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个月前,我前往市人民医院看望我的好友杨也。
他被警察从十万大山营救出来后,就一直安养在医院里。
救援队把他从深山老林中带到上思县,从上思县人民医院辗转到南宁,在南宁市第一人民医院呆足半个月后,选择了离开广西。回到了这个他工作、生长的城市。
但是他情况并没有随着回到故乡而有所好转,在医生表示他身体健康且无异常的情况下,他依旧执拗地要求住院。
杨也多次向医生反映他身上的古怪变化和愈发严重的不适感,医生却认为那些近乎臆想的感觉,只是杨也本人的心理作用而已。从医院的检验报告来看杨也的身体状况非常正常。
医生说,他已经完全康复了。
2
我来到杨也的病房后,看见了这个可怜人。
只是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那个我记忆中开朗活泼、幽默睿智的年轻人居然变成眼前这副憔悴模样。
一向打理清爽的头发现在乱糟糟的,有如鸡窝里的稻草,胡须也扎硬。他眼球布满血丝,黑眼圈厚重,完全是失眠者的模样。
杨也坐在床头上,一直无神地看着前方,意识恍惚,如同木雕。直到我叫唤他的名字,他才惊觉到我的到来。
“曾宇,你来了。”杨也说道。
他本人对好朋友的来访非常高兴,以至于他病恹恹的脸上出现阳光般的灿烂。
我把慰问的果篮放到床头柜上,侧坐着和他聊天。
在高中毕业之后,我和杨也并没有上同一所大学,但是依旧保持着亲密的关系,这种联系一直我们两人步入社会之后,才因为工作原因变得日渐清少。
我成了上班族,所在的公司业务繁忙,而杨也则完成了童年的梦想,在省级博物院工作。我们之间友谊依然坚固,但是生活之线已然少有交接。
现在,因为杨也在广西的变故,两根错开的纺线又被命运编织在一起了。让我觉其无常。
在聊天之中,我清楚感觉到杨也在相逢喜悦下的惶惶,那种恐惧焦虑的情绪就像含在舌头底下的冰块一样,即便再如何欢快的语句从他的口中说出,也有着冰冷的绝望意味。
这让我感到大为迷惑与担忧。
因此我和杨也之间的话题无可避免地滑向他的那次旅行与冒险,讨论到他在十万大山里的恐怖回忆。
对于那件事情,他刚开始时有些抗拒,试图回避,想要远离这苦难的根源和细节,但是在我强烈的请求之下,他沉默了片刻,终于有所松口。
他接过一杯白开水,取暖般捧着它。
他为我把记忆翻滚开来,循路回去。
在一切不详的尽头,在理性境地的边际,他让我看见。看见那片古老疯狂、永恒嘶吼的大山林海。
3
在2018年的某月,杨也向所在的博物馆申请假期进行国内旅游。而单位上级鉴于杨也一向出色的表现及博物馆当时的现状,很快就批准他的请求。
获得批准的第二天,杨也兴致勃勃地奔赴广西桂林,计划在漓江边上会见约定好的网友。
杨也说道,他和那位网友是在某个半学术性质的论坛上交结认识的,当时在网络上,他们交谈愉快,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在多次交流讨论之后,杨也和这位网友了解渐深,得知其真实姓名叫李存,是中国北方某文物研究所的副研究员。
在他前往桂林的半个月前的一次交流中,李存给他发送了一张照片,上面影摄着一柄怪异的骨制匕首。
他不安地回忆说,那柄匕首形状呈尖锐的“S”,曲线失谐的同时又带着莫名的活力,就好像畸形的爬虫一样,剑身上刻满了繁丽杂乱的瘆人花纹,似乎是某些特殊符号亦或原始文字,但在照片上显像得并不清楚。他形容那些诡秘篆纹,远看上去就如同细碎整齐的白色鳞片。
杨也表示现在找不到那张照片给我看,但是当时的他一下子就被这种邪祟的美丽所吸引,迫不及待地询问关于匕首的细节。
而李存颇有炫耀意味地告诉杨也,这是他以私人方式在美国马萨诸塞州,从一位探险家手中购得的古董。后者在改革开放后来到中国,于广西的西部山区里获取。
李存透露道,他曾对这柄匕首做过初步的检测,结果显示其为人类骨头磨制,而从碳十四来看似乎是三百多年前的产物,不算太古老,毕竟那个是中国已经迈入了清朝。
这些结果并不让人意外,真正使李存疑惑的,是这柄怪异匕首的表面存有不少牙釉质——这种仅存人类牙齿外层的组织,保护牙冠,而人类的其他骨骼上是不可能出现的。
李存向杨也表示在那一时刻,他甚至产生了奇妙幻想,觉得自己手中捧着的是一颗神话巨人的犬齿。
他将匕首上的花纹拓印下来,请教于学术领域的相关从业者,希望从浩瀚典籍与考古资料中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但是在东寻西问中,那些资深的教授和专家也无法肯定什么。
他们中的一部分,猜测这些怪诞篆纹中似乎有着某些内在的逻辑联系,可能是不为外界发现的古老文字,而另外的大多数学者则认为,这只是无明确意向的古代绘画而已。
在李存追问那名美国探险家时,那个美国佬也暗示自己的无知,他只重复说道,他是“从一个穿戴着荒蛮的渎神服饰的中国老汉”手中买来。这让他无可奈何。
之后杨也对我说道,如此离奇的匕首让他大生好奇,正是这样的害人的好奇心促使他答应了李存的邀请,前往广西。
到达桂林之后,他很快就与等待已久的李存会合。在他们约定的酒吧里,杨也同时也看见其他被李存邀请来的人,除了个别身力健壮,大多都是头发不甚浓密的有识青年。
李存解释道,这次活动不是一次草率简单的决定,也不是他一人组织的,在众人中,有一位同样也有这样怪异的匕首。于是杨也认识了孙荣夏,一位来自西北某大学考古系的博士。
孙荣夏自我介绍道,他本人手中的骨制匕首是从祖上传承下来的古物。在乾隆年间,他的先祖曾经作为取代“土官”的“流官”在广西地方上任,这柄匕首就是那个时候作为“蛮祀趣物”被他的先祖收藏。在任期结束之后,也随之离开当地,一代代下来。
于是理所当然地,杨也同时接触到了两把白骨打磨的古怪匕首,在他知晓其存在的半个月后。
他回忆当时亲眼目睹骨匕的瞬间,他的心魂为之悸动。
在酒吧阴暗的人造冷光照耀下,这并排同列的可憎骨刃,冰冷黯然地躺在金属盘上。它们的形状雷同,呈现出一样畸怪扭曲,就像被砍下的触手,或是僵死的爬蛇,细思起来,让人不寒而栗。而这完全背逆人类审美的造型之上,每一处曲线、每一片篆纹都如镜像般契合,给人以不可言喻的悚然感。
杨也双手戴着一次性手套,稳稳当当地捧起这两把骨制匕首。他拇指揩过骨质的锋锷时,心里升起不明朗的阴寒。
他忽然忧心它们是活的。
对这两只匕首的近距离观摩,让杨也多少觉察到这次活动的不详。但是他心中炽烈的好奇心与探究欲望,又使他兴奋到难以遏制。当年正是这种情绪与追求,促使他从循童年的梦想,选择了博物馆的工作。
随后杨也拒绝了李存在桂林休息游览的建议,他同其他跃跃期待的成员一样,希望能马上奔赴十万大山——当年那位美国探险家,就是在那里得到匕首。同时也刚好和孙兴夏的祖辈辖管的地区重合。
在杨也到达桂林的第二天,这支私人性质的古怪探险队便采购了一些简单的登山与野外生存设备,离开了如翡的漓江,马不停蹄地前往广西上思。
在天色晚些时候,他们来到上思县县城。
杨也等人添置一些补给后,便在宾馆休息。李存和孙兴夏则出去寻找向导。
奇怪的是,整个县城几乎没有什么人熟悉美国探险家留下来的地址名称。这里的土著表示,他们曾经有听过这个地方,但对其一无所知,他们身边从未有什么人来自这个叫做“岬黎”的村落。而在手机地图上,也搜索不到相关地区。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李存和杨也来到了上思县公安局。在他们谎称自己是某科研队的成员之后,户籍管理方面才从厚厚的档案资料中,为他们提供了答案。
这时杨也他们才发现,美国探险家给予的地址,在本世纪初就已经更改了名称,那个叫做“岬黎”的地方现在已经换名为“巴渠村”。
这个自然村深陷大山之中,就像陶渊明笔下的桃源一样不与世接,甚至直到文革的时候,这个村落才被当地政府发现并纳入户籍。
然而漫长岁月的自我封闭,让这个村庄失去了与外界通婚的习俗。窘困落后的生存环境,迫不得已的近亲繁衍,导致其人口稀少。
政府对这个颓废村寨进行勘册登记的时候,发现了许多生理与心理存在重大缺陷的患者,他们有些是先天性的精神疾病与躯体畸形,有些则是在蒙昧环境下导致的疯言疯语与痴妄。以至当时登记的近百号人里面,只有寥寥几个表现正常并愿意和政府人员接触。
从资料中,杨也还发现到,这些与社会脱轨的悖常居民们,相当排斥离开这个村庄进入正常的世界。在往后的数次政府强制迁徙中,他们拼命抵抗,像野兽般阻挠着官方工作,让这些本为造福他们的行动未果而终。
在翻阅完这些资料之后,杨也心头蒙上阴霾。但他和李存清楚地知道,这就是自己寻找的地方。于是他们向当地单位复制了一份详细地图后,又去租用了两辆汽车。
在隔日的清晨,天空濛亮时候,他们向着十万大山进发。
4
在接近响午时分,他们在大道的某个折弯靠山处停下车来。按照地图上的指示,他们要通过这里的一条失修小路,深入大山腹地。而这条路因为年代关系,狭窄无比,无法正常通过车辆,因此他们在车上填饱肚子之后,把所有物资全部卸了下,用手和脚把它们带进山去。
李存他们并不知道前往巴渠村确切的路径,他们只是跟随着已经老旧的电线杆子前进。在巴渠村的村民拒绝离开那个黑暗村庄后之,政府只能无奈铺设供电网路,在这远僻的山区里打下一根根水泥。现在这些串联着现代社会和原始荒野的文明之柱,也成为了众人的指路标。
杨也回忆道,他对那段行程的记忆已然模糊不清。
他只记得那时的天空阴郁,结满了白茫的云气。倚靠山林的皲裂水泥道上,沙砾愈多,杂草丛生,一派废弃无人的凄凉景象。路边的植被越来越浓密,越来越茂盛,这条小道在他脚下无限延伸,引着他走入破碎的群山之间。
从淡黯的天光下,进去原始树木围成的巨大迷宫。在踏入这座宏伟森林后,他脚下已经是泥路。
而随着跋涉的时间愈久,杨也越觉得与世隔绝,他们似乎离开了已知世界,通向未知的迷境。从未体验过的荒古寂静,像头顶巨木的叶影一样遮住了他,让他觉得莫名的脆弱与焦虑。
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杨也很想开口说些什么,但他却发现众人都似乎没什么兴致,保持着长久的沉默,整个团队都如此惶惶不安。
好在他于前进的道路上发现一些人类活动过的痕迹,这让整个团队都欣喜不已,这意味着他们的路线是准确的,他们已经接近巴渠村了。
黄昏逐渐接近,杨也一伙人终于离开了森林,视野变得开阔。他们看到了一些开垦的田地,于是加快了步伐。
在渐渐降临的暮色中,杨也等人通过田间阡陌,看见一片阴森森的村寨。接着他们于村口的水泥石碑上,看到简体的“巴渠”二字,意识到苦寻的目的地已经到达。
杨也向我描述道。巴渠村的房屋墙体大多是由石头垒砌,灰泥涂盖着的,在许多家门槛前、墙根上荒草没脚,一副破落景象。在即将到来的夜晚中,栋栋老屋的木窗都是漆黑一片,没有透出半点光亮。
在霞光未尽时分,这个村寨就被巨大的黑暗寂静所笼罩着,杨也他们听不到半点声响,如同闯进一个无人的荒村。
就在整只寻秘小队陷入不安的困惑时,孙荣夏自告奋勇,他带着两位男性成员去寻找该村的干部。
然而原地等待并没有让杨也的心情平复下来。他向我说道,当明晃的月光逐渐攀上天空的时候,他觉得在这些黑暗的房屋里,有些东西在闪闪发亮,理性告诉他,那可能只是月光的反射,但是他总认为这些诡异光亮里带着一些非人类的注视和窥探。这让他更为不安。
在半个小时后,孙兴夏终于带回来了一个身材略微佝偻、皮肤黝黑,面貌呆木的中年男子。他们介绍道,这位就是巴渠村的村长、主任,同时也是护林员。
这时众人才了解到,漫长堕落的近亲通婚史,让巴渠村大多数后人都丧失了生育能力,畸形的长者不断衰老且死去,年轻的后辈却寥寥无几,整个村子不可避免地迈向覆灭。从巴渠村现世的那一刻到今天,这位村长就是全村仅存不多的几个壮力之一。
言语木讷的村长将众人安排进几栋相邻的无人居住的老屋里过夜,他透露到房子原来的主人在不久前已经去世,但房间还算比较整洁,希望他们不要介意。随后村长那佝偻的背影便消失在重重的夜幕里。
此行一共有九个人,在简单快速的安排之下,他们很快卸下装备物资和睡袋,并分配好了房屋与床位。杨也和李存分到一屋,同居住的还有一位来自中国西南某大学的姚博士。
5
叙述到这里的时候,病房中的杨也放下了手中水杯。他原本微微有些不安的平静面孔,此刻也变化得僵硬又迷茫。
他向我吐露,如果之前所讲述的经过,仅仅是一个疑云团悬的有趣探险,那么接下来的故事,就陡然间成为一个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真假虚幻的噩梦。
因为那段经历是如此怪诞惊奇,连向他询问的警察都觉得,这只可能是他精神崩溃之下的幻想。在灾难来临时刻,那些臆想碎片被陷入谵妄中的他,掺入脑海,和现实片段混杂在了一起。
可是杨也本人却又对这悚异故事的细枝末节,记忆犹新。
他说那些画面被烙在他的脑子里,让他永世难忘,每当午夜深沉,他都会从似真似假的幻觉中大汗惊醒,彻夜难安。
6
在到达巴渠村的第二天清晨,众人就主动拜访了村长。
他们向其展示了那两把怪异的匕首,并简要阐述此行的目的——调查它们的来龙去脉。
木讷寡言的村长在仔细端详这两把骨质匕首之后,遗憾表示,他对此并不了解。
但是在他遥远的童年记忆之中,他的确记得有过一位洋人来到村子,并且和村内的一位古怪老汉有过亲密接触。
那位老人是居住在山神庙附近的一名神汉。
在村长的印象里,这位老迈的巫觋,服饰古怪,举止异常,总是向进香的村民们,絮叨着不沾边际的狂言妄语。但是村民却相当尊敬,一直供奉着山神和他。
在外国人离开了第二年,老汉便死了,埋在了神庙的后院里面。
随后在李存等人的强烈请求之下,村长领着他们向山神庙走去。
沿着巴渠村荒草凄然的小径行走时,杨也发现,这个破落村寨终于在清晨中显露一些生气。
他看见一些蹒跚人影走出房屋门户,在自家篱笆院子里劳动着,当众人经过时,这些人影向他们偷偷一瞥,然后又匆匆回到屋子里去,似乎在躲避着什么。
他一路所见,大多都是瘦骨嶙峋的老人,只有寥寥几个村民略微青壮些。
在眺望整个巴渠村的时候,杨也还看到了许多半倒塌的无人宅屋,样式老旧,黑压压一片。而这些废弃的建筑,又隐约暗示着整个村落当年的人丁旺盛。
在陡峭向高的山径上走了片刻。众人终于看到了那座神庙。
那是坐落在山腰上的半荒废庙宇。
在它制式古朴的檐下瓦上,草叶蒙络,被一些青绿的藤蔓植物自然地掩盖。灰黄的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在墙根处,墙面坑坑洼洼,甚至在某些偏僻角落的,也已经坍塌。不过那些倒塌的墙体似乎被清理了。
村长表示,自从有些庙祝性质的老汉死了,这座庙便疏于管理。即便村中的老人依旧保留着在一些巴渠村特有节日进香的习惯,但他们衰老的身体却无法维持庙内的洁净,只有某些时候,村长本人和一些村中比较年轻的劳动力才会抽出功夫来,略微休整。
在踏过长了湿滑苔藓的青石阶后,众人推开了充满木头腐烂味道的庙门。
杨也说道,当他们走进那座神庙后,到压迫全身的寒气,让人肌毛起立,如同趟进了幽冷的海水中一样,同时也潮湿得出乎众人的预料。
庙顶的瓦盖遮住了所有的光亮,墙上也没有窗户,这里就像是个冰暗的洞窟,让人巡看不清,直到李存借着门口的天光找出几支便携光源,分给众人。
在几支光柱的四散照耀下,这座荒凉庙宇的怪异全貌,才在杨也面前,徐徐展开。
不知是久隔人世的缘故还是古怪的山神信仰。这座庙宇的结构风格,大为背离了中国古代的审美。
众人并没有看到如“开间”、“斗拱”一类常用的中国建筑结构,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种原始的野蛮设计——简陋地搭柱横梁,然后再堆泥、修墙,把这座山神庙建造得如同四方形的封闭盒子。
在照亮山神庙的两侧墙壁时,他们也没有看到有关描绘山神、祥云之类的传统壁画,反而是另一种灰蒙的怪诞画面。
在左侧墙上,那里描绘着阴暗森然的山林和流动的黑色河水,在乱石密布的山林之中,一些全身穿着铠甲的诡异影子,高举着奇形怪状的器物,整齐划一,用他们不知道是腿还是尾巴的下体,以一种蠕动的姿态在深林中行进着。
而另外一墙上,则看见两粒扭曲的火焰,如同某种巨怪眼睛。在这两团篝火之外的浓浓黑夜里、在黑暗中,围绕着数不清了伏行生物。它们像是恐惧一样,远离着火焰,可是又不舍离去,依旧环绕着这蓬大火。
在众人靠近这两幅荒蛮的壁画,仔细观看的时候,杨也却忽然从墙上古老却又潮湿的颜料中,嗅到一股轻微的腥臭气味。但他对此并未多想。
壁画的大部分颜料和墙皮已经褪色剥落,众人无法清楚地观摩到许多细节,然而正是这种模糊不清的观感,让他们脑袋杂念各生。
部分对原始宗教有些研究的同伴表示,这两幅古朴的墙画,只是在表现古代先民的自然崇拜,他们把山林中的一些常见的动物拟人化,以此来表现自己对大自然的敬畏,这对于巴渠村这样久居世外的土著来说,是寻常可见的宗教题材。
同时他们认为,这些斑驳画像所记录的场景,也很有可能是当地的神话故事,或者某些意味非常的特殊仪式。
在片刻的议论之后,众人再次开始探索,同时村长也摸黑点亮了被凿在烛台铁钉上的一排蜡烛,让整个神庙盈满了昏黄的微弱火光,稍稍驱散些积郁已久的阴寒与湿气。
忽然众人听见一声惊呼从烛光明亮处传来,他们齐齐望向发出诧异声音的女伴——那位女博士颤抖着手,指向前方。
他们看见在正对庙门的主位处,摆放着一座香头乱插、香灰堆积的桌案,而在这肮脏香案的后方,是一连挂被虫蛀过的破旧幔帐,这帷帐之下,供奉着一尊众人闻所未闻的邪祟神像。
“天哪……”杨也在病床上掩面叹息,他回忆道,这尊木头雕凿的山神像,体态格外颀长,它以一种诡异的魔幻曲线向前倾挺着,身上披挂有制式粗蛮的盔甲,盔甲表面涂满了鲜艳且劣质的颜料。它那长皱皱的袍裙严遮住了下身,瘦如同枯枝的左臂高高举起,上面盘桓着一条惟妙惟肖、野性勃勃的泥塑蟒蛇,蛇头正搭手背,而蛇尾则又缠绕在下垂的右臂上,整只泥蛇不详又充满恶意地眺望前方,而这位女伴,正是被这栩栩如生的凶恶大蛇所唬住。
这么大的一座神像刚才没有人注意到,几乎是刹那间,从黑暗中冒出。
当众人抬高光源,企图看向这尊邪恶偶像的头部时,却惊讶地发现那里空空如也——这尊神像是没有头的,就好像被人生生砍掉了一样!
头皮发麻的杨也大着胆子走向前去,希望仔细观察,可是他靠近时,神像那夸张且恐怖的魔怪姿态又压迫着他的视线与神经,让他毫无理由地对一桩被雕刻粉饰过的木头感到不安与恶心。
他看到神像接触石头基面的部分有些腐烂,并且长了一些小小的苍白的菌菇,当光源扫过神像的肩部时,他发现一段蛇蜕,蛇类的蜕皮,这蛇皮看上去仿佛是新蜕的,软耷耷地垂在神像的后肩部,这个发现让他不禁把这块蛇蜕,和山神像所持的泥蛇产生某种荒唐的联想。
当杨也拨开旁边的幔布,试图更进一步的观察神像的背部时,突然一道蜷缩的影子从幔帐后面窜出,于光源下一掠,快速消失在庙宇的黑暗角落。
杨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把同伴吸引了过来,众人在询问过后,看向刚才黑影窜过的地方,他们看到积灰上有一些晶莹的透明粘液,和些许蛇类爬行过的痕迹。
但是杨也回忆道,他那时十分疑惑,蛇类是喜暖的动物,又怎么会出现在这么阴冷的宅子里面?
这段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影响到众人的探索,整支团队因此变得更加谨慎小心,庙内的气氛一时变得压抑非常。
对山神庙进行了一些研究、记录,并拍摄几张照片之后,孙兴夏开始向村长询问老神汉的埋葬地点。
随后在村长的带领下,他们绕过神像,来到它的侧后方,在黑暗中揭开一块门板大小的发霉的厚实黑布。黑布后面是一扇小门,推开门后就看见被泥墙围绕的明亮后院。
院子里面乱草及膝,种了几株一人高的枝叶病黄的桑树,角落里也堆放着一些早已分辨不出本来面目的破旧物什,看上去一派荒凉。
但是众人在离开那座阴寒宅邸之后,却是觉得一阵轻松,为眼前的明亮温暖而感到欣喜。
他们看见不远处的一丘荒坟,低低矮矮,长满了纠乱的杂草,如果不是墓前苔藓半爬的水泥墓碑,很有可能就把它和其他的土堆混为一谈。
在那位古怪巫觋的墓前研究片刻后,李存询问村长关于这位过世神汉的身后事。他提出想要去看一看老汉当年居住的房间里是否留下什么关键的事物。
于是众人在经过一番讨论之后,分成了三组,李存带着一部分人跟着老汉前往离山神庙不远的小棚屋里,孙兴夏和几个人继续研究神庙内部,而杨也本人则和同屋而宿的姚姓博士留在院子里。
天光逐渐黯淡下来,变得柔和,杨也抬头,看见满天都是絮云,茫茫然然,仅仅露出二三片湛蓝色,让整个天空看上去就像起沫的海水。
杨也百无聊赖地再次审察那座荒坟,那位已逝神汉的葬身之所。
墓前水泥碑是空白,在绒绿的苔藓下空无一字,只有粗糙的洋灰表面。对此,巴渠村村长曾解释道,这位老人的年龄高迈,在未离世前,村中几乎就没有与他同辈的人,甚至在如今巴渠村最年老的村民的童年印象中,这位神汉就呈现出模糊不清、近乎错乱般的老态形象,因此无人得知他的真实姓名。
杨也一边回忆着那近乎荒诞的描述,一边摩挲着碑面,在他心神恍惚时,忽然听到细碎的响声,好像是极其轻微的沙砾磨动声音,他以为那是错觉,并没有在意。
与此同时姚博士暂时离开了院子,回到了黑暗的庙中,去找孙兴夏。而空气开始变得沉闷,天空愈发低沉阴郁,以至于杨也本人也有些心情发躁。
在这时,他忽然看见坟上盘曲的茂草中有些东西,他用地上的一根长枝拨了出来,挑在枝头,发现那是一小截发灰的残破蛇蜕。
当时他心中充满惊诧与疑惑,对这截爬虫的蜕皮大为恐惧、厌恶,下意识地甩了出去,但是当脑海中不禁浮现在那阴冷潮湿的山神庙中的怪诞神祗时,他鬼使神差地再度把它挑起。
他忍不住把这段蛇蜕和庙中的进行比较,甚至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捻破那脆弱的薄皮,放到鼻子下面去嗅。杨也形容那种气味腥臭之极,远超他体会过的任何秽物,让他忍不住干呕的同时又觉得莫名的恐慌。
因为这种肮脏的恶臭,让他想起了庙中的壁画,那些作画用的未知颜料上,就有着和这相似的轻微臭味,他忍不住开始猜测绘制那些晦暗画面的用料。
在杨也抛掉蛇蜕,用地上的草叶匆匆擦拭手指的时候,他又听见那些细碎的沙砾磨动的怪异声响。他有些害怕这是蛇类爬行的动静,于是他拍打周围的地面和草窠,试图惊走它。
但是那些声音依旧混在打草声中,甚至越来越响,越来越亮。
杨也终于在慌乱中慢慢分辨出来,这些瘆人心肠的细密声音并不是从院子中来,而是在院墙所隔的另一面。有东西在向这个院子靠近。
这时候天空变得阴郁压抑,起了小雷,乃至开始飘雨,而杨也僵硬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他直愣愣地看着不远处石头堆垒的院墙,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惧,他不知道为什么而害怕。他觉得这时候下的小雨黏腻异常。
杨也魔怔般地大着胆,靠近那堵墙,他蹑手蹑脚地走向院子墙面塌倒却没有修复的那个缺口。在这一步步中,小雨把杨也面目濡湿,让他觉得有什么满是黏液的东西从自己脸上爬过。
雷声渐渐歇止,天空却阴暗得恐怖,一切变得出奇寂静,可是越是安静,他越是心怕,他听着墙外的沙沙轻响,总觉得那个不知晓的东西也听见了他。
当杨也来到缺口附近的时候,他再也踏不出一步,他胸口剧烈鼓动却不敢大声呼吸,他死死地盯着缺口,看着那个连接着墙内墙外的崩塌地点。
一种庞大而又无稽的疯狂抓着他,压迫他每一根坚韧的神经,毁坏他每一滴温热的血液。
杨也觉得浑身发冷。
这时候,他恐惧地发现墙外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天空上积郁的黑暗像一个巨大的卵。
他战栗着挪起步子,来到缺口那里,他探着头去看,而这时候天空上的黑暗破裂,雷声响得出奇,电光把整个世界劈得通明大亮。
在这摄人的光亮中,他看到此生无法忘记的超乎想象的骇人景像。
这可憎的记忆将会一直折磨着他、蹂躏着他,这记忆就是恶魔,会在他之后每一个夜晚,从不朽的梦魇中爬出来,大肆尖笑!
他清楚地看见,看见一张脸,一张颅骨扭曲、长满恶心鳞片的亵渎的丑陋人脸!这人脸上面,那双病态的充满恶意的非人竖瞳,一动不动、赤裸裸地盯着杨也。
它对着他,黑黪黪地大笑。
7
杨也坐在病床上,他魂魄丢失般看着我。
不,我无法肯定。
那些直勾勾的眼神所注视着的,或许不是我。
而是另外一些东西。
8
再次苏醒的时候,是在巴渠村的民宿里面。
杨也困难地睁开双眼,看见关怀热切的李存等人。他们向他略微解释了一下。
从他们的叙述中,杨也知晓到了自己当时的呼喊如何癫狂、如何绝望,众人在听见这样撕心裂肺的呼救之后,急忙跑了出去,看到了昏厥在院子里的前者。随后孙兴夏把他送回村子里休息。
因为当时正在下大雨,杨也浑身被淋得湿透,不幸发了高烧。他在床上昏迷了大半天,直到现在才勉强苏醒。
病痛让杨也意识恍惚,他艰难地用支离破碎的话语,向其他人讲述他的悲惨遭遇,以及那张只可能出现在神话故事或者民俗传说中的禁忌面孔。
但是众人并没有相信杨也的话,他们安慰杨也现场并没有什么恐怖的怪物——顶多是条寻常的草蛇。他只是不慎跌倒而已。他们充满怜悯地认为,这段荒唐故事只是高烧中的杨也在受刺激后的呓语和幻觉。
众人温柔地嘱咐杨也好好休息,并决定让姚博士照顾他。
杨也在喝完早早准备好的热粥之后,吃了一点退烧药。
他躺回床上后,企图向姚博士继续解释,但后者只是笑了笑,并把被子掖好。
杨也有些抗拒入睡,他一直盯着这间老旧民宿的破落墙壁,试图驱逐困倦。但是强大的睡意从他的身体里伸展出来,波涛汹涌。
鲜艳夸张的画面在脑海中流动,耳边一直嘶嘶嗡嗡地鸣响,他的抵抗徒劳无力,他就像脱锚的船一样,慢慢被卷进一团不定形的梦境漩涡。
在这场幻梦中,杨也恍恍惚惚地看见自己走进一座神秘而又熟悉的大庙。
这庙宇颠倒古怪,黑暗无比,它有着四通八达却又扭曲陡峭的狭窄甬道。这些青灰色的路径湿滑无比,让人根本无法直立行走,杨也只能匍匐于地,扭动着身体如蛇一样爬行,然后在一圈又一圈的雷同道路中不断徘徊,不见头尾,陷入迷宫般的困境。
在这令人盲目的黑暗中,他感觉到一些嘶叫的活物,它们黏腻地包围着他,同他一起拥挤在这逼仄的石头甬道之中。
他用不是眼睛的眼睛,看到两侧石壁上有画。
那些荒谬至极点的彩色绘画,一直流淌着难以言表的旋转着的恶臭颜料。他和嘶叫的活物们沾满了液体,不断地在这疯狂的道路上拖行。
听着如同嚎叫的嘲哳歌声在黑暗中飘荡。
杨也顺着道路一直爬,突然觉得身体失重,周身一空。
他和无数狞叫着的影子,从一个断裂的巨大缺口中跌出——他发现这座黑暗建筑竟然在不断地坍塌,就像泥一样向下方滑落,不可挽回地掉进黑暗的深渊里面。
而在这一切黑暗的深渊尽头,一张骇人、扭曲、长满亵渎鳞片的恶魔大脸在咧嘴狂笑。
杨也猛然被吓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冒汗。他惊慌地向四周望去,幸福地发现自己仍然在村庄的民宿里面。
当他看见明亮温柔的月光,静静穆穆地照入房间的时候,意识到已经是午夜了。
李存早已回来,他和姚博士在房间的另一旁酣睡。
在杨也从惊悚的噩梦苏醒后、慢慢平复情绪时,他忽然又听到窗外传来沙沙的声响,这让他熟悉而又感到恐惧。
在踌躇片刻后,他撑起虚弱的身体,向着窗外偷偷瞄去。杨也看见在明晃晃的月光下,整个巴渠村的房屋脊顶,都如同披上了一层梦幻似的轻纱。
然而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却诡异地出现一些蠕动着的身影。这些消瘦的影子像盗贼一样鬼鬼祟祟,又难为分辨,它们快速消失在一堵矮墙后面。
这短暂的一瞥,让杨也的目光也捕捉不清,他有些以为这是幻觉,是刚才惊悚噩梦后的短暂后遗。但是跟随而来的无法遏制的恐怖联想,让他遍体身寒,他在缩回被窝后,颤抖得不能自已。他在半睡半醒间煎熬,直到太阳将要升起的时候,才完全睡去。
9
在之后的几天里,杨也的身体渐渐好转,慢慢接近康复,但是从具体情况上看,却不见得那么乐观。因为杨也本人越来越渴睡了,他每天都处于巨大的谵妄之中。
在无法停止的睡梦里,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到那个青灰巨石砌成的黑暗之地。
他和那些堕落不洁的活物杂处在一起,拥挤成一团,永不歇停地爬行在那个空间错乱的反常迷宫之中。
杨也一次次坠落,一次次在那张充斥邪笑的恶毒面孔中惊醒。他不知道这是心理疾病还是某种可怕的诅咒,这种地狱般折磨让他神经衰弱,痛苦不已,他不止一次地对着其他人泣诉。
众人同情着他,安慰着他,同时向杨也讲述他们在巴渠村的全新发现。
李存和孙兴夏在那个早已过世的巴渠村神汉的棚屋里,寻找到了大量讲述晦涩知识与怪奇谈闻的神秘古籍,这些书籍有许多都是外界早已绝迹的孤本,或者是众人闻所未闻的古老经文。
在浏览这些浩瀚文籍时,他们发现了其中的部分内容,被一种不知原料的红墨标记圈勾。李存等人统一研究上面的所言所述之后,才惊讶地发现那些云遮雾罩的记录,都是关于一位古老荒远的大蛇之神。
在那些带着寓言色彩的神话怪谈中,记载着从东方的至远处,乘着由蛇编织的大筏而来的野蛮神祗。祂从海中上岸,又向昆仑走去,却在途中的群山之间痛苦老死。祂的躯体肥沃山岭,不朽的精魂却在黑暗之中滋生蛇种,期望诞出新的肉身。
李存和孙兴夏还说道,他们通过询问村长,得到了一些零碎又矛盾的土著故事,在叙话中,一部分巴渠村的老迈居民们,认为自己是大蛇之神的子民和后代,他们世代居住于此,他们供奉山神是本职,理所当然。但是李存等人则认为巴渠村人的祖上只是逃避灾难而躲进深山的流民,就和陶渊明笔下的桃源遗民一样,只不过他们在漫长岁月里产生了蛇神的信仰。
之后,他们在那座幽暗阴冷的山神庙中,还发现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地窖。那个地窖大得惊人,还连通着无数个阴暗潮湿的洞穴地道。他们在里面发现了相当数量的样式古怪的手工制品和零碎骨件,其中最让他们振奋的,是一个刻满诡异花纹的古朴泥罐,那些花纹和那两柄引诱他们来到十万大山的骨制匕首上的奇妙篆纹一模一样。
在叙述这些故事的时候,众人目光奕奕,显露出病态的兴奋,当初正是那种狂热的好奇心与求知欲望,让他们愿意跟随李存和孙兴夏,深入大山腹地。
在这种求知愿望的驱使下,以至于他们在面对日渐虚弱的杨也时,也没有哪一位心生隐恻,愿意护送他离开巴渠村。
他们都自欺欺人地认为,杨也的极度渴睡,是正常的,他只是需要休息,而那些不断轮回的噩梦,也只是一点杨也本人的心理阴影而已。
甚至姚博士在这样巨大的诱惑下,时常离开杨也,前往山神庙。
杨也面对着这样逐渐陌生的同伴感到恐惧。
而一切都无可挽回地走向可悲的境地。
10
接下来的几天,巴渠村迎来了连绵不绝的大雨。
天上的铅云如山,遮住所有天光,压得让人气短。杨也隔着绿漆窗棂,看见整个村庄昏昏暗暗,水气泱泱,如同失落在另一个世界,模糊又陌生。
磅礴的雨声响在寨子的每一寸屋顶上,像有千万只野兽踏过,屋内的墙壁也有些发湿。
就是在这样一个雨水淅沥的傍晚,李存带回来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那是一个硬木雕刻的硕大头颅。
这个荒蛮头颅如同大蟒的头部般扁平,上面精细凿刻着严丝合缝的鳞片,栩栩如生,看上去就给人滑腻不安的感觉,而被层层细鳞包围着的狭长的暴戾的空白瞳眼之下,是一张半开阖的森然巨口,如同嘶吼一般张开,但是空无一物。
李存等人解释,这个头颅就是山神像里缺少的那个头颅,他们神奇地于地窖内的洞穴中找回了它,而在当时,后者浸泡在一小池猩红的泥水中。
接着他们翻出那两把骨制匕首,那两把镜像一样同形同饰、如同亵渎的双生子般邪恶骨匕。他们向杨也展示,他们摸索着把刀柄插进神像头颅口中,一声嘎哒后,这匕首和这张恐怖蛇口完美契合。
那居然是山神的牙!
在这不详的骨刃变成凶恶獠牙的一瞬间,一种极度混乱的绝望情绪一下子俘获了杨也。
之前那些纠结、惊怪、荒谬的记忆与噩梦片段,如同河沙一样被这尊咆哮状的山神头颅搅起来,衍生出各种恐怖、荒诞的念头,让他的脑子一片混沌。众人接下来的欢颜和笑语也匆匆从耳过掠过。
甚至当杨也再度从这摄魂的泥淖中勉强跋涉出来时,已经是半夜了。
屋外依旧下着雨,只是变小了些,屋内昏暗了很多。从窗户外面蒙进来一许微光,看着濛濛亮。
这时候杨也从窗外雨打风吹声中,再度听到了轻微的细碎声响。开始时这声音轻微,被雨声遮盖,他听得并不真切,但是这种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就像藏在深草里尖刀,突兀又深刻地刺动了杨也混乱的神经。
他用眼角瞟向窗户,同时看到被李存等人放置在窗下的那颗如噬如吼的山神像头颅。
杨也偎在床上不敢动弹,而李存和姚博士早已睡下,他也不敢出声呼叫他们。
在漫长的熬人等待中,歇斯底里的疯狂在他记忆翻滚的脑海里滋生,他想要放声大哭或者吼叫,但所幸被仅存不多的理性和心中的巨大恐惧压抑着。
杨也看见窗口的濛濛亮光一暗,似乎被什么东西遮住,同时他听到了一些非人的诡祟嘶嘶声,那种声不像是虫豸,不像是风动,在杨也听来活力充沛,他甚至能感受到某种不可名状“东西”投向窗下的炙热目光。
杨也骇绝,木怔怔地坐在床上,在无光的室内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窗口的影子才撤去,而濛濛亮亮的夜光再度进来。
在第二天,虚弱的杨也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地狱生活,他开始向李存等人提议离开巴渠村,希望远离这个阴暗的禁忌之地,告别这段不详的冒险。
但是李存他们如意料之中拒绝了。
不断的全新发现,让他们内心的贪婪和激动与日俱增,在这样兴奋的状态下,他们无法接受贸然离开的提议。
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在安慰他,劝说道一切无事,希望杨也能好好休息。而另一部分则开始讪嘲杨也,痛斥他的自私与懦弱,认为他当初的加入,对整个团队毫无意义和价值,甚至如今成了阻碍,在言语激烈的时候,有人直接提议轰走杨也,让他独自一人离开。
11
之后的故事,我早早从外人口中得知。
那时候广西遭逢了百年难遇的大暴雨,在这样的倾盆大雨之下的一个深夜里,巴渠村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山洪。
大水从十万大山的千沟万壑中汇聚,借山势而下,无边无际。这场山洪如同猛兽一般,把遗立世外几百年而无恙的巴渠村,一气摧毁。以至于后来政府处理现场时,没有发现一间完好的房屋。
除了侥幸逃离的杨也,在这场灾祸中,无论是巴渠村的土著居民们,还是恋恋不走的李存、孙兴夏等人,都因这场洪水而遭难。
而杨也出于对巴渠村夜晚的恐惧,于黄昏时分就冒着大雨离开了。但是山路泥泞,湿滑难走,一直到夜里他都没有脱离大山,中途竟也遭遇了不小的山洪,以至于被冲撞到昏厥过去。
在苏醒后,他强撑着饱受折磨的身心,艰难地离开了大山。
回到拥有信号的沥青大道上,杨也才用没在山洪中损坏遗失的手机报了警。
于是一切都来到了开头。
警方在把杨也送往医院后,有关部门马上进入已成为废墟的巴渠村,在那里展开了大规模的搜索寻救。
在一片片瓦砾断垣中,官方找到了大半遇难者的尸体,随后又对这些遗体进行一系列的统计、运送。但是让搜救人员最为不解的,就是有相当一部分人员失踪不明,他们既没有生还的痕迹,也没有发现尸体。其中就包括李存和孙兴夏。他们还在废墟下面发现了不少蛇类的骨头。
在种种疑惑后,迫不得已的搜救人员根据杨也在医院病床和警车上提供的几乎是疯话的供述,来到了山神庙。
但是当他们站在一片泥泽里的时候,却发现杨也口中的那座阴森荒蛮的恐怖庙宇,早已在山洪爆发中毁灭变形,甚至神庙本身的地基都已经塌陷下沉,被泥水和草木填塞,完全不能通过正常方式进去。
合计大半月的搜救行动,搜救方依旧没有找到那些失踪人员的丝毫线索和踪迹。整场灾难在被定性为自然灾害后,只能被迫结束。当地不少官员都因为追责而受罚。
12
和杨也告别后,我离开了市人民医院。
在听完挚友讲述他内心的恐惧和那荒唐变态的臆想之后,我的内心充满了矛盾。我相信,除了那些热爱“未解之谜”的好事之徒外,稍有理智和判断的人都不会相信他的所言所述。
但是看到好友惶惶难安的神态,和听闻那言之凿凿的诡异故事时,又切实地让我感到莫名的恐慌和一股瘆人的寒意。
失落的村庄,野蛮的信仰,月下的怪影,还有一张惊骇非人的笑脸。这些东西即便在我贫匮的想象力中,都编织出一个荒诞的邪恶幻梦。
当我问杨也为什么身体康复后拒绝离开医院,他紧张又失控地看着我,咬紧牙关,断断续续地含糊咕囔着身体里面有些不好东西。
我当时不太理解。
直到离这次拜访过去四个月后,我收到了一条噩耗。杨也在从医院回家半个月后,自杀了。
他用一把剪刀,活生生地把自己的脸皮完整铰下来,把沾着些许碎肉的脸骨暴露出来,在巨大疼痛带来的休克和失血中死去。
我得知这个噩耗之后,坐车前往杨也的葬礼,我几乎是哭着去的。
在看见好友残肉发臭的骷髅脸,和松垮垮盖着的脸皮之后,我更是悲痛得扑了上去,抱住他的遗体,哭得快要晕厥。
恍惚之中,我听见细微的嘶嘶声响,当我在悲伤中寻找时,却又飘渺不见了。我以为那只是我大哭后的耳鸣幻觉。
在葬礼完成之后,我便和杨也其他亲友一起处理杨也的后事,在检点杨也遗物的过程中,杨也的母亲把遗书交给我看。
她表示实在看不懂自己可怜儿子的最后话语。我作为杨也最好的朋友,应该读懂一些。
于是我亲手翻开了杨也的遗书。
在他提前写的遗书中,他再次提起他无人理解的痛苦和无法摆脱的梦魇,他一遍又一遍写着,一遍又一遍哭泣,纸上还看得见泪痕。
在这封遗书中,我不禁恐惧地回忆并想象到杨也曾经向我讲述的那些。
空无一人的村庄,巨大的月亮底下行走的怪影,黑黢的小道。
杨也曾经在这让人惶恐的空寂中跋涉,看见在黄晕月光下,十万大山那崴嵬奇拔的连绵身影。他说那就像苍黑色的海洋,就像某种蠕动的巨兽。
他从这样的山林中出来,又怎么可能长命呢?
我回过神,然后一字一字看过去,看到遗书最后:
“那从遥远处来的大蛇之神,在此殒命。但是祂的遗孑和蛇种依旧存在这个世界,被其不朽的精魄驱牧。它们能进山,自然也能出山,它们总会躲在不为人知的黑暗角落里。”
黑暗角落?这上面的字眼让我头皮发麻。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当初在医院,杨也那如同低嚎的嚷嚷声。
“现在不能出院……现在不能……曾宇,你不知道,那些东西、那些东西跟着我出来了,它们从巴渠村里出来,它们在我身体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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