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要搞清楚这个问题,首先,你要先把你脑子里面那些预设的概念统统扔到垃圾桶里。什么逼反,谋反,割据,宫廷剧看多了吧,你如果纠结于这些后代人扣来扣去的大帽子,是永远想不清楚的。
杨应龙并没有想谋反,朝廷也并没有想逼反杨应龙,大家都很忙,忙着赚钱,哪想得到那么多?
但像播州杨氏这种从元朝起就和皇帝关系很好,并且汉文化程度极高的土司,竟然最后会跟朝廷打起来,实在是很匪夷所思。有句话说得很有道理,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元朝强大的时候,播州土司是非常忠顺的。元朝被明军干趴了,播州就是第一批去南京表示效忠明朝的土司。谁牛逼我跟谁混。明朝前期,播州和北京的关系好得不行。好到什么程度?北京有一座宝藏禅寺,里面有一块碑,碑文是一个道深禅师写的:
“永乐十九年,播州宣慰使郡侯杨升,携余进贡,来朝北京,蒙太宗文皇帝赏赉褒重,由是得从灌顶广善大国师智光受灌顶戒,学西天梵书字义。”
这段碑文很长,大概是说,这个跟着杨升从播州去北京朝贡的和尚,被皇帝留在了北京。不仅跟着广善大国师学佛法,给各种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主持宗教仪式,还代表播州特区同胞到全国各地各种交流访问。字面的意思很好理解,就是他玩得很high。但是字面之外隐藏的意思是什么呢?全国各地到处都有播州土司的关系网。
放到现在,假如你在朝廷里,在地方上都有很多关系,你会利用这些资源干啥呢?没错,做生意。乃们不要觉得土司都是很土很异域,头上戴个羽毛,身上穿个豹皮围着篝火跳。像播州杨氏这样的大土司,在政治,经济,宗教,文化各种方面和内地的联系早就非常紧密了。下面八一八播州杨氏的生财之道。成化年间,播州发生了一起内讧,具体情况不细说了,大概就是杨家的长子和幼子为了争夺宣慰使的位子打起来了。然后朝廷派了一个人到播州来调查,这人名叫何乔新,他到了播州以后,调看了大量播州的内部档案,最后写了一个报告给北京。这次调解的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何乔新的这份报告摘抄了很多与这次争端无关的事情,很有意思。我来列几条:
“本年七月内,唐王要买寿器。闻知越熙雍曾在播州教书。本州出产紫杉材板,差校尉张琳将银五十两前来本州收买。”
明朝的王爷要买上好的紫杉木做棺材,怎么办?通过一个曾经在播州当过老师的汉人越熙雍找到了播州土司。这关系网,牛逼不牛逼?别看唐王出钱不多,但是咱有了这层关系,再去内地做生意就好办了。不然你敢去做生意?城管弄不死你?再看下面两条:
“本年失记月日,本司差头目文锦前往南京进缴黄册,就令与松坎驿马夫犹敬顺带杉枋一十五片前去变卖。”
“每年起集人夫,遇春采茶万余担,遇夏米价高贵,起夫分运子粒往重庆等处变卖。”
明代江南经济发达,建造亭台楼阁需要大量的木材,播州土司就主要从事木材出口行业,顺带茶叶、大米之类的副业。运输成本又低,从播州顺着赤水河可以进长江,顺江而下就可以到重庆、武汉、南京这些大城市,卖完货可以请人吃吃饭,送送礼,然后买点土司感兴趣的珠宝古玩回家。除了木材之外,播州还有一样东西也是江南非常需要的,就是铅。江南商品经济发达,对货币就有很大的需求,而铅是铸造钱币的重要材料。
“孙全将金五百两问杨爱买黑铅五千担。”
“檀开银场递年煎银万千余两,黑铅数万余担,起集人夫每年砍花杉板一万余副,一半买嘱来往官员,一半发往苏州等处变卖。”
什么叫有钱?什么叫任性?咱家货卖一半,送一半。这生意做得飞起,这关系打点得飞起,假如你是播州土司,你会想造反?假如你是朝廷的官员,你会想处理掉播州土司?别逗了,有钱大家赚啊!
鼎盛时期的播州有多繁华?成化十二年,有个官员叫张瓒,带着官军去和播州土司一起镇压黔东南的苗乱。他的日记写道:
“抵播州,为湘川驿。是日山势自永安驿至播已渐低,路可通车,居民富庶,有江南气象。杨宣慰父子率其土兵万人布营垒于十里之郊,炮马交作,军容甚都。抵城,宿宣慰司。谩赋一首:
山到湘川势渐平,田连阡陌戍连营。
居人万井青山外,云水中间是播城。”
这里的土兵万人,居人万井,肯定是虚数,但是张瓒作为一个京城来的大官能对播州有这样的评价,说明是个规模不小的城市。张瓒的日记还说“仍留播兵一万人为备御之计”, 光是平乱后留下来守备的播州土兵就是一万人,这是什么概念呢?万历二十七年,李化龙到四川整顿军备,准备围剿杨应龙的时候,整个四川省的常备官军都没有一万人。玩个蛋。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大家合作那么愉快,为什么杨应龙和官府会打起来?
到了明朝后期,万历的时代,朝廷已经非常虚弱了。由于里甲制度的崩溃,政府要粮没粮,要兵没兵,尤其是四川省和贵州省的地方政府,除了贪官不缺,别的什么都缺,每年财政上都需要靠别的省和土司接济,不然连工资都发不出了。这种时候,如果发生了叛乱怎么办捏?总不能给北京打报告说这事我搞不定请皇帝派兵吧?一点草寇都搞不定,皇帝要你何用?年度考核差评!于是,这帮地方官还是只能靠土司。土司养得有土兵啊!不仅战斗力强,还不占财政编制。于是,土司带着土兵就到处去帮地方政府平叛。但是土司也不是傻的,平叛是要流血死人的事情啊,总要捞点好处回来吧?于是明朝地方政府和土司就达成了一种默契,即土司帮政府平叛,打赢之后土司可以尽情地搜刮战利品。简单地说,就是把叛乱的村寨围起来打,攻破之后,抢钱,抢粮,抢女人。四川凉山 彝族自治州美姑县有一块石碑,碑文写的是:
“皇明万历十六年戊子岁春三月,播州宣慰使司宣慰使骠骑将军杨,督统万兵,奉行天罚,囤营于此,俘歼贼倮,扫穴犁庭,刻石为记。”
从遵义市到美姑县直线距离也有六七百公里,更不用说途中全是重峦叠嶂高山峡谷。也就是说,明朝后期,播州军队出来抢钱抢粮抢女人的活动范围是非常大的。从中,可以得出两个结论。一个是,明朝地方政府真的很虚,虚到了要依靠土司军队跨境打击叛乱活动的地步,并且杨应龙也非常清楚这一点。第二个是,播州的生意不好做了。假如我卖木头,卖铅矿就可以赚大钱,我干嘛要去几百公里之外的大山沟里边跟一帮彝人死磕?那么为什么生意不好做了呢?没有错,这个词你应该很熟悉——经济危机。
明朝后期的经济危机一方面是天灾,一方面是人祸。万历年间,小冰川期效果开始显现,水旱灾害频繁,农业减产。与此同时,西班牙无敌舰队被英国团灭,一直在给明朝输入白银的西班牙人突然完蛋了!这对明朝东南沿海的出口外向型经济是非常严重的打击,一方面是过剩的流动性,一方面是“白银荒”,政府又缺乏正确的指导思想和宏观调控手段,这就已经玩不下去了。所以,播州的木材也卖不出去了。所以杨应龙就带人出去抢啊。但是,杨应龙渐渐发现,跑去那些大山沟里抢少数民族同胞实在是没什么意思,路远不说,还没有油水。老子干嘛不就近抢那些汉人的城市呢?反正你四川省政府又没兵,打架还得靠老子帮忙。于是,播州周边,由其是重庆,湖南与播州接壤地方的官员就开始经常报告老百姓被播州人抢了。还有的官员报告播州人强行把界碑往外移动。现在重庆市南桐矿区万盛乡还有一块“播州界”石刻。不仅是播州与外部州县的关系开始紧张,播州内部的氛围也非常紧张。杨氏和下面的一些土著大姓如罗氏、袁氏都发生了冲突。罗氏世代承袭播州宣慰同知的职位,在播州是地位仅次于杨氏的大姓,因为争地产被杨应龙杀了全家。于是就有了所谓的五司七姓联名告杨应龙谋反。杨应龙呢,做得更狠,直接召唤那帮曾经是他镇压对象的苗人来打土豪分田地,九溪十八洞苗人群起响应,瞬间有种农奴翻身做主人的赶脚。苗人分到了田,自然要保卫胜利果实,个个踊跃参军,杨应龙的队伍壮大了不少。在这种情势下,播州和朝廷的最终决裂似乎已经不可避免了。
然而一个巴掌拍不响,杨应龙这边准备就绪了,如果朝廷那边还是靠地方政府那帮混吃等死的家伙,肯定是打不起来的。贵州省政府尝试派了三千官军去抓捕杨应龙,本来只是想做做样子就退回来,没想到被播州军全歼,呵呵。正好这个时候,明朝和日本的朝鲜战争打完了,有一大波很会打仗的猛人现在有空了。什么刘綎,麻贵,吴广,陈璘,反正你看吧,明朝后期到处打仗,担任救火队员的就这几个人。打宁夏是他们,打日本是他们,打播州是他们,打努尔哈赤的还是他们。为什么这帮人打仗那么猛?首先别人很会打,其次打仗能赚钱,打起仗来有源源不断的动力。因为政府已经快垮了,没有钱发军饷,基本就是让这几个人去全权自筹军饷。所以哪里有动乱,皇帝一派他们去镇压,就意味着可以好好赚一笔了。当这帮人遇上杨应龙,都是狠角色,还有什么好说的?直接开打吧。有个人叫李化龙,他是万历皇帝任命的川、湖、贵三省总督,负责全盘指挥平播战役,后来他编了一本书叫《平播全书》,从里面的行军纪录来看,他这个总指挥并没有什么卵用,刘珽、吴广那帮人根本不听指挥,只是各打各的,各抢各的战利品。
其实杨应龙的战略还是可以,派他儿子带一部兵力固守娄山关,自己带播州军主力南下,全歼从乌江北上的童元镇部,再回军夹击刘珽部。当时吴广部,陈璘部,水西安疆臣部都在观望,如果刘珽败了,其他各路必退。没想到刘大刀太生猛,没等到播州军主力回援,已经把娄山关攻破了,从此播州再无险可守,其他各路围剿部队也赶紧出击抢夺胜利果实,杨应龙就输了。一个明军监军叫杨寅秋,他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初四日抵播,首经桃溪,循溪入贼衙院及诸寻乐处,规制几万厦,尽付一炬。所存者望月台,垂纶放舟处,望鹿城,合抱古杉,垂杨夹道。入播自打铜街,历狮子桥抵白田坝,一望但见瓦砾。入播治,四牌坊三层楼俱乌有,从煨烬中得其忠孝堂及家庙遗址。所未毁者,州后玉皇阁与龙山、东山、香山寺。千年并建之播,一朝成墟,见者无不徘徊咨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