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2020年4月新番《昨日之歌》？ 第1页

【多图预警】

第一集看完，给我看笑了。从开场就开始笑。

如果你首先看的是动画，再回去看漫画原作，估计会大感惊讶。为什么呢？

虽然动画与漫画情节基本相同，但动画的表现意义却与漫画截然不同。

这是什么意思？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

这是动画第一集，女主角之一森之目榀子初次登场的镜头，可以说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随和、漂亮又开朗的女性。而在漫画里，榀子的初次登场是这样的：

是不是感觉形象完全不一样了？

我第一次读到漫画这一页时，以为榀子和小晴可能有什么重大的矛盾不为主角所知，甚至都怀疑是不是有深仇大恨。而在动画中，这种疑问是不存在的，因为相比漫画的神秘感，动画的表现深度呈现为一个平面。

再来做一点更细致的分析。通过对比可以看到，动画中榀子人设的眼睛很圆，呈现为球形，瞳孔也比较大，显得更为可爱；而在漫画中榀子的眼睛要更为狭长，眼角微微下垂。动画中的眉毛明显比漫画的要淡，同时漫画中眉眼距离要比动画中近很多。当然还有冬目景老师一个比较有特色的做法，就是把下眼睑画得很粗，动画中的下眼睑就画得很不显眼。通过人设上的改动，动画把一个原本看起来内敛而又冷淡、神秘的角色，转换为了更为活泼和明亮的形象。这样的设计应该是为了配合漫画后期的基调。

这种基调的改动不仅仅体现在人设上，更是整个第一集的核心策略。

先从明显的内容变更讲起。

首先是道德感。

在动画中，听到应该是高中生年纪的小晴向他要烟，主角呛了一大口，显得非常吃惊，当然也没有给她烟。而在漫画中，主角虽然权且问了一句，但几乎毫不犹豫就把烟递了出去。后来再次在公园相遇时，动画中的小晴仍然没有吸烟，而漫画中则是直接省略了递烟的叙述，让小晴与主角一同吸烟。吸烟是一个交流行为，小晴与主角一起吸烟，他们就分享了共同的空间与心理性。而两个人在漫画中都有一些颓废的气质，这也与吸烟给人的一部分印象相称。动画选择不去表现这种颓废的气质。

不过对于这种程度的改动很多人肯定会觉得，说不定只是动画播出的伦理规制问题。当然，动画所做的不仅止于此——

漫画的一开篇，主角起床发现自家的煤气被停了，随后的叙述中可知这不是主角第一次被停煤气，并且他总是在煤气被停后再被动地做出应对。在基友登门时，冬目景老师延续这个线索，让没有煤气而做不了热饮的主角给基友端了一杯凉水。房租、水费、煤气费，主角在经济上极为拮据，哪样都交不起，以至于他打起了便利店捐款箱的主意。这还并不仅是主角一个人的行为。在之后，我们看到打工的前辈检视捐款箱，主角心中一阵不安，却发现原来前辈也从捐款箱中偷拿钱。而即使是女主角之一的小晴也不例外，虽然后来交还，但小晴也可以没有什么心理障碍地从便利店偷取指甲油。

青少年吸烟和小偷小摸，漫画中的角色们比较轻易地就做出了一些违反社会规范的不良行为，而动画中将这些线索完全删去。

但漫画又为何是这样的？因为在冬目景老师创作《昨日之歌》的1998年，正是日本经济泡沫破裂之后的衰退阶段，无数企业破产，房价暴跌、裁员潮以及随后的暴力犯罪、自杀潮更是接连不断的灾难。而对于生活在那个年代的年轻人来说根本看不到出路何在，他们的视线不再投向广阔的外在世界，而是回到了自我的心理性。这样的时代背景不仅导致社会伦理规范的失效，更是成为了漫画这一颓废、迷茫、凝滞与缺乏能动性的气质的构成前提。

现今很多改编动画都会把原作的时代背景变更为现代，有些改得还不错，而另一些就出现了啼笑皆非的问题。比如说在通讯远没有今天这般发达的年代，偶然的相遇、迷路和沟通不畅导致的误会与想象都是非常容易出现的，并且也自然被当时的剧作家所大量利用。然而当把这些设计搬到了今天，两个人约好见面却因机缘巧合相错过，我们如何能够被说服——他们为此奔波四处筋疲力竭，却不肯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一个电话是合理的？

而《昨日之歌》的情况却与此正相反。在《昨日之歌》动画的前期宣传中，我们被告知动画会彻底遵循原作的时代背景，主角们也都用固定电话来交流。不论是磁带随身听还是显像管电视，情节道具乃至场景装置也都刻意选取了那个时代的标志物。然而，动画制作者却有明确意图地改变了其气质。这种变更绝不是简单的情节改动，它以极其细致入微的方式，从根本上对漫画基调做了替换。

再来说说主角的行动。

在基友登门拜访的这场戏中，当主角听到“森之目榀子”的名字时，在动画中主角非常明显地楞了一下，并且停住了动作（图12）。而当知道榀子已经回到了当地，主角口中的烟掉了下来，同时镜头给出了一个快速的上摇，配合角色身后的表现性背景与特写的景别，来演出主角的极度震惊（图13）。看到了主角反应的基友问出了致命的问题：你是不是和她交往过？主角顿时失去了力气，头一下拍在了桌子上（图14）。

而在漫画中我们会发现情况是完全不同的，主角虽然同样有惊讶，有掉烟，但是他的反应没有过于外显，漫画分格也只是进行客观的叙述，没有去做夸张、强调表现（图15）。而在下一页，漫画中主角虽然也趴在桌子上，但这并不是惊吓的结果，只是他回忆起过去的颓废、放松的体态的自然伸展。即使角色都做了相似的行动，通过剧本与演出的细微调整，也能极大地改变其意义，并由此塑造出了完全不同的氛围与角色品格。

而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说动画开场——准确说是前三十秒——就把我给看笑了。大家可以翻翻漫画的头几页再回过头来看看动画，想必会发现明显的情绪基调的不同。首先如前所述，停煤气乃至经济的极度拮据这些线索在动画中已经不存在了，而动画的开场尽管也对主角家内杂乱的环境与满地垃圾（以及照相机）进行了交代，但在这之后，我们几乎看不到主角有多少颓废的表现。相反，在紧凑的剪辑中，主角三下五除二就出了门，接着踢开自行车的支撑架被以一个特写干净利落地交代（图17左），而随后转场的空镜头中又出现了快速的前后景调焦（图17右），加上轻快又积极的吉他音乐，整个段落被呈现为一种充满了活力与生机的清晨状态，完全不是漫画所意图渲染的间离、凝滞与漫不经心。

而当动画的这一改动策略来到高潮段落，其差异也就更被放大——

经过打工前辈的激励，主角终于下定决心不再逃避，去向榀子告白。高潮即将来临，而作者会怎么去展现呢？藤原监督的做法是向我们直接展现这一决定性的时刻（图18）。主角停下脚步后快速转身骑上自行车，之后跟随镜头中的背景逐渐加速向后退去，局部镜头去呈现主角踩踏板的卖力动作。视觉节奏逐渐提升，我们与主角的心情一同被抬到了高点，去往最终的告白。而在漫画中，非常有趣的是，为了维持其冷淡的基调，我们被间离出了主角的心理状态，同时却又倾听到他于不同时间发出的内心活动。在听过前辈的话后，分格直接转场（图20第二格），随后（第三格）读者被展现了主角下定决心后、做出行动的结果，而不是像动画中的、他下决心的一刻。在省略叙述中，我们就被迫与主角高扬的情感保持了距离。

告白失败后则出现了一个更为显而易见的改动。尽管不论在动画还是漫画中，主角都骑车飞驰而去，但摔倒在地后，漫画的主角只是看着天空喃喃自语（图21），而动画中主角居然大声喊出了“再见吧，人生！”这一台词（图19）。分镜也配合这一行动，首先对他的甩头做了一个快速的剪辑，接着又把镜头瞬间甩上天空（这一镜头运动被藤原监督不厌其烦地反复使用），渲染主角的气势。

至此，我觉得已经可以做出总结了。如果说漫画中的男主角是一个有些颓废、堕落、缺乏能动性，总是在环境的变动中被动做出反应的角色，那么在动画中，男主角干脆就是一个励志好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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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这么多，肯定会有人不耐烦了：所以你觉得这些改动好还是不好？动画后面你又看不看好？

我的观点是，有好有坏。

好在何处呢？首先原作党想必会比较清楚地看到 staff 的用意——这些改动都是为了配合原作的后期。在《昨日之歌》的长时间连载中，漫画的整体基调逐渐转变，而以动画的篇幅、播出时间段与制作的要求，必然需要对作品整体进行基调上的统一，这个统一也就自然会以后期为基础。所以动画的改动虽然让表达发生了性质的转变，但这都是为了使得作品更为一致与融贯。

其次，从播出前的宣传与第一集实际成片来说，动画 staff 的能力是比较值得信任的。经验颇为丰富的藤原监督，这次第一集的表现也并不有失水准，而田中仁在剧本上的改动也让我确实可以相信他的“原作粉”身份不是虚言（不像某位装作罚抄原作党其实根本就是篝厨罚抄黑的天冲）。作为天下第一演出厨（自封），其实接下来这些才是我观看第一集感到最为高兴的部分，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演出和剧本如何展现出他们的基本功与底力。

由于篇幅的缘故，动画第一集屡次将漫画的几场戏合并为一场，如何完成剧作功能的同时又不失自然就是要点所在。而第一集不仅做到了这些基本点，还为动画丰富了更多的细节。在图22的这场戏中，黄毛前辈听到小晴去了KTV，便向她发出了邀请，而在小晴立刻答应后，前辈却愣了一下，接着又做出了挠脖子的姿态。这是原作所没有、动画原创的一个细节，用以丰满前辈的角色塑造——随口对小晴提出的邀请并不是一个字面意义上的邀请行为，只是他在人际交往中用以活络气氛的开题手段。因此小晴立刻做出肯定答复，反而在黄毛前辈的意料之外，让他有点不知所措。同时镜头内部调度也以准确的方式完成对观众的自然引导，在前辈与小晴的对话即将结束时，主角便起身挡住了前辈，叙述的重点也随之转换，小晴回过头看向主角，表示自己的目的是来见见他。

随后另一位女主角榀子登场。图23中榀子的眼睛被景框切了一半，一方面是为了强调她看到主角时嘴角上的笑意，另一方面是利用偏移取景来做出暗示性的含义。接着下一个镜头她提着塑料袋的手微微握紧，也是以同样的演出思维向我们暗示她的内心状态。随后我们得知，这个塑料袋里是同学会上的剩菜，榀子顾虑到主角可能没有好好吃饭而特意带来的（并且我们知道主角的生活状态确实正如她的预料）。动画不仅原创了这一细节，为角色增加了一个立面和为行为给出更丰富的含义与动机，并且这场戏本身在合并后也出现了一个新的维度：黄毛前辈的羡慕嫉妒恨。在漫画原作中，这场戏的角色只有主角与榀子两人，而动画合并的结果使得其结构更为立体，出现了全新的含义，剧作张力也延伸到了作为旁观者的第三人。

紧接着，在榀子的邀请后，主角便应邀去往餐厅。在漫画中（图27），正如我们之前所言，表现了一段主角的沉思与回忆，这正是漫画突出主角私人心理性的基调。而在动画里，由于前辈的加入，让剧作上可以做出一场更为活泼的戏（图25）。榀子开门离开便利店，立刻接了一个紧凑的匹配剪辑，主角迅速穿上外套，显示出他对与榀子见面的迫不及待。而黄毛前辈也赶过来问美女的身份，主角随口告别回避了问题，接着在一个简短的转场镜头之后，我们就已经被带到了家庭餐厅（图26）。在漫画中用以表现主角的沉思与腼腆性格的段落，在动画中被替换成了干净利落又紧凑的剧作构成与笑点。

再来说说另一点：演出的环境表现意识。

在漫画中，冬目景老师对于环境的利用其实是没有多少意图的。不论是在便利店、家庭餐厅还是夜晚的街道上，场景只是叙述上必要的客观交代，但并不对演出起到更多作用。构成其氛围的，是冬目景老师在不同环境中都保持统一的冷感、间离的手法表现。

而到了动画第一集，演出尽可能地利用场景去做表现效果，去烘托氛围。漫画中的夜间漫步是阴暗的，动画中却做得更为明亮（图30）。主角与榀子在夜晚漫步，而这个夜晚对他们并不是令人恐惧不安的，相反，演出明确地交代了光源，提供了充分的照明（日式顶光照明的惯例可以参照羊廷牧老师的文章），并且有意识地在街道上安排了其他行人。行人的安排当然不是巧合，在第二次夜晚的戏份中，我们依然能够看到背景中被明确给出的路人（图30左下右下）。这是制造公共环境感的手段。

而在之后，当两人到达了榀子的居所，演出也就更为细腻（图31）。场景中安排了漫画所没有的路灯作为照明（大家可以想一想这个路灯与人视线齐平的高度，与之前高高在上照下来的灯光的表现差异）。此时摄影给了一个比之前更暖的光照环境，映照在主角与榀子脸上的光线也以路灯作为打影基准去雕刻两人的面庞，烘托出有些深沉与浪漫的氛围。

不过并不是每一场戏都足够成熟老道。当榀子与小晴相遇时，演出为了瞬间提升紧张张力，从闪烁的红色警示灯，到以电车作为光源和视觉与声音上的压力，对我个人来说都是比较出戏的，看到这段时我直接就笑出声了。电车作为一个演出装置在动画中非常泛用，并且客观地说，这一段落整体的技术质量并不差，但是情节一紧张，就蹦出来一辆电车，这实在是过于暴露了创作者的演出意图，以至于连弹幕中都有很多人说这是“战术电车”。

讲完了优点，现在再来说说问题。其实很简单，在前面我们已经有了足够充分的了解，动画从剧本到演出的整体策略，是将漫画的颓废、间离与能动性的缺乏转变为一种更为青春励志与充满热情的调性。剧本上的立体与丰满，演出上的积极与利落紧凑都是为了这一最终目的。这样的转换如前所述有其价值，但是同时也就抹消了漫画原作中的一种时常出现的否定性与暗示性的深度。漫画的有距离的阅读，变成了动画的介入式观看。

这也使得动画中的回忆段落与漫画出现了质的不同。在漫画中，回忆是遥远的、陌生的、怠惰的、有距离的和将要失去的。冬目景老师有意图地将台词与心理活动一同框入方格而不是一般的对话气泡，配合白色的背景与省略化的印象片段来制造情感距离。而在动画中，尽管我们也能够看到上下的黑色边框、画面上的排线与略有暗淡的色彩乃至动作的被省略与漫画式的分格，这些分镜、色指定与摄影上的手法向我们提示了回忆的距离，但它们仍然是装饰性的，是一种审美效果。因为这些回忆在动画中实际上仍然非常鲜明而没有多少褪色，对观众对主角来说都是历历在目与触手可及。这也是从漫画的能动性缺失，到动画中的充满了能动性的励志男主角的一个关键的表现差异。

因此对于动画的改动，我的结论是有好有坏。如果观众对原作开篇的不可言说的神秘氛围与表现深度更为看重，那么动画无疑要减分。不过对于动画本身来说，其整体性与审美介入的潜能，也都得到了足够充分的发挥，并且我相信动画后续的质量也不会让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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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写知乎回答，发现原来是真的累……

最后再做点推荐。关于时代变更对剧作手法和浪漫感的影响，可以看看 @塔塔君Minkun 的这篇高赞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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