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其实很有意思,支持声子是声波量子化的都觉得这件事无可辩驳、不言自明,反对声子是声波量子化的却也引经据典、言之凿凿——而争论的双方,很多都受过本科以上水平的物理教育——这一点本身便宣示着这个问题的价值。
物理学一直存在着两种信念:一是对理论的普适性的信任——量子理论在各个领域取得了广泛而深刻的成功,在所有最精细的实验中被反复证实,没有什么证据或推理显示空气中的声波不适用量子理论;而另一种信念则以怀疑和实证为根基——对现有理论的任意外推应当保持谨慎,不去谈论未经实验验证的理论推论。
“声波是否有波粒二象性”这个问题之所以会引发这么多口水,本质上就是这两种理念的对峙,无法取得一致的根本症结在于——目前对于气体中声波的粒子性,科学界尚无任何直接观测。我们没有理由反对这个结论,却又无法实验证实之,因而大多数教科书上对此避而不谈。
不过连知乎上都会争论的问题,科学界肯定早就有无数讨论了,故事有点长,下面分成几段来说。
1、晶体中的声波的粒子性表现为声子,对于这一点多数人都是认同的,需要澄清的有两点:可量子化是否等同于有粒子性;准粒子是否等同于粒子。
1.1可量子化不等于有粒子性,但大多数情况下量子化会导出粒子性。
首先什么是量子?量子是指一个物理量的最小单元,与“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的连续相对应。量子化作为一套通往量子力学描述的理论过程,其结果往往会导致系统相应的物理量由经典的连续变为离散的量子。
超导体中的量子化磁通[1],是不是粒子呢?
而粒子性又是什么?“粒子”这个本体论时代遗留下来的概念至今定义仍未稳定,按照我的理解,应有以下三点性质——有最小单元;有确定的物理属性和统计规律等;以一个整体参与相互作用。
可以看出,量子化只能直接保证粒子性的第一条要素,就像很少有人会把氢原子的激发态命名为一种粒子(虽然的确有人认为它是粒子)。
而声子被广泛承认有粒子性还要靠很多后续结果,例如确认其玻色统计的热容实验,确认其能量动量属性的光学实验,确认其输运性质的热导实验,和确认其相互作用性质的同位素效应以及中子散射实验。
当然和电子一样,既然有通常的延展状态,也少不了空间局域状态的声子[2],至于为什么声子也有局域状态,推荐一篇自己的答案
Anderson局域化有何物理意义? - 兰姆的回答。
1.2准粒子是否等于粒子也是一个日经问题了,我的意见是准粒子和粒子没有区别。早期的说法是准粒子是集体模式,且不能存在于自由空间,然而如今看来我们既没有办法确信基本粒子不是某种集体模式,也不能真正判断什么是自由空间,这么做“只是把垃圾扫到真空的地毯下面”。
2、有一种观点认为,声子只是声波在周期型晶格中的量子化,而非晶体也能传导声音,声子在这样体系中不再适用,更不用说液体和气体。
没错,大多数教材在引入声子概念时的确以周期晶格为背景,但这只是出于历史原因和理论推导的方便,而如果认为声子的概念仅限于此,则无异于原教旨主义般维护原始定义纯洁性——声子不仅早已用于非晶体的研究(如上文提及的局域化声子[2]),也已广泛用于液体,如维基百科给出的定义
In physics, a phonon is a collective excitation in a periodic, elastic arrangement of atoms or molecules in condensed matter, like solids and some liquids.
这里所说some liquids便是指以液氦为代表的量子液体,在1941年朗道提出液氦的二流体模型[3],通过声子和旋子两种准粒子解释了液氦的超流性和热容问题,并因此获得1962年诺贝尔物理学奖。
即便如此,反对者还是可以说,固体和液体是凝聚态物质,与气体不同,Anderson所言“多者异也”[4],在这里可以反过来用——“少者异也”。气体中的声波是否和凝聚态物质中一样呢?
3、关键的问题来了,为什么至今人们仍然无法观测气体中的声子,为什么维基中使用了some liquids这种含混的表达?
答案很简单,声子是玻色子,只要用玻色-爱因斯坦统计一算便知(高温,忽略零点震动):
模式f的声子数密度为,代入标准单位制温度约,频率,波尔兹曼常数,普朗克常数,可知日常意义下的声波中,声子数密度达之多,想象一下在一幅图上画这么多个点,哪里还能看出什么量子化呢?(显示屏横轴只有个像素)
通过上面的简单计算我们知道,要观测量子化,温度越低越好,所以前面的问题很简单了,之所以是some liquids,是因为只有很少的的液体能在低温下保持液态,其他液体在这样的温度下早就凝固了。聪明的知友应该已经想到了,如果能把气体降到足够低的温度,也可以观测其中声波的粒子性!
没错,这正是当今冷原子物理学界的一个努力方向。1995年Eric Cornell和Carl Wieman首次将铷原子气体冷却到170nK,实现了玻色-爱因斯坦凝聚(BEC),几乎同时Wolfgang Ketterle实现了钠23的BEC[5]。紧接着1997年Wolfgang Ketterle便试图寻找气体中的声子[6],他在冷原子气体中测量了声波的传播和衰减,又通过声子速度及寿命做出理论预测,两者基本吻合。
当然这只是一个间接验证,至今仍有人致力于BEC中声子的直接观测[7],甚至于单个声子的测量——什么时候能够给出一个密立根油滴实验或者磁通量子化一般数得出123的台阶图,这个问题才算真正尘埃落定。或许用不了多久,维基百科的定义就可以修改了。
[1]
Flux quantization in a high-Tc superconductor[2]例见
Phys. Rev. Lett. 113, 175501 (2014)或
Phys. Rev. B 81, 224208 (2010)[3]
Phys. Rev. 60, 356 (1941)[4]
More Is Different[5]三人因此获得2001年诺贝尔物理学奖
http:// web.archive.org/web/200 71024134547/http://www.physicstoday.org/pt/vol-54/iss-12/p14.html[6]Propagation of Sound in a Bose-Einstein Condensate
Phys. Rev. Lett. 79, 553 (1997)[7]Direct Observation of Quantum Phonon Fluctuations in a One-Dimensional Bose Gas
Phys. Rev. Lett. 108, 225306 (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