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兴伦是我们庄有名的阔户,也是我的叔叔。我们敬佩他的言行,其实是敬佩他的财产,比方说他的400多亩绿油油的良田。很多人希望他死,我也是其中之一。他死后,按照“绝户的财产归近亲”的风俗,我多少能得一份。
我也希望我那不学无术的堂哥宋有猫死,他自然也是宋兴伦的侄子,是我最大的竞争对手。按道理,他也能得到宋兴伦财产的一部分。
没想到他先下手为强,趁着宋兴伦病重,到处宣传是他为宋兴伦养的老,说到动情处,啧啧做声,不断惋惜,说亲叔四十岁就得了这样的不治之症。
他们一家人还去宋兴伦家,把伺候汤药的我支走,一齐逼着他认宋有猫为子,也就是让他把宋有猫当嗣子,死后全部财产都归宋有猫,包括那400多亩地。
我的感天动地的孝行没有让宋兴伦动容,宋有猫呼天抢地痛哭流涕的表演自然也没能让他恻隐,他就是谁都不认,什么都不许,只说自有安排。弄不明白这事儿,我就不能继续再给他喝独参汤——人参那么贵,喝一支,就少五两银子,每少五两银子,我就觉得肉疼。我用桔梗假冒人参,糊弄了他一阵。
桔梗也不便宜!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事情的转折出现在宋兴伦死前一个月,后来我听说是拗相公出的馊主意。这混蛋东西弄出来个“户绝田归公”,没后的人的所有财产都要归公,而不能再由近亲继承。不说宋兴伦是我的亲叔叔,也不说这几百亩地本来就由我耕种,人死灯灭,不能送给别人,只能悉数归公,凭什么?
宋兴伦告诉我说,都是下头这群忘八端搞的鬼。什么“不与近亲”?没有这个规矩!是没有出嫁女、姐妹、兄弟、侄子,或同居三年以上的人,财产才充公。我的这点东西,就该给近亲。再不济,我拟一份出卖协议,贱价卖给你,虚标正常价格不就行了?
我问,叔,你打算多少钱卖给我?
三两。
他说。
我很感动,这真是便宜到姥姥家了。可是我为了伺候他,为了表孝心,自己掏钱买药买肉,钱都花光了,没有三两,全身上下盘出来的,也只有一两七。
叔说,多少是个心意,但是不能再少了,再少说不过去,没有,你就去借。
我凑够了三两,把三两给了宋兴伦。宋兴伦就又虚与委蛇,迟迟不肯出地契。直到他死了,我也没见到那东西。
他还讹了我三两,好在大伯家的和我家的人,都来搬东西,搬走的物件,也值三两。
可等衙役来了,居然又是打又是骂,十几个衙役,都是地痞流氓变的,原先是有名的恶霸,把东西全要了回去。还问我们拿没拿银子,真没见到一分钱的银子,肯定是这老贼霍霍光了,或者被那几个老妈子偷走了。
衙役不信,搜我们的家,反而把我家的那点豆粒大的银屑和几串铜钱兜走了,说是公家的,不是我们的。
地,自然是也没了。
我叔叔的400多亩地确实归了公,我又听说有一部分没充公,是让县官贪了,卖给了外庄的一个富户。剩下100亩,确实充了公,由县里雇人耕种。他们雇的人还是我,我交的租子,据说是供给县学用度,谁知道呢。后来这块地又成了李立林的,李立林小有战功,皇帝赏赐他百亩良田,就拿这块充。李立林还雇我种地,我种地的一半产出交给他,剩下一半归自己。后来剩下那一半,还得分出一半来应付那老几位的摊派。
老子用自己的地养活他们这一家子人,每回想起这个,心里都够够的。
我恨宋兴伦糊涂,更恨拗相公歹毒。倒是羡慕宋有猫,原先以为他是装傻充愣,没想到是真的又傻又愣。天天指着那400多亩地跟人说,“这些地原是我的。”
他爹,也就是我大伯死后,他更是一日不如一日,饭都吃不上了,管我借钱,我没钱给,他就败坏我的名声,说是我教唆叔叔把地充公的。由于宋兴伦想把财产传给他宋有猫,我内心不服,就去告官,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他在我汗流浃背的背影中走过,长叹一声,大拇脚指头从他漏洞的破鞋头上拱出来——那臭东西就和他一样,用这种方法出人头地丢人现眼。
说到这里,你也知道了,宋兴伦的田,就是非严格意义上的户绝田,如果他真的连近亲、出嫁女都没有,那么就是纯粹的户绝了,这种田是要充公的,很多地方把这种田出卖掉,用作各种事业,皇帝也经常把这样的田赏赐给别人。
自然的,除了户绝田,还有籍没田、抛荒田、新冲积出来的肥田等等,这就是皇帝赏田的来源。
以上就是我和400多亩地的故事,谢谢大家的聆听。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