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来自己公号一篇小文,回答你的问题哈。】
观剧的念头其实缘起于去年冬天,我在网上看了部音乐剧《伊丽莎白》,ipad简陋到极点的音效也给人以余音绕梁的震颤。于是,得知今年这部德语音乐剧《莫扎特!》由原班人马制作时,就决定去上海看现场。
票是四个月前就订好的,效果确实不负所望。
音乐剧依托旋律言情,我以为最易跨越国界、涤荡人心。如果唱词翻译得体,则锦上添花了。
当电影乏善可陈的时候,不妨来一场Musical换换口味?
♪ ♪ ♪ 审慎自省的德奥音乐剧 ♪ ♪ ♪
莫扎特,其名如雷贯耳,其人却轮廓模糊。
此前,我对他的了解基本止于《费加罗的婚礼》《魔笛》《安魂曲》等作品;看过同名电影,又知晓他是一个纵欲贪欢、英年早逝的音乐天才。
但任何人都无法一言以括。如果把人比作一杯茶,盖棺定论的“标签化”评价就是人走茶凉后沉了底的渣滓,只能窥测茶的优劣,却尝不到实在的滋味。
音乐剧《莫扎特!》对“天才”的标签抽丝剥茧,用音乐语言诉说莫扎特跌宕又短促的一生,滋味丰厚。
读书的时候也看过一些百老汇音乐剧,磅礴、绚美,但部分有耽溺于浪漫之嫌。德奥音乐剧如《莫扎特》则较为审慎自省,浪漫却不溢出,情感丰沛的同时守住了客观视角,亦美亦哀。
它既引经据典,将莫扎特作品以巧妙的隐喻穿插剧中;亦有摇滚音乐等极具新意的现代元素,与观众情绪形成了强烈共振;还有诸多细节前后呼应,值得细细咂摸,反复回味。
并且,它不仅仅交代18世纪那个伟大的音乐家令人唏嘘慨叹的人生,更有多处投射当代生活,富有现实意义。三小时的观剧过程中,我们不断地向内观照几身,然后暗自心惊——原来每个人都可能是杀死天才的凶手,以理性、正义和爱的名义。
♪ ♪ ♪ 隐喻和象征 ♪ ♪ ♪
第一幕群戏,是世人对小阿玛德(幼年莫扎特)的溢美与褒奖。值得注意的是,这段欢欣鼓舞的唱曲前奏植入了莫扎特遗作《安魂曲》片段。
多么可怕的隐喻。天赋才露尖尖角,已有死亡之音打起了节拍。
在后半场,一个巨大的黑色头骨骷髅被推置于舞台右侧,似是死亡在不远处的伫立和凝视。而到了音乐剧结尾处,年仅35岁的莫扎特垂死病榻中,此时《安魂曲》尚未创作完成。他说,“这支曲子必将为我而作”。
一语成谶,使人战栗。
从头到尾,演员服饰极华美,完全再现了欧洲巴洛克时期古典、精致、雍容的时尚趣味。而成年莫扎特却始终一袭白衣,在人群中显得突兀,甚至有种不设防的楚楚可怜。这寓意莫扎特的与众不同,也是他拳拳赤子心的外化表征。
舞台上具有明显象征意义的还有小阿玛德和他身边的音乐盒。
阿玛德被设定为只有莫扎特才能看到的人物。他身着古典派红袍,是莫扎特的音乐才华拟人化。这个手握鹅毛笔的孩子始终孜孜不倦、冷静创作,是"大男孩"莫扎特放荡不羁的另一面。音乐才华伴随了成年莫扎特的一生——从被大主教驱逐、流离失所不得志,到后来重又走向辉煌、在烛光美酒的现世生活里沉迷;直至尾声处,莫扎特油尽灯枯,阿玛德为了获取灵感,用笔狠狠地扎进他的胸膛。
这一举动杀死了莫扎特。发光的音乐盒被关上。
天才殒落,而最终致命一击竟是被自己的才华。
♪ ♪ ♪ 音乐是铠甲,也是软肋 ♪ ♪ ♪
倾其所有,音乐成为莫扎特唯一(仅剩)的自由。他跌宕起伏的生活和种种压抑困顿,在音乐里得到发泄。在音乐里,他有光明欢快的世界。
莫扎特原是大主教科洛雷多的首席乐师。但在某次表演时,他难忍科洛雷多所说的“若不是我,你什么都不是”的言论,大声争辩道,“在音乐里,我高贵如您”。因此惹怒科洛雷多,被放逐国外。
莫扎特不惧,勇敢走出了“被豢养”的乐师命运,成为世界上第一位独立自由的音乐人。可是,这在科洛雷多看来是荒诞的。高雅艺术理应服务上层,与平民无关。莫扎特却偏要把音乐带给世界,他不能忍受。
后半段,大主教科洛雷多独唱《怎能如此》(Wie kann es m?glich sein)时 ,是他对追求理性哲思的自我怀疑。在启蒙运动时期,崇尚凡事皆有“理由”,于是宛如神迹降临的莫扎特就是怪胎般的存在。在莫扎特这里,理性思考竟然被音乐的魔力打败了。
科洛雷多与莫扎特的艺术理念之间的冲突在这首歌里表达至顶峰。
另一方面,同样身为宫廷乐师父亲列奥波德总将莫扎特的天赋归功于自己的教养,并曾多次指出他的乐章太过纷繁,“不是人弹奏的”。但莫扎特坚持认为,这就是他的创作。后来,莫扎特拒绝随父亲回到宫廷继续服务于大主教,也是出于对自由的音乐的守护和追求。
所幸,莫扎特的艺术生涯并非一座彻底的孤岛,他获得了一位男爵夫人的持续资助与指引。穿一身星空般蓝色绸缎长裙的男爵夫人仿佛莫扎特音乐道路上一个上帝视角般的存在。她以一首《星星上的黄金》(Gold von den Sternen)开解其心灵,点出艺术道路必然崎岖的事实。
她像是对莫扎特循循善诱的鼓励,也像是悲剧的残酷预言。
“王子心底有个声音在讲
你必须离开这里!
去到世界的尽头,
星辰将赐予你黄金。
如果你想追寻星之金币
就必须独自置身危险中。”
音乐是莫扎特的精神铠甲,同时也成为他毕生无法真正享受世俗快乐的软肋。
(这首歌是全剧最受欢迎的曲目之一,朗朗上口。我散场后也断断续续哼了一路。)
♪ ♪ ♪ 矛盾的共同体 ♪ ♪ ♪
纵观全剧,对莫扎特的性格刻画是立体的。他贪恋生活中的快乐,像邻家大男孩般天真烂漫;也十分珍爱自己的才华,有英雄主义般的音乐信仰。
前半段,莫扎特唱《我是,我就是音乐》(Ich bin, ich bin Musik),明朗欢快,热情朝气,鲜衣怒马少年郎。少年成名的他对自己的艺术才华丝毫不怀疑,他知道自己须与音乐相互成就。
被大主教放逐异乡,莫扎特的音乐受到冷遇,仿佛儿时的神童光环已黯淡,又逢一路陪伴自己的母亲病逝。他孤独而痛苦地唱出《多么惨淡的人生》(Was für ein grausames Leben),无助如困兽。
遇到了心爱的情人康茨坦斯,莫扎特柔情旖旎地唱《我俩在一起》(Wie zwei zusamenn)。两人在舞台上荡起了秋千,顷刻间春风骀荡。此处不可谓不动人心弦。
但康茨坦斯对莫扎特的热爱与多情转为寂寥,以至于生怨,其间缺少对莫扎特事业上过于投入的不解给予足够的情绪过渡和渲染。因此,当我看到她离开莫扎特时,感到颇有些生硬。
后半段,控制欲极强的大主教希望将天才留在身边,遂吩咐莫扎特父亲列奥波德将其召回,继续回宫廷做乐师。但渴望自由的莫扎特拒绝了,因此与父亲决裂。这时,莫扎特唱出悲怆至极的《为什么你不能爱我?》(Warum kannst Du mich nicht lieben?),令人疼惜不已。
而那首《阴影如影随形》(Wie wird man seinen Schatten los),则是贯穿莫扎特短暂人生、充满矛盾的内心写照。
这无法摆脱的“影子”,是社会千篇一律的责任之重压(对韦伯一家的经济支持,满足父亲和爱人的期许,世人对其作品的渴求),更是对音乐难以断弃的执念与热情。
“人如何能逃出自己的阴影,如何断弃旧我?
当人已自我束缚,又谈何自由。”
一个不懂得拒绝、不愿意辜负任何人的莫扎特,始终做不到父亲反复叮嘱的“铁石心肠”。
因此,当音乐追求不被理解,致使他最终辜负了父亲、姐姐和爱人,成全了艺术时,自责、纠结、矛盾和痛苦如阴翳笼罩。
尽管尝试过追求世俗欢愉,最终还是逃不过被命运捆绑。
♪ ♪ ♪ 天才之死,谁之过 ♪ ♪ ♪
莫扎特谱曲不需要经过长久的修改和锤炼。其浑然天成,甚至被赞为“像听从了上天的旨意,由他记录下上帝的乐章”。这位不可复刻的天才的早逝,在剧中被表现为被“才华(阿玛德之笔)”赐死。
但在我看来,所有人或许都难辞其咎。无论是大主教的权威自恋、妻子的情爱索取、或是父亲的望子成龙。每个人都希望莫扎特走向自己预设的人生轨迹,却没有人听到莫扎特内心的呐喊:“我希望你们能喜爱这样的我”。
取悦自己的渴望使我们难以冲破偏见,选择宽谅。
而往往这些偏见又有冠冕堂皇的“善”的理由,伤害于是变得义正言辞。
《莫扎特!》一剧所展现的冲突和矛盾,远远不止是历史的重现。
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拥有正义借口的刽子手。
以爱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