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蛮的政区的格局,是和汉朝不同的:都是大王管下的大洞,大洞里面又套着小洞,可以设置洞主。做洞主的人,傍午傍晚辞了大王,每每回自己洞中,卜鬼学艺,——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洞主要汉化许多,——命群蛮聚集,热闹的喝酒取乐;倘肯多给赏赐,便可以买一只生蛇,或者恶兽,做下酒物了,如果舍得金珠宝贝,就能请来银冶洞蛮姑舞刀牌,但这些洞主,多是穷鬼,大抵没有这些财富。只有八番九十三甸做元帅的,才坐在自己宽敞的山洞里,番歌蛮乐,慢慢地坐喝。
孟大王是号称大王而住宫殿的唯一的人。他头顶嵌宝紫金冠,身披缨络红锦袍,腰系碾玉狮子带,脚穿鹰嘴抹绿靴。骑的虽然是赤兔马,可是又脏又卷毛,似乎十多年没有刷,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吾虽蛮夷”,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爱谈论汉家礼义,别人便从道德经中的“王亦大”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称号,叫作孟大王。
孟大王一进洞,所有喝酒的俘长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孟大王,你颈上又添上新绑痕了!”他不回答,对洞丁说,“温两坛酒,拿一只恶兽腿。”便赏他一块象牙。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做了诸葛亮的带路党了!”孟大王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到朵思大王翻山逃跑,秃龙洞被蜀兵占领。”孟大王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结盟不能算带路……结盟!……抵抗入侵的事,能算带路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世居此处”,什么“侵我”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洞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洞丁背地里谈论,孟大王原来也读过兵书,但终于没人教道,又缺少悟性;于是愈学愈蠢,反而不如不学了。幸而说得一口好忽悠,便煽动人家造造反,混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人菜瘾大。上阵不到几天,便连人和兵马军器粮草,一齐白给。如是几次,同他造反的人也没有了。孟大王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坑些附近的部落。但他在自己殿里,对老婆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家暴;虽然间或拿不出保护费,被暂时记在殿门上,但不出一月,定然交上,从殿门上拭去了孟大王的欠款。
孟大王喝过半坛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孟大王,你当真会打仗么?”孟大王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一仗也打不赢呢?”孟大王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汉丞相专施诡计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洞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国主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国主见了孟大王,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孟大王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俘长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兵法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兵法,……我便考你一考。火攻篇的最前面,怎样说的?”我想,屡战屡败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孟大王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记不得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事应该记着。将来做国主的时候,打仗要用。”我暗想我和国主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国主也从不读兵法;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孙子曰三个字么?”孟大王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只手里的刀牌互相敲着,点头说,“对呀对呀!……火攻有五样攻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孟大王刚用刀划在牌上,想在牌上画图,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土穴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孟大王。他便给他们吃生蛇,一人一条。孩子吃完蛇,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盛蛇的朱红盔。孟大王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盔口捂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夫人已经不够吃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盔里,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再给你们?挨飞刀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孟大王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六月尾的两三天,国主正在慢慢的检查藤甲,放下藤甲,忽然说,“孟大王长久没有来了。还答应送我薤叶芸香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吃象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野兽踩倒了。”国主说,“哦!”“他总仍旧是坑。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坑到木鹿大王去了。他家的东西,坑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逃跑,后来是摔跤,摔在野兽跟前,被踩成了饼。”“后来呢?”“后来失了巢穴。”“失了银坑山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逃亡意大利了。”国主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看他的藤甲。
入伏之后,热浪是一天热似一天,看看将近初秋;我整天的喝着桃花水,也须睡在石板上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点声音,我正合了眼睡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土安你好。”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跳起来向外一望,那孟大王便在土穴外对了洞口过来。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皮甲,伏着身子,下面骑一头赤毛牛,用草绳在腰上绑住;见了我,又说道,“国主好吗。”国主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孟大王么?我的薤叶芸香呢!”孟大王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给你罢。这一回是生死关头,你要帮我。”国主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孟大王,你又打了败仗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败,怎么会被野兽踩扁?”孟大王低声说道,“诈败,诈,诈……”他的眼色,很像恳求国主,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俘长,便和国主都笑了。我接了令,点了兵,聚集在桃叶渡口前。他从牛背后摸出一口截头大刀,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血,原来他便用这刀杀出蜀兵包围的。不一会,国主宣布出发,他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策着牛走到队尾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孟大王。打败了魏延,国主喝下桃叶水说,“孟大王还没给我薤叶芸香呢!”到第四次打败魏延,又说“孟大王还欠我东西呢!”到第七次可是没有说,再到第十次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孟大王的确不打算给国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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