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毛钱一包,一次买四包,煮了,把水倒掉,然后用粉包拌着吃。
小时候家庭条件还不错,祖父是工程师退休,有那个年代相对高额的退休金,父亲体制内,母亲是老师。那时候,零食种类不多,但我有自己的喜好,薯片只喜欢吃桶装的,果冻普通喜之郎都打发不了,只喜欢吃水晶之恋,每天早上要有牛奶,要有达能饼干,因为电视上说,达能可以让我更强壮……
一直到家庭的变故,祖父因为脑梗偏瘫,干净利落的工程师变成了坐在轮椅上流着口水的老人,记忆里,祖父特别喜欢穿衬衫,永远干净整洁的领口和深色的羊毛背心,真是一位老绅士。只是之后的日子里,他不得不与轮椅为伴,坚毅的眼神变得浑浊,发抖的手和躬着的腰。
然后是母亲重病,母亲要强了一辈子,刚正、善良,投身教育事业,年年都带毕业班,资助贫困学子。但最后,独立强大的女性不得不卧于病榻。
而正处于上升期的父亲,不得不止步,带着母亲开始求医问药。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得的病叫:癌。
紧接着,祖父去世,母亲的状况也不太好,家里的生活自然也是大不如前。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吃过零食,其实别说零食了,那个时候我会饿肚子。
于是,我找到这个办法,每天两块钱买四包豫竹方便面,然后用水煮了,倒掉汤,拌上粉包吃。
骗自己说,在吃意大利面。
其实还蛮好吃,麦香浓郁,口味辛辣,倒也过得去。
我自小就挺好养活。
后来母亲去世,在同类病症里,母亲算是生存期很长的个例了。
那是父亲的坚持,和舍得掏光家底决心。
父亲与母亲的爱情直接影响了我的爱情观——
不离不弃,相偎相依。
再过了几年,家里慢慢恢复了,日子也重新好起来,我读大学时,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兼职,获得对于学生来说,想当丰厚的报酬。
我可以请喜欢的姑娘吃饭,一顿饭花个一两千,
我可以买各种可以满足我口腹之欲的东西。
但是,有糖的时候也不会忘记苦日子,那碗干拌的方便面。
到现在,也会把豫竹买来干吃,疫情的时候在家里囤了整整几箱,没什么,有它觉得挺安心。
那记忆中的苦,那记忆中的面,那记忆中的人。
好想他们啊。
那些人间烟火,那些悲欢离合。
日月星辰会记得。
“当年,洋鬼子顶着狂风暴雨,迎着海浪波涛,那死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钱,都不带算账的,一个劲的愣是往咱这跑,为的是啥?就是这!”
“真的?”我瞅着眼前灰不溜秋的一段树皮,对我爹的话深表怀疑。
“真的,你不是爱听那什么《一千零一夜》嘛,里面不是有个开船的叫什么辛巴达?整天要死要活的,就是为了倒腾点香料,这东西,就是香料,老珍贵了,好东西!”我爹说完,又把那树皮啃了一口,牙齿咂巴了两下,仿佛很有滋味的样子,“饿是你亲达,哈能缺你?”(陕西话:我是你亲爹,还能骗你?)
亲不亲爹的不知道,骗我是经常的,但是耐不住饥饿加嘴馋的我,还是把那段树皮放嘴里试探性的咀嚼了一口。
彼时我才五六岁,身上患有严重的皮肤疾病,为了给我治疗,我父母扔掉工作四处奔波,坐吃山空掏光了家底,除了一个窑洞,那时的我们已经几乎一无所有。
母亲有事出门了,而我爹正在因为我的馋嘴头疼不已,每天的食物是计划好的,要是拿来给我解馋,会打乱几天的所有规划。但是我又吱吱呀呀个不停,于是在家里翻箱倒柜的找了半天后,从一个塑料袋里翻到了一堆这种玩意儿。
这种叫做桂皮的调味料,其实与葡萄牙人寻找的肉桂还是有一定区别的,但我知道这个知识的时候已经是初中了,五六岁的我只认得树皮。
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炖肉料,在我们这种常年不炖肉的家庭里成了遗落在角落的宝藏,经过我爹天花乱坠的一番描述,我试探性的咬了一大口。
啧啧啧,那滋味,绝了,我从来想不到有东西能比怪味胡豆的味还怪,甜里面融合着咸,咸里面透着点辣,辣完了还有点涩口,涩口中还得喷出一嘴木屑,味同嚼蜡只能用来形容口感,尖酸刻薄才是它的滋味,如果世界上有人吃这东西,那么他的味蕾一定不会再拒绝任何食物,甚至非食物的玩意儿了。
我咬了一口就想吐,却又被我爹接着忽悠,这玩意儿不能这么吃,你一次咬一小口,拿牙磨一磨试试,我听了他的话,轻轻咬下芝麻大一块,用牙齿轻轻的磨,用舌头配合牙齿的韵律慢慢的舔,不知道是不是催眠的心理暗示,这次的口味确实比刚才好了一点,像商店里卖的蚕豆,还带着点甜丝丝的错觉。
我像一只天牛幼虫,一小口一小口的啮着这段曾经价比黄金的香料,闭上眼睛,幻想着当年达迦马披荆斩棘的越过好望角,风尘仆仆的来到让整个西方世界心心念念的香料群岛,五体投地的爬上岸,却看到那需要用精准天平一克一克售卖的宝藏,被一个四尺孩童一口一喷一口一吐,不禁老泪纵横,吐血三升,最终心肌梗塞,猝死在了大海上,改变了新航路开辟的历史。
成年后,有次帮母亲帮饺子,她从橱柜里拿碗,又带出了一段桂皮,构起了尘封的一段回忆,我拿在手里,小心翼翼的又啮了一口,呸,这哪里是给人吃的!我询问我爹,当年那个好吃的是哪种?
我爹一脸迷茫:“这玩意儿还能吃?没听说过。”
在听完我刚刚唤醒的回忆后,我的亲爹一脸严肃的思考了一会,轻声回了一句:“饿缺鸹貔嘞”。(陕西话:我骗傻哔呢。)
其实小时候吃的玩意现在想起来都是回忆,我小时候还以穿有补丁的裤子为荣,(主要是母上大人手艺太好,裤子洞硬是能补出一个长颈鹿你信?)
所以在吃的方面也没觉得有啥委屈,但是有个东西是自个装逼吃的,那真是一言难尽。
某个夏天的课堂上,窗外的知了瞎几把叫,黑板前的老师瞎几把说,身为一个初中生,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身边是一个无趣死板的男同学。
然后我看着那不知道有多少年的窗棂,忽发奇想,“这玩意啥味道?”
趁老师转身板书的时候,我就啊呜一口啃了上去……
长期经历风雨和暴晒的木质其实挺软的,之前也有无数的无聊学生把上面的油漆皮抠完了,所以……没啥味道。硬要说的话,有一种放了一段时间还没发霉的干稻草味儿,还有一点阳光的热烘烘味儿,以及我自个口水加汗水带来的一点儿咸。
好吃是不可能的,不过也不见得比同学传来小纸条更难吃。
这大概就是青春吧,看似怪异却无味,然而在几十年后的阳光下,还能听到当年的蝉鸣,口中似乎还有干燥粗粝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