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苏轼作为文学家的接受史
先说结论,苏轼的伟大没有任何问题,强行抬陶屈李杜,或降苏轼的成色来达成某种文化文学史观上的“逻辑自洽”都是半桶水的行为。
评价一个诗人的文学成就,一定要在接受的层面上思考,否则就是流于文学爱好者的水平,泛泛而谈,空无所依。
苏轼远比义务教育阶段和“豪放派”的形象复杂多了。对其文学接受大致有几段,在宋一代几乎都不把他当诗人看待,上至帝王宰辅,下至州道府县的各级官员和知识分子,都把苏轼当成“致命杀器”,整个国家精英对苏轼其人的情感是极为复杂的,
用不恰当的比方,苏轼是党人领袖,蜀学领袖,可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人死了,灵魂还在,就像被白酒泡透了的眼镜王蛇,也能窜起来咬下致命的一口。一部分人对苏轼的恐惧之情,要远盖过了对他诗文的的欣赏。
为什么会这样呢?看苏轼和兄弟的原话就了解了。
先君晚岁读《易》,玩其爻象,得其刚柔远近,喜怒逆顺之情,以观其词,皆迎刃而解。作《易传》,未完,疾革,命公述其志。公泣受命,卒以成书,然后千载之微言,焕然可知也。复作《论语说》,时发孔氏之秘。最后居海南,作《书传》,推明上古之绝学,多先儒所未达。既成三书,抚之叹曰:“今世要未能信,后有君子,当知我矣……——《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
这是苏辙给苏轼的一生评语,别的诗文先不提,把他哥这三个著作挨个挑明——
《易传》千载之微言,焕然可知;
《论语说》时发孔氏之秘;
《书传》,推明上古之绝学,多先儒所未达。
这三本,简直夸成了武侠秘籍,和九阴真经一样重要。
其早年贬居黄州时期,大致于元丰三四年(1080—1081)之间,在与好友的书信中曾说:“某闲废无所用心,专治经书。一二年间,欲了却《论语》《书》《易》,舍弟了却《春秋》《诗》,虽拙学,然自谓颇正古今之误。粗有益于世,瞑目无憾也。”(《与滕达道》
碇宿大海中。天水相接,星河满天,起坐四顾太息:“吾何数乘此险也!已济徐闻,复厄于此乎?”稚子过在旁鼾睡,呼不应。所撰《书》《易》《论语》皆以自随,而世未有别本。抚之而叹曰:“天未欲使从是也,吾辈必济!”
苏轼无论是跟好友吹牛,还是渡海遇险,都把这三本书看成自己的命根子,也表达过文章乃人生末等事情,写写就得的观点,
按他这个排列方式,文章次一等,诗再次,书法再次,小令几乎是最次,占苏轼这个cup算力的最小部分,然后就这最小部分,也是强到不得了,这个我们后面再说。
为什么苏轼自己这么推崇的,视为命根子的三本著作,没有给今天的人带来多深刻的印象,也没有他的诗词出名呢?
因为苏轼不仅是个诗人和文学家,他还是政治家和哲学领袖。
在《易传》中,其实就遍布了他对于党政与变法革新的看法,灌注了自己的所有政治观点,
要知道在封建时代,周易里每一卦都有非常大的现实含义,比如对“九五”的阐释,那就是和统治者的直接对话,对“噬嗑卦”上火下雷,阴阳暴烈的看法,那就是对党政不同派别的拆解……
所以《易传》,就是苏轼政治生命和学术生涯的延续,其他两本《论语说》和《书传》当然也不遑多让。
在晁补之《祭端明苏公文》中,记叙的最为详尽——
孔子在位……曰天道性,与利命仁。莫大匪天,莫难匪利。若性命仁,皆深远矣……
笃生苏公,干橹圣门。跆韩躏马,匪以其文。知孔子圣,文莫犹人。若大且难,以藏厥身。世无孔子,孰明其至。更百斯年,曰此文士……
先总结孔子的德,然后把苏轼譬喻为知孔子圣,是能述起微言,承其道统的存在,这在封建社会,比文学家要不知道高多少个段位了,
苏轼倾其所有,做出一个巨大的政治博弈,拿自己的身后名当赌注。
然而他没赌赢,“继孟轲于五百年”这个愿望没实现。
在徽宗年间的“崇宁党禁”其矛头则直指“元祐学术”,而在禁毁“元祐学术”的过程中,苏轼又一次成了打压的重点。朝廷不但严令禁毁苏轼之文集及其印版以及碑刻书画等,而且明令禁止“苏氏之学”的传播。自崇宁二年(1103)至宣和末年(1126),这二十三四年无疑是苏轼学术遭受最严酷打击的时期,堪称苏轼接受史上最黑暗的一段。
也就是说,“九死南荒吾不恨”的那段时光,对苏轼其人固然是一个难过的时段,但苏轼去世后的1103-1126年这二十多年,才是苏轼文学本体真正的“至暗时刻”。
苏轼一直都对自己思想能达到的上限葆有憧憬,但这样的憧憬最终连累了作为文学家的苏轼,
直到1130年,苏轼死后29年后,被后世尊为“朱子”的朱熹才出生,并在苏轼《书传》中,看到苏轼用《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解《尚书·虞书·大禹谟第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一章得到了启发,构建了属于他的一套体系。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十六个字有多重要,不用我多说了。
综上,苏轼自己发起的《书》《易》《论语》的宏伟事业,随着北宋末年的败亡之象殉葬掉了,不然他会如黑格尔之于马克思那样启迪朱熹,在中国哲学思想史中留下一个同样煊赫的位置。
之前讲了宋朝对苏轼这个人的复杂情感,庙堂朝臣几乎不可能以以一个词人和文学家的视角来看待苏轼,
“死掉的苏轼才是好苏轼”他们没准这样想。
而到了元以降,由于不再是赵家天下,人们又可以从文学视角审视苏轼了,
回到文学家阵营的苏轼,就好比打完沙鲁,回到地球参加天下第一武道会的孙悟空。
我实在是没得赘述了,各位随便找一下苏轼“二赋一词”接受史自己看一遍,也会咋舌于苏轼的统治地位。
所谓两赋一词,就是《赤壁赋》*2+《念奴娇·赤壁怀古》
据王兆鹏教授 统计,宋、金、元、明、清历代词人追和、次韵最多的便是《念奴娇·赤壁怀古》,和韵诗多达 288 首,其中宋人 21 首,金元人 10 首,明清人 257 首,
追和次韵在一定程度上反应了一首词的受欢迎程度,好比“翻唱”的数量,288这个次数就实在是太多了,
其他还能体现流传度的佐证,比如传抄过程的讹变次数,录入宋至清末的宋词辑录次数,等等等等,再说就好比饭圈行为了,数多少周在榜,专辑销量之类的事情。
总之,两赋一词整个的接受史可以用碾压三代来形容,算上民国和新中国,那就是五代,毫不为过。
甚至从元至清,诞生了以苏轼为主人公的29本戏剧,有5部直接就是以苏轼夜游赤壁为题材写的“赤壁戏”,这简直就离大谱了。
综上,单论两赋一词,苏轼在文学接受史上的地位就真了不得了,
抛开两赋一词和文学接受,
哪怕只论文学价值,拿着放大镜设置条款,也找不出来苏轼诗词的什么毛病,
假如说,唐诗雄浑,宋诗义理,那《琴诗》可谓义理之王,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假如说,苏轼写诗文太过恣肆,不够“老味”,《和董传留别》也不服对吧,
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厌伴老儒烹瓠叶,强随举子踏槐花。
囊空不办寻春马,眼乱行看择婿车。
得意犹堪夸世俗,诏黄新湿字如鸦。
那个调调简直呛嗓子,跟灰堆里扒拉出来的一样。
总之苏轼的诗词接受是特别无聊的一项研究,就好比探讨周杰伦的流行程度一样,根本聊不完也没什么意思聊,再质疑这一节那就纯是抬杠国家队选手了,
我想讨论的是,到底是谁把苏轼的文学形象给“脸谱化”了?以至于他突然就不“伟大”了。
“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是评价曹丕曹植两兄弟文学成就的一句非常著名的论断,意思是说,曹丕的才华因为他是魏王而不显,曹植因为世人感慨他的际遇,连带着也拔擢了他的文章,这恰恰反映了朴素的文学接受理论。
在苏轼这里,也一样如此,但是拧了,苏轼以势窘反而贬值了。
上文说了,早在元杂剧《苏子瞻醉写赤壁赋》里面,已经把整个《赤壁赋》的前因后果敷衍成了一大坨戏,
最逗比的情节莫过于,王安石的夫人长得天仙容貌,仰慕苏轼才学许久,在王安石家宴宴请苏轼的时候扮成侍女,结果苏轼喝得醉眼朦胧,诗兴(色心)大发,写了个“满庭芳”
“香霭雕盘。寒生冰筯。 画堂别是风光。主人情重。开宴出红妆。腻玉圆搓素颈。藕丝嫩新织仙裳。双歌罢虚簷转月。余韵尚悠扬。人间何处。有司空见惯。应谓寻常。坐中有狂客。恼乱愁肠。报道金钗坠也。十指露春笋纤长。亲曾见全胜宋玉。想象赋高唐。
我倒真喜欢“报道金钗坠也”这句,多理番,多黄油啊,
调戏上司的老婆,可想而知,day2,酒醒的苏轼已经在蹲苦窑的路上了……
而后《警世通言》中的《王安石三难苏学士》里,王安石倒是没把媳妇贡献出来,但苏轼‘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一句话又把小心眼王安石给搞不爽了,打发苏轼去黄州赏菊了,
拥苏轼而贬王安石已经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套路,苏轼愈是豪放不羁,就越能衬托王安石心眼小,
就好像每一个奋力救球的前锋,每一个单刀进球的球员,背后都有傅欢和武磊躺着中枪,是一个道理。
元杂剧当然会给苏轼安排一个大团圆结局,也不管历史上苏轼多老才回去,反正在剧里,苏轼吟完赤壁诗立刻官复原职,蟒袍玉带一个不落,跟圣斗士星矢一样捯饬一新回到了权力中央。
这体现了老百姓爱才子,神烦王安石的朴素情感。
但也因为此,
苏轼其人的多面性格,就被窄化了,不管什么诗文均以恃才放旷、讥讽时政,然后被历任宰辅相继打压,兀自意难平这种视角来解读,就未免过于浅显了。
苏轼写完《赤壁赋》,虽然得意,但还是嘱咐友人“多事畏人,幸无轻出”,意思是最近事情多,盯着我的人也多,不要轻易给别人看,说明苏轼自己是非常识时务的,他的写作,包括后世最为推崇的“黄州诗”,文学创作的表达欲是其次,主要是苏轼在用文学创作分散精力,就和关羽刮骨疗毒的时候要下棋是一个道理,
文学创作是他政治生涯中绝望的一种自我慰藉和自我疗愈,是吊命用的。
凭空创造出一个“过分豪放”或者“躲进小楼成一统,一心只爱红烧肉”的苏东坡形象,然后用他来娱乐濒临崩溃的自己,好写自己的三部书,在另一个层面企图达成自己的思想抱负。
很多人拿“黄州诗”“惠州海南诗”的一种“症候”来附会和阐释苏轼的整个文学价值,就属于把一种不正常状态下的应激反应,当做苏轼素来如此的常态,拎着锤子则看什么都像钉子。
比如文征明临写赤壁赋的时候,看到“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等句,还不忘加上自己的解读“言曹孟德气势皆已消灭无余,讥当时用事者”,还是把苏轼想象成发牢骚的样子,
可见这种刻板印象从元明以后是多么的根深蒂固。
苏轼也就慢慢成为了一个因言获罪,管不住这嘴的孟浪形象了,在中老年眼里,是需要被敲打的晚生后辈,
在年轻人眼里,或又成了明哲自保,了此残生的躺平形象,
总之两边都得罪,因而他的诗文也就跟着贬值了,反而没有得到曹植因势窘而溢价的待遇。
等市民文化进一步兴盛,苏轼又因为和儒释道都沾边,又比较符合“诙谐才子”的人物模板,所以被拿来就编排,
《醒世恒言》中的《苏小妹三难新郎》,新人npc,苏轼的妹妹苏小妹上线,跟过家家似的,
妹夫秦观比较憨批,表白嘴笨,对联脑子不灵,洞房找不到门,苏轼就自告奋勇在里面当搅屎棍,大舅子跟妹夫一条心;
《喻世明言》中的《明悟禅师赶五戒》,把苏轼编排成上辈子犯淫戒转世的五戒禅师,佛印上辈子是明悟禅师,把种种公案小故事和本生小说,换个马甲都安插在苏轼身上了,已经流于俚俗,甚至沾点毁谤。
包括前一阵爆火的,怀民亦未寝的梗,
其实都是后人出于对苏轼其人的喜爱,或因苏轼实在名头太大,特意从他身上提炼出某些特制加以阐释,或干脆把很多段子硬塞给他,最终影响了苏轼文学接受的一些状况,
总之,历经宋元明清乃至现代人的不断演绎,当下对苏轼的接受视角,不管是娱乐的也好,学术半桶水也好,都光顾着解构和瞎叽霸阐发,也不好好回归文本,饭圈粉丝对苏轼的拉抬又不得法,吹来吹去还是反而加深了刻板印象,一通组合拳下来,慢慢让苏轼偶尔脱出“伟大”的阵营。
止步于义务教育阶段阅读量的,会对苏轼有“何妨吟啸且徐行”的豪放印象;
而稍微加一点探究,会觉得他是个逗比,因为他不带伞吟啸徐行后,感冒发烧病倒了,算是装叉一时爽的典范;
不入流的解读者拿他附会历代政治得失和探讨市民文化兴盛,酒神与日神精神的演变,其实都是自说自话,
实际上苏轼远比文学家复杂,他是少年得志的天才少年,是一应制诏文皆出自他手的中枢重臣,是蜀学开宗领袖,执天下学术牛耳几十年进一步可作圣人第二,然后他才是一个文学家,教育家,美食家,大宋乐子人,腹黑段子手,怀民美梦打断者,一个旷达乐天百折不挠,起码嘴上没输过的苏东坡,
他是搞政治的人里文笔最好的,
同时也是文学家里,唯一真正尝试过的,下过重注赌一把的,
只不过他没成功。
那他也称得上是一个伟大的失败者,更配得上个伟大的文学家,没什么可质疑的空间。
参考文献:《东坡易传与苏轼的道家政治观》梁博宇
《试论冯梦龙“三言”对苏轼的传播与接受》李 新 ,韩松言
《苏轼哲学思想北宋接受简论》 杨松冀
《苏轼 “ 二赋一词 ” 接受史》孙玉祥
《朱熹对苏轼《易传》《书传》不同评价原因的探析》 段天姝
先说结论:在伟大程度这方面,苏轼吃了文化年龄的亏。
文化和人一样,是有年龄的。有二十岁的文化,也有三十、四十岁的文化。
就以诗歌来说,钱钟书曾经比较唐诗宋诗的差别:“少年才气发扬,遂为唐体,晚节思虑深沉,乃染宋调。”(《谈艺录》)说年轻人爱写唐诗风格,中年人爱写宋诗风格。李泽厚由此延伸,认为唐诗宋诗的差别象征中国传统社会和知识分子“由少壮而衰老,由朝气蓬勃、纵情生活到满足颓唐、退避现实的历史进程。”(《美的历程》)
就中国文化整体而言,春秋战国是风华正茂的少年时代。屈原,之于古典文学就是二十岁的美少年。陶渊明呢?文化年龄大一些,就有二十几岁了。你看陶渊明面对检查工作的领导,不肯趋炎附势,选择辞官归田,像不像现在干得不爽就裸辞的青年?
到了李白、杜甫,就有三十出头了,所以盛唐文化,处处体现卓然自雄、生机勃发的而立气质。
而苏轼,又代表了中国文化新时期。苏轼的文化性格,浑身散发着达观、通透、洒脱,是不是有些类似四十不惑的成熟中年?
四十岁的成熟大叔,亲切、随和、富有魅力,大众眼里人见人爱、粉丝巨多。但从文化角度就不一样了,文化不是到了四十岁就不生长了,它会继续走向五十岁、六十岁。
那么,对于一个五十、六十岁的人,他会觉得四十不惑更加可贵,还是二十、三十更让他难忘?
我想,大多数中老年人,还是会更加怀念自己青春洋溢、天真烂漫的少年时光。这就是在某些文化地图上,屈陶李杜的位置高于苏轼的重要原因之一。
为什么他们比苏轼伟大?谈这个问题,不能仅从文学水平上说,要从文化来说。
如果仅比较文学水平,世上有几人够资格评论苏轼的水平高低?这样很难谈,即使谈出来也容易着相。李泽厚说苏轼“文艺成就不算太高.......诗文不如词,词的数量也不多”,这就有点着相。李泽厚不是诗词大家,他是哲学大家,他从文化谈诗歌谈得很好,但从创作谈诗歌有问题。
审美具有主观性,到了苏轼这个层级,很难说比具体创作他绝对不如谁,他不如李白、杜甫?也不如陶渊明?但文化就不一样,文化具有基础性、共通性,只要看清根本和脉络,就可以分析和判断。
如果只想看简短快捷的回答,其实看到这里就可以了。下面从头掰扯比较细了。
中国传统文化,从开始就注重解决两个矛盾:一个是心与外(或心与物)的矛盾,一个是出世与入世的矛盾。两个矛盾相互关联,儒家的人生理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齐家大多面临心与外的矛盾,治国平天下同时面临出世与入世的矛盾。
所谓心与外的矛盾,就是当外界、现实和本心冲突时,是忠于自己的本心?还是向现实妥协?对于这点,早期中国文化更像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主流的观点是:与现实死磕,绝不退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对于死磕派,《孟子》中有两句很能代表他们的心声,堪称死磕宣言: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告子上》
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
中国传统文化给予死磕派的地位特别高。伯夷、叔齐看不出有多少能力和才华,武王灭商后这两位老兄以遗臣自居,不食周朝粮食而饿死首阳山上。简直顽固不化的人,孔子却认为是求仁得仁的“古之贤人”。
类似的例子,还有田横五百士等,在早期中国文化语境中,这些人大多能得到文化和历史的好评,这种好评有时甚至到了不需计较他们是否政治正确的程度。总之,刚到底就是棒。
再比如竹林七贤,历史声名几乎与死磕的程度成正比。宁死不低头的嵇康在后世地位最高,白眼看人的阮籍次之,相对识事务的向秀诸人再次之。这不仅是由文学才华决定,同时有精神属性的加持。
屈原无疑也是这样的死磕派。他用诗歌抒发自己的理想,表达对国家、人民的挚爱和深情,用文字燃烧年华和生命。当面临现实的冷酷和绝望,又毅然决不苟活,投江自沉。
中国文化既然认为本心和现实有冲突时,应该坚守本心。那么影响到对于另一矛盾即出世入世矛盾的处理,自然就认为当入世和自己的理想、内心有冲突时,理所应当选择出世。
《论语·泰伯》中说:“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中国传统文化推崇的人格和精神就是:当现实和你的内心的道德、理念相一致,国家政治清明,你有发挥的空间,就应该站出来爱国济民、担负责任;而当现实和本心冲突时,你应该站稳立场、坚守原则,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做,远离世俗功名,拥抱自己纯净的个人世界。
至少在宋代以前,出世和入世代表了两种并行的人生态度,具有各自的生活方式,两者的理想都能受到社会尊重和赞誉。在那个年代,隐士地位特别高,不仅是在民间地位高,而是在官方地位也高,以致有假隐士通过隐居吸引庙堂关注,有所谓“终南捷径”的说法。
自我和现实、出世和入世,两个方向、两条道路,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成功学”,不是今天追求世俗名利的所谓“成功学”,而是具有更加宽泛、多元、丰富的成功内涵,是一种兼顾道义责任和真实自我的“成功学”。
理解了中国文化的这两个基本点,我们就会明白为什么说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是伟大的诗人。因为屈原、杜甫和陶渊明、李白,各自代表了中国文化中这两种人格和精神,屈原、杜甫是入世,陶渊明、李白是出世。入世者爱国爱民,心怀天下,念念不忘民间疾苦;出世者远避俗尘,傲岸不驯,肆意狂狷,“天子呼来不上船”、“不为五斗米折腰”。
最终,屈原选择了投江自沉,而李白之死也有一个传说,泛舟时伸手捞取水中月亮而坠水淹死。这是一种隐喻:无论入世和出世,都追求极致的精神理想,甚至不惜为此付出生命。
这个过程当然才华不可或缺,但文学才华同样顶尖的情况,精神属性就决定了谁站在更高的峰顶。
但是,文化的这些趋向,到了苏轼的年代开始发生游移,简而言之就是:死磕派渐不讨喜,智慧派(或者说情商派)开始登场。
早期中国文化的理想人格,是要么选择出世,要么选择入世,当世界与内心产生冲突时,要不惜一切代价坚守内心,穷死、饿死、投江死,都不畏缩。但苏轼们后来告诉我们:好死不如赖活,纵然世界如此不堪,你依然可以与它达成妥协、平衡,同时不忘追求自己的人生境界和趣味。
重要的是允许身体入世,精神出世。你不需要与现实死磕硬杠,可以一边当着或大或小的官职,应付或繁或简的俗事,一边保持精神的独立和纯正。朝廷重用,自应担负责任;朝廷不用,世界也没坍塌,仍可宠辱不惊,保持本性。
苏轼就是上述生活态度的人格化身。这种态度已经不是传统儒家文化的生活态度。《论语·宪问》说“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国家政治清明,可以出来做官吃国家俸禄;如果国家政治昏暗,你还出来当官领俸禄,那就可耻了。如果放在苏轼身上,他可能认为:其实也没啥可耻的,你可以一边拿俸禄,一边过自己的日子。
当政治理想遭遇挫折、远离权力中心时,苏轼不会像杜甫那样心中装满了底层疾苦,总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或者“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苏轼更不可能像屈原那样寻死觅活。他随遇而安,是生活的乐观者,相信世界总有让人生值得的美好。
他是生活的享受者,“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是一个地道的美食家,发明了东坡肉,写下“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他和客人谈美食,说要烂蒸同州羊羔肉,将杏仁茶和香菜搅拌后灌入羊羔的身体里再蒸,一步一步讲得非常细。
苏轼的生活态度和精神特质不是天下掉下来的,而是深受唐以后佛道文化发展的影响。经常看到“反佛人士”指斥宗教装神弄鬼、荒诞不经,其实不谈宗教性,佛道里都有文化。为什么我满眼都是文化?你满眼只有神棍?你要反思。
中国传统文化是两室一厅的套房,最显眼的大堂正厅是儒家,两小室一室是佛、一室是道,其他还有走廊、厕所、厨房、储物间之类,但总体结构是两室一厅。你不知佛道,就只能睡在大厅沙发,虽然也能勉强过日子,但谈何中国文化?
隋唐以后,佛教加速与中国文化融合,出现了禅宗。禅宗主张心性本净,觉悟不假外求,“即心是佛”,“见性成佛”。众生皆有佛性,自性本是清静,“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自性容纳万物,容纳万物而又不被万物染着,自性中就有自由自在。
从禅宗出发,很容易在入世、出世之间拓展第三条路:身体入世,却依然保持心灵的清静和自由。从此不需要与现实世界死磕硬杠。内心或者精神、意识,本身就是一个世界,心外无需他求。这种观念会影响苏轼,苏轼就不执着,他说:“此心寂然,此身兀然,与虚空等,不烦禁制......诸障自灭,自然明悟,定能生慧”(苏轼《养生论》)。
佛禅也带来全新的心外关系的认知,外境和内心是统一的,是内心镜像和投影。“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苏轼《记承天寺夜游》),“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苏轼《赤壁赋》)。
苏轼的认识和同受佛禅影响的王阳明相通——“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难怪董其昌说“王学非出于苏而血脉则苏也。”
不仅有佛也有道,苏轼在《记游松风亭》写到:抬头望向松风亭,还在高处,心想这么高,我可如何爬上去休息呢?就这样想了一会儿,忽然对自己说:“这里为什么就不能休息呢?”(原文: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这种就地躺平、随遇而安、顺其自然的做法是道家的,不同于儒家传统的死磕文化。
佛道以外,历史背景方面,宋朝是文化比较昌盛,对文人比较温和、开明的朝代,对文人个性相对包容,给文人留存了比较多与体制合作、妥协的空间。死磕硬杠、与体制决裂,功利上显得似乎没有太大必要。
虽然几经升贬流迁,但苏轼一直没有脱离体制,始终是吃皇粮的公务员。贬任黄州团练副使期间,苏轼写下《临江仙》:“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遗憾自己奔波俗务、沉浮官场,向往“江海寄余生”的生活,但他从来没有像李白、陶渊明那样真正迈出这一步。
也许,对于苏轼来说,只要有这样心念,就已经是对功名世界的超脱了,就如同《后赤壁赋》中的那个闲云野鹤的道士,仅仅存在于梦境,只要回到现实它就无影无踪。
苏轼融合了世俗和超脱两者的意义,在世界与自我间找到平衡,世事的复杂、艰难不需要完全在意识或文字中得到映照。主观具有独立性,世态纷纭,仍可以寻求内心的丰富和安宁。
苏轼构建了中国文人新的处世风格和写作态度,总结起来就是:适应环境,适应体制,随遇而安,享受现实,纯净内心,拥抱自然。苏轼未必是这种风格和态度的始创者,但他是其中各要素最有影响的组合者,也是最富魅力的践行者。
自苏轼以后,受苏轼影响,中国开始出现了一大批这样的文人:他们不再像屈原那样蹈江自沉,不像杜甫那样忧患终生,不像陶渊明穷得一匹地采菊,也不像李白那样游走天地、漂浮江海、千金散尽、一醉方休。
他们善于经营自己的人生,用文字书写自己的闲情雅致、岁月静好。诗歌、散文越来越缺乏现实的力量,甚至越来越缺乏自然的力量,只有生活的情调和趣味。这类创作在明清小品中逐渐登峰造极。
明清诗歌散文多的是夫子自道、自得、自趣。现实批判和奇诡想象,更多是体现在小说中,只是小说原本是草根、市井文化的产物,它的现实和浪漫深度并不来自主流文人的自觉。
就个人而言,苏轼其实丰富博大,不完全是闲适、趣味、享受,他也写了不少类似如下的文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江城子》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苏轼《江城子》
只是这样的内容无疑需要人生际遇和情感体验作为支撑,当缺少这种支撑,就会如同杜甫诗歌更多被后世形式继承而不是情感继承一样,苏轼郁沉深广的一面在后世的创作中不断消减。
就才华、情调和趣味而言,苏轼之后最接近苏轼的文人是袁枚、李渔。和苏轼一样,袁、李都早早文名远播,是全能式的作家,而且都具有苏轼式生活态度。袁枚不仅通晓诗文,也是美食家,写有美食名著《随园食单》;李渔的《闲情偶寄》,则堪称中国古典生活美学的巅峰之作。
到了近现代,受这种文风的影响出现了二十世纪前期的小品文,散淡、闲适,幽默、风趣,林语堂《生活的艺术》、梁实秋《雅舍小品》、周作人《雨天的书》,其实都有苏轼侧面的遗存。最有影响的苏轼传记是林语堂写的,这不是偶然,他们至少和苏轼的心性有部分相通。
如果是太平盛世,或许还问题不大,但如果面临国破族灭的危机,这样的文字就太狭隘自赏了。所以鲁迅有名文《小品文的危机》批评这种倾向。
某种程度,苏轼身上隐含中国文化发展成熟后的暮气。当然这个责任不能由苏轼背锅,苏轼生活在相对开明的北宋,苏轼的文字也远不止于此。但文化发展有脉络可寻,一些性格、格调的滥觞有苏轼的原因,这体现苏轼的优秀,也难免影响苏轼的伟大。
文化个体的伟大性会表现在文化因子的传承,陶渊明、李白的影响在过去造就的是苏轼,苏轼的影响在今天造就的又是谁人?
现实就是:沿着苏轼开辟的文化情调和性格之路,辗转变迁,从封建社会一直到近现代,出现了一批有钱、有闲、有才、有趣的四有文人,并纳入了某种社会性成功的范畴。我们从周作人、梁实秋、林语堂甚至钱钟书,一直到今天爱诗词书画的老干部、大学生,都容易找到其中遗韵。中国文人逐渐少了屈原、杜甫式的披肝沥胆、呕心沥血,少了陶潜、李白式的任性至情、天马行空,他们世故了,雅致了,潇洒了,幽默了,苟且了,舒适了,或苏轼了。
现在流行一句话“美丽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这话其实肤浅了。万里挑一不是有趣的灵魂,而是独特的灵魂。独特的灵魂未必有趣,有趣有主观性,满腹诗书却内向寡言算不算有趣?卢梭曾经苦恼自己在社交场合不如别人口若悬河、妙语连珠。有趣也可以模式化、套路化,这就是为什么网络时代“有趣的”段子手那么多。
苏轼当然既有趣又独特,但他身上那些有趣的要素更可能被提炼扩大,基因复制般延续后世。而屈原、陶潜、李白、杜甫,他们的灵魂必然是独特的、冷僻的,因为他们的选择或者意味在忧患中度过一生,燃烧整个生命,或者要与平稳安逸、事业顺遂的世俗生活彻底决裂。所有这些结合他们独树一帜的文字,就更具鲜明的独特性。苏轼虽然人生坎坷,但就其生活和内心的境况而言,不难被富足平稳的生活克隆。
苏轼的伟大和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的伟大之间的距离,不完全是文学才华的距离,更多是有趣和独特之间的距离。
------------2022-3-11 更新------------
这篇发出来一个多月,得到部分网友的喜爱,有点小意外,小荣幸。因为这篇挺有深度的。
想对网友说:如果您能够读完、读进这篇,您是蛮厉害、蛮有品味的。
我写东西,不喜欢直白、浅俗,不低眉顺眼,不煽情抖机灵(偶尔会有)。喜欢论述有层次、发掘有深度,允许有点片面偏执,不允许人云亦云。
这篇也有点偏执。偏执没有什么,有一句名言“深刻的往往是偏执的”。偏执的揭示的不是普遍真理,而是局部真理,局部真理只有特定条件才成立、特定人群才能理解。
我对苏轼本人毫不排斥。我喜欢苏轼,他是我最欣赏的古代文学家之一,可能也就比李杜差一点点。
我真正的意图,是借这个话题批评某种世故、风雅、自我、享乐的生活情调,或者说是生活观。
这种生活观具体落在某个人身上,其实没有问题。但如果成为一个社会、时代普遍称赞的对象,上升到某类格调、情趣的意义,认为这就代表了生活的审美或者智慧。这种倾向是我要批评的。
所以,如果说我的论述存在片面,也是以一种片面攻击另一种片面。只不过前一种片面只是我有,后一种片面社会普遍有。两者的差别,就是我言说的意义。
大家不要只玩梗嘛。我来正经回答一下问题:
元老院的“恶”,大致上和我们这个位面的殖民帝国们所做的恶是差不多的,之所以元老院能比殖民帝国们好看一点,是因为元老院的“善”比它们是要高出不少的。但是既然问题问的是“恶”,我们就只说“恶”——
1.带有殖民意味的倾销:
糖业战争,以及正式进入广州后带来的小手工业者大量破产。
2.奴隶贸易:
夸克穷的奴隶贸易的专利权证书,前往马尼拉完婚的贵族私生女唐娜玛丽娜·德·阿雷利亚诺小姐的遭遇。早期的生活秘书制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奴隶贸易。
3.武装侵略他国领土:
典型如济州岛。同人里就更多了,但没转正不拿出来说了。
4.文化侵略:
借灾荒趁机传播天道教,张教主和崔道长干过的事都不少。当然这种文化侵略带有一定启蒙性质,但此处只谈“做了哪些恶”。
5.滴着血的原始积累:
天地会趁风灾吞并小地主和自耕农土地;赵引弓的蚕吃人;薛岗村的集村并屯。
6.挑拨战乱:
在登莱之乱趁火打劫的发动机行动;插手东南亚诸国的战争;官方同人里还介入了日本的岛原之乱。
7.海盗式的直接掠夺:
西班牙盖伦和部分地区的合理负担(在抢劫盖伦船的过程中还用了丧尽天良、灭绝人性的化学武器)。
8.制毒贩毒:
张道长的土制吗啡,工人们的可卡因精力茶。
不过这些罪名,也要看历史的进程,毕竟我们这个位面的灯塔诸国也是干着这些事一路走过来的,如今人家不还一样是人类文明的典范、世界历史的灯塔么。大英……呃,美利……呃,元老院,对尔等落后民族小小的征服,算得了什么?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往前走 莫回呀头
通天的大路 九千九百 九千九百九呀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 往前走 莫回呀头
通天的大路 九千九百 九千九百九呀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 往前走 莫回呀头
从此后 你 搭起那红绣楼呀
抛洒着红绣球呀 正打中我的头呀
与你喝一壶呀 红红的高梁酒呀
红红的高梁酒呀嘿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
往前走 莫回呀头 通天的大路 九千九百
九千九百九呀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
往前走 莫回呀头 从此后
你 搭起那红绣楼呀 抛洒着红绣球呀
正打中我的头呀 与你喝一壶呀
红红的高梁酒呀 红红的高梁酒呀嘿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 往前走 莫回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