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牵涉到一个问题,即从故事性角度来说,评判叙事优劣(即能否抓住读者)的关键在于什么?
两个最显见的维度,一是结构,再是人物。如果你打算抓住读者的注意力,不妨试试这两个切入点。
先说结构。结构决定了你先说啥,后说啥。从功利角度看,要能抓住人,要能吸引人往下看。贺拉斯评价《伊利亚特》,一开场就是打战争的高潮环节说起,各种冲突、矛盾,前因后果,针头线脑,全都在这里汇聚了,观众和听众就觉着精彩,要往下看。
像这种源头性的东西,它奠定了西方文学一开始就有优势,后面人有样学样,精益求精,反弹琵琶,怎么着都好。结构不好会极度影响读者的阅读体验,比如巴尔扎克经常会在开头连篇累牍地描写故事的发生场景,很多读者没耐性读下去,也就错过了一部极棒的作品。
中国文学讲不讲结构?讲。但审美旨趣不同。中国文学以史传文学为渊薮,小说志怪,话本传奇,虽然是娱乐大众,但审美品味上也会努力往史传上靠。其文直其事核,这个是我们的审美的要求。史传在结构上,讲的是章法、秩序,乃至于微言大义。三国演义的结构,和他要讲的“历史规律”高度一致,就是跟很有秩序感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也挺美的。一部水浒传,妥妥俗文学,作为最主要的人物宋江是第几回才登场的?红楼梦的开头压根不是俗间的事情,不往后看你还以为他在谈仙说鬼。中国文学在抓读者的紧迫性方面,没有提得向西方文学那么高,技能树点的不一样。
倘若硬要以西方文学里小说的结构为正统,你甚至会发现很多我们引以为傲的作品都不算小说了。儒林外史、水浒之类,只好当作短篇的连缀,而无限靠近于“三言二拍”。
亚里士多德诗学里提出的要求,及至到古典主义总结提炼而为三一律,善于在节奏整饬上时刻抓住读者/观众,缔造长而延绵的文气。今天我们习见的长篇小说,通俗小说,也无不如此,注重情节人物的一致性。
倘若有较复杂的,读者就不易接受,甚至读不懂。拿罗布格里耶的小说给读者看,甭管作家多厉害,你看读者能不能看得下去。为什么这样?就是因为作家不再追求这个,不再满足于只讲个故事,结构也完全不同了。
再说人物。这也是很重要的一点。能不能讲好故事,最核心的还得是人物,是人物给叙事提供了能量。
编剧写作上有“30页障碍”的说法。你前面有一个很好的创意,30页展开,发现没什么可写的了,甚至怀疑这个东西压根不值得写。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故事的动力——人物,不清晰,不知道要干啥了。编剧写作练习上有描画人物小传的要求,就是你要写的这个人,他的性别年龄爱好特长婚姻社会关系之类,甭管故事怎么推进,先把这些搞清楚。只有人物足够清晰了,叙事动力才有保障,写作时候才能搞清楚他遭遇问题时候的解决办法。
哪怕是一个小孩子扫地的事儿,有的小孩扫地就马马虎虎,东一下西一下,完全不得要领;有的从头到尾,一丝不苟扫干净,扫一下是一下;还有的小孩鸡贼,直接把垃圾推沙发下面,假装瞧不着。性格不同解决问题的思路就不同,随后的情节发展当然也就完全不同。《甲方乙方》里面,李琦老羡慕面对严刑拷打就是不招供的英雄,寻思自己也试试,结果家伙什一上,不问就全吐出来了。这就是用人物性格碰撞环境而造出的小小反讽。
再比如读三国,之前在群里和老哥们聊,有的人到走麦城弃书,有的到火烧联营,有的到星落五丈原。这就是人物的重要性。而在人物塑造方面,中国文学其实是弱于西方文学的。这一点也跟第三个原因有关系。
第三个原因,就是文学发展脉络的不同。西方文学,是打史诗和戏剧开头的。史诗是叙事诗,戏剧是故事敷演。全都是人物塑造的技术活。有句话说,莎士比亚把能写的人物都写尽了。莎士比亚也不是石头缝蹦出来的,他前面有古希腊戏剧,有罗马戏剧,特别是有塞内加悲剧,还有他当时的时代环境。这些都对他的创作有很大影响,可以说他就是这棵树上结的果。
中国文学的大宗是什么?是抒情诗啊。是重兴发、很感性的文学品类。它在一开始,包括之后的发展,就没有把人物塑造放到最重要的位置。比如大家都熟悉的传奇剧,情节性算是比较强了,它触动观众或者读者的点是什么: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还是情感的兴发,触景生情。
情节有没有?有。人物有没有?也有。是不是靠曲折情节和立体人物征服人的?那就难说,更多是辞句的移情,音韵的华美。唐诗宋词元曲杂剧,一路走下来,抒情特征始终不变。
但是不是说文学作品好,就必须得在结构和人物上抓住读者/听众?并不是。文学的涵义没有那么窄,更不该把路越走越窄。巴尔扎克的开头不吸引人,但是你看完回头再看,就会发现那些枯燥的交待多么必要,而他的作品又是如何和整个时代、整个世界发生了互文。
那些也很好,甚至更好,只不过满足的需求点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