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题主新增的疑问:
锦衣卫首先是一个特殊的军事组织,虽说是皇帝直接掌握的,有其特殊性,但仍改变不了其军事性。在甲申之变的情况下,锦衣卫首先是上前线,守卫城门。大部分人在守城时就死了。
那么,为什么崇祯自缢的时候,当时身边只有王承恩?
在崇祯选择自缢之前,曾尝试从安定门、齐化门(今朝阳门)等门出城,但没有成功。而这也意味着北京所有城门都已经(或即将)被农民军攻克,官军实际上已经败北,皇帝已无路可走。如果要活下去,只有降敌一条。而崇祯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所以,当崇祯回到皇宫里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准备自杀了。他让王承恩去鸣响朝钟,其实根本是为自己鸣响丧钟。
从历史记录中我们可以看到崇祯是一个非常刚愎自用,从某种程度上来着是很好面子的人。他在选择自缢的时候,是不会让外人在身边的。而被皇帝视为身边人的只有宦官而已,最亲的就只有王承恩。锦衣卫说白了只是他的卫队而已,是个工具,并不是身边人。所以,崇祯根本不会让锦衣卫跟在自己身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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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已经过去三百七十一年又一个月又二十四日了。在此期间发生了很多事,包括我一直活到了现在。
我看到的成了历史,而我听到的,则成为了故事。
我仍会时常地去看长平公主,她现在居住在景山后街的一个四合院里,剥落了皮的外墙上写着大大的红字:
“拆”。
我每次去看她,都会按照她的要求,给她带去脂粉和发油。原来还会带去一些陶泥和黏土,不过在七十年前的时候,她已经补好了她的脸,所以之后就再也没有带过这些东西;只带脂粉和发油。
偶尔在天气好的时候,长平公主会要我陪着她到外边去逛逛。我们便就吱嘎作响地从胡同里走出来,去风和日丽的景山公园遛一个弯,然后从山上下来,在熙熙攘攘的戴着小红帽的人群里头,看着神武门,一看就是大半天;直到天黑了,我俩才会吱嘎作响地顶着紫色的天和白闪闪的星星,慢慢地回到她堆满了柴火和煤块的家。
“背背我吧。”昨天的时候,长平公主在神武门前对我说,“走不动啦。”
我便将长平公主驼在背上。和三百七十一年又一个月又二十四日之前相比,她重了一些。
“是陶泥和黏土。”她解释道。
长平公主从未见过神武门是什么样的,直到三百七十一年又一个月又二十四日前的那个下午,她在我背上的时候,她才第一次看见这道她的家的后门。
她的家太大了,她也不曾知道,从前门到后门,究竟有多么远。
“徐经历,”她问我,“从前门到后门,究竟是多远呀?”
“殿下说的前门,”我答,——其实也不算答,“究竟是午门,是顺天门,还是大明门呀?”
她歪着头趴在我的背上,不再说话。我想,对一个大明国的公主来讲,午门和顺天门和大明门,没有区别。
但对于我,大明国锦衣卫都指挥使司下辖经历司的经历,整个皇城,以及整个大明国,必须了然于心。
平常我的工作并不复杂,也不如您所想的那般酷炫和充满危险。我的工作,就是将两个镇抚司的文书誊抄成册,加以分类,再递交给皇上,并加以简单的口头汇报。这个工作极其简单,以至于我总认为,若是在桌前吊上一根骨头,长平公主所养的那条叫作小宝的白色小狗,都能轻松地做完我的工作。
在三百七十一年又一个月又二十四天前,我袭官进入锦衣卫已经六年了。我的父亲徐烈去世前是都指挥同知,和骆思恭骆都督、田尔耕田都督、骆思恭的儿子骆养性骆都督——也是现在的都督都曾共过事,一直从万历年干到了崇祯年。
听骆都督说,崇祯十一年我刚进入锦衣卫的时候,父亲便后悔了。我的三个兄弟两个在北镇抚司,一个在南镇抚司,多年来一直在山西、河南和陕西查办叛民案,常常几年没有消息,不知是死是活;三个嫂子都在家守着望门寡似地,着实苦得很。我是最幼的一个,父亲本不想叫我当这缇骑,可家里是军户,要是不当锦衣卫,就只好去五军了。
于是,骆都督宽慰父亲说,就让徐腾进经历司吧,好赖不用见血。
我初进锦衣卫的时候十五岁,只是个百户,在经历司帮事。三年前,父亲因为公事去世之后,便给我升了从五品千户。这两年间,我的三个兄弟分别死在陕西、河南和山西。在他们的死讯抵达天听的时候,皇上又给我升了经历,这是个正四品的官秩。
皇上说,我们一家父子五人,四人死国,把他们的品秩全加到我这个最小的儿子身上了。
因此,虽然我是个锦衣卫,穿的是绯红虎豹的衣服,也佩着皇上赐的绣春刀,事实上我从未出过内城,我的刀也没沾过血。
即使在三百七十一年又一个月又二十四日之前的那一日,我的刀也没有沾过血。
那一日我跑进午门的时候,宫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跑到顺天殿,跑到东阁,跑到文华殿,一个人也没有。我又回到顺天殿前的广场上,站在那里,看见远处有白色的云在天上翻滚。我手里攥着的那张纸,也像云似地在手里翻滚。
那张纸浸满了血色。那张纸是我的同僚,南镇抚司的百户杜升飞马从左安门外送来的。他刚在经历司衙门前停下马,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他的手中紧紧攥着这张纸,我大声冲他喊了好几声,他也不松手。
“杜百户!杜百户!我是徐腾!我是经历司徐腾!”
杜升再没睁开过眼睛,但是松开了手。
我得以拿出那张纸。纸上的墨迹纷乱,但处理过大量文书的我能够认出来南镇抚司镇抚使杨学光匆忙的笔迹。
外城已陷,贼攻崇文、宣武二门;昌平总兵、怀柔总兵、大兴总兵已叛,正带兵从北、南、东前来,京城旋将被合围。
这是我一直在等的消息。我顾不上管杜升,转身往北边的皇城冲去。
几个时辰前,骆都督在安排最后一批待命同僚前往协助京卫司和神机营一道守城的时候,叫我一人留在经历司衙门里,说杨学光可能有信送来,等送到了马上秉告宫里。
我猜到了杨学光的情报的目的:
要找一条安全的路,护着皇上出城去。大概是要去南京。
可是我没有猜到,后来情报来得却如此之迟。
“那……太子殿下呢?”我问骆都督。
“你不用管。”骆都督留下话,“太子殿下在成国府。”
我听见炮声和火铳声,隆隆的像是过年。
过年的时候,李自成登了基,号称是大顺皇帝。这个情报是二哥送回来的,也是我最后一次在文书里看见他的手迹。大哥和三哥的手迹分别在一年前和两年前戛然而止,我先于皇上知道了他们的死讯。
在隆隆的声音里,远处的云不断向上升腾,在天上结成洁白的团块。
东边有马声过来了。
我向东华门的方向走去,在体仁阁前看到了骆都督。
骆都督下了马。他后面还跟着两匹;那两匹马上的人,一个穿着青色的麻布衣,另一个穿着杂色的罗缎衣,都拿笠子遮住了脸,也都从马上下来,匆匆往前走了。
“徐腾!”骆都督喊我,他看见我的注意力被那两个人吸引过去了。
那是皇上和司礼监的掌印王公公。
“徐腾!”骆都督又喊了我一声。我回过头,后面又有四匹马奔了回来,马上的人也都下了马。
他们五个都穿着绛色的粗布衣服,包着腿,踩着草鞋;头上戴着粗编的网巾。锦衣卫外出办案,都穿着这样粗劣的服饰,和普通百姓没有差别;就连牙牌也藏在了怀里,丝毫不叫别人看出来一点亲军的痕迹。
“都督!”我向骆都督拱了个手,“杨镇抚的信刚刚到。”
我将那张浸着血色的纸递给骆都督。骆都督一边看,我一边打量着跟骆都督一道回来的人;都督同知吴孟明,佥事梁和,北镇抚司镇抚使吴邦辅,还有千户俞乙祥。他们的脸上溅有血迹,而衣服上则因为布料的颜色关系,血色好似长在身上了似的,分不清是布的颜色还是血色。
骆都督将纸折好放进怀里,看着我问道:
“徐腾,若是要你去抵挡一阵贼军,你可以支撑多久?”
我摸了摸佩刀。
“两个……”我伸出两根手指,“两个时辰。”
骆都督看了看左右,哈哈大笑。
“看见了吗?他一个拿笔杆子的都能抵挡两个时辰。咱们还不得一人坚持四个时辰?”
吴孟明、梁和、吴邦辅和俞乙祥都哈哈大笑了起来,空旷的皇城里四处都是他们笑声的回响。
顺天殿的朝钟响了起来,混合着他们四人的笑声,还有越来越近的炮声和火铳声,惊起了皇城里的槐树上留守的最后的一群渡鸦。
我们搜括了皇城里留下的所有能够用上的东西。二十一门已有锈迹的红夷炮,十三支佛郎机铳,三袋火药,七匹马,一头麒麟,两头象,三头牛,十个中官。
我们将火药装进火炮和火铳里,剩下的便绑在活物们的身上。我们握住佩刀,又撕下袖子将佩刀紧紧缠在手上。我们让中官端住火铳,对着紧闭的午门,等骆都督一下令,就扣动扳机。
我们站成一排,有如每年大祀时站在皇上身前一样。我们面对午门,而门外是炮声和金戈铁马。整个大明国,我们是最后六个锦衣卫了。
而我清晨送走他们时,还有一百来个。
我在脑海里飞快地盘算着都有谁没回来。
等到贼乱平了,我要去各个城门,一一替他们去收尸。
这也是经历司的工作。
不过现在,经历司的工作又加了一条:
在这里与同僚和中官们一道,构成镇守皇城的最后一道锁链。
后来的事,我终究还是没有看见。我看见崇文门的方向起了烟,便知道那里已陷了。俄而宣武门也起了烟,灰突突的转着圈儿升上天空,与洁白的云的团块缠绕在了一道。
在灰色的烟覆满全天之前,我已经到了西宫。
我终究还是没有让我的刀沾血,我终究还是放弃了成为那道锁链当中的一环。我向北跑了,想要追上皇上,给御驾些保护,但我终究还是去了西宫。
我看见宫女和几个公主歪斜地趴在台阶和回廊上,而从殿门的里面我看见周皇后的脚。我看见那只名叫小宝的白色的小狗,——它成为了一个红色的毛团,——在这些人当中穿行和啃咬。我看见长平公主的脸缺了一半,齐刷刷的,我知道是被刀剑劈下来的。
长平公主还在吐气,我决定带上她一道向北跑,追上皇上。可是她总是拽着我,叫我不要让她的父亲看到她还活着。
“爹爹砍的。”她说。
我听见从长平公主的心里头传来的皇上的声音:
“汝奈何生我家?”
我顾不上这么多,我一直往前跑。我听见背后传来炮声,还有没死干净的恸哭和哀嚎声。我一直跑,跑出了神武门。我听见长平公主问我:
“爹爹看见了吗?”
我回答:
“皇上看不见。”
我看见皇上自缢在了煤山上,和周皇后自缢在西宫一模一样。皇上旁边是王公公,吊在一棵低了半截儿的树上。两个人披发被面,在炮声中左摇右晃。
我将长平公主藏在煤山北面的低矮的小屋里。我也躲在那里,直到我听到一切炮声都停了下来,而天上开始飘起了漫长的雪。
国破了。我没有流一滴血。我没有像都指挥使王国兴那样凛然自焚;也没有像指挥同知李若琏、千户王文采那样守卫崇文门、宣武门而身死。我活了下来,因为我知道,作为经历司的经历,我得把所有人所做的所有事,都给写下来。因此,当炮声一停下来,我便跑到街上去,打听所有人的下落。
后来我听一个叫周钟的庶吉士提起,那一日的时候他寄住在百户王守林家里,他想出降,王守林非要用绳子困住他不让他出降。他拼命挣断了绳子跑走,而在他回头的时候,发现王守林自缢倒在了地上。
后来我听断了一条腿后在街边乞讨的俞乙祥说,那一日我走后,指挥同知吴孟明战死在了午门前。午门一被攻开,吴孟明便下令放炮,没成想未及点火,便被飞来的一枝箭毙了性命。
再后来我听多尔衮身边的小厮说,左都督骆养性降了李自成。指挥佥事梁和不愿降,被骆养性绑了交给李自成,梁和被李自成砍了头。李自成的手下查出骆都督藏有赃银二万两,酷刑待之,骆养性转头便又降了多尔衮,现在去了天津。
更后来的时候,我听从南边来的人告诉我,吴邦辅在那一日之后被关进了李自成的大牢,逃出来之后去了南京。弘光皇帝登基的时候他也在,待到多铎占了南京,吴邦辅便又没有了下落。
后来我也见过一些同僚,他们有的进了清朝皇帝的鸾仪卫,也有的成了沿街叫卖的小贩。没有人愿意与我多说一句,而原本连睡觉都带在身上的牙牌也都早就在自家灶膛里烧成了灰烬。
于是我只好每一日拿着陶泥和黏土,将长平公主缺掉的半边脸孔慢慢补上。一开始我补得很慢,因为我并不知道一个少女的脸庞到底该是什么样子的。不过很快我便熟悉了,只用了三百年的功夫便将她的脸补得整整齐齐。为了让那些陶泥和黏土尽早干燥,我每当天气好的时候便背着她出去晒晒太阳,在景山上遛个弯儿,又在神武门前一道发呆。毕竟三百七十一年又一个月又二十四日过去了,只有她不会打断与我的对话。
于是,我便能够一遍又一遍地给她背我所知道的所有锦衣卫的名字并告诉她所有人的结局,以至于今日,我能够写下这些文字,告诉你们,在国破的时候,我们都在哪里。
而每当我和长平公主说完了我要说的话,从她的心里头,便会传来一首更古老的诗: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