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后的人再看我们的对话，会看不懂么？ 第1页

当然不一样！

即使我们现在看千年前古人对话，也不会像看“文言文”。何况一千年后看现在？

在古代，“言”和“文”是不同的，古人写文言文，但对话并不说文言，而是说当时的白话。

请看下面两段文字：

1.士固有离世异俗，独行其意，骂讥、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无众人之求而有所待于后世者也，其龃龉固宜。若夫智谋功名之士，窥时俯仰以赴势物之会，而辄不遇者，乃亦不可胜数……（宋•王安石《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

2.本地有一王妈妈，与二边说合，门当户对，结为姻眷，选择吉日良时娶亲。三日前，李员外与妈妈论议，道：“女儿诸般好了，只是口快，我和你放心不下。打紧她公公难理会，不比等闲的，婆婆又兜答，人家又大，伯伯、姆姆，手下许多人，如何是好？”妈妈道：“我和你也须分付她一场。”只见翠莲走到爹妈面前，观见二亲满面忧愁……（《快嘴李翠莲记》）

这两段话，阅读感受很不同吧。是因为相差年代很远吗？不不，它们时代上很接近，第二段同样出于宋代，最迟也在元朝。比《项脊轩志》、《登泰山记》早几个世纪呢！

造成两段话阅读感受差异的原因，不在年代，只因第一段是“文言”，第二段是当时的白话。一千年前人们日常对话，用的不是前者，而是后者。我们今天的对话，也是从后者发展而来，而不是前者。当然，后者和现在的白话有些不同，那是白话也在随时代演变所致。

让一个古文阅读水平不高的人看文言文，那是很辛苦的；但是看古代白话写成的小说，除了个别因时代变迁而显得陌生的词汇外，都很轻松。

一千年前，我们就看北宋吧。北宋人写文章用文言，日常聊天用白话。

例如苏轼，写起文章来：

“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

但苏轼说起话来呢？一个著名的例子：秦观有首词，开篇句云：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

苏轼嫌他写得太雕饰，批评道：

“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

如果苏轼不是口说，而是撰文表达同样的意思，他可能会写：

“状一骑过楼前，至费字十三！”

如果我们穿越回宋朝，苏轼赏脸和我们打招呼，他也会说“吃了么？”而不会说：“食毕未？”

再比如，我们看所谓唐宋八大家文，那自然是古文，是文言；但如果看看《清平山堂话本》里收到那些宋代话本小说，就是白话了。前面所引的《快嘴李翠莲记》，就是其中一篇。因为话本是“说”给市民群众听的，不像文章是“写”给知识阶层看的。

宋元明清时，除了读书人社交偶尔刻意打腔调，不会出现“说文言”的状况，看看《儒林外史》里的对话便知。这里再举一个比较奇葩的例子：

《二刻拍案惊奇》里有篇很黄很暴力的小说《任君用恣乐深闺》，其中有一段，是“瑶月夫人”冒充“筑玉夫人”和男主“任君用”偷情。黑暗中，任君用察觉真相，出于礼貌，突然说了几句半文言：

“不知又是那一位夫人见怜，小生不曾叩见，辄敢放肆了！”

这三句话 ，除了个别字眼，都很白了，不料瑶月夫人依旧嫌他说得太文，回答道：

“文诌诌甚么！晓得便罢。”

再例如，《三国演义》的文风半文半白，但到了张飞激动说话时，就常用白话了：“俺哥哥斩了华雄……”、“待我去屋后放一把火，看他……”

如果想再领略充分些，还可以看看元朝的那些白话上谕。大约是因为从蒙古语译过来，而通蒙古语的翻译，只会讲白话，不会写文言之故。

例如著名的成吉思汗给丘处机的圣旨：

“丘神仙，你春月行程别来至夏日，路上炎热艰难来，沿路好底铺马得骑来么？路里饮食广多不少来么？你到宣德州等处，官员好觑你来么？下头百姓得来么？我这里常思量着神仙你，我不曾忘了你，你休忘了我者。癸未年十一月十五日。”

这里的“底”字，和“的”近似又略有不同，直到民国那些白话文作家还常用，后来废弃了。还有“不少来”吗？中这个句尾词“来”，现在中原方言中还有保留。我家乡回答别人“吃了么？”的问候，就是“吃过来！”

宋朝的《五灯会元》，是禅师语录，其中白话成分就相当重。朱熹的《朱子语类》，是门徒记录又修饰过的，也还是留有白话的影子，虽然更文一些，但还是和朱熹撰写的文章大不相同。

总之，千年后人看我们今天的对话，更像是我们看《清平山堂话本》、《水浒传》里的古代白话，而绝不会像文言。

另外，有些古代白话字眼，随着语言演变消失了，或被替换了。但这些字眼并不是“文言”。我读古书，觉得文言有时倒比一些古代白话字眼好懂。读着也舒服。因为文言有一套连贯的发展流程。像一些和尚语录，虽然是白话，读着倒烦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