反派斗他。造反派除了普通员工，甚至单位副职、中层也参加了。这时候，一个普通职工甚至干部，平时没有什么民愤，又具备组织能力，一下子成为该单位造反派重要甚至主要负责人，就很正常了。

但这个造反派负责人真的就是纯粹像大部分普通职工那样愤怒走资派吗？还是说本身自己有私心，想借着这个事情，获得更大政治利益呢？

至少从事后看，大部分的造反派领导人，都有自己的算盘——就算一开始没有，很快也会有。毕竟能具备这种组织能力的人，又放在这么一个造反成本过低的时候，还想一点野心都没有很难。

明白了这些，对wg在1967—1969这两年多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如造反派运动、保皇派问题、不文斗非得武斗、三结合模式等，就会较深刻理解了。当然，基于本文范畴，这些内容就不展开了。

回到新凤霞这个问题。

新凤霞现在被熟知，因为她是优秀演员。但除了优秀演员，新凤霞本身就还有领导身份，她担任过北京实验评剧团团长，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工团评剧团副团长，中国评剧院艺术委员会副主任、主任、名誉主任。而且新凤霞的社交能力很广，无论与领导人还是艺术大师们，都有很多交往。从之前之后新凤霞出的众多书以及进行的活动来看，其本人也是一个社会能力很强、政治比较敏感的人。

这些本身都没什么，但问题是，站在当时来说，处在本单位的人，会有会出现不满？那是大概率会的。说个最简单的问题，一部戏想要唱好，那是得千锤百炼的。好了，现在大家上班高强度，下班还加班，一起排练了大半年戏，回头戏火了，大家都知道你新凤霞唱张五可长的好，风头你都占了，领导都接见你了，工资你是最高级别了；我一个演小丫鬟的，谁知道？谁在意？工资能多一分吗？职称能更好进吗？都不能。本来不能也没什么，谁让我就是演个小丫鬟呢。但这大半年被你拽着忙的这么累，我这算什么？都当你的垫脚石？

这只是最简单的例子。实际上，在一个单位长期作为领导和权威，几乎一定会让人觉得出现官僚主义、官威等现象。

这时候突然可以造反了，你不是走资派，谁是？

所以新凤霞是优秀艺术家没错，但一旦涉及到领导、权威都问题，很多事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这时候，刚好遇到造反成本最低的时候，每个人的不爽都会无限放大。那么新凤霞这种政治接触多、有一定社会地位却并不是真正政客的人，就必然会倒霉了。

而张少华，恰好就是这里的造反派负责人。

能成为造反派负责人，不是因为她更坏或者更狠，只是因为她更有组织能力。至于打断新凤霞腿的事，是张少华授意的还是纯粹其他造反派成员干的，这个历史悬案，没人敢定论。但我个人觉得，大概率不是张授意的。因为在造反成本低、法制瘫痪情况下，每个人的愤怒都会被无限放大，行为也更没有约束。年轻人的偶然一个激动，就会导致这种后果。所以在wg这一时期，虽然高层多次禁止，但武斗之风横行，就是这种结果。

当然，这也不是说张少华本人善良，而是说，她能在当时作为一个艺术地位并不高的人，却成为造反派负责人，而且如果拿走齐白石画的行为属实的话，那只能说，她确实是一个有野心、有现实考虑、会利用客观条件、组织力强的人，这种人一般不至于搞这么细。要知道，把新凤霞斗倒是关键，打不打是次要，只要煽动起来，自然会有毛头小伙子上去揍她，至于是打两耳光还是打断腿，有那么重要吗？自己作为造反派负责人接管了权力，还暗度陈仓拿走了名画，这才是关键。

所以讨论wg的问题，必须放在时代环境下来看。

从现代的眼光看，领导要在上级面前出风头你跟着加班不正常吗？领导拿大头巨钞你跟着996不正常吗？领导房子比你大、钱比你多不正常吗？领导跟你说话不怎么客气不正常吗？这些都太正常了。何况一看那时候的事，领导的问题更是能算大吗？就为这么点事，就去打人，侮辱人，这不是土匪么？

但是在当时的眼光看，你和群众不同呼吸共命运，不吃苦在前享乐在后，你这个领导已经走资了，已经不是革命干部了。就应该把你打倒。

而另一方面，从当时的视角看，大部分人会觉得有负责人站出来帮大家组织，领着大家造反，把大家平时看不惯的领导打翻打倒，这是英雄啊。要不是这些人，大家一窝蜂一样不知道怎么办，那能是熟悉管理的领导的对手？

从后来的视角看，原来这些负责人在这个过程中，迅速获得了之前领导权力后，依然会用这种权力谋取私利，甚至为了维护这种权力，什么实事都不做了。这不光是假公济私，还因私废公。真是万恶的坏人。

在当时人来说，眼光和视角是前者；而我们现在看，眼光和视角是后者。所以我们很容易觉得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坏人——正如当时人们也觉得一目了然一样。

我想我没有资格评价这件事。

曹禺之女万方在2012年写了一部话剧《冬之旅》。这部话剧由赖声川导演，蓝天野、李立群主演。整个话剧只有两个角色：陈其骧和老金。

陈其骧（李立群饰）和老金（蓝天野饰）在年轻时曾是同学，并且是最好的朋友。“文革”开始后，陈其骧迫于压力举报了老金，老金也因此入狱，老金的妻子自杀身亡。在此之后，两个人再也没有联系。直到暮年之时，陈其骧开始动笔写作回忆录，想起那段往事心有愧疚。老陈数次找到老金，向老金忏悔，希望得到老金的谅解。此时老金已身患癌症，两人促膝长聊，老陈却都未能听见“原谅”从老金口中说出。其间老金暮年之躯挺过了几次手术，直到陈其骧写完了他的回忆录。在回忆录中，陈其骧完整地写下了那段惨痛的历史，丝毫没有回避。回忆录完成后不久，老金就因癌症去世。

被誉为“东方莎士比亚”的曹禺先生在文革中被下放农场劳动改造，家中被“造反派”打砸得昏天黑地。曹禺的妻子方瑞因此精神崩溃，1974年吞服大量安眠药自杀。万方写下这部《冬之旅》，也是记录了自己家庭的一段历史。而对于大量艺术、文学界的家庭来说，这段时期的历史惊人地相似。

新凤霞的丈夫，戏剧家吴祖光在50年代被打成“右派”，在文革中遭到猛烈批斗。身为评剧表演艺术家的新凤霞坚决不愿意与“右派”丈夫离婚，被作为“牛鬼蛇神”受到了大量人身、精神攻击，不仅家中大量齐白石字画被抄（齐老认新凤霞为干女儿，送了她很多字画），甚至被打成残疾，腿疾终身不愈。后来，吴祖光晚年写下回忆，说自己因愤恨于家人遭到的不公待遇，时常口出愤愤之语，而新凤霞总是劝他不要乱说话、乱骂人，也从未抱怨过那些给她带来深刻伤痛的人。

万方在接受采访的时候曾说，《冬之旅》是一个关于宽恕的故事。话剧中老金有一句台词，“人的本性就是'不能宽恕'”，有时候你认为你宽恕了，可事实上还是不能释怀。这就是人性的复杂性，赖声川在谈及这部话剧的时候说到，这种复杂性却会给双方都带来一种沉重感，“如果我一直不宽恕，是不是我自己有毛病”。因为对方真诚地来道歉了，而这件事我已经恨了一辈子，我是否应该用一秒钟的时间来宽恕这件事？

老陈有一句台词，“没有道路通向真诚，真诚本身就是道路”。在剧中，无论是老金还是老陈，都在寻找通向救赎的道路，都在渴求获得救赎之后，干干净净地活着。真诚就是这样一条道路，或许会通向宽恕，或许不会；但一定通往救赎。真诚意味着老陈愿意面对过去肮脏的自己，愿意洗干净自己心灵上的蒙垢；而真诚也意味着老金愿意面对充满血泪的过去，留给自己一个干干净净的离去。老金在去世前究竟是否已经宽恕了老陈，我们不得而知。然而他们却都在这一趟冬之旅中得到了一种救赎。

当一个人在凝视他者的时候，同时也在凝视着自己。一个人将从他者的眼中看见自己，从他者的身上看见自己的一个本真的样子。救赎和宽恕永远都是相互的，如果没有促膝长谈，如果没有真诚地面对充满血泪和污垢的过去，老金和老陈都不会找到一条通往干干净净的未来的生活的道路。宽恕二字，永远只能在你去向被你伤害的人去寻求宽恕之后从你所伤害的人口中说出，旁人是没有资格逼迫你去道歉，也没有资格逼迫对方原谅的。毕竟，伤害是施予伤害的人所造成的，而痛苦也是被伤害的人所遭受的。我们永远无法知道当时双方的想法与苦衷，也无法代替双方去做心灵的抉择和救赎。

在微博上，吴祖光与新凤霞的儿子吴欢发出那条微博暗示张少华带领“造反派”抄走家里的齐白石字画后，有一些网友提及新凤霞被“造反派”打碎半月板造成终身残疾的事，无意中引导不明真相的群众认为是张少华打伤了新凤霞。虽然无论抄字画也好，打伤人也好，都是同样的罪过，然而一些大V用语焉不详的话语带节奏，像极了“文革”中发动群众斗群众的作为。在此我也希望大家能够知晓真相：

张少华是带人抄走了新凤霞家中的齐白石字画，没有打伤新凤霞。根据吴祖光回忆，打伤新凤霞的是评剧团的一个年轻男演员，姓名暂不可考；是在评剧团“会审”时，新凤霞已经在评剧团跪了一圈以后动手的。抄字画和打伤两件事并没有直接关联。若是网友们以将新凤霞打残之罪强加于张少华头上，也怪不得张少华说人是“栽赃”了。

我并不认为有谁必须道歉，也不认为有人必须宽恕。若是人已经自认为取得了救赎，那就让他们继续在他们的道路上走下去吧。天也不会降下公平的审判，真正的干净和煎熬，都只深藏在自己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