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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什么能把你虐哭的短篇小说? 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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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江作者 T大的《我家二爷》


每看一次哭一次





我家二爷

作者:Twentine


——你说世上最值钱的是什么?


——金山银山。


——不对。


——那是啥。


——是浪子回头。


第一章  

我家二爷是个纨绔,整个杭州城都知道。

  杨家开着全国最大的丝绸铺子,富甲一方,府里有两个公子爷。大爷杨一方,大伙一提起来全竖大拇哥。那是杭州城里一顶一的神童,书读得好,考中了进士,加之杨一方长相清秀,眉目俊朗,所以老爷出门走个应酬什么的都喜欢带着他。

  没事小画一作,小诗一念,在满是铜臭味道的商圈里简直就是阳春白雪一枝梅,高贵得不得了。

  而二爷杨一奇,说来也是个人物——毕竟让人听完名字就开始皱眉头的人也不多。

  二爷比大爷小了一岁,但心智人品可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都说三岁看到老,二爷三岁的时候,杨府年关摆宴,流水席哗啦啦摆了一长街,请来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来府里唱戏。当时戏子在台上唱到一半就啊地大叫了一声,众人看过去,发现从她裙子底下钻出来一个人——没错,就是我们二爷。

  于是那天,几乎全城的人都知道了,杨家二公子在三岁的年纪就知道爬进戏子的裙子里摸大腿。

  老爷和夫人老脸丢尽,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过去了。

  后来,老爷先后请来四五个教书先生,老的少的,严苛的慈爱的,全都不好使,二爷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全都气跑了。

  不过好在大爷很争气,老爷和夫人慢慢的也就不再管二爷了,每月发点钱,打发他爱做什么做点什么,他们则是全身心地教导大爷。

  哦对了,还没有说我是何人。

  既然称呼杨一奇为“我们二爷”,那我自然就是杨府的人。

  没错,我是二爷的丫鬟,八岁的时候被卖到杨府,开始是在厨房打杂,后来被调到二爷的院子里帮忙。

  我是被夫人亲自调过去的——如果你是认为我是因为花容月貌而被调过去当通房丫鬟,那就大错特错了。

  正好相反,我被调过去正是因为容貌丑陋。

  其实,我个人认为自己长得不算太丑,不就是个子矮点,脸圆点,眼睛小点,胳膊粗点,除此之外,我还是一个挺不错的姑娘。

  但一进到二爷院子,我就知道自己错了。

  我这个长相在二爷院子根本称不上是人,猴子还差不多——还是山里不常打理的野猴子。

  后来有人跟我说,之所以给我调过去,是因为二爷把他整个院子里的女人都睡了一遍。丫鬟们都勾心斗角,没人好好干活。

  我去的第一天,给二爷请安,二爷正在喝茶,看见我后那表情要多狰狞有多狰狞,挥挥手让我自己干活去了。

  我心说,至于么。

  不过,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二爷。

  我想,也不怪那些小丫鬟都上赶着去找二爷,二爷长得确实耐看,我之前是见过大爷的,大爷虽然也不错,但是比起二爷总少了点意思。

  大爷虽然书读得多,又招人喜欢,但是给我感觉总是有点木。二爷就不同了,整个杭州城里,谁都知道杨二爷是最会玩的,一双眼睛成天到晚亮晶晶,平时穿着宽松的衣裳,衣怀一敞,扇着扇子从西湖边上一溜达,整条街的姑娘都会看过来。

  杨府很大,大爷的院子和二爷的院子隔得老远,但是府里人都知道,这两个院子的人互相看不顺眼。二爷的下人嫌大爷的下人长得难看,大爷的下人嫌二爷的下人没教养。

  而我作为拉低二爷院子整体水平的人,在院子里的生活不是很舒畅。

  脏活累活基本都是我来干,这倒也还好,问题是各种莫名其妙的罪名也是我来担。

  比如说,二爷最近收的丫鬟春雪,在花园里看花的时候不小心把之前受宠的绿柳脚给踩了。就这么点事,两个姑娘硬是在花园里厮打了起来,那个时候我在一旁正扫地,闲来无事,就想瞧个热闹。

  后来二爷来了,两个打斗起来猛如虎的姑娘马上温顺如羊,左一个右一个贴在二爷身边,你一句我一句地哭诉。

  二爷两边都抱着,哄哄这个,又哄哄那个。

  姑娘们一定要分个高下,都说自己多挨了一下,要二爷做主。二爷哪个都不舍得打,左右看了一圈,正好瞄到了我。

  那一双秋水眼看到我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结果预感成真,二爷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我面前,扇了我一巴掌。

  那巴掌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真要形容起来,可能是杨二爷愿意在我这个猴子丫鬟身上下的最大力气了。

  我是只识时务的猴子,在被扇完的一瞬间,我马上跪了下去认错。

  然后杨二爷用他特有的懒洋洋的声音对那两个姑娘说:“差不多行了啊。”

  此事就此完结。

  一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二爷到底为什么要扇我一巴掌。

  可能是威慑,可能是安抚,也有可能是二爷看我不顺眼,非要来那么一下。

  不过,那是二爷第一次碰到我。

  我经常听见通房丫鬟们嚼舌根,说二爷多么多么厉害,尤其是那一下的时候,简直爽上天。我被扇之后的那一晚,不无意外地在想,这一下确实爽上天。

  后来有一天,夫人大驾光临,将二爷叫出去长谈了一晚。

  丫鬟们都聚在一起悲春伤秋。我好奇啊,就过去问了问。平日里她们是不会跟我多说话的,这回看来是真的伤心了,连鄙视都懒得给我,就把事情说了一遍。

  我一听就懂了。

  原来夫人要给二爷找媳妇了。

  那时大爷已经成亲三年多了,儿子都有了一个,二爷因为一直玩,所以都没有好好打理自己的事情。老爷这几年也把家里的生意慢慢交给大爷做,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就想起二爷的亲事来。

  二爷虽然是个纨绔子弟,贪玩又好色,名声臭得很。但奈何杨府势力大,银子花不完,所以上门求亲的人家还是不少的。

  夫人问二爷的意见,二爷也没多说什么,只告诉夫人只管挑漂亮的来。

  夫人恨铁不成钢地叹气着离开。

  后来,老爷和夫人为二爷选了一户茶商家的女儿。

  这户茶商也了不得,在杭州城也是数得上号的。他们的小女儿今年刚刚十六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

  两家安排了一次见面,那天二爷还起晚了,也没怎么收拾,就那么稀里糊涂地去了。

  结果那小姑娘一下子就给二爷这种倜傥的气质吸引了,对方父母还有些迟疑,但一想杨家家大业大,也不在乎养个二世祖,也就应承下来了。

  于是夫人开始清二爷院子里的小丫鬟们。

  那半个月院子里成天到晚鬼哭狼嚎,我一连好几天睡不着觉,脸瘦得更像猴子了。

  不过,也多亏了我的猴子脸,夫人在清扫内院的时候压根就没往我这瞅,我安安稳稳地在二爷的院子里留下了。

  除了我之外,二爷院里还有个五十多岁的老仆,除我俩之外,院子里连个母耗子都没有了。小厮,护院,管家,清一色的全是男人。

  二爷对此十分不满。

  要知道,我们二爷脾气是很大的,有女人哄着的时候还好,没女人的时候那简直就是一只脱了缰的野狗——不,我是说野马。

  五十多的老仆冯婆耳朵背,于是就剩下我被二爷成天折磨。

  我在二爷院子待了两年多了,还不如那两个月同二爷接触的多。就算他在院子里逗鸟玩,玩烦了也会踹我两下。

  我敢反抗么,当然不敢。

  于是我一天到晚给二爷出气,心里算着赶快过年。

  为啥盼过年呢,因为二爷的婚期就在年关的时候。过了年,这院子来了女主人,二爷也就没工夫踹我了。

  就在我数着天数过日子的当口,二爷出事了。

  严格来说,不是二爷出事,而是杨家出事了。

  那次老爷为了生意上的事要跑江苏一趟,正巧二爷在家憋不住了,要去逛窑子被抓回来了,老爷一怒之下拉着二爷一起走。

  就是这么一去,便出了事。

  具体发生了什么,我这个小丫鬟是不可能全知道的,那天我正在洗衣裳,就听外院里哗啦哗啦地叫嚷声。我正奇怪着,就见一群官兵冲了进来,在屋子里翻来翻去,他们行动粗鲁,好多二爷的宝贝都被砸碎了。

  那天晚上,官兵走后,我听见府中内眷们抱在一起哭。

  那哭声凄惨无比,持续了一夜。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从那天起,杨府就没了。

  那大宅子被封了起来,我们一堆人都去了老爷之前在城郊置办的一个小院子里。夫人召集家仆,每人分了点钱,要我们都走。

  我第一次看见夫人穿我们这种贫民穿的衣裳,不过夫人就是夫人,穿什么都很漂亮。

  在接钱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夫人,我们二爷呢?”

  夫人一听我的话,两眼一红,捂着嘴就哭了出来。


第二章

  我没走,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没走。

  可能是因为那天在我问到二爷的时候,夫人留的眼泪。

  后来,整个院子的人都走光了,不仅是下人,还有家眷也都回了老家投奔亲戚,夫人也带着几位小姐离开了,临走前跟我说,要我照顾好院子,过些日子也许二爷会回来。

  不过大爷却没走。

  他说老爷留下的杨家不能就这么垮了,他同夫人说让她先回娘家,到时候就接她回来。

  我个人觉得,这话纯粹是说着给夫人乐呵的。

  院子里的下人就剩下三个,我、冯婆、还有一个大爷院子里的家仆,连大爷的老婆都走了。

  那个家仆叫元生,有一天干活的时候他问我为什么留下来,我没答,反问了他为啥。他说大爷对他有恩,他不能忘恩负义,然后他问我,是不是因为二爷对我有恩,所以我才留下。

  我当时就呵呵了。

  别说有恩,杨二爷对我,没仇就不错了。

  但我没这么说,说完还得费力解释。我就说是了,二爷对我有天大的恩德,我也不能忘恩负义。

  元生听我这么说,拉着我到一边,小声说:

  “你也是忠仆了,二爷就亏你照顾了。”

  我一愣,心里觉得这话不是随便说着玩玩的,问他:“怎么了?”

  元生脸色很不好,跟我说:“商队不是出事了么,我听说不仅是耽误皇商,还碰见仇家了。”

  我问他:“什么仇家。”

  “谁知道呢。”元生说,“生意场上,仇家还能少了,看见杨家失势,在回来的路上给队伍劫了。老爷也没个机会受审,就直接去了,唉……”

  你别光叹气啊,我又问他,“那我们二爷呢?”

  元生说:“二爷逃了一命出来,但是……”

  我真想抽他一巴掌。

  “到底怎么了。”

  元生说:“听说,身子好像残了。”

  那一整天我都迷迷糊糊的。

  元生说二爷的腿伤得很重,不能动地方,现在好了一点,正往杭州回呢。我合计着,伤得很重是有多重。折了?瘸了?

  当时的我根本没有多考虑什么,我就是想了想,要是腿伤了,躺床上养伤的时候,以二爷的脾气,我不知道得挨多少脚。

  所以我还是热切期盼二爷能早点养好伤的。

  后来证明,我实在太天真了。

  二爷回来的那天,是我开的门。

  说真的,我根本就没认出来。

  门口停着一辆牛车,赶车的是个老大爷,看着五十好几了,穿的破破烂烂的。我以为是来要饭的,就说:“大爷你去别处吧,我们这也快揭不开锅了。”

  老大爷摆摆手,指了指后面,操着一口浓重的外地口音,对我说:“把这个送来,得给我二两银子。”

  我朝他身后看了看,牛车上铺着稻草,隐隐约约好像有衣裳的影子。我走过去,边说:“这个是啥,谁叫你来的。”我还以为他是卖货的,刚要打发他走,结果就看见了车上躺着的人。

  我足足看了能有半柱香,才犹犹豫豫地开口:

  “……二二二、二爷?”

  我不知道二爷是不是醒着的,反正他的眼睛是睁着的,但是一动不动,眨也不眨,看着特别瘆人。他头发散乱,脸上瘦得都脱相了,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草垫子。

  我见他没理我,犹豫着要去扶他,结果那老大爷喝了我一句,“小丫头慢着点!别弄死了。”

  我顿时就不乐意了,好好一个人,怎么就能弄死了呢。

  等我把二爷身上盖着的草垫子掀开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老大爷的话。

  我平复了一下心态,然后去院子里喊元生帮忙。

  二爷从车上被抬回屋子,一路上表情都没动一下,不知道的真以为是假人了。

  主要干活的是元生,我就在一帮帮衬着,给二爷折腾到屋里后,元生去拿了银子给老大爷。

  等到了晚上,大爷回来了,看见屋里的二爷,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他扑到二爷的床边,大叫着:“我的弟弟啊,弟弟啊……”

  其实我很想提醒他一下,要不要先请个大夫。但是看着大爷哭得实在太惨了,我也就没好上去开口。

  比起大爷,我们二爷镇定多了,他睁着眼睛看着天棚,别说哭,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在屋门口候着,也顺了个缝隙看着二爷。

  那还是我们二爷么。

  我终于明白了元生那时候那副沉重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之前还觉得二爷能恢复,现在看见了二爷的身子,我觉得我实在是太天真。

  二爷残了,而且残得很严重。

  我这么说吧,二爷现在就剩一半了。

  他两条腿都没了,其中左边还能比右边稍强点,剩下半条大腿,右边是彻彻底底从大腿根切没的。

  原来我得仰头看的二爷,现在估计就到我胸口了。

  后来,大爷终于想起来给二爷请大夫了。现在杨家没落了,也请不来什么好大夫,一个江湖郎中过来瞧了敲,掀开二爷的被子看了几眼。

  因为要照顾伤口,二爷下身都没穿衣裳。郎中看了一会,跟大爷说,命是捡回来了,好好养吧。

  大爷把郎中送走,回屋跟二爷说话,但二爷根本不理会。

  过了几天,还没等大爷撬开二爷的嘴,他就得跑外省打点生意了,临走前他跟我说,让我好好伺候着。他两个月后回来。

  大爷把元生一起带走了,所以院子里就剩下二爷和我。

  啊,还有冯婆。

  你看看,她成天也不说话,我都快把她忘了。

  应下了大爷的吩咐——其实他不吩咐我也得伺候二爷,谁叫我本来就是丫鬟呢。

  之前几天是元生在伺候,我第一天进屋的时候,闻着屋子里那个味道啊,简直要发霉了。我把窗子打开,顺便跟躺在床上的二爷解释说:“通通风。”

  二爷当然不会理我。

  然后我给二爷喂饭,他也是跟个假人一样,嘴一张一合,眼睛不知道看着啥。

  一直到晚上,我把药拿进屋,跟二爷说:“二爷,奴婢给你换药。”他这才有了点反应。

  二爷的龙目终于动了动,看向我。

  我走过去,要把二爷的被子掀开,还没等动作呢,二爷就低沉地来了一句:

  “滚。”

  其实我早就料到了是这句话。

  作为一个元生口中的忠仆,我当然不能滚了。我低眉顺目地又跟二爷说:“二爷,伤口得换药了,可能会有些疼,你忍一忍。”

  然后我把被子掀开,闻到里面一股子烂肉的味道。

  这元生根本不会照顾人啊。

  我拿着药,尽最大努力轻一些地洒在二爷的伤口上。在药沫落上去的一瞬间,我看见二爷的腿抖了抖。然后我就被一股大力甩到了一边。

  人也倒了,药也洒了。

  二爷的胳膊还挺长。

  我抬头,看见二爷头发散乱,一双眼睛跟野兽似地,死死地盯着我。

  “我让你滚。”

  我滚了么——当然没有。

  二爷的暴脾气我是十分清楚的,怎么说我在他院子里当出气沙包也有几年了。我很想跟他说你现在拉这么一下根本就不疼,当年你踢我的时候比这个狠多了。

  然后我猛然想起来,我现在不怕二爷,是不是因为他再也不能踢我了。

  我一边瞎合计着,一边把药弄好,再一次来到二爷床边。

  吃一堑长一智,这回我学聪明了,站到床尾的地方上药。就算二爷再接一截胳膊,只要躺着,这里就绝对够不着。

  我真是机智。

  我这边乐呵了,二爷那气得直哆嗦。他两手放在身体两侧,看那架势是想坐起来收拾我。

  但我完全不怕。因为他现在太虚弱了,而且断了的两条腿伤口都还没愈合,红黑红黑的,看着就疼得要命,要是坐起来,把伤口一压,那还不得跟死了一样。

  所以我安安心心地上药。

  话说回来,上药的时候我还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二爷啥也没穿,虽然我一直被院里人喊猴子,但也是个未出嫁的黄花猴子,看着二爷赤条条的身子,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小紧张。

  二爷那里……

  我只能说很壮观。

  不过比起那,现在二爷的腿更壮观。我专心致志地涂药,每碰到一处,二爷就会哆嗦一下,后来药上得多了,二爷整个屁股都开始抖了,一边抖一边啊啊地叫唤,语不成调。

  我斗胆抬头看了一眼,二爷脸色惨白,面目狰狞,青筋暴露,脸上湿漉漉的全是冷汗。

  我估计他现在疼得连骂我的力气都没有了。

  换好了药,我去厨房把饭做好。然后端到屋子里。

  二爷还是跟条死鱼似的,睁着眼睛躺在床上。

  我舀了一勺粥,送到二爷嘴边。

  二爷啪地一下扇飞了。

  幸好我把碗护得好,虽然烫了一下,不过粥没洒就好。

  “二爷,你吃一点吧。”

  二爷:“滚。”

  我不知道要咋办。

  这要是放在从前,二爷一句滚,那我就得提着屁股有多远滚多远。但是现在……现在我滚了二爷怎么办。但我又没有好法子。上药可以用强,难道吃饭也要么。

  等等……用强?

  没错,就是用强。

  我把粥放到一边,瞪俩眼珠子等着它凉。这样强灌下去不会烫着。

  过了一会,我试了试,觉得差不多了。把碗端了过来。

  二爷可能从来没试过被一只猴子居高临下看着的感觉,眼神十分不善,我说了一句——二爷,得罪了。

  然后我真的就得罪了。


第三章

  自那天起,我找到了给二爷上药和喂饭的方法。

  可喜可贺。

  二爷后来也不骂我了,直接当我不存在,每天就一个姿势,睁着眼睛看天棚,吃喝拉撒全在床上。

  说起这个吃喝拉撒,前两个字是我遭罪,后两个字是二爷遭罪。

  他下不了床,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得进去伺候一次。

  解小的也就算了,二爷还是可能充当死鱼,我拿着尿壶把下面对准了就行。可解大的就要了亲命了。得扶着二爷坐起来才行。

  说是坐,其实也就是把屁股托起来,再把屎盆子放下去。

  因为二爷右腿连根去了,屁股动那么一点,就得粘带着伤口。再说拉屎这种事,怎么也得使劲是不是,一使劲,两边都跟着疼。

  每次二爷解大的,都是哼哼啊啊哆哆嗦嗦、屎尿冷汗加眼泪,那屋里的氛围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但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一个月以后,二爷的伤口逐渐好转。

  大爷和元生还没回来,可家里已经要撑不下去了。我蹲在院子里想了想,要是再没银子进账,估计四五天后二爷连稀粥都喝不上了。

  于是我决定搞点东西出去卖。

  卖啥呢。

  想了又想,我决定卖点手艺活。别看我长的像猴子,其实我有一双灵活的巧手。

  白天我伺候好二爷后,就跑城郊摘了一筐花花草草,然后回院一顿编,编成花帽,项链,镯子。现在正是踏春的好节气,每天都有公子哥带着小姐们出城玩,我就堵在城口的地方卖。

  你别说,卖得还真不错。

  就是有点累。

  因为花草得新鲜好看的才能卖出去,隔夜的就蔫了。所以我得每天跑一趟才行。

  但是有钱赚就好,总不能真把二爷饿死。

  那天我又喂二爷吃饭,二爷忽然说了一句,把窗户打开。

  我连忙开了窗,已经是春天了,外面风儿和煦,鸟儿叽喳,一派生机盎然。我看着外面,一时也怔忪了。

  二爷低声说:“关上吧。”

  我发誓我第一次是真的没听着。

  二爷可能是以为我故意抗旨,大吼了一声:“我叫你关上——!”

  我吓得一激灵,转过眼,看见二爷别过头,半张脸埋在被褥里,看不真切。

  我忽然——也就是那么一瞬间,忽然觉得二爷有点可怜。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对二爷说:“二爷,我带你出去转转吧。”

  二爷没搭理我。

  我走过去,扶住二爷的肩膀,二爷一甩膀子。

  “别碰我!”

  我那时候真的是上头了,居然没有听二爷的话,拉着他坐起来。

  二爷的伤口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是也没怎么起身过,猛地一起肯定是头晕眼花,我趁着他晕头转向的时候,手脚并用,给他弄到了板车上。

  二爷缓过神来后,已经躺在板车上了。

  他刚要发火,转眼看见身边堆着的东西。那是我准备拿去卖的花帽。二爷说:“这是什么。”

  我如实回答。

  二爷没说话了。

  我觉得他是嫌卖这东西太丢人了,但是我又没有其他好法子。看他没有发火,我推着他出门。

  不管怎么说,在屋里憋了那么久,出来晒晒太阳也是好的。

  我卖东西的时候,二爷就在板车里休息。

  本来呢,一切是很顺利的。

  但是忽然来了一伙人,到地摊前找茬。我实在很纳闷,要找茬不能换一天么,非得在二爷在的时候。

  我后来才知道,这伙人是跟二爷认识的。二爷以前得瑟杭州城的时候,有不少人看他不顺眼,这回看着他没落了,就来欺负人了。

  他们一伙人围着板车,口里是嘘寒问暖,不过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是在幸灾乐祸。尤其是打头的那个,长得还挺俊,穿着打扮也十分体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神那个毒啊。

  二爷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就那么躺在那。他虽然没什么表示,但我就是能看出来,他已经难受得要死了。

  二爷的下身被我盖了一块毯子,怕风吹了着凉,那个打头的伸手掀开,大伙看见二爷缺斤短两的下身,都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

  我瞬间就炸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捡起一边的树棍大叫一声,照着那打头的人就轮了上去。那人防不胜防,让我砸了个正着。

  他们可能谁都没想到一个下人敢干这种事,就连二爷都看了过来。

  那被打的也愣了一下,然后回过神,手一挥,他周围的狗腿子就冲上来给我一顿毒打。

  我抱着头猫成一团,咬牙挺着。

  踹这么狠干啥,有意思么。

  后来他们打累了,收工接着逛街。我缓了好一会,从地上爬起来,第一眼就看见二爷面无表情的脸,还有那黝黑黝黑的眼睛。

  我合计完了,又给他丢人了。

  这么一折腾,花帽都被打烂了,也卖不成了,只好回家。

  回家的路上,二爷一句话都没有说,我有点后悔带他出来了。

  在家躺着虽然闷了一点,但最起码没有气受啊。

  晚上吃饭的时候,二爷破天荒地说了句扶我坐起来。

  要知道他之前吃饭都是半躺着被喂的。

  我扶他起来,二爷看着我。我知道我现在的脸肯定很精彩,就把头低了低。

  二爷说:“抬起头。”

  我睁着肿眼看着他。

  二爷看了半天,冒出一句:“你是哪个。”

  我懵了。

  我心说二爷你不是被那伙人气傻了吧,我战战兢兢地说:“二、二爷?”

  二爷皱了皱眉,说:“你是大哥买来的丫鬟?”

  我:“......”我知道他没傻,是我傻了。我深吸一口气,对二爷道:“二爷,奴婢是原来杨府的丫鬟。”说完我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是原来二爷院子里的。”

  二爷想都没想,道:“不可能。”

  我:“……”我知道他下一句话憋在肚子里没说——我院子里不可能有长成这样的丫鬟。

  于是我又深吸了一口气,把我怎么进他院子的经过讲了一遍。

  二爷听完久久不语,半响,道:“你为何没走。”

  我愣了愣,对啊,我为何没走。我还没想好要如何回答的时候,二爷已经发话了,“罢了,把饭给我。”

  我下意识地把饭碗递给他。

  二爷靠在墙边,自己吃了起来。

  我还傻愣愣地站着。

  他坐得不稳,身子歪了的时候他就自己伸手撑一下,这一顿饭下来,我竟是再也没添手。

  吃完饭,我要去洗碗,二爷把我留下了。

  “坐下。”

  我坐好。

  “你叫什么。”

  “猴子。”

  “……”

  二爷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叫什么?”

  我说:“奴婢叫猴子。”

  二爷一副被饭噎住的表情,然后说:“猴子,家里还有多少积蓄。”

  我说:“二两银子。”

  二爷:“……”

  我想可能这个数让二爷有些接受不了,刚要宽慰他说大爷已经去外面跑生意了,谁知道二爷忽然说:“够了。”

  我:“?”

  二爷没再多说,问我那些帽子一天能卖多少。

  我说:“五钱。”

  二爷英眉瞬间皱了起来,“卖多少?”

  我又说了一遍。他说:“明天你做好东西,先别去卖。”

  我不知道二爷要干啥,但还是跟他点了点头。

  说完了这些,二爷又吩咐我,把外面的草垫子拿进来。

  我把草垫子拿进屋,二爷让我在地上铺好。我一一照办,做完之后二爷让我出去。我去厨房洗碗,心里觉得二爷今晚有些奇怪。

  洗完碗,出来院子的时候,我听见二爷的屋里有声音。不过他没传唤,我也不能进去。我坐在屋边上听着,听着里面不时扑通扑通的。

  我忍啊忍,实在没忍住,就扒着窗户缝看了一眼。

  这一眼给我吓坏了。

  二爷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上摔下去了,仰着躺在地上,好像是想要翻身。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忙冲进屋,我进去的时候二爷好像吓了一跳,在地上瞪着我。

  “谁让你进来的!?”

  我说:“奴婢来伺候二爷。”

  “出去——!”

  我还犹豫着,二爷转过脸不看我,“我叫你出去!”

  还是这暴脾气,我转身出门,在门口听着屋里乱七八糟的动静。

  一直到深夜,屋里终于传来声音。

  “猴子,进来。”

  我推开门。

  二爷浑身湿淋淋的,躺在草垫子上。像是力气全部用光了一样,他有气无力地跟我说:“扶我上去。”

  我把二爷抱上床,二爷还呼哧呼哧地穿着粗气。

  我心里隐隐约约也明白了二爷在做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对他小声说:“二爷,你要想锻炼身子,还是叫奴婢帮你吧。一来多一个人帮衬练得快些,二来也免得磕磕碰碰,再伤着了。”

  我真是吃了豹子胆才敢开口说这些的,说完我就逼着眼睛等死。

  谁知二爷闭着眼睛,等气喘匀了,低低地说了一句:“嗯。”

  我从二爷房里出来,心想二爷今晚的确有些奇怪。


第四章

  第二天,我听二爷的话把花帽做好,然后放到一起。二爷在一堆花帽里面挑挑拣拣,分了两三堆,然后让我把他抱上板车。

  我还想二爷经过昨天,可能不愿意出门了呢。

  他让我去城西的旻鹃阁,那是家卖胭脂首饰的店铺。我们到了门口,二爷让我进去叫掌柜的。掌柜的出来看见坐在板车里的二爷,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打了招呼。

  二爷让我去一边坐着,然后自己跟掌柜谈。

  我坐到一边的树根下,也听不见他们在谈什么。那掌柜的拿起我做的花帽上上下下看了半天。

  过了快半个时辰了,我看见掌柜的招呼店小二把车上的花帽都拿进了店,然后自己也进去了。这时二爷才招呼我过去。

  “走吧,回去。”

  我不敢多问什么,推着板车回家。

  回家后,二爷扔给我一个袋子,我接过来,里面是几块碎银。我惊讶地看着二爷,二爷说:“你赚来的。”

  这这这……

  二爷吩咐说:“以后三天交一次,一直到花期过去。挑白粉的桃花枝,再加些合欢花,莫要用柳条。”

  我连忙点头,“是是。”

  主子就是主子。

  挣得多了,干活少了,时间空闲了。

  现在二爷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锻炼身体。

  我怕他再磕碰,又扎了些草垫,铺在地上。二爷自从伤好了,就把裤子穿上了。为了方便,我把裤腿截去,缝在了一起,正好够二爷穿。

  二爷现在身体大不如前,连坐都困难。每天我扶着他的背,他自己练坐,一坐就是一上午。一开始时总是往右边倒,后来二爷练得多了,渐渐地坐稳了。

  现在二爷不仅能坐了,还能双手撑着地,往前动一动。

  我问二爷要不要工匠打个轮椅,二爷想了想,摇头,说:“那东西行动太不方便。”

  “那……”

  二爷使劲揉了揉自己左边的半截大腿,看了我一眼。

  我震惊地发现二爷的眼里居然有些犹豫,我等了半天,他侧过脸,低声说:“你过来。”

  我已经站在你面前了,还怎么过去?

  但主子的吩咐还是要听的,我往前蹭了半步。二爷说:“你摸一下。”

  我:“?”

  二爷不耐烦道:“摸一下我的腿!”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伸出了手。

  他把自己的手拿开,我小心翼翼地碰上去。

  这不是我第一次碰到他的腿,之前换药的时候也碰过,还是光着的。现在这半截大腿穿在裁剪好的一小截裤腿里,我看着居然比之前光着的时候更紧张。

  二爷似乎也被我的态度感染了,他的脸有些红——我感觉是被我气的。

  我听话地摸了上去。二爷的腿还是挺粗壮的,我一只手包不住。手下是布料,布料里面又有些坑坑洼洼。我不知道是自己的手在抖,还是二爷的腿在抖。

  “摸清楚没。”

  我跟个傻子似的点了点头。

  二爷说:“去木匠作坊,打个这么粗的竹筒。”

  我:“这么粗是……”

  二爷气得脸色涨红,“就是我腿这么粗!”

  “啊啊,是。”我反应过来,又问:“那要多长的。”

  二爷没点好脸色,随手比划了一下,“长了走得费事,两掌长就行了。再打一副木拐。”

  我说:“也要短的?”

  “废话!”

  我退下去办事,木匠听完我的要求,直接说在这等着。我以为要几天后再取呢,人家师傅一脸鄙夷地看着我,“就这么点活,两下就好了。”

  最后我拿着成品出来,心想果然几下就好了。

  不过这……我一边走一边看着手里的东西,顺便拿着拐杖比划了一下,才到我腰这。我又看了看那个圆竹筒,心里有些酸。

  我们二爷现在就这么高了。

  拿回去后,二爷看着那几样东西看了好久。他神色平淡,我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

  二爷说:“倒是快。”

  我马上说:“木匠师傅很厉害!”

  二爷无言地看了我一眼,我把头低下,乖乖闭嘴。

  我觉得,二爷心里是难过的。他拿过竹筒套在自己腿上的动作很粗鲁,别问我怎么看出来的,我就是这么觉得。

  我走过去,帮他一起套,他的手在抖,头低着,我看不到他的脸。

  我说:“二爷,你轻着点。”

  二爷手就顿在那不动了,剩下的活都是我做的。

  二爷下了地,双腋拄着拐,长度刚刚好。

  也就是到我胸口的地方。

  他两手撑着,身子一荡。

  然后啪嚓一下仰到地上了。

  我赶忙过去扶,二爷让我靠边,我就看着他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接着试。

  我都不知道,二爷现在起身已经这么轻松了。

  那之后,二爷成天练着拄拐走,开始摔得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后来慢慢的,走得顺畅多了,甚至能扔了左拐,只用一支拐走。

  当然了,练这么多的后果就是那截大腿被磨得鲜血淋漓。

  每次上药的时候二爷都疼得龇牙咧嘴。

  有一次我忍不住跟二爷说少练一些吧,慢慢来。

  二爷摇头,说:“每年这个时候,京里的茶商都要来杭州,到时候茶叶交易频繁,跑商的机会多,我至少得赶在那之前把路走明白。”

  我没敢说,二爷你都这样了,还怎么跑商。

  后来,二爷还真把路走明白了。

  京商来杭的时候,经常在西湖旁边的一座茶楼里谈生意,二爷有一阵就成天往那跑。叫一壶最便宜的龙井,泡成白开水了还赖着不走。

  店里来往的都认识这是以前杨府的二公子,见他现在这副模样,背地里嚼烂了舌根子。有意无意地叫二爷听见,二爷就当自己是聋子,大腿一扎,拄着拐棍,一边哼曲一边看外面风景。

  那天他进了茶楼,眼神一转,看见最边上一桌上有三个人,其中两个正在下棋,他撑着拐走过去。

  到了桌边,两个人都看了过来,只有一个老的,一直盯着棋盘没动。

  二爷没比那桌子高出多少,他左手撑在凳子上,右手一使劲,坐到空下的一个凳子上。

  那两个年轻的看见这情景,都皱起眉头,刚要赶人,二爷开口道:“再不拐马,三步之后便是小卒逼宫。”

  老者总算抬头,看了二爷一眼。

  “年轻人,观棋不语方是君子。”

  二爷笑了笑,拍拍跟老者下棋的那个少年肩膀,道:“小子不敢赢,我点你,是救他于水火。”

  那少年脸一红,磕巴道:“什、什么不敢赢。林老,你别听他……”

  老者哈哈一笑,上下打量了二爷一番,道:“你是杨辉山的儿子?”

  二爷点头,老者看见二爷的腿,没说什么。

  后来,二爷跟那老头聊了一个下午,具体说的什么我也听不懂,我只知道周围一堆人都在看着他们。最后离开时,二爷请了这一桌茶。

  明明就只有两壶,却把我们两个月的积蓄都花光了。

  我觉得肉疼,但是二爷发话了,我也不敢说什么。

  离开的时候,二爷先走了一步,我听见那少年跟老头说:“林老,那个就是杨伯的二儿子?”

  听到他们在谈二爷,我放慢脚步,走到拐角处听了几句。

  那老头嗯了一声,少年皱眉道:“我在京时就听过他,听说这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贪玩好色,不学无术,目中无人,你为何要把京杭这么重要的一条路交给他。”

  老爷沉沉地笑了笑,道:“你觉得他不学无术?”

  少年顿了顿,低声道:“就算有些小聪明,人品也是下级。”

  老头道:“闵琅,你说这世上,最值钱的是什么。”

  我心里默念,金山银山!

  少年跟我想到一块去了,“值钱的,自然是金银财宝。”

  老头摇头。

  少年又道:“那是什么。”

  老头端起茶盏,不知想起了什么,低声缓缓笑道:

  “世上最值钱的,是浪子回头。”

  那天回去后,我给二爷做好饭,然后自己回厨房啃面糊。二爷也不知道抽什么风,也不叫我,自己就来了厨房,看见我吃的东西,瞬时就愣在了那。

  然后他问我:“这是什么。”

  我说:“饭啊。”

  二爷的脸黑成了锅底。

  他一把抢过去,连粥带碗都一起砸了。我吓得从地上蹦起来。二爷砸完就出门了,过了一会,拎着个食盒回来,放我面前,就说了句“吃”,然后就回屋休息了。

  我把食盒打开,里面有三层,饭菜点心一应俱全,我咽了口唾沫,小心地捧出一盘吃了。然后把剩下的装好,放到灶台上。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想,可能我又给二爷丢人了。

  第二天,我一睁眼就看见二爷拄着拐,站在我床前。

  虽然不高,但我还是嗷地一声喊了出来。

  二爷脸色难看无比,他从地上提起来一个东西,问我:“这是什么。”

  我发现二爷最近总喜欢问我这个问题。

  我看了一眼,是二爷昨天买回来的食盒。我刚要开口回答,二爷忽然举起食盒,往地上狠狠一砸。

  咣当一声,里面剩下的好几盘菜就这么糟蹋了,我心想早知如此昨天就吃光了,不攒着了。

  我又发现二爷最近总喜欢砸东西。

  二爷看起来好像很生气,浑身都在抖,他指着我,咬牙说:“你留它干什么,你是不是觉得爷买盒饭还得合计个几天。”

  我下意识地想点头,但看二爷的脸色,连忙改成了摇头。

  二爷多聪明啊,他貌似看出了苗头,气得握着拐杖的手都发白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杨一奇再不济,也不至于养不起你。”

  说完他就走了。

  我看着满地狼藉,真心茫然。


第五章

  因为那件事,二爷足足发了半个月的火。

  再之后因为太忙了,他也就忘了要生气了。

  我现在基本看不着二爷,他每天走的早,回来的晚,有时候连续两三天才回来睡一次。

  二爷本来养得白白的脸也黑了不少。

  不过,有一点变化我觉得是好的,那就是二爷变壮了。其实之前二爷身子也不单薄,但是因为受伤,身子骨看着弱了不少,现在几个月下来,二爷背便阔了,胸膛也厚实了,两条胳膊也粗壮了不少。

  有一次二爷回来的晚,叫我一起吃饭,我说马上收拾桌子,二爷说不用了,我们就直接在厨房里吃。二爷坐在小凳子上,捧着碗大口大口地吃饭,我看呆了。

  二爷放下碗,无意道:“你看我做什么。”

  我连忙低下头,二爷说:“抬起头。”他声音很低沉,但是又不是生气的那种。

  二爷说:“你为何一直看着我。”

  我脑子一抽,开口道:“奴婢看、看二爷变了。”

  “哦?”二爷吃饱饭,整个人懒洋洋的,他看着我,说:“哪变了。”

  我说:“就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二爷一愣,随即拿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腿上,低声道:“的确不一样了。”

  我知道他误会了,使劲地摆手,“不是因为……不是因为这个。”

  二爷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只顾着解释,“奴婢说的变了,是……是其他的地方变了。”

  二爷说:“什么地方。”

  我想了半天,脱口而出:“二爷变黑了。”

  说完我真想抽自己一巴掌。

  二爷一愣,笑出了声,摸了摸自己的脸,点头道:“嗯,是黑了。”他摸着摸着,碰到脸边起的一块死皮上,他随手撇下去,又道:“也糙了。”

  我看着二爷端正的下巴,和轮廓分明的眉眼。他穿着结实的粗布衣裳,腰上扎着腰带,只微微俯身,那宽阔厚实的腰背就把衣裳绷得紧紧的。

  恍然间,我只觉得当年那个穿着宽松丝缎长衫,搂着美娇娘在西湖画舫里玩乐的人只存在于梦里一样。

  在我发愣的时候,二爷看着我,道:“你觉得,哪个爷好。”

  二爷的声音也变了,比从前更低沉,也更稳重。有时我会有种错觉,自己好像在伺候老爷一样。

  听了二爷的问话,我想都没想,道:“现在的好。”

  二爷似乎在紧张着什么,在我说完之后,他的肩松了,抬手摸了摸我的头。

  “去休息吧。”

  我迷迷糊糊地回屋睡觉了。

  又过了一阵子,二爷不能每天跑外面了。

  因为梅雨季到了。

  起初我并没有注意到什么,只觉得二爷最近总喜欢在屋子里待着。后来有一次,我晚上出来小解,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愣是听见二爷的屋子有动静。

  我悄悄过去,扒在窗户边上听,是二爷的声音。那声音太痛苦了,以至于我一时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我把伞放到一边,在窗户打开一道小缝,看进去。

  黑暗的屋子里,二爷缩成一团,双手捂着自己的腿,嘴里咬着被褥,一阵一阵地低吼。

  外面的雨一直在下,冷风灌入房间,二爷猛地抬起头。

  月色下,他一脸疼痛,脸上就像淋了雨一样。看见我,他也没有回过神,双眼涣散。

  我脑袋一片空白,转头就往外面冲。我没打伞,又没穿外衣,跑到药铺,碰碰地敲门。

  店伙计出来的时候都想打人了,但是看见我的模样,又哆嗦地往后退了一步。我知道我看起来跟女鬼没什么区别。

  老郎中从梦里醒来,没好脾气,我给他下跪,磕头,语无伦次,只知道重复地求他,求他救救我们二爷。半柱香过去,他总算是开了副方子,抓了包药给我。

  我怕药淋湿了,就包到自己衣服里,一路疯跑回家。

  煎好药,我小心翼翼地给二爷喂了。

  然后,那个我眼里变得强壮结实的二爷,就像脆弱的孩童一样,倒在我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二爷好了。

  他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

  昨晚折腾那么一次,我衣裳到现在都是湿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头皮上,膝盖和额头上泥血混杂。

  也许是伤病的原因,二爷的眼睛有些红

  他向我招了招手,低声说:“过来。”

  我身上脏得要命,没敢过去,我说二爷,你让奴婢先去换了衣服吧。

  二爷看着我,嘴唇有些发抖,最后点了点头。

  我越来越摸不透二爷。

  后来,二爷伤病好了,人又开始活泛了。

  这个时候,大爷也回来了。

  大爷回来的时候比二爷伤后回家更惨。他被元生搀扶着,憔悴地归家。我吓了一跳,元生拉我到一边,小声说:“大爷叫人给骗了,本钱都骗没了。”

  说完,他左右看了看,奇怪道:“唉?家里怎么添了这么多东西。”

  我不自觉地挺直腰板,说:“二爷买的!”

  元生大吃一惊。

  我把这几个月的事情跟元生说了一遍,元生俩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刚想说什么的时候,二爷从外面回来,看见我和元生站在角落里说话,他脸瞬间就绿了。

  我连忙拍了拍元生的手,意思是主子来了,不能说话了。

  二爷看见后,脸更绿了。

  于是背后闲聊主子的后果就是,元生晚上没有饭吃。

  为啥我有?

  我也不知道。

  二爷知道大爷被骗了,脸色也不太好看,他把大爷叫道屋子里,谈了足足一个上午。

  出来的时候,大爷跟二爷说话的态度就像是以前跟老爷说话一样。

  我离远远地看着,二爷虽然矮了别人半截,但是我总觉得需要被仰头看的是我们二爷。

  之后,大爷就留在家里打点了,换二爷跑外面。

  这样下来,他一走就是一两个月。

  慢慢的,家里也发生了变化。

  我们在年底的时候,换了个新宅子,虽然没有之前杨府大,但是也敞亮了不少,又添了不少下人,只可惜换宅子的时候,二爷不在。

  不知道二爷走的时候跟大爷说了什么,反正大爷不让我干活了,还给了我一堆新衣裳穿。

  元生对我说:“你熬出头了。”

  我没怎么懂是什么意思。

  再后来,二爷回来了一次,是在大晚上回来的,天还没亮就走了。我醒来后,元生跟我说,二爷在你屋子里待了一夜。

  我不知道二爷为什么不叫醒我。

  又过了大半年,二爷回来了。

  这次回来,整个杭州城都在谈论二爷。

  他们给二爷起了个绰号——叫“半截财神”。

  我想说财神就财神好了,为啥还加个半截。

  不过二爷对此一点都不在乎。

  他回来的时候正是深秋,我在打理院子。虽然管家不让我做事,但是我牢记自己是个本分丫鬟,每天都要干活才能睡觉。我把地上的叶子扫了扫,回过头,就看见那个坐在石凳上的人。

  我都不知道二爷什么时候坐上去的,甚至手边还摆着一壶茶。

  他穿着一身白色绸缎里衣,外面是黑色的袍子,头发高束,拇指上套着一个碧绿的玉扳指,虽然简简单单,但整个人说不出的贵气。

  我说:“二爷你回来了。”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还是在看着我。

  我左右看了看,说:“奴婢去找管家。”

  他没让我去,对我说:“过来。”

  我走过去,二爷看着我手里的笤帚,道:“这是什么。”

  原来二爷还是喜欢问这个问题。

  我说:“是笤帚。”

  二爷轻描淡写,“扔了。”

  我是不会在主子面前扔东西的,我把笤帚放到一边。然后恭敬地站到二爷身边。

  二爷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道:“今晚换身衣裳,跟爷出门。”

  我说是。

  等到了晚上,我站到二爷面前的时候,二爷面色僵硬地跟我说:“我不是让你从一件破衣服换到另一件破衣服。”

  我啊了一声,犹豫要回去再换,二爷摆手说:“不必了,走吧。”

  西湖边上热闹极了,我瞧着湖里那一条条漂亮的画舫都惊呆了,二爷领着我去了其中最大的一条上。还没上船,里面就迎出来几个人,笑得眼睛都没了。

  “哎呦,二爷,可把您给盼来了啊。”几个人把二爷迎上了船,我跟在后面。

  我还是第一次上画舫呢,里面又宽敞又亮堂,摆满了装饰,金碧辉煌的。船里摆了两桌,有不少妖娆的歌姬弹琴唱歌。

  我打眼一看,屋里的丫鬟小厮都恭恭敬敬的站在一边,穿着打扮一点也不含糊。

  我终于知道二爷为啥让我换衣服了,我又给他老人家丢人了。

  虽然丢人了,但是丫鬟的本分还是要尽的,我去跟丫鬟小厮站成一排,恭敬地垂首等招呼。

  我过去的时候,旁边的几个小丫鬟都奇怪地看着我。

  果然,我不适合出现在这啊。我有些内疚地看向二爷,正巧二爷也在看我,他眼神也很奇怪,仿佛在说,你跑那去干什么。

  他抬手,“过来。”

  我没辙了,就到他身后站着。

  二爷还没完,拍拍他身边的位置。

  我没懂。

  二爷已经连叹气都懒得给我了,一边察言观色的男子看着了,连忙笑着对我道:“侯姑娘,快请坐。”

  猴姑娘?

  我一脸木然地坐了下来。


第六章

  那晚过得莫名其妙。

  好多人冲我恭敬地笑,还有不少丫鬟给我添菜。

  我想说我和你们一样都是丫鬟啊,你们别给我添菜啊。

  可我没敢说,这种场合,我连饭都吃不下,哪还敢说话啊。

  二爷自始至终都坐在一边,笑着跟周围的人应酬。二爷虽然笑着,但是一点都不轻浮,反而十分沉稳,周围的人同他说话很恭敬,他也一点架子都没有。

  至于他们在说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懂。

  后来,酒过三巡,另外一桌忽然来了个人,到二爷面前,扑通一下跪下了。

  我定睛一看,哎呀!这就是当初围着二爷看,还把我给打了的那个公子哥啊。

  他跪在地上,但是腰板没有弯。看上去像是喝了不少酒,面色酡红。他看着二爷,喘着粗气,道:“杨二爷,我不知道你今日请我是怎么个意思,但是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

  你说就说呗,吼什么啊。

  二爷静静看着他,道:“说。”

  那人激动得鼻孔都有点放大了,他大声道:“当初二爷受难,我王家没有雪中送炭,我王志更是干了落井下石之事。二爷如今发达,掌管半个江南的商路,不照顾我王家也是情理之中!但是——!!”

  王志真的是喝多了,整条画舫的人都在看着他,他死死地盯着二爷,道:“但是!我王志不后悔——!”他的声音里甚至夹了一丝哭腔,“我不后悔!当年你在桂花楼酒后闹事,把我妻长发剪断,我妻整整半年不敢出门,也不曾露出欢颜,你、你还记得么——!?”

  我静默,偷偷看了一眼二爷,二爷没什么表情。

  王志最后大喊一句:“所以我不后悔!杨一奇,我们王家小本生意,没你照料照样能活——!”

  二爷终于开口了。

  “那你现在,为何要跪我。”

  所有人都安静了,王志也安静了。

  真不需照料,还跪什么。

  王志弯下腰大哭,整船人都在看着。

  二爷推开凳子,站到地上。他没有扶拐,一手搭着桌子,一手扶在王志的肩上。

  “起来。”

  王志没有动。

  二爷用了力,“王公子,起来。”

  王志抬头看了二爷一眼,终于站了起来。

  他这一站,二爷就成了全船最矮的了。有人要过来扶他入座,二爷摇摇头,自己倒了一杯酒,转过身,对众人低声道:

  “各位,今日请来的各位当中,有从前认得我的,也有不认得的。有交过恩的,也有结过仇的。这杯酒,我敬给那些交过恩的人。”

  二爷一杯酒喝完,杯子一扔,自己往后挪了一步,抬头又道

  “这个头,我磕给那些结过仇的人。”

  话音一落,谁都没有反应过来,二爷已经俯首下去,额头磕在画舫的木板上,咚地一声。他只有半截大腿,这个头磕得不易。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我。

  谁敢受着二爷的头,别说我一个丫鬟,在座的都是些对二爷有求的人,更不敢受着,连忙纷纷起身。但没人料到这样的情形,所以也没人敢开口。

  二爷起身,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他又倒了一杯酒,对众人道:“我杨一奇出来做生意,只靠三件东西——!”

  “胆量、头脑、有信用。” 二爷的声音沉稳,目光清亮。“我从前犯过混,老天爷也给了我惩罚。若是诸位肯给我机会,再信我一次,那今后大家有福一起享,有钱一起赚,杨一奇绝不会亏待大家。”

  二爷就是二爷,多会说,几句话的功夫,座上有好几个人都哭了。

  “至于你。”二爷看向王志,带着玉扳指的拇指虚指了我一下,低声道:“你还记得她么。”

  王志看着我,点点头。

  二爷淡淡道:“给她磕三个头,求她一声没事,那日就算揭过去。”

  王志走到我面前,扑通一下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我慌乱地看着二爷,二爷一点表示都没有。我试着说:“没没没、没事。”

  王志起身,二爷冲他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二爷把我叫到轿子里,说:“委屈你了。”

  我震惊了,我被公子哥磕头还是头一次,我说不委屈。二爷笑了,说:“坐过来点。”

  我靠过去一些,不敢抬头看二爷,一直低着头。二爷说:“你总低头,看什么呢。”我胡乱道:“看扳指。”二爷把扳指摘下来,放到我手里,“你喜欢这个?给你了。”

  我哪敢接,摇头说:“我就、就看看。”

  二爷拉过我的手,把扳指放到我手里。翠绿的一个,还带着二爷身上的热气呢。我拿在手里,更不敢说话了。

  这次二爷回来,就常住下了。二爷又盘了一个大宅,跟之前杨府的差不多。夫人和小姐们也都接回来了。府里一下子变得热闹多了。

  从前最不受待见的二爷,现在是府里的主人,除了夫人,所有人见了都要尊称一句老爷。

  府里热闹了以后,管家又招进来几个小丫鬟。我一看就知道,这是要送到二爷院子的。

  那天我在院子里坐了很久,看着月亮发呆。

  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现在手里有多少银两。

  算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令人欣喜的结果。原来这几年下来,我大小也算是个富人了。

  不是,是一只富猴。

  接下来几天,我把手头的钱都兑成银票,把之前二爷给我的衣裳首饰都当了,换成散银。只有那个玉扳指,那么漂亮,我怎么也没舍得当,一直包在包裹里。

  我的卖身契还在夫人那里,我就去找夫人,跟她说明缘由,又把钱给她,想让她还我自由身。

  夫人看着我,轻声说:“哪还有什么卖身契,当年出事的时候,早就散了。”

  我愣了愣,然后说:“那奴婢这就走了,夫人今后要保重身体。”

  夫人也没说什么,坐在亭子里,低头抹眼泪。

  这让我怎么走,我过去扶着她,说:“夫人你别哭啊。”

  夫人啜泣道:“我可怜的奇儿……”

  二爷?

  我说:“二爷怎么了。”

  夫人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说:“我可怜的奇儿,可怜的奇儿……”

  我都不知道她到底为啥要哭,我跟她说:“夫人你别哭,我们二爷现在了不得的。”

  夫人不管我,自己坐一边哭。我看哄不了了,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我这一转身,就看见二爷拄着拐,站在不远处,一直盯着我手里的包裹。老管家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浑身哆嗦。

  我走过去请了个安,说:“二爷,我要走了。”

  二爷冲我笑了笑,说:“好啊。”

  我一愣,随即有点不乐意。怎么说我也算是跟你患难与共了许多年,虽然只是个小丫鬟,但你也不至于这个语气吧。

  当然,我还是不敢表现出不满,对二爷道:“那,二爷保重。”

  说完,我从他身边走过去,走了很远很远,偷偷转了个头,二爷还站在那,而管家已经跪在二爷身边,不知在说什么。

  我总觉得,二爷的背有些弯了。

  然后我马上摇头。

  怎么可能。

  我雇了一辆牛车,准备回老家。

  结果我走了没三天,就被管家截住了。

  他见到我像见到亲娘了一样,跪着扑过来。整个客栈的人都往这边看。他说:“姑娘啊,你回来吧——!求你回来吧!”

  我说:“你怎么了?”

  管家语无伦次地说了半天,最后终于被我总结出来——

  二爷病了。

  我是牛车出来,马车回去。路上我跟管家说了,“才三天,怎么就病了?”

  管家一脸愁容,“唉,是我多事,我多事啊。”

  答非所问,我又说:“到底是怎么病的。”

  管家长长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我道:

  “姑娘,二爷心里苦啊。”

  我就没再问了。

  回到宅子,所有人都盯着我看,我埋着脖子进了二爷院子,管家就送到院子口,人就撤了。

  院子很大,但是一个人都没有。

  我心里有些埋怨管家,亏你招了那么多小丫鬟,怎么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我到二爷房门口敲了敲门,说:“二爷,你在么。”

  里面没有声音。

  我怕出事,直接推开门。

  屋里,二爷穿着睡袍,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我看着他的第一眼就心酸了,没装,是真病了。

  我走过去,轻声道:“二爷,你觉得怎么样,奴婢去给你请大夫吧。”

  二爷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我,哑声道:“你还管我死活。”

  我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啥。

  二爷伸出一只手,我下意识地握住。二爷的手很宽,上面全都是硬茧。我不知道以前老爷的手是什么样的,是不是也像二爷一样,受尽风霜。

  他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声音低哑,道:

  “小猴子,不走行不行。你走了,爷就撑不住了……”

  二爷这辈子,说过的最让我难受的一句话,就是这个了。比起从前,他打我踢我的时候,疼多了。


第七章

  但是我跟他说:“二爷,我不能留下。”

  二爷的手一直捂在眼睛上,听完我的话,他没有开口,也没有松手。

  我说:“二爷,你把该吩咐的都跟管家说了吧,要不他怕伺候得不周。”

  二爷没有动。

  我擅做主张地把管家叫进来,管家垂着手,站在一旁。

  我跟他说:“管家,我说的事情你记着些。”

  管家点头称是,“姑娘要说什么。”

  我说:“二爷的腿好得差不多了,但是阴雨天的时候经常会犯疼,你提前准备热手巾敷一敷。以前老街上有一家药铺,叫‘回春堂’,虽然是个小铺子,但是里面郎中手艺好,而且这几年一直照看二爷的腿,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去找他。”

  “那插腿的竹筒三个月要换一个,大小城口的木匠作坊也都知道,包腿用的布不能图软用丝绸,会插不住的,得用粗布包。给二爷做的衣裳右袖子腋下要多加一层,裤子的尺寸我也都留给夫人了。”

  “……”

  “二爷吃饭不忌口,但他口有些重,老郎中吩咐过不能吃辛辣的东西,你告诉厨房做饭尽量别放辣椒就行。”

  “你在晚上的时候多注意些,有时候二爷睡不着觉,喜欢坐在院子里喝酒。不过他喝的不多,你别打扰他,偷偷躲在屋后看着,别让他伤着就……管家?”

  我刚说了几句,就看见管家老泪纵横,又跪下了。

  “姑娘啊——”

  我不知道这个管家到底怎么回事,以前老爷在的时候我都没发现他这么爱哭呢。

  我转过头,想让二爷说几句安慰管家一下,但二爷一直一个姿势,动都没动一下。我一瞬间觉得仿佛回到了几年前,二爷刚刚伤了接回家的时候,那副生不是生,死不是死的模样。

  我晃了晃二爷,说:“二爷,你怎么了。”

  二爷没有动,手掌盖着眼睛,只留下一张紧闭的嘴。

  管家在一旁道:“自从姑娘走后,老爷已经三天什么都没吃了。”

  我瞪大眼睛,对二爷道:“二爷怎么不吃东西。”

  管家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说:“姑娘,我老了,记不下这些东西,你还是自己记着吧。”说完他就走了。

  我惊呆了,这么做管家也行?

  “小猴子……”二爷张口,我连忙集中注意。我说:“二爷,你想吃点什么,我去叫人做。”

  二爷好像还真的想了想,说:“面条。”

  “行!你等等。”

  我飞快地去厨房弄了碗面,出来的一路上,所有人都在看着我,目光极为热切。我被这股热切所感染,心想着这碗面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给二爷灌下去。

  我又想到之前二爷不肯吃东西的时候,我还动过强呢。

  现在不行喽,二爷那胳膊,随便一捏我就碎了。

  不过这次二爷特别配合,我把面端过去,他扒拉两下就吃没了。

  看他有力气地吃东西,我心里很舒畅。

  二爷吃着吃着就停下了,看着面碗,低声说:“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吃面的时候么。”

  我说记得,他回来晚时,我们晚上经常是坐在厨房里一起吃面条。现在虽然还是吃面,不过这碗已经是玉瓷的了。

  二爷说:“你走的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碗面条。”

  我说:“二爷若是爱吃面,就吩咐管家啊。”饿着自己算什么。

  二爷苦笑了一下,道:“有时候,我真不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我没说话。

  二爷靠在床上,轻声道:“前年有一次跑江苏,碰见一场大雨,商队困在山里面出不去。”

  我不知道二爷怎么忽然跟我提这些,不过也安静地听着。

  二爷拍了拍自己的腿,看着我,道:

  “那时爷的那截竹筒也没了,就这么干走。晚上躲到山洞里,冷得要命。大伙怕就这么死在这,就相互聊天打气。当时坐我旁边的人就问我‘你都这样了,怎么还出来。’我跟他说我得挣钱。那人笑了,说‘也对,要不为了钱,谁愿意辛辛苦苦往外跑。’我又跟他说我为了挣钱,但不是为了钱。他问我什么意思……”

  二爷回想过去,轻轻扶着自己的腿,声音很平静。

  “我告诉他,我没了腿之后,回想我这一辈子,觉得没意思透了,本来是不想活的。但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肯为了我这样的废人拼命。不过那个人蠢的要死,我就在想,若我就那么死了,那她又算得了什么呢。”

  “被废人当宝的东西,还是废的。所以我告诉自己,我得往上走,做人上人。我自己就剩这么半截,但我得把她举高了。”

  “所以什么苦我都能吃,我在外面披星戴月,风餐露宿,喝着冷风吞着沙子,但只要想到她在杭州城里享福,我心里就舒坦,这路就还走得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二爷的眼眶又红了,红得我连一眼都不敢看。

  “小猴子……”他拉住我的手,弯下腰,在我低着的脸颊旁道:“你知道我这辈子,最悔的是什么事。”

  我使劲摇头,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二爷颤道:“是没有记住你。”

  他拉起我的手,放到他的胸口,滚烫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腕上,我觉得自己心口难受得几乎要死了。

  “爷最悔的,是没有记住你。”他拿我的手一下一下地拍打自己的胸膛。“你明明在我的院子里待了两年,可我居然想不起来你。我甚至能记住那个院子里有多少座假山池子,可我记不起来你。这辈子唯一一个没有丢下我的人,我居然记不起来她。你说你是不是在骗我,你真的在那个院子待过么。”

  我忽然觉得委屈的要死,大哭道:“我没骗你,我待过的!待过的——!”

  二爷一下子把我抱住了,低声道:“你没骗我,我知道你没骗我。现在爷的报应来了。从前有你,爷看不见,现在爷想看了,你要走了。小猴子,你还想让爷活么。”

  我哇哇地哭,二爷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干干净净,又有些暖。我哭了半天,直接在二爷的怀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二爷也睡着了,他侧着身,环抱着我。

  我刚动了一下,二爷的手一紧,睁开了眼。

  我是一只黄花猴子,这是第一次在男人的怀里醒过来,我挣扎着想要保持清白。

  二爷手臂跟铁箍一样,我怎么都挣不开,我说二爷你放开。二爷看着我,面无表情道:“放开了你再跑,让爷爬着追么。”

  我不动了。

  毕竟二爷的怀抱好宽好暖。

  躺了一会,我小声说:“我不做通房丫鬟。”

  二爷在我头顶低低笑了,说:“为什么。”

  我说:“通房丫鬟要被踩脚的……”之前我看见的都是这样的。

  二爷可能听不懂我话中深奥的地方,想了一会,道:“你是说,我会打你?”他说完,马上又道:“我从前也没打过其他通房丫鬟。”

  我点头,“是,二爷都打我了。”

  二爷手臂一僵,“什么?”

  我仰起头看着他,把之前我做出气猴子的事情给他讲了一遍。二爷黑着锅底脸,咬牙道:“不可能!我不可能打你!”

  我觉得二爷不相信我,又细细地把各种事情都讲了一遍。什么踢人啊、推人啊、扇巴掌啊。二爷的脸越听越黑,最后浑身哆嗦着坐起来,看着我的眼神竟然带着些惧怕。

  “所以……所以你恨我对不对,我打过你,你恨我对不对……”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二爷这么慌的时候,他转过身,我以为他要撑拐杖呢,结果他直接一步迈下去了。

  我忙叫了声二爷,他已经磕到地上了。

  我冲下床,看见他的腿已经磕破皮了。我要出去找伤药,二爷拉住我的手。

  “你别走,小猴子,你别走。”二爷趴在地上,也不顾什么姿态了,死死地攥着我的手。“你打回来行么,你打我,打回来。”

  我总算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我蹲下身,扶着二爷的肩膀,把他抱到床上。

  我对他说:“二爷,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你忘了吧。”

  二爷低着头,神色很痛苦。

  我愚笨的猴脑忽然灵光一闪,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赶忙又道:“二爷,我不想做通房丫鬟。”

  二爷依旧低着头,低声道:“那通房夫人做不做。”

  我一愣,通房夫人是个啥。

  我小心地问他,“二爷,那通房夫人……有几个啊。”

  二爷猛地抬起头,瞪着我,恶狠狠道:“从前杨府有几个夫人!?”我想了想,道:“只有夫人一个夫人啊。”

  我都要把自己绕懵了。

  然后我忽然醒悟过来,二爷这是在干啥。

  二爷看我一双猴眼亮堂起来了,知道我可能是明白了,自己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我看着他,说:“二爷,你的脸好红啊。”

  二爷转过来,冲我冷笑了一下。

  我马上就知道自己要乐极生悲。

  果然,下一瞬,二爷把我轻轻一推,我就像死猴一样直接躺在了床上,二爷欺身上来,虚虚地压在我身上。

  我哆哆嗦嗦地问他:“二爷,你、你身上是什么味道啊。”为什么这么好闻。

  二爷撑着身子看着我,淡淡道:“男人味。”

  我不敢再说话了。

  那天,我亲身验证了一下从前通房丫鬟们嘴里说的那个“爽翻天”。

  还真的是爽翻天。

  值得悲伤的是——我再也不是黄花猴子了。

  我看了看安安静静睡在我身旁的二爷,他一直在问我,第一次见到我是在什么时候,我说我忘了。

  其实我撒谎了。

  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一天。

  他穿着一身白衣,坐在堂中,一双修长的手端着茶盏,对我说:“抬起头。”

  我抬了头,看见他先皱了皱眉,后来又噗嗤一声笑出来,说:“简直像只猴子一样。”那时,周围的丫鬟们都笑了,但我没有在意。

  我一直看着他,看着高高在上的他,就像看着心里的仙人一样。

  从前我想,像二爷这样的一个人,恐怕我穷尽一生,也摸不着一个手指头。

  后来二爷伤了,我能留下照顾他,觉得虽然苦点累点,至少他从神坛上下来了些,我碰得到了。

  谁知道二爷那么厉害,自己从地狱里爬出来,我原本以为他又要回到从前的那个地方了,谁知道他确实回了——拉着我的手一起。

  后来,二爷经常要我给他讲从前的事情,我不说他就不高兴,说完他就自己在一边难受。开始我不忍心,后来我又觉得很好玩。

  但是,我只敢讲他发火时候的事情,他不发火时,安安静静地从我面前过去的时候,我从来不敢说。

  因为我怕说了,有些事情会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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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度君华的《割爱》

【一】

  何苗饿得受不了了。

  庄少衾知道,但他身上只有两个钱,哪里填得饱何苗的肚子?他将手伸进怀里,摸摸何苗的头。何苗很懂事,并没有吵闹。

  她是条两百多岁的蟒蛇精,刚刚能够幻化成人形,懂得的东西还少。不过以庄少衾这样穷困潦倒的术士,能有妖物愿意跟随他已是异事,他当然挑剔不得。

  好在何苗性格乖巧温和,忍饥挨饿的日子也不曾闹过什么脾气,庄少衾和她倒也相处融洽。

  雨下得越来越大,庄少衾一身湿透。看来今晚是出不了城了。他找了处破窑洞栖身,聊以避雨。窑洞狭小,好在地势较高,还算干燥。他将何苗从怀里捧出来,仔细将她擦干,方才脱下衣裳拧水。

  何苗甩甩尾巴,四五寸长的小蛇突然就变成一条五丈长、水桶粗的大蟒蛇,头上三尺蛇冠威风凛凛。她摇头摆尾地往前爬,动作灵活,蛟若游龙。

  庄少衾有些不放心:“苗苗,别乱跑!”

  何苗径直游入夜幕之中。

  何苗会自己觅食,但是邯郸是个繁华的城池,野味是极难寻得的。她在街上游荡了许久,终于不怀好意地把目光投向了农家的鸡舍。这样狂风骤雨的夜晚,主人家早已歇下了。她知道偷东西不对,但是这一个月以来她只吃了几只老鼠,她真的饿极了。

  “一只……我就吃一只……”犹豫了半天,她吐吐信子,将头伸进鸡舍,叼住了一只最肥的芦花鸡。满舍的鸡早已吓傻了,连叫都没敢叫一声。

  半个时辰之后,她游回破窑。庄少衾用废窑中的枯木生了火,用竹杆将湿衣晾在火堆旁边,自己在一旁盘腿打坐。何苗将挂在脖子上的竹篮取下来,里面有好几个杂面馒头,已经被雨浸湿了,但还可以吃。

  她讨好似地把篮子推到庄少衾面前,庄少衾有些不自在,最后却仍是拿了馒头,他摸摸她的头,表扬她:“苗苗乖。”

  何苗将头拱进他怀里撒娇,他身上有几处伤口,是给人驱妖时落下的。现在世道艰难,兵荒马乱的年月,释道之流尚且难以自保,何况庄少衾这种旁门左道。

  他没有正式的师承,只靠着自己的聪明刻苦粗学了些道家末技,加之何苗辅佐。他这样的散家最是受人轻贱,体面的人家只敬仰正宗道派,落到他们头上的大多是些吃力不讨好的活计。一场捉妖驱邪的法事做下来,正宗道派收钱几百上千,散家也就几十个钱,甚至碰到吝啬的,几个钱也就打发了。有时候碰到棘手的邪祟,连药钱都不够。 r>   庄少衾计较不得。

  他闲时也给人相地、算命。一次收五个钱,实在艰难的时候一两个钱也接。但朝不保夕的年头,有这闲心来算命卜卦的也没几个。是以他过得实在窘迫。

  何苗吐着信子舔过他胸前的伤口,庄少衾拍拍她的头:“苗苗睡了,明天如果还没有生意,我们去城外住几天。”

  城外有山,山里有野味,何苗可以自己捕食,就不用挨饿了。

  何苗用尾巴勾住他的脖子,昂着头看他:“少衾去哪,苗苗就去哪!”

  那夜雨后,竟然又是风清月朗。何苗盘在窑洞口,庄少衾在内侧盘腿打坐。她时不时甩甩尾巴,有时候替他驱赶蚊虫,有时候拍打地面,激起一洼积水,水珠四溅,月光敛聚,散若明珠。

  蛙鸣四起,破落的窑洞里格外燥热,庄少衾翻来覆去,未能入眠。何苗爬过去,将粗壮微凉的身子强拱到他怀里,眼对眼地瞧他。庄少衾目光柔和:“怎么了?”  

何苗似感觉到什么,歪着脑袋看他:“你想女人啦?”

  庄少衾顿时面色扭曲:“别胡说。”

  何苗甩甩尾巴,只见一阵青烟之后,她化为人身。她跟着庄少衾经年奔波,没什么肥肉,人身也纤瘦,黑亮的长发几乎遮至腿弯。歪头的时候眸若点漆,青丝四散,曼妙得很。

  庄少衾其时年轻,根基浅薄,更没有多少定力,且本又是躁动的时节,顿时就有些把持不住。半推半就竟也和她做了这荒唐事。

  何苗不知道为什么会作这个梦,这些事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她还记得那年之后,赵国和秦国再次爆发战争,秦军败赵军于长平,秦国将领白启坑杀赵军四十万之众。

  那是修道者的黄金时代,四十万魂魄的灵气为修道者提供了绝世无双的养分。有的人练就了无上法器,有的人培元固本,短时间内修为大进。

  而因亡灵怨气太重,世间魑魅横行。释道两家开始空前繁荣。庄少衾这样聪明绝顶的人,自然不会错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

  如今的他已是一派宗师,他开创了上阳宗,号玄天妙弥真法无尘无垢净醍正悟九御真人。这些封号是历代帝王亲赐的,何苗依然叫他少衾——她记不了那么多。

  何苗在池子里泡水,她在蜕皮,泡在水里不会那么难受。外面有脚步声从远渐近,何苗知道那是庄少衾的大弟子庄昊天,他矮身将何苗从池里捞上来,何苗就知道自己又有任务了。

  她盘在庄昊天身上,庄少衾已经修为通天,这些年早不再打理上阳宗的事。何苗以前可以帮他捕妖逐怪,现在却没有什么能帮到他。头些年庄少衾也带她走过一些地方,然而后来上阳宗成了名门正派,并且日益壮大,掌教身边老是跟着个妖怪难免不成体统,庄少衾带她出去的时日便渐渐稀少了,终于有一天,他对何苗说:“以后你跟着昊天。”

  何苗还记得那天太阳特别大,她泡在水池里,昂着头看他:“你不要我啦?”

  庄少衾微怔,随后又安抚她:“怎么会呢,昊天修为不佳,你多护着他。”

  后来,何苗就很少见到他。

  她被安顿在上阳宗的后山,庄昊天需要借助她时便过来带她出去。更多时候她泡在水池里,晨数朝露,暮辨繁星。

  何苗其实是喜欢和庄昊天一起出去的,这后山太冷清,她终日无所事事,很寂寞。而且庄昊天喜欢带她去捕乳田鼠,她喜欢吃乳田鼠。很多很多年以前,庄少衾在华蓥山遇见她,就连续喂了她一个月乳鼠。喂得她不顾自己的百年修行,毫不犹豫地随他下了山,由一个清静福地,踏入这三丈软红。

  庄昊天这次是受人之托,捕鲵。

  《山海经•北次三经》中曾载,龙侯山东,决决之水东注于河,内有人鱼,食可愈痴疾。这人鱼即是鲵。何苗驮着庄昊天东行,见龙侯山风雨如晦,莫名就有了些惧意:“庄昊天……我们改天再来吧,我、我有些害怕……”

  庄昊天不以为意,自行于前:“鲵没什么攻击力,不怕。捕到它我们去捉田鼠。”

  何苗跟在他身后慢慢往前爬,片刻之后,山头突然一片漆黑,一庞然巨物蓦然展翅,张口一吸叼住了庄昊天,带起土木无数。是鲲鹏!

  何苗心胆俱裂,化为巨蛇,一嘴抢过庄昊天就逃命。那鲲鹏是个好玩乐的,片刻便觉无趣,放弃了追击。   何苗叼着庄昊天回到上阳宗,只觉满嘴鲜血,低头一看,发现庄昊天的一条手臂被生生扯断,人早已晕了过去。

  后来何苗见到了庄少衾,她很开心,但是她不敢过去。

  救治庄昊天之前,庄少衾只对她说了一句话:“跪,跪到他醒来为止!”

  他说这句话时连目光都是冰冷的。

  何苗一直跪在后山的石阶上,整个上阳宗都在为大师兄受伤一事奔忙,没有人顾得上她。那时候太阳很大,她在蜕皮,却没有水。

  她不知道跪了多久,谁也没有告诉她庄昊天醒了没有。实在太累,她睡着了。梦见很久很久以前,庄少衾为了拜迦业真人为师,在迦业宫外长跪不起。她陪着他昂着头跪在宫门前,他温柔地抚摸她的头:“苗苗乖,太阳大,苗苗不跪。”

  旧事风流云散,而今后山,朱阳艳若涂丹,无人问饥寒。

  何苗知道时间大概过了两个月,她饿了两次,偷偷捕了两只兔子。她眼巴巴地望着通向山下的石阶,两个月了,庄昊天还是没有醒么?

  后来终于有一天,一个新入门的弟子迷了路,误入后山,他告诉何苗大师兄早醒了,只是手臂废了。三个月前就去了九尚宫疗养了。

  何苗不知道她是不是不用跪了,她缓慢地爬进池子里。身上的皮蜕了好几层了,没有水的滋润,粗糙得不成样子。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但是水浸透全身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很失落,好像这世界把她忘了。

  一个人的日子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只是单调,连像样一点的回忆也没有留下。上阳宗的主事变成了庄少衾的二弟子庄昊羽。他修为比庄昊天差,尚不能独挡一面。情急之下,庄少衾用了许多药物助他。

  他偶尔也过来找何苗,一些药酒需要运功催化。何苗也会化为人形帮他,但他用的药材很多很杂,何苗有些害怕那味道,始终不肯亲近他。

  日子一长,他便现了些狰狞之态:“你让师父抱,让庄昊天抱,为什么不让我抱?我有什么地方及不上庄昊天?!”

  何苗一个蛇呆久了,越来越不擅言辞,更多时候她只是化为蛇身远远地游进水池。

  直到这一天,庄昊羽命何苗去他房间助他运功时,何苗才知道他身上的气味为什么那么可怕。他房里摆满各种药酒,这些药酒清一色都是以蛇为药引。她退后一步,碰上木架,瓶中的蛇在烈酒中摇摇晃晃,似在游弋。

  何苗脸色惨白。

  庄昊羽见状冷笑,他服下两枚金丹,又打开一瓶药酒:“替我擦。”

  那瓶药酒里,一条银环蛇被泡成了一枝枯柴。何苗有些想吐,庄昊羽凑近她耳边,邪笑:“你要是不听话,改天我让师父把你也泡成药酒。功效肯定比它们大。”

  何苗摇头,她想不会的,庄少衾不会拿她泡酒的。

  但很快她又接过药酒——他会的,他已经很久不叫她苗苗了,他很久没有来看过她,他忘记她了。

  而她是千年的老蛇,她泡酒效果很好。

  她慢慢替庄昊羽擦着蛇酒,双肩颤抖,像一片落叶。

  庄昊羽时不时将何苗召到房间,他听人说这个蛇妖和自己师父是有些不清不楚的,平日见她与大师兄庄昊天过从亲密,便料想二人关系也不干净。

  这蛇妖长得美,他自然动了些歪心思。但何苗总是避他不及,令他暗恨不已。

  这天夜里,庄昊羽喝了些酒,又将何苗召到房里。趁她擦药酒时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何苗显得比平时更加紧张。在木架上放了一坛新酒,泡着的蛇还活着,它垂死挣扎□□。何苗转头时不期然看见它的眼睛,在烈酒中变成了骇人的颜色。

  正值此时,庄昊羽猛然握住她的手,她尖叫一声,将手中药酒用力砸在庄昊羽头上。庄昊羽怒不可遏,立时就取了墙上桃木剑。

  何苗知道闯了祸,这里是上阳宗,里面全是术士,而她是一个妖怪,她所有的同类都泡在这些药酒里面。这天下之大,容得下江河湖海,这天下之小,容不下一只妖怪。

  她化为蛇身,尾巴横扫,疯狂的将所有的药酒全部砸碎,还活着的蛇妖都已经奄奄一息,却仍旧拼命地往外逃去。庄昊羽大怒,执剑掐诀,一剑直刺入她七寸。何苗吃痛,猛然回头,一尾巴绞住了他的咽喉。

  何苗平生有两大愿望,一个是天天吃乳田鼠,一个是去看昆仑丘。那一年,庄少衾为一个叫刘秀的人炼制金丹,他日以继日地守在炉前,再没有时间陪她去捉乳田鼠。但他很温柔,他摸着她的头,低声道:“苗苗乖,今天自己去捉田鼠。少衾多多赚钱,到时候带苗苗去昆仑。”

  何苗于是开始自己捕捉田鼠,她捕食本领高超,可惜没有人表扬她,于是那游戏从此不再有趣。

  现如今庄少衾早已是昆仑上下恭敬礼遇的上宾,可是他从来没有带何苗去过昆仑。那是个名门正派,他这样显赫尊荣的身份,带妖怪前往是很不得体的。

  那时节是冬天,上阳宗积雪盈膝。

  庄昊羽没有死,但椎骨损伤严重,庄少衾第一次打她。那鞭子何苗认得,是长平之战时候他炼制的法宝之一。天气太冷,她在雪里滚了一滚,血在积雪中开出如火的花。严寒冻住了知觉,伤口都不再痛。眼前是一片茫然的白,她陷身其间,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

  水池里结了冰,她在山中游游停停,找了好久终于寻到一个树洞。她缩小了身子盘进树洞里,翻卷的鳞片散落在身边。

  晚间,庄少衾派人送了兔子过来。它围着兔子转了几圈,张了张嘴,七寸之处剑伤很深,她满嘴的血,不能吞咽。

  何苗病了,庄少衾随身法器的威力,不是她可以承受的。她盘在树洞里一动不动,身体脱了水,喉咙里干躁得起了壳。口腔里的伤口化了脓,她什么也吃不下,只能往嘴里含一嘴的雪。

  天气越来越冷,树洞里温度太低,她的身体太虚弱,这个冬天只能冬眠了。她试了好多次,终于勉强吞了两只兔子,在树洞里盘成一圈。冬日的寒意渗进了梦里,又冷又长。

【二】

  庄少衾修为已可上窥天道时,道门风雨飘摇。这些年道家流派四起,妖怪与修士的冲突越来越激烈,几乎成了正道与奸邪的争斗。不少修士圈养的妖物都遭到大肆捕杀,纷纷反叛或者逃离。上阳宗将何苗这片后山也就看管得特别紧,生怕自己宗派养着妖怪的事传出去。

  终于有一天,妖怪和修士彻底对立。为了保住自己修为已不凡的妖宠,修士们定下规矩——杀死最多妖怪的妖宠最忠心护主,可以留下来继续圈养。凡不肯杀妖或者杀妖最少的妖宠一律捕杀。

  庄少衾过来时,何苗冬眠的树洞已经被冰雪覆盖,他叹口气,命弟子将何苗从树洞里刨出来。何苗冷得像团冰块。

  他将何苗带回房里,放在暖炉边上,让她慢慢苏醒。

  何苗睁开眼睛看见一屋子暖暖的火光,庄少衾一身浅色道服,倚在壁炉边安静看书。她突然想起那一年,华陀被曹操斩首,庄少衾从其夫人手上抢下数卷免遭火噬的医书。那时候他就是这般坐在荒山古树旁,一看就是数月。

  当时他已是地仙之体,辟谷多年,不惧饥寒,不知病痛。何苗静静地趴在他身边,天渐渐寒了,雪落下,她冻成了一团,最后只能冬眠。庄少衾发觉时也是这样将她带到了客栈,将壁炉烧得暖暖的,他用烧酒替她暖身,那目光心疼极了:“对不起苗苗,对不起……”

  庄少衾知道她醒了,他搁下手中的书卷,神色沉缓:“明日去趟华蓥山。”

  何苗点头,没有问做什么,她很乖,八百多年来从没问过庄少衾做什么。

  庄少衾似也想起什么,轻叹一声,略略抬手,想摸摸她的头。何苗猛然瑟缩了一下,避开了他。反应太突兀,双方都有些怔忡,见他的手停在中途,何苗讪讪地将头靠过去,高耸的蛇冠在他的掌心中蹭了蹭。

  很轻微、很小心翼翼的碰触。从一个叫司马炎的人拜他为国师之后,他们再没有这么亲密过。时间太久了,连掌心的纹路都已陌生。

窗外的积雪开始融化,偶尔有枯枝被风雪折断,其声喑哑。庄少衾古井无波的心突然起了一丝涟漪,他轻声唤她:“苗苗。”

  何苗隐约还记得那种眼神和声调,她知道庄少衾的心思。她有些怕,可是她不敢拒绝。如今的玄天妙弥真法无尘无垢净醍正悟九御真人已经不是当年会宠她,会心疼她的庄少衾了。他会打她,往死里打。

  而且她还很冷,身上掉落的鳞还没有长好,屋子里很暖和,她不想出去。

  那夜她宿在庄少衾房里,服伺完他之后仍然变回蛇身,却不敢如很久以前那样盘在他身上。她下榻,默默地盘在壁炉边,默听风雪。

  华蓥山在蜀地,钟灵毓秀,是修仙者的洞天福地。

  何苗跟着庄少衾一起前往,庄少衾御剑,她腾云。临到山前,庄少衾将一个盒子递给她:“上山拜访华蓥,盒内寿礼贵重,不许私自打开!”

  何苗认得华蓥,他是这座山的主人,何苗初初得道的时候还曾拜访过他。如今听庄少衾一说,她接过盒子,欣然前往。

  今日是华蓥的寿辰,他为人豪爽,也不歧视妖族,这些年结交下许多朋友。每年这日,总有无数妖族前来贺寿。何苗自小在华蓥山长大,妖藉本属华蓥山,很顺利地就被引到席间。

  庄少衾令何苗送去的寿礼是一尾超屏琴,华蓥甚爱,还当众弹奏了一曲。岂料席未过半,华蓥突然暴毙。众惊怒之下查殓,只知其身中奇毒,却殓不出奇毒来处。

  华蓥在道派一向声望甚佳,如今突然被害,道宗认定乃妖怪所为,当即围住华蓥山,对在场所有妖怪展开一场屠杀。事发之时何苗坐在席末,接引的修士杀光了山上所有的妖怪,唯独放了她。

  何苗站在空中,脚下曾是她的家,是生养她的地方。可如今鲜血染尘土,繁花覆枯骨,她没有家了。

  她的尾巴扫过满山古木,刚刚生长的鳞片又被刮得七零八落:“你骗我,你骗我!你要杀光我们!!”

  她声若哀嚎,庄少衾只是将锁妖轮扣在她尾巴上,冷眼看着这场屠杀,他的声音漠然到冷酷:“是他们,你和我、才是我们。”

  何苗在山间嘶嚎,那把超屏琴是用箭毒木做的,华蓥之死,不过是道家屠妖的一个借口。而她,她亲自把超屏琴送到华蓥面前,因为她是华蓥山出去的妖,华蓥毫不设防。

  “庄掌教,这一次你的妖宠立了大功,日后道宗怕也不会为难她了。”九尚宫的宫主缓缓行来,甩甩手中的拂尘,他笑得仙风道骨。庄少衾只是看着脚下的何苗,他看得见她的痛苦,他觉得何苗对他,已经不再忠诚了。

  从战国到大唐,八百多年的时间,大家都改变了。

  “昊天还好吗?”他不咸不淡地问起自己的弟子,不再去看匍匐在地的何苗,是改变了,这岁月长河本就是一场变幻,江山、帝王尚且瞬息万变,何况他与何苗?

  “掌教放心,令徒的手臂虽被鲲鹏所伤,但经我宫秘方调养,已无大碍。”他凑近庄少衾,颇有得色,“我宫新研制出了一种丹药,以帝休木粉加忘忧草秘制而成,名为疗愁,食可忘忧。若是喂掌教的妖宠服下,她必会忘记那些不愉快,对掌教驯服如初。”

  庄少衾接过他递来的羊脂白玉瓶,倒出一粒青色的药丸,他掰开何苗的嘴,强喂她:“也好,既然不快,莫若忘掉。”

  何苗醒在一个春日的清晨,山林中树木新吐了嫩芽,候鸟从南方迁回,阳光穿透树梢,细密如五彩丝绦。

  何苗很开心,她在山间追逐松鼠,有时候会遇上庄少衾,她依然粘他,会用尾巴勾住他的脖子不准他走。为了脱身,庄少衾应下她许多事,比如去抓乳田鼠,比如给她买漂亮的衣服,比如带她去看昆仑丘。

  可是他从不兑现,他只要喂她一粒疗愁,她就会忘记所有令她不快乐的等待,也忘记自己在等什么。

  庄少衾经常令庄昊羽带她下山杀妖,她每次都以为是第一次、每次都以为是最后一次。

  她一直很快乐。

  不多久,九尚宫宫主亲自带自己的妖宠前来上阳宗作客。他的妖宠是一匹黑狼,修为亦不下千年。他领着狼妖坐在堂中,脸上笑开了三月春花:“庄掌教,贫道妖宠贪禄,如今一千二百六十一岁,贫道一直苦于无法觅得神兽与之匹配。今观庄掌教座下的何苗倒是极好的,只不知掌教是否愿卖贫道这个人情?”

  庄少衾微抬眼帘,若有所思地打量那只叫贪禄的狼妖。九尚宫宫主何等奸滑,立时就开口:“庄兄,如今您的道行已臻化境,得道飞升指日可待。有些东西就算是舍不得,终究也是要舍下的。”

  庄少衾举着茶盏将饮未饮,并不言语。九尚宫宫主出言犀利:“道友,贪禄虽是本宫妖宠,但本宫主向来将其视若己出,日后得道,说不定继承九尚宫也未可知。你我至交一场,莫非道友还担心贫道薄待了后辈不成?”

  他句句击中要害,庄少衾许久之后终于出言:“你且回去,容我考虑两日。”

  第二天,何苗再次被带到庄少衾的房间。他的房间布置简洁,窗前的花瓶里插着很大一束樱花,淡香隽雅。庄少衾坐在花前的红木椅上,神色疏淡:“你收拾一下,过两日……嫁到九尚宫。”

  何苗抬头看他,他侧过脸,避开了她的目光。有人带了她出去,已经走出很远了,她突然回头:“少衾,苗苗一直很乖的是不是?”

  庄少衾低着头,许久才应:“嗯。”

  她的目光困惑而悲伤:“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了?是你说我很乖,我才跟你下山的。我一直都很乖的,你为什么又不要我了?”

  那年华蓥山,山花烂漫,清泉如练。一无所有的庄少衾轻抚着何苗的头,语声温柔:“苗苗真乖,苗苗跟少衾下山去好不好?”

  “山下有乳田鼠吗?”

  “有,到了山下,少衾可以天天给苗苗抓乳田鼠,等赚够了钱,少衾带苗苗去看昆仑丘。只要苗苗听话,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那秦汉之前,战国春秋。你说过的话我记得,我一直记得。可你又为什么不要我了?

  庄少衾站在原处,在八百多年的尘埃覆盖之下,那颗心枝枝蔓蔓地疼。

  两天后,何苗出嫁。

  庄少衾着天青色道服,沉默相送。那鲜红的嫁衣在他眼中燃起了火,他觉得或许自己也需要一颗疗愁。原来这一路相依相随,不过只是为了最后的这场相送。

  他一直清醒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所求的是拈花微笑的般若,不是人间婆娑。于是那些引人迷失的歧路风光,再舍不得,也要舍得。

  他倾出一颗疗愁,最后又缓缓放回玉瓶之中,既然已舍,可否不忘?当千秋花落,我为般若,何物是我?

  一个月后,庄少衾修行期满,大劫将至。闭关前他广邀好友,共期一聚。席间华阳真人无意间说起:“听闻前些日子九尚宫欲制长生丸,缺千年蛇胆一枚,如今可是齐了?”

  庄少衾猛然回头:“缺何物?”

  华阳真人浑然不觉,字句重复:“千年蛇胆。如今的妖物都被杀得差不多了,哪里去寻这千年……”

  庄少衾再没有听见他说什么,他御剑赶往九尚宫。

  九尚宫的密室里,一条长有五丈的大蟒被紧紧缚在墙上,它腹下接着一根尾指粗细的竹筒,专供人抽取胆汁。

  那一年的邯郸城,秋花满地。庄少衾替人驱邪时遇恶兽梼杌,身受重伤,无钱医治。就是这条蛇抽了胆汁去付诊金。那时候她捂着伤口,笑如剪影:“苗苗不痛,苗苗是妖嘛,很快就会好的。”她揉着伤口,自己哄自己,“很快就会好的……”

  而今昏暗的密室里,那条蛇抬起头,声音低若□□:“少衾,苗苗疼,好疼……”

  那一滴眼泪,从公元前282年流淌至今,穿过八百多年的尘埃岁月,落在他的掌心。

  他抱着何苗杀出九尚宫,心中涌起滔天恨意,厌人也厌己,恨不能将整个世界夷为平地,他怀中何苗奄奄一息。

  那以后何苗就非常怕人,即使他亲身接近,她也会拱起身体、吐着信子摆出姿势准备攻击。

  他知道自己劫期将近,那是一道天雷,能渡过即成仙,渡不过则飞灰烟灭,但他实在不放心这样的何苗。他日日为她捉乳田鼠,她伤口疼痛,也不怎么进食。只是日日躲在树洞里,谁叫也不应。

  庄少衾无奈之下,再次喂她服食疗愁。那一晚是五月初夏,星星宝石一般撒满了天空,蝉鸣四起。何苗从他掌心中叼走那枚丹药,特别特别安静。庄少衾摸摸她的头,起身欲走,这些天一直不曾亲近他的何苗突然攥住他的衣袖,庄少衾回头,便见她化为人身,熠熠星辉下,伊人眉目如画。

  庄少衾不觉就放柔了嗓音:“苗苗乖,好好睡。明天我们去捉田鼠。等苗苗伤好了,我带苗苗去看昆仑丘。”

  何苗轻轻地放了手。

  当第一缕晨曦破开浮云,何苗睁开眼睛,见山林浮翠、万壑争流、霞光无垠。

  庄少衾拉着她的手:“走吧苗苗,我们去捉田鼠。”

  何苗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的弟子,他温言道:“这是我的二弟子庄昊羽,苗苗不认识了么?”

  何苗又转向另一边,庄少衾摸摸她的头:“这是我的大徒弟庄昊天,你们以前经常一起玩的。”

  何苗最后望定他:“那你呢,你又是谁?”

  庄少衾的笑容凝结在她眼中。

  何苗忘记了许多事,她只记得自己叫何苗,是华蓥山的一条蛇精。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也不喜欢上阳宗。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她趁庄少衾闭关,悄悄地逃回了华蓥山。

  华蓥山变化翻天覆地,她早已没了洞府。但她依然喜欢这里,她在山泉边捡了个山洞,又请了只穿山甲过来修整。不几日也整出了个洁净的地方,足以容身。

  华蓥山北有一条紫晶蟒,自二蛇在山泉里相遇后,他便经常过来何苗的洞府作客。何苗伤没好透,行动不便,他就天天替她捉乳鼠,甚至四处讨伤药任她内服外敷,耐心细致。

  六月某夜,暴雨。

  雷声隆隆从天际一路滚来,咆哮着似要毁天灭地。何苗从洞府里探出头来,滂沱大雨中,一个人倒在水洼里,风雨湿透了他天青色的道袍,血迹斑驳狰狞。

  何苗在旁边瞧了一阵,终于忍不住把他衔到旁边一个小小的山洞里。

  庄少衾昏迷了很长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他渡过了仙劫,很快就将位列仙班。只是那劫雷几乎将他浑身的骨头都碾成了粉末,他连指头都抬不起来。

  痛到极致时,那条蛇摇头摆尾地从雨幕重帘中爬来,它脖子上挂着个小竹篮,里面放着好些伤药。它将篮子放在地上,用头拱到他身边。

  风雨疏狂,惊雷将陈年旧伤撕裂,现出鲜血淋漓的过往。原来这红尘多蹇,他八百余年寻寻觅觅,最安稳的地方竟然是她身边。

  那时候穷困潦倒的江湖术士庄少衾如今已是九天神仙,他一直认为一切都改变了,包括当年的爱和立场。而八百多年之后的今夜,他才发现那条蛇从未改变。

  疗愁拭去了光阴的尘垢,她一直停留在公元前262年的邯郸城,自始至终心怀温柔。

  夏夜简短,当风住、雨歇,天将破晓。

  一个声音清亮如银:“苗苗?你在哪里,快出来,我们走了!”

  洞府里何苗将醒未醒,声音娇嫩得如同绿芽春花:“可是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你不是说想去昆仑吗?”

  “我可以睡会再去吗?”

  “懒虫,过来,我背你去!”

  “咦,这是什么?”

  “田鼠啊,捉了给你路上吃。”

  “嘻,紫晶你真好!”

  “嗯哼。”

  那仲夏时节细雨纷纷,他得道飞升,她找到一个人、带她去了昆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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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完结】

第一章 旧人回归

七月盛夏,恒丰别墅。

秦念靠在沙发上,翻看着手上的剧本。

助理谨慎的声音从手机中传出来:“秦导,这个剧本要接吗?”

秦念微微回神,沉声开口:“帮我约一下这位作者,我想见见她。”

“好的。”

挂断电话,秦念摩挲着剧本封面上《蚊子血》的书名,有些入神。

故事是再普通不过的三角恋,换做平常她可能不会多看两眼。

可让她感兴趣的是,这个故事里的女配角和自己的亲身经历很像!

而书里的男主,更让她不禁想到自己这段因商业联姻,如今已结婚五年的丈夫,陆墨琛。

墙面上摇摆的钟表,刚刚划过了晚上九点。

秦念拿过手机,微信对话框里并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只是翻到朋友圈时,她瞧见了陆墨琛好友,陆景淮刚发的一条朋友圈。

照片上,一群人在包厢里,气氛热闹。

陆墨琛稳坐中间,身边却是个陌生的女人。

照片还搭配了文字:“久别的人总会重逢。”

秦念瞧着照片上紧挨在一起的两个人,斟酌着拨通了陆墨琛的电话。

与此同时,关门声和着铃声一同在耳边响起。

秦念抬眸看去,就见站在玄关处的陆墨琛。

他挂断了电话,嗓音微凉:“还剩三十分钟。”

秦念听着这番话,只觉得喉头堵塞的厉害。

刚结婚时,两人约定无论有什么事,十点之前必须回家。

她以为这样两个人就可以多一些相处的时间。

可在陆墨琛的眼里,按时回家好像是他不得不去履行的约束。

随着陆墨琛的走进,酒味慢慢飘来。

秦念垂眸敛去眼底的情绪,起身去厨房倒了一杯蜂蜜水,递回到男人面前。

陆墨琛接过抿了一口:“今天你怎么没来?”

秦念一顿,眸色复杂。

陆墨琛从不知道,他的酒局根本没人会告诉她。

秦念清楚,即使结婚五年,但陆墨琛的朋友们从来没接受过自己。

她也自知没资格去和陆墨琛抱怨这些。

压下心间苦涩,秦念故作平淡:“有点忙。”

陆墨琛点了点头:“不去也好,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秦念莫名想起了朋友圈的那张照片:“我看到你们拍的照片了。”

“你旁边的那个人,没见过。”

陆墨琛拿玻璃杯的手顿了顿,眼里有些意外。

这还是第一次,秦念会来问他这些私事。

他轻声应了下,又解释:“她在你来帝都之前就走了。”

“是何若曦吗?”

秦念记得这个名字,她是陆墨琛心里剔不掉的刺,也是他整个青春。

“她回来,你开心么?”

听到这儿,陆墨琛终于察觉些异样:“你这话什么意思?”

气氛突然变得压抑。

秦念看着男人沉下来的眉眼,知道他生气了。

“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她默默拿起蜂蜜水杯,朝厨房走去。

陆墨琛看着秦念背影,眉心微皱。

深夜。

主卧卫生间里,

秦念照常将一把白花药丸咽下,才走回到床边,望着早已熟睡的陆墨琛。

窗外的月光照下来,他面容分外俊朗。

秦念看着,耳边突然回响起医生的话。

“秦小姐,你的鼻咽癌已经到了晚期,还是尽早接受治疗吧。”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又能陪陆墨琛多久……

最后,秦念只是无声躺回了陆墨琛身侧……

第二天。

秦念按照助理约好的地址和时间,来到了指定的位置。

对方已经到了,是个长发女人,正低头翻看着杂志,一副端庄温雅的模样。

似有察觉,她抬起头来嘴角勾起一抹笑:“秦小姐,我们终于见面了。”

秦念却整个人钉在了原地。

眼前人的面容和昨晚那张照片上的女人慢慢重合,赫然是何若曦!

第二章 会面

咖啡厅,空调冷气十足。

秦念看着眼前的女人,心里说不出情绪。

“久等。”她客气又疏离的说了一句。

何若曦合上杂志,将一杯点好的咖啡递过来:“坐吧,正好也想找你聊一聊。”

两人都是第一次接触,却有种硝烟在弥漫。

她刚刚坐下,就听何若曦问:“剧本看了吗?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秦念声音不疾不徐:“故事很普通,没什么可拍性。”

何若曦笑容微微一僵,未料到秦念会这么直言不讳。

她确实也只是想借这个剧本,来看看秦念是个什么样的人。

何若曦收敛好情绪:“那秦小姐会接这个本子吗?”

“这些年,我一直有关注秦小姐的电影作品,也很喜欢你的风格,我觉得你能把这个故事拍好。”

何若曦放下咖啡杯,红唇明艳:“毕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更好拍出故事中人的感受。”

秦念听出她话里的嘲讽:“抱歉,我不接。”

何若曦挑了挑眉,靠在椅背上抿了口咖啡:“你会接的。”

她语气笃定,秦念不明所以。

就听何若曦说:“墨琛已经答应我会投资这部剧,也同意你做导演。你知道的,他一向说到做到。”

秦念愣住。

陆墨琛知道这件事?

明明事关于自己,可从昨晚到现在,陆墨琛却没有向她提及一句。

见对面的人不再说话,何若曦嘴角轻勾了一下:“所以秦导,你现在还要拒绝吗?”

秦念攥成拳的手再度收紧,强忍着情绪:“我会考虑。”

抛下这一句话,她起身快步离开。

炎热的夏季里,午后的太阳更加刺眼异常。

秦念走在街边,呼吸间,只觉空气炽热得让她窒息。

忽然,一股热流涌上鼻间,紧接着一滴红色砸在地上,血很快晕染。

秦念抬手去摸,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流了鼻血!

她忙从包里抽出纸,狼狈收拾着手上和鼻间的血迹,又掏出一把白花花的药片干咽下去。

苦涩充斥喉间。

秦念强撑着走到街头长椅边坐下休息,闭眼间耳畔却不断浮现何若曦的话。

她说的是真的吗?

秦念找不到答案。

天边太阳慢慢西沉,她也恢复了力气,起身朝家里走去。

恒丰别墅。

打开门的一瞬间,冷气袭来。

秦念心头那股窒闷感才得到缓和。

客厅里,坐在沙发上的陆墨琛抬头看了她一眼:“回来了。”

秦念“嗯”了一声,径直坐在了男人的对面。

她定定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嫁了五年的丈夫,徐徐开口。

“我收到一个剧本,作者是何若曦。”

陆墨琛神情一愣。

虽然秦念经常和她报备自己的行程,但她很少在家里谈及公事。

“我知道。这部戏我投资,你来拍。”

他语气坦荡,秦念听着心里却压抑的厉害。

这些年,两人虽然都是从事影视行业,却从不掺和彼此的工作。

陆墨琛不投资她的作品,只说不希望谣传她背靠陆氏,污了名声。

秦念从前信了,可她不知道陆墨琛现在这样公然投资何若曦的作品,又算什么?

她抑制住因为激动有些发颤的手:“那你知道,她这个剧本写的是什么吗?”

陆墨琛眉头一皱:“什么?”

秦念一字一句:“她写的是你和她之前的爱情。”

第三章 排挤

客厅的气氛一点点凝固。

陆墨琛脸色不悦:“我和她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有必要抓着不放吗?”

秦念想说自己没有,可她知道如果再说下去,他们又会吵起来。

她和陆墨琛都很忙,本来就很少有相处的时间,或许以后更没有这个机会……

想着这些,秦念硬生生放软了语气:“这个片子我不一定拍的好,国内好导演那么多,会有人比我更合适。”

留下这句话,她转身上了楼。

背后,陆墨琛的话徐徐传来:“你再考虑考虑。”

卧室里。

秦念靠着床背呆坐着,呼吸浅得几乎难以察觉。

她好像想了很多,可脑海里却一片空白。

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传来一阵阵响动。

秦念拿起点开信息页面,就瞧见陆墨琛一些儿时玩伴建的群聊在不断刷屏。

满满的都是念特陆墨琛的消息。

群里,陆景淮很活跃:“陆墨琛,今天出不出来玩,若曦也来,就等你一个了!”

页面消息还在跳动,秦念扫了眼手机右上角的时间。

已经到了晚上八点,如果这个时候出去,回来一定会超过约定的归家时间。

陆墨琛会去吗?

她心里忐忑的想着,紧接着下一秒,屏幕就弹出了陆墨琛的回答:“好。”

随着时间流逝,屏幕自动熄灭。

秦念回过神才发现,不知何时,指甲已经抠入了掌心。

忽然,卧室门被推开。

陆墨琛走进来,像没看到秦念般,径直走向衣柜拿了件外套便要转身出门。

“陆墨琛。”她忍不住喊了一声。

陆墨琛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秦念咽下情绪,声音轻缓:“我和你一起去。”

她很少跟着自己去聚会。

陆墨琛心里虽疑惑,但也没有拒绝:“嗯。”

四十分钟后,卉院会所。

包厢里的欢声笑语,在陆墨琛推门而入时到达了顶峰。

但在看见跟在他身后的秦念时,屋内突然一片静默。

一旁陆景淮瞧着这幕,忙过来热场子,冲着陆墨琛招呼:“过来坐啊,别傻愣着。”

陆墨琛应声,又回眸朝秦念看了一眼:“走吧。”

秦念视线扫了眼陆景淮身边的座位,只有一个,还是在何若曦的身边,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她知道,陆墨琛的圈子从没有接受过自己。

秦念不想扫兴,只是轻松开口:“你去吧,我坐另一边。”

说完就率先找了个角落坐下。

陆墨琛只当她不太适应,也没在意,抬脚去了陆景淮身边坐下。

气氛慢慢回温,一群人玩得不亦乐乎。

秦念就坐在角落,被这场热闹隔绝在外。

就在这时,身旁沙发一阵下陷,紧接着响起道熟悉的声音。

“我没想到你也会跟过来。”何若曦端着杯酒,笑意不达眼底。

秦念沉默了瞬,目光落到被人群围绕的陆墨琛身上。

她也没想明白今天自己为什么要跟过来。

何若曦注意到她的目光,不紧不慢的开口:“都说感情就像是抓沙一样,握得越紧,流得越快,有时候放手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拿起酒杯和秦念面前桌子上的酒杯轻轻一碰,优雅一笑:“玩得愉快。”

说完,何若曦起身回到了陆墨琛的身边。

杯里的酒液摇晃,映出几步外陆墨琛和何若曦笑着欢谈的模样。

秦念有些喘不上气,起身走出了包间。

阳台风拂过。

秦念得以喘息。

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她怎么也不想回去忍受煎熬。

这一次,的确不该来。

缓和好情绪,秦念打算回去跟陆墨琛说一声就回家。

可就在推开门的刹那,她整个人几乎僵在原地。

只见包厢里,何若曦正与一人深吻。

而那人居然是——陆......!!!

第四章 争吵

近如咫尺的画面刺眼。

秦念在众人注意到自己前,先一步关上了门。

门板隔绝了那一幕,却阻挡不了秦念越来越冷的心。

此时此刻,她没办法去想那一幕到底是真是假。

以陆墨琛的脾性,根本不会允许其他女人这么越界的动作,但却偏偏容忍了何若曦!

她在他心里终究还是不同的。

秦念想着,凉风从走廊敞开的窗灌入,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房间里的起哄透过门板船出来,一声高过一声。

紧接着,就听陆景淮的问话声响起:“你看你们这样多好,墨琛,要是当年若曦没走,你们何止是结婚,现在怕是孩子都有了吧?!”

这一刻,秦念不敢去听陆墨琛给出的回应,也不敢再推开那扇门,转身仓促逃离。

恒丰别墅。

卧室的光线柔和,却怎么都暖不进秦念的心。

她靠着冰冷的墙,翻看着这五年来和陆墨琛的聊天记录。

其实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条,还都是她的报备和关心。

陆墨琛从来都是惜字如金,不愿多聊,有时候甚至不会回复。

她还是坚持了下来,哪怕清楚陆墨琛不喜欢自己。

她想,两人虽然做不到情深似海,却也能习惯彼此的存在变成家人,可怎么就演变成现在这样……

苦涩的情绪在心头蔓延。

秦念刚要起身,耳腔却嗡鸣了一瞬,传来微小刺痛。

她这才想起自己晚上还没吃抑制药,刚要起身去拿。

忽见窗外一道明光闪过。

秦念走到窗边,就见陆墨琛和何若曦从出租车下来。

两人面对面站着,不知道在聊些什么,好一会儿,何若曦才上车离去。

车辆缓缓驶离,陆墨琛却站在原地看了很久,才转身走回别墅。

秦念走出卧室来到楼梯口时,陆墨琛正好进门。

一上一下,两人隔空相望,几乎同时开口。

“她送你回来的?”

“你回来了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陆墨琛话音一顿,听出秦念怪异的语气,剑眉微蹙,“你又想说什么?”

“酒吧包厢,我看见了。”秦念抓着栏杆的手微微收紧。

陆墨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大冒险,借位而已。”

这番解释太坦然,让秦念都感觉自己的质问都像是在无理取闹。

她看着男人深邃的眼,安慰着自己至少还有解释,习惯性的选择了退让。

忍下脑袋里涌上轻微眩晕感,秦念转身刚要走。

却听见背后陆墨琛的低音再次响起:“剧本的事,考虑的怎么样了?”

秦念脚步一顿,回想到剧本里被定义为插足的自己。

她回头看向走上楼的男人:“我拒绝。”

陆墨琛皱了皱眉:“若曦很认可你。”

‘何若曦’的名字在耳边一遍遍回响,如同魔音,好像怎么也消不掉。

她只觉得耳膜越来越痛,像是有针在扎,好不容易压下的情绪又再次翻涌上来。

秦念垂于两边的手不由得攥紧:“你能不能不要提她?”

至少今天,她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

陆墨琛有些不耐:“你又无理取闹什么?!”

他话里的寒意侵袭全身,秦念有些站不稳,她深吸了口气:“一直提她的人是你。”

“所以呢?”陆墨琛扯了扯领口,黑眸泛着冷,“我们之间只是商业联姻,你闹成这样是想离婚吗?”ⓨⓑγβ

这一刻,秦念脑海轰的一声,耳畔一片寂静。

陆墨琛好像还在说什么。

秦念却只能看见他不断启合的薄唇,以及冷漠离去的背影。

客厅里,落地钟指针还在转动,摆轮摇晃,却死寂无声。

秦念痴痴地站在原地,抬手抚上自己的耳廓,后知后觉——

她好像……听不见了!

第五章 病情恶化

卧室里,秦念呆滞坐在床边,没身在黑暗中。

时间一分一秒划过,骄阳升起,伴随着一声鸟鸣,打破了房间里的黑暗宁静。

秦念这才发觉自己又能听见了。

她推开门走出房间,客厅里的一切都和昨晚陆墨琛离开时一样,就连玄关处摆放的鞋子,也没有任何移动。

昨晚,陆墨琛没有回来。结婚五年,这是第一次。

秦念心不可遏制越发沉闷几分。

她深吸了口气,敛起情绪收拾出门去了医院。

医院办公室。

秦念将昨晚突然失聪的情况告诉了医生。

医生听完,摇头叹息:“间歇性失聪是并发症,你的鼻咽癌恶化的十分严重,哪怕是动手术,成功的几率也非常渺茫。”

听到这话,哪怕秦念早有心理准备,也还是忍不住揪紧了心。

在死亡前面,她做不到百分百镇定。

医生见她不说话,温声劝:“秦小姐,即使这样我还是希望你能坚持治疗,不要放弃。”

秦念脸色苍白,许久才缓和了情绪:“谢谢,我会好好考虑。”

从诊室离开,她还有些恍惚。

室外,原本晴朗的好天气,不知何时乌云密布。

转瞬间骤雨倾盆,打在身上,冰凉刺骨。

秦念没带伞,淋着雨继续往前走,脑海里不断回想起这些天和陆墨琛的争吵。

过去五年,他们两个人相敬如宾。

可现在,苦心经营的婚姻却变得如履薄冰,她不知道自己还能陪陆墨琛多久,他们又还能有多少新的回忆。

想到这儿,秦念眼里蒙上层黯然,心里却好像想通了什么。

回到家。

秦念先给助理打去了电话:“何若曦那个剧本,我接了。”

多可悲,她只能用这部影片试图去留下和陆墨琛的经历,哪怕自己在里面是一个恶毒配角。

电话那头,助理虽然疑惑秦念突然转变的态度,但还是应下:“好的秦导,我马上安排。”

当晚,助理组了个酒局。

何若曦和陆墨琛作为原作者和投资方都会出席。

秦念来到约定的包厢时,时间刚过七点半。

等了没多久,陆墨琛就和何若曦推门而入。

秦念怔了怔,昨晚陆墨琛一夜未归,他们是在一起吗?

这个想法刚冒上头,很快就被她压了下去。

与此同时,陆墨琛也注意到秦念的视线,神色晦暗不明。

饭局上,秦念和陆墨琛两人像是商量好了般只谈工作,不聊私事,气氛也算和谐。

正当项目都差不多敲定时,何若曦拉了拉陆墨琛的衣袖。

陆墨琛看了她一眼,开口对秦念说:“若曦说这本书等同于她的人生经历,希望能进组自己当编剧,你觉得怎么样?”

秦念一愣,看向何若曦。

她对自己的小心思不遮不掩,见秦念看来也只是浅浅一笑。

秦念不想理会,直接答应了下来:“好。”

至此,饭局也结束了。

回家的路上,终于只剩下陆墨琛和她两人。

路很漫长,车里的音乐舒缓了气氛。

秦念不自觉的看向驾驶位上陆墨琛的侧脸,有些出神。

沉默间,陆墨琛率先开了口:“怎么突然想通了?”

秦念眼睫一颤,想到了医生的话,黯淡了眸色:“没什么,就是忽然想拍了。”

陆墨琛感觉到她的情绪有些奇怪,只当是在担心电影的事。

恰逢前方亮起红灯,他停下车,转头看向秦念:“别担心,以你的能力能拍好。”

秦念嘴里却有些发苦:“是啊,我能拍好。”

亲身经历的事情,怎么可能拍不好。

不知是怎么想的,秦念提起了昨晚那场争吵:“昨晚你说的是气话还是认真的?”

陆墨琛眸色动了动,后知后觉想起昨晚自己说离婚的话。

他脸色紧绷,沉默半响:“商业联姻,怎么可能说离就离。”

“别当真。”ⓨⓑγβ

这话落下,秦念清晰感受到心在慢慢撕裂的疼。

她一向喜欢陆墨琛的理智。

可当他把这份理智用到自己身上时,也伤得她痛不欲生。

陆墨琛一直分的很清楚,他们两个人没有感情,只有利益。

只有她自己以为时间能够改变一切……

红灯终于熄灭,绿灯亮起,拥堵的车流缓缓移动。

陆墨琛刚要踩油门,只听秦念的声音再度响起:“如果我想离呢?”

第六章 温馨一刻

陆墨琛眸色一怔,掌控着方向盘的那只手不觉收紧。

他看着秦念:“你说什么?”

短暂对视后,秦念率先收回视线:“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陆墨琛喉头滚动了几下,嗓音微沉:“以后别开这种玩笑。”

秦念低了低眸:“嗯。”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和陆墨琛,到底会走到哪一步。

恒丰别墅。

秦念靠在床头,看着手机上自己刚刚发布的《蚊子血》开拍的微博。

评论区里几乎被何若曦的忠实读者占满:“这本小说是我年少青春的回忆啊,又是秦导拍,值得期待!”

秦念看着那些相似的评论,心中五味杂陈。

这时,浴室里水声停歇,陆墨琛裹着浴巾走出来。

四目相视,秦念率先移开眼,按灭了手机:“早点睡吧。”

说完,她掀开被子躺下,闭上了眼。

即使如此,秦念依旧能感受到陆墨琛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但她始终没有睁眼。

七天后,剧本围读。

饰演女配的演员看完剧本,开口就是批判:“这个故事的女配真是恶毒,非要利用婚姻去抢别人的男朋友。”

“是啊,幸好结局是两个人终成眷属,坏人终有报。”

众人纷纷表示认同。

明明是对剧中人物的指责和唾骂,秦念却好像感同身受一般,心脏猛地紧缩。

作为投资方的陆墨琛坐在一旁,眸色冷沉。

不知为何,他莫名回想起了秦念那句“何若曦写的是你和她的爱情。”

以前他只觉得是秦念多想,现在整个故事看下来,的确和他们之间很像。

想到这儿,陆墨琛扫了眼对面的何若曦,眼神晦暗。

何若曦笑的温婉:“谢谢大家喜欢我的故事,其实只要两人还喜欢彼此,再多的阻碍也没用。”

说着,她看向秦念,眼底满是讽刺。

何若曦的话意有所指,秦念不是听不出来,却只能默默攥紧拳。

耳边饰演女配角色的演员对剧本女配的批判声不绝,她终究还是听不下去:“你自己都不爱这个角色,怎么能演好她?”

一时间,气氛陷入死寂。

助理见状,忙打圆场:“大家还是先熟读剧本,明天就要开拍了。”

之后,气氛慢慢回温。

围读结束后,何若曦正要去叫陆墨琛,却见他先一步起身,径直走到秦念的身边。

“走吧,回家。”

听到这话,秦念呆愣了一瞬,下意识看了眼对面的何若曦。

视线相触的一瞬间,何若曦露出抹笑,只是有些僵硬虚假。

收回视线,秦念站起身:“好。”

然后跟着陆墨琛一起离开。

一路无言,回到别墅。

陆墨琛脱下外衣,挽起衣袖:“晚上想吃什么,我来做。”

秦念有些惊讶,结婚五年,她从来不知道陆墨琛竟然会做饭。

很少见她这么惊讶的样子,陆墨琛眼神闪了闪:“去收拾收拾歇一会儿,饭好了我叫你。”

话落,他便径直走进了厨房。

秦念呆站在原地,看着陆墨琛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

一个小时后,饭桌上。

满桌菜肴,却没有一道菜上有葱花。

秦念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拿着筷子没有动作:“怎么没放葱花?”

陆墨琛愣了下:“你不吃我就没放,怎么,我记错了?”

秦念忙摇了摇头:“没记错。”

她低头吃着排骨,眼眶微热。

五年来,自己和陆墨琛同桌吃饭的机会并不多,她没想到他竟然能记住自己的喜好。

气氛温馨。

秦念忍不住抬头望着对面男人俊朗的眉眼,恍然发觉眼前的人还和曾经那个少年一样,不曾变过。

卧室里,灯光微黯。

秦念躺靠在陆墨琛怀里,仰头看着男人深邃的眼。

回想起今日少有的温馨,忍不住问:“墨琛,如果当初我们俩不是因为商业联姻认识的,你有可能会喜欢我吗?”

陆墨琛垂眸看她,沉默片刻:“我不知道。”

那一刻,秦念喉头发哽,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但她心里明白,以自己现在的身体情况,就算是有可能,也永远成不了真了……

情绪翻涌,秦念鬼使神差的抬头吻上他的唇。

陆墨琛也第一次激烈的回应她……

第七章 蚊子血

晨光熹微。

第二天一早,秦念早起准备早餐。

饭桌上,两人气氛温馨和睦,像极了刚结婚那会儿。

甚至饭后,陆墨琛出门上班前还说:“今天下班,我去接你。”

秦念心里,一片暖意融融。

两个小时后,剧组现场。

秦念刚到导演棚准备拍摄,却觉周围气氛诡异,四周的剧组人员频频朝她这边看来。

她有些不解,刚想要叫个人问问。

这时,助理匆忙跑过来:“秦导,出事了。”

说着,她将手机上递到秦念面前。

秦念垂眸去看,心猛地一沉。

只见屏幕上,微博标题赫然写着:“爆!知名导演秦念竟是小说《蚊子血》里插足别人感情的恶毒女配原型!”

往下一划,下面的评论里一股脑的都是对她的谩骂抨击。

秦念握着手机的手缓缓收紧:“公关部那边怎么说?”

共事这些年,助理也清楚秦念为人。

她叹了口气:“公关部说事情闹的太大,没办法强压,最好的办法是让陆总发博澄清。”

秦念心知如果事件继续发酵下去,结果可能这部电影会被停拍,她也不想让大家的努力因为自己白费。

她努力调整好情绪:“我知道了。”然后给陆墨琛打去了电话。

但漫长的‘嘟’声过去,始终没有人接听。

秦念没有办法,只能吩咐剧组先停拍,一个人打车赶往陆氏集团。

来到公司。

一路来收到了不少异样的眼神,秦念装作不觉,直奔总裁办公室。

可刚走到门口,半掩的门却先传出一道熟悉的女声。

“陆墨琛,你还喜欢我吗?”

秦念顿时愣住,透过门缝,看见了何若曦和坐在对面的陆墨琛。

这个问题,陆墨琛却只是沉默,沉默得让秦念的心如坠冰窖。

这时,何若曦的问话再度响起:“那我这么问吧,如果当初我没有走,我们也没有分手,你会娶我吗?”

门外,秦念背脊瞬间僵直,呼吸停滞。

紧接着,就听见专属于陆墨琛低沉的声音响起:“会。”

清晰的一个字,犹如针锥!

这一刻,秦念像是被击碎了所有的勇气。

她再也待不下去,强忍着发颤的双肩,快步走出公司大楼。

而此时,办公室里。

何若曦听到回答,刚喜上眉头。

却听陆墨琛又话锋一转,语气冰冷疏离:“但可惜,没有如果。”

何若曦脸色一白。

陆墨琛直接下了逐客令:“没别的事就离开。”

何若曦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见男人投来的冷眼,只能悻悻离开。

办公室重归寂静,陆墨琛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打开和秦念的对话框,发了句:“什么时候结束拍摄?”

可很久,都没有回复。

另一边,恒丰别墅

秦念看着手机上的消息,半晌,终究是沉默的按灭。誩

窗外天气阴沉,浓厚的黑云积压在一起,闷得她喘不过气。

客厅墙上,和陆墨琛的结婚照还挂在那儿。

秦念一眼不眨的望着,试图去回想着他们曾经的美好,将那些一点一滴相处的回忆,化作自己坚持的动力。

可现在无论她怎么想都只能回忆起刚刚陆墨琛的那句话。

他会娶她,即使已经结婚,他也没有忘记对何若曦的那份感情。

就像何若曦写的那本书,她是窗边明月光,而自己这个输掉的一方,只能被拍成蚊子血,惹人生厌。

秦念目光描摹着结婚照上陆墨琛冷漠的眼,忽然鼻间一湿。

鲜血止不住地滴落在衣服上,染成一片鲜红。

她后知后觉的抽出纸巾去擦,可越擦,血流的越多!

秦念只能狼狈地起身冲进洗手间。

冰凉的水一遍遍擦洗着,鲜红被水淡化慢慢流进下水道……

不知过去了多久,血才止住。

秦念几乎脱力地靠在门边,滑坐在地。

缓了好久,她才起身将洗手池的狼藉收拾干净,回到客厅,给律师打去了电话。

“陈律师,麻烦帮我拟一份离婚协议,以及……遗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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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故事创作包含以下四十个虐梗中任意一个的时候,都会给故事赋予巨大的悲伤感,也可以说这些梗本来一句话便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了。

(1)还没来得及公开就已结束的恋情

(2)刚刚获得便又失去的希望

(3)至死都未能解开的惨痛误会

(4)已经找不到道歉对象的愧疚

(5)只差一点就能避免的永远错过

(6)一直被当成是谎言的诚恳坦白

(7)至始至终无人知晓的自我牺牲

(8)在对方眼中不值一提的重大付出

(9)即使说出口也已经没用了的事实真相

(10)无论怎么选都是错的魔鬼抉择

(11)很久之后才知道自己当初真正失去了什么

(12)始终牢记的人早把自己忘了

(13)初衷便是欺骗的虚假情谊

(14)看似还有希望之时其实已经没有希望了

(15)原来很在意的愿望在达成时早就不在意了

(16)自己于在意之人眼中并无特别

(17)两人的约定只有一个人记得

(18)两人共同的誓言只有一个人遵守

(19)只差一步便能挽回的糟糕局面

(20)满腔怨怒委屈却找不到可以为之负责的对象

(21)不懂真正代价的糊涂交换

(22)两人间无能为力的渐行渐远

(23)情愿自我欺骗也不愿正视的真相

(24)转瞬即逝的人生巅峰

(25)身处热闹的极端孤独

(26)因为再没有什么期待才表现出的释然

(27)没有其他选择而不得不接受的结果

(28)无论如何都得不到认可的努力

(29)两人最后都没等到对方的道歉

(30)走到终点才发现路一开始便选错了

(31)见识过光明之后却得继续忍受黑暗

(32)维系情谊的脆弱平衡遭到破坏且无法修复

(33)不被感激反被误解与嫌弃的善意

(34)都为对方好但却不知道对方真正想要什么

(35)自己的痛苦在对方眼中只是好玩的笑话

(36)发现并没有人真的站在自己这边

(37)造成更加严重后果的善意欺骗

(38)爱恋产生的基础一开始就不存在

(39)怨恨产生的基础一开始也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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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醉酒落水一朝穿回旧时苏州。年少受尽虐待,温润的他是她唯一的支撑。她在爱里倾尽所有,却不愿委身做妾。

我醒来的时候双脚非常痛。

那时我很困倦,尚未睁开眼睛,于是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身旁开始有女人冲外头喊话:「小丫头醒了!」

我惊恐之余坐起身,结果见到更加惊恐的一幕。

这个「小丫头」躺在一张土炕上,腿上白裤,脚是小的,剧痛如骨裂,并缠满布条。

我用颤抖的手去摸,结果被身旁的年轻妇人拉住,她没好气地说:「小东西好不听话!裹脚还昏过去?也不怕冲撞小脚娘娘!」

脚被裹布裹得紧紧,且痛得不成,我皱眉看她,尖酸的妇人长相,凶恶地瞪我,恨极了我一般。

妇人穿着粗苯的灰色长衫子,这屋子里地是土地,窗棂漏风,灰尘落满桌与床,像破落的人家。

后来,我用很久接受这个事实。

穿越。

我是未来人,而这是故时的苏州。

她叫我丫头片子,这个「丫头片子」父母已亡,跟随哥哥生活,看尽了嫂子眼色,年七岁,嫂子为了早早给她找个好出路,开始给她缠足。

前两日因嫂子帮忙缠足而致脚趾断裂,硬生生把她痛昏了过去,这才有了今朝的这一切故事。

而我叫华瑛,姓周。

我在苏州开了家评弹坊,自己也会这门技艺,一日得了把上好的凤颈琵琶,过于得意就寻了友人夜里游湖,结果意外落水,河水冰冷,那之后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就是这一番光景。

土房子里铜镜子模糊变形得很,我怎么照也照不清楚自己的样子,只能依稀瞧见「丫头片子」有一双明亮的杏核眼。

嫂子对我并不好。

我总是喝水粥。

水粥是我自己编排的名字,因为一碗米粥里,水比米还要多。

哥哥身体不好,我也经常见不到他。

主要是我现在脚也不好,平时不动弹都疼得钻心刻骨,何况是走几步。

只是裹脚的事情还没结束。

我也不知道,原以为这样的疼痛便是结局,然却不知这是开头。

后来,他们家的人捉住了我,两个大姐姐将我摁在床上动弹不得,嫂子开始狠狠地裹我的脚面。

我当然是忍不住的,可七岁的小女孩强硬不过十八九岁的小妇人。

她们是嫂子的女儿,嫁了人已有几载。

缠足绝对是我来到这个时期最难以面对的事情,因为太痛了。

那种痛不光是身体的疼痛,还有心理,心理残缺的痛楚。

之后我很久都没有出屋子,我走不出去。

我接受不了这样的一切,可我也不想死。

大概过了一年多,我的脚终于没那么痛了,也可以走出这土房子四处看一看。

我穿着灰色的长衫子,八岁。

站在土墙边,望天上飞过的大雁。

「丫头片子!去货市买丝线!要最便宜的!」

嫂子扔给我铜板,我捡起来,看一眼她:「我不知道货市在哪里啊。」

结果她很生气,她完全不知道我的难处,虽然我确实一年没有出门,但嫂子觉得我是故意顶撞她。

所以她用鸡毛掸子抽我,我只好捏紧了铜板跑出家。

但我确实不知道货市在哪里。

所以我就问路人。

我在街市上四处走看,这里很热闹,沿街就有摆摊卖药卖吃食的,而大多路人风尘仆仆,并不是悠闲地逛街。

直到一个身量细长挺拔的少年出现。

我见到他,心生喜欢,因他衣冠正直,因他干净温然,因他眉眼俊俏。

于是我走过去,对他笑,你好,请问一下货市怎么走啊。

他也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可他身后突然出现的仆人挡在了他面前。而他礼貌地盯着我看了一眼,就立刻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别过眼神盯着地,声音柔和周全:「往前走,不远处就是了。」

他的仆人在赶我,可能,是把我当成了小乞丐吧。

也对,我穿得破破烂烂的,灰色的长衫像是从土里捡的一样。

我想起来,古时富贵人家重视礼节,断然不会失礼瞧着一个女子一直看的。

他是我来到这里第一个对话友好的人。

这里的人大多因我父母亡故,又是女子的身份看不起我。我自己也明白这时的重男轻女,可虽然能看开,但仍不能释怀。

这位少年郎令我好感动。他高过我一个头,十三四岁的玉容颜。但我想着,如果认识了他,我这可怜的人生最起码能得到些许温暖。

于是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愕然地又看了我一眼,跟着他的仆人觉得不妥,迅速推开我,带着他的小少爷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很想追过去。

但我忍住了,因为脚疼,也因为,缠足而摇摇摆摆的走路姿态,还因为,这街面上人潮涌动,我走路都慢且艰难,我追不上他的脚步。

我恨。

恨。

继续往前走,可我心里忍不住,扭过头冲着他的背影大喊:「我家在这条街第十二户!我想认识你啊!」

那之后我被嫂子痛打了一顿,因为路上卖白菜的阿婆是哥哥家的邻居。

嫂子打我打得鸡毛掸子都碎了,我身上也是皮开肉绽。病秧子哥哥来拉架,结果愤怒的嫂子推了他一把,他就此咳嗽不止,一口血吐出来,直接倒在地上歪脖子了。

他再没醒过来。

葬礼是芦苇席子裹了两层,嫂子大女儿跟二女儿家里各来了一个人,抬到山上去了。

家里穷啊,现在就剩下我跟嫂子。我胳膊疼啊,可她哭得不停。

我凑过去,嫂子,别哭了,活人还得过日子啊。

她一巴掌扇过来:「缺心少肝的白眼儿狼!你哥死了你一滴眼泪都不掉的!」

我被她扇得发懵,但也能理解她的痛,于是我说,嫂子,以后家里是我们两个过日子吗?

她咒骂:「我疯了?!留你个丧门星?!克死爹娘又克死我男人,害我成寡妇!你给我死去!」

我被她卖了。

那会儿正过年,她也不知是几个大洋就将我卖进姑苏的琅坊。

我当时就乐了。

我喜欢琵琶啊,我爱唱歌啊。那些个小曲儿我在苏州总唱的啊,吴侬软语,烂漫心肝,在这种氛围里,我觉得要比在那家徒四壁,嫂子还总看我不顺眼的土屋子里生活强。

我知道这个时代,在琅坊做姑娘意味着什么,但我没有选择。

琅坊的阿母是这坊的主人,她给我起了艺名,说是除夕来的,那叫年年吧。

好,那就叫年年。

琅坊挂牌子的姑娘有十八位,我刚来的时候对她说,阿母,这里人人叫你阿母,可我很孤独,我真的需要一个阿母对我好,我也对她孝。阿母,我念你一声,就当你真是我阿母了,我想你好好对我。

不知道是不是我三天没吃饭的缘故,可能是眼冒金星了,也可能,是阿母当时真的眼眶湿润了。

我十四岁的时候,挂牌子了。

阿母亲传的琵琶手艺。

她每次听我弹唱,都说我唱的弹的都有新意,是天生的艺人。

阿母喜欢我,客人们也喜欢我。

阿母说,要我耐住寂寞,不要因为这里客人撒下的大把金银沉迷,她自会为我寻良人。

我说,阿母,我不愿嫁人,真的,我就想弹琵琶唱小曲儿,直到头发都白了。

姐妹们笑我言辞新奇,思想古怪。

到了我们这一辈儿,上一辈儿挂牌子的姑娘们几乎都被客人赎身走了。

就只有一个,叫春满的姑娘,她现在已经快三十岁了,有烟霞癖,却依然留在琅坊里。

她的客人越来越少了,而她满不在乎,好在阿母并没有因此而轻待她,还给她安排了其他活儿,让她没事儿去教小姑娘们唱曲儿。

燕生长大了,他再不像是当初我于大街上遇到他那副干净温柔的挺拔少年模样。

我也长大了,我十五岁了,抱着琵琶满怀欣喜地去见他,阿母为我开门之前告诉我,里头是大茶商陆家的公子。

阿母说,那是位风华正茂的公子,你好好唱。

我抱着琵琶,小步躞蹀地迈进屋子,见到他。

我问他好,陆公子。

他旁边还有其他公子,我不认识,于是笑一笑:「你们好。」

这句话不合适,而我确实想说。

果然燕生看了我一眼。

但他依然不知我是谁。

无妨,真的无妨。

我坐在他们旁边,将琵琶弹得铮铮作响,可就是不唱。

我盯着燕生仔细地看。

他真的长大了啊,坐在酒桌正位,身旁三两好友,谈笑风生,他身姿挺拔,容貌英俊,身着绣黛竹的长衫马褂,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

眉眼清澈,彬彬有礼,真称得上风华正茂,芝兰玉树。

他侧过头来看我一眼:「什么曲儿啊,从未听过。」

我笑,明媚极了,因我开心。

我说,这是未来曲儿。

他也笑,温柔道:「你叫什么,挺有趣的。」

我看着他:「年年」

「年年?」他好奇。

我告诉他,因是过年时被卖进来的,所以,阿母给我起名字叫年年。而我并不难过,因我喜欢唱歌儿弹琴。

曲儿弹完了,他与酒桌上的朋友并不轻浮地向我凑近,依然是坐在那不远处与我讲话。

他朋友问,年年,你觉得我们这些人,哪个你最喜欢啊?

我抱着琵琶,看过去。

这四个人,都是青年茂盛的少爷公子,穿戴皆不差的,他们言笑晏晏,便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可若问喜欢,我却都是不喜欢的。

那三个,我不认得,那一个,我认得,可他不记得我。

我说,我最喜欢我自己。

燕生像是意外:「为什么?」

我面对着他,有着我的勇气:「因为我活得艰难。」

「苦太多了,若不爱自己,活不下去。」

那一场儿在门外酒女的嫣然笑语声中结束。她们进屋子来,我抱着琵琶,走出去。

迈出门,我回头看他一眼。

他没有看我,但也没看那些酒女。

我知道,他是不同的人。

对我而言,不同,对来这琅坊的客人,也不是同路人。

那之后过了两三年,我都没再见到他。

不过我十八岁的时候琅坊出了一件大事。

姑苏大茶商陆家倒了。

倒得突然,说是陆家老爷子茶山上死了人,官家的来查,牵出了老爷子给沿路运茶官路上的人使了暮夜金,谋取私利。

这事情一出来,牵扯颇多,老爷子判了秋后问斩,太太殉情,鼎盛陆家,倒台了。

茶山全然充公,陆家私财更是一分不剩添了外债。

陆家二姑娘本来好好的一门亲事,也因这件事儿黄汤了。

这样大的变故,吓了我一跳。

当夜我偷偷出了坊,往那陆家去。

陆家的疮痍颇大,空荡荡连个仆人都不见了。

门没人守,我拥门进去,月明星稀,夜凉如水,大院儿安静得如无。我见到他身影瘦削地坐在院儿中,怀里抱着爹娘的牌位。

这偌大宅门,不复往日热闹,竟萧索到这般地步。

我走过去,静悄悄地,听见他说,只剩下这些了。

我问:「剩下什么了?」

他根本不知道我如何进来的,而他也全然忘记了我是谁。

可他没心情了解我,他说,只剩下我爹娘的牌位。

我怀里揣了个小盒子。

那是我刚才偷从坊里跑出来时拿的,是我这些年来收的客人银票。

我蹲下来,在他身旁,将手中盒子递给他,我说,人有志,便不怕从头来过。

他漠然,接过盒子,打开,见到银票又狠狠关上,丢给我,凶问:「你是谁?!」

我被那盒子砸了脑门儿,很疼。

我木木的,我是年年。

他完全没有印象:「年年是谁?」

我并不觉得耻辱:「是琅坊弹琵琶唱小曲儿的。」

他神情中有回想,似乎是对我有点点的印象,又可能是想起曾对我温柔笑过,于是他抱紧了怀中父母的牌位。

「走吧,我如今,没钱撒给你。」

我又将木盒子给他,我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他看了我一眼,神情带着意外,像是很难想象我这样的琵琶女也能说出这些话。

我同他一样坐在地上,我说,你得振作啊,我支持你重新再来的!真的!

月光之下,他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转瞬即逝,我说:你一定要振作啊!燕生!继承上一辈人的财富是命,而自己创造属于自己的传奇,这是你与生俱来的可能性啊!

我们为什么不让梦想照进现实呢?!万一成功了呢?!

那夜,我将盒子硬生生塞进他怀里,跟他父母的牌位放在一起,随后一瘸一拐地跑了。

因为脚痛。

我觉得是我幼年时嫂子并没有给我把脚裹好,导致只要是阴天下雨,我的脚就痛得厉害,痛到我要去药铺开麻沸散喝。

春满姐姐给过我烟膏子,我瞧那玩意儿乌漆嘛黑又粘了吧唧的恶心就没用。

还有,我是中国人。

我不做大烟的奴隶。

后来我连麻沸散都不喝了,疼就忍着,因为我不想上瘾。

我看中的人果然没错。

这一位春风拂面,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君,用了两年扭转局面。

他家茶叶生意是死透透儿的了,可他眼光独到,开始做丝绸买卖。

再见到他时,他已然名扬姑苏,更上一层楼,甚至外地人一提到丝绸,都能讲到他。

这一年,二十四岁了,他。

这一年,我依旧在歌舞升平的琅坊弹琵琶,二十岁。

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找我。

他果然来了,那天我弹的正好是《阮郎归》。

我坐在小楼回廊处,这儿偏僻,我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音,可不想回头,我只想弹琴。

他应是离我不远的,在轻笑:「你胆子真大。」

我回头看他一眼,笑:「燕生。」

我们好久未见,足有两年,他已然风骨潇洒,高高大大,身穿西装,不再是过去那个眉眼间清澈如水,干净如玉的少年郎君。

只是他已然彬彬有礼,英俊挺拔,虽然,他的眼神中,有了些我不清楚的逢场。

逢场作戏。我不忍想全这四个字。

我抱着琵琶,就是不过去。他也不过来,他只站着,低头看我,目光深邃,说出了那句我知道他一定会报答的话。

年年,我给你赎身。

赎身,当然不行。我拒绝他:「我喜欢这里,阿母当我是亲生女儿,姐妹们也一团和气,都对我好,我不愿去别的地方。」

他说,那我包下你。

我也想反对的,可是我想了半天,我发现我没有选择。

那之后的十二月,整整一年里,我清净的很,几乎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不是总来看我的,因他厂子里忙碌,我也明白,且我不愿他总来。

我是喜欢他的,可那是因为他曾在我最苦的时候,给过我温暖,而不是现在这样的,他当我是一个女人。

这样的方式,让我感受不到什么美好和温暖,我只觉得自己下贱了。

我知道,他是想偿还我那只木盒子的恩情。

于是在那一年,他最后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与他讲清。

我说,燕生。

可他头一次打断了我。

他脸庞上有些笑意,这些年他已经变了,有富商的那种杀伐决断,有面对外敌时的干脆利落。

他这时从怀中掏出一枚戒指,红宝石。

他拿给我,帮我戴上。那时,屋子里宁静极了,外头楼下还有琵琶女唱歌,声音朦朦胧胧的,而我晕晕乎乎的。

他说,我给你赎身吧,年年。

我反应过来,坐直了身子,看了看那枚戒指,在昏黄烛火中闪光。

我多想同意啊。

可不行。

我明白,琅坊的出身,令我即便是跟着他,也绝对落不上什么好地步。

于是我说,不行啊,我喜欢这里。

我看着,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眼睛里的光一点点黯淡:「那你对我这样好,不是因为对我有情吗?」

「你在我陆燕生落魄之际,帮助我,激励我,你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手指头上的戒指箍得我闹心,我拽下来:「快到除夕了,我听阿母说你订婚了。」

陆燕生的眉头一跳:「她是温婉女子,容得下你。」

就是这样一句话,斩断了我的情。

我说,我容不下这样的我。

我说,我做不了姨太太。

我说,我不觉得我卑贱,我甚至觉得我必须做正妻。

然后,然后很有趣。

他冷冷地看着我讽笑:「不知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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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闸的柳絮》

By:SkodaAuto

闻到一阵香气,他轻声走进厨房,女人在翻飞着炒锅里的菜,“香干肉丝?”,女人点点头忙着,没看他。焖锅当口,他从后面搂上她,用舌尖挑她的耳朵沿儿,下面紧紧地贴着她,顶着屁股缝上上下下蹭着。厨房里只有抽油烟机细细的嗡嗡和菜汤在热锅里收汁轻轻的吱吱,窗外皑皑白雪,洋洋洒洒。女人匀稳了呼吸,跟他说:“等他回来吧。”


香喷喷的鱼头豆腐,一个素菜,还有刚才催情欲下的香干肉丝,碗筷、红纸巾,都摆妥了。男人下班回家了,递过大衣书包,一句“你来了。”,他也回到了自己的角色。


新闻联播准时响起,汤匙与碗沿碰出和悦的声音。男人问起女人的画作,他也插一句塞尚的黄色块。三人又聊到苏州,女人说环秀山庄看山,他说看山是为了看水,男人不搭话。豆腐干烟熏的香气在齿颊之间嚼开,肉丝的鲜美拌在舌头的两边,可有可无的芹丝,抵抗牙齿粉碎的脆声传到脑颅。一顿家常便饭就这样拖拖拉拉温温暖暖地结束了,他抢着收拾桌子的时候想,一家人就应该天天这样和和美美。


“你用我的睡裤吧……”,男人递过来一套青灰色亚麻织物。磨磨蹭蹭地在热气腾腾的水帘底下舒舒服服地冲着,他觉得他家的客卫很适意。浴缸没啥用,玻璃围档简洁明快地把干湿区分开。洗澡刷牙尿尿,在这个不是自己家的窝里,还蛮有点小自在的。他擦干了底下,思忖该不该剃了卫生点,只找到剪刀,于是他嘁哩咔嚓把大半年来长得刺刺啦啦的烦恼卷丝清理掉了大半。


客厅和过道都暗了下来,这个郊外的小区本就安静的避世。他摸到主卧去的时候想,他们会像以前一样看片聊天,还是已经上床了,自己切入得自然一点,还是假装很残暴呢?


床头灯黄暧昧,男人搂着女人的肩膀,薄毯子只盖着腿,女人的屁股宛若水中弯月扭动着,黑色的那根东西搁在她肚子上,随她扯得动来动去。他跨过去侧在她身后,男人的手伸过来扯他裤子,“别穿了。”,他顺从地扒下去,贴上来,一阵热度传过来,令人感动。


男人起了身,抱住自己的老婆,分开两腿大张着送给他。女人坐在自家丈夫腿上,想索性放肆了,又像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找老公的嘴。他在床沿曲了腿,埋过头去,伏在女人疏落的毛丛里,寻找那泉温热,螺汁满溢,肉满唇滑,他双膝跪在地上,嘴上在蛮横地吸舔,心里是虔诚地崇敬,本来人间就该这样,九洲皆兄弟,四海共妻女。


他起身进入以后,男人知趣地退到床尾,时而抚摸着自己,时而抚摸着他俩的部位。把自己老婆拿给信得过的人共享,老婆有惊讶有好奇,也有感动,有宽慰。他自己见识了老婆和别人做爱的奇幻成真,也见识了自己的心灵深处。


他喜欢女人里面氤氲的湿滑,妙的是她动情以后那些充血的褶皱,好似诘屈聱牙的一道道关隘,值得一寸一毫地梳理捋顺。女人嗯嗯啊啊地被一阵接一阵地冲击,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也想不了什么,只好随老公摆弄,接着随他摆弄。被迫让渡了控制权的真空里,随波逐流的自在安逸,还加倍回报了宠爱,原本就有的安稳踏实,另外迭加了清秀灵奇,何乐而不为呢?


几声低吼之后,万物归一,无人理会的床铺里,月光透过窗纱悄悄潜入,外面世界一片雪茫茫。


上午回城的地铁塞满了人,自从认识他俩,人挤人就变得不那么恼人。qq又闪,在他的SONY袖珍笔电上。一小时死一次机,前两年单位出差配的,现在已经沦为娱乐平台了。同城聊天室居然有意想不到的好玩,“未婚者禁入”,分了海淀朝阳、东西城、文武区,也成就了他们仨。


“喂,你在哪儿?”,“百盛。”,“那我过来,十分钟。”,“二楼女鞋区。”。他在百丽找到她,明亮的眼睛,微胖的身材,圆脸宽额头上青丝如云,放在人群里普普通通,摆在面前越看越有滋味。女人打量着他,心丝掠过紧张,不为高挑的身形,不为利落的五官,还有温和斯文的气质,他实在很像她的隔壁班同学。“你说你是上海人?”,“是啊,北京是很少有上海人。”,“那你怎么苏州话讲那么好?”,“我外公外婆是苏州人,小时候在那里养过几年。”,放下心的女人多一份安心,“你陪我挑双鞋,好伐?”,他满心答应。平素里会跟女人拘束的他,在虚拟世界里放松得不行,优点一一呈现,讨人喜欢。


去她家的八通线里人潮涌动,他拥了女人往车厢深处走,怜惜她被挤,手扶着吊环,护在她的身后。人进人出,把他越来越挤到女人身上。他并不避嫌,自然而然地贴近再贴紧女人,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身上的温热甚至体味。她闻到了洗发露的蜂蜜味道,混合了他身体的汗味,不难闻。她当然也很脸红地感知到了他的身体,像一张大网,把自己围住,网中央是那条热乎乎,鲁莽地顶在后面,她甚至很难为情地在揣测他的粗细长短,一丝喜悦莫名其妙地涌来,让她有点点恼。


环岛西北,杨树成林,这里是大运河最后一道水闸,古时候在此登船,是可以回得到苏州老家的。小三居井井有条,一间书房清水四壁,摆着画架上一副未完成的水粉悬空寺。“你是搞艺术的?”,“我俩学的建筑设计,你呢?”,“国家机关。”,“他还没下班?”,女人抿嘴地笑道,“马上就到了。”,果然锁匙响起。


男人买回两种披萨,铺开了就能开晚饭,再开听可乐,在这个杨絮飞花的日子里,无疑消暑祛热,快活非凡。“你去买了那么久?”,“达美乐今天人多。”,她瞧我对他俩这一问一答有狐疑,“我老公一路上一直在我们边上不远。”。狐疑变惊奇,我有些后悔起来,这地远人稀黑风夜,我作死自投罗网来了吗?甚至已经在盘算自己有什么讹诈价值,难道单位这点业务被帝国主义或者台湾特务盯上了?决不是没有的事,因为一个电话,隔壁司一位前途远大的副司长被判了十六年啊,可我也接触不了什么秘笈啊;我的肾?我的长处在脑不在肾啊,不是传说民工的肾比大学生更贵嘛?那还有啥?滴溜溜我的眼睛在瞟地形,十二楼,决计不能跳窗吧,楼房一个进口,再无别处了,或许逃进最近的客卧,反锁了门打开窗,大喊救命,会管点用。


就在纠结深处,男人递给他一块夏威夷,菠萝味儿披萨不是他的菜,但吃饱了再逃不迟。“你俩在地铁里,搂在一起真亲热啊,算一见钟情了吧?”,女人腼腆了一下,“都是你要玩的,吃醋啦?”,勇敢地看着自己的男人,逼得他不好意思,“没有,我觉得挺好,像谈恋爱一样,你俩还真般配。”,我不信他这话真心,男人其实很帅气,黑黑的肤色,精干的体型,是常年运动的痕迹,五官虽不精致,但很顺眼,他们夫妻搂在一起,绝不会有人反感。但要说到没有嫉妒不可能,只是为什么这嫉妒没有激发独占,却带出了共享的兴奋,背后的心理核算机制有什么样的生理基础?还需要生物学家研究。


他坦呈了观淫动机,大家反倒自然起来,可乐如酒,青春本欲,你一言我一语,聊到家乡,聊到单位,聊到前程。如有神灵,此时在看,这三人不像淫乱,倒像是被淫乱牵了来,聊天解闷,抒发异乡人的落寞疏离的。3p本就如此,人类出现2-3百万年,一夫一妻才一万年,之前的群居群交是生活的更常态。女人为了受孕,原本就要招徕男人聚奸,男人战争狩猎,生死之交就会共享阴道。日子好过了,产权就分细了,家庭更有利于养儿育女,但闲余之时,也别忘了顺应天性,别害怕心理孑遗,邀个好哥们深夜进门玩耍一番。


然而,第一次并没有彻底做成,女人还有点芥蒂,而我亲眼看他俩行夫妻之事,却喷射得很剧烈。下两个星期,男人干脆约了出去玩,他说是女人不肯在自己床上第一次做这种事。绿皮车驶出永定门,华北的初夏,山谷里郁郁葱葱,生机勃勃。来到山野,三人自然都高兴起来。窗外飘来一朵朵白绒绒的絮,我把黏在她头上的拂去,脱口而出,“北京城的杨花都飘到这儿了。”,女人白我一眼。男人听了解释,“其实你捻开看,有籽的是柳絮,那是柳树的种子,到处飘是为了播种和生存;杨絮只是花,没有籽,不发芽,飘来飘去是瞎显摆。”,原来是这样,学理工的很踏实。


走到哪儿算哪儿,我们心血来潮到一个地方就跳下来,小县城在哪里都一个样,华北有时像极了美国西南部,烈日当空一条main street,新新旧旧的房子胡乱罗列在一处,尽头是教堂,华北是寺庙。一口千年的铁钟,这在美国,要供到史密森学会了。晚上我们住在粮食局招待所,整层楼只开我们两间房,前台跟我们说,晚上十点以后服务员下班,十二点以后不供热洗澡水,我们巴不得他们赶紧回家。


那天晚上杀猪般的哭嚎一直到后半夜,三个人都尽兴了,什么该干的都干了,也知道彼此的底线了,我不喜欢SM,这些形式主义反倒笑场,但随手抄起皮带,啪啪得打在女人屁股上,女人很受用;男人完全无法接受我操他,但可以和我逢场作戏地口交,一切为了女人高兴;女人不能肛交,十女九痔,指的是画图女。第二天上午回北京,身上染着彼此的味道,心照不宣,于是,我们仨开始了毫无廉耻的交往。


直到另一个杨絮飘飞的日子,我接到男人的电话,“我们要不......可能得分开一阵子了.....”,我有预感,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怀孕了。”,太好了,我是真的高兴,“恭喜你们,我也要读书去了。”,“去哪儿?”,“纽约。”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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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海中的第一反应是。

《请求支援》

当时看到这篇小说的时候,痛哭流涕,恨不得穿越回去,给当年逃课上网的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很多小说很好,很多名篇很棒,可是终究与生活有那么一点点距离。

而这个,可能是很多人的亲身经历。

以下为原文。

——————————

请求支援
周海亮
你决定成为一名剑客,行走江湖。你认为时机恰好。
你的剑叫做残阳剑。这柄剑威力强劲,你可以同时斩掉十五名顶尖高手的头颅。你的独门暗器叫做天女针。你面对围攻,只需轻轻按下暗簧,即刻会有数不清的细小钢针射向敌手,状如天女散花。天女针一次可以杀敌八十,中针者天下无解。
靠着残阳剑和天女针,你打败了飞天燕,杀掉了钻地鼠,废掉了鬼见愁的武功。他们全是江湖上一顶一的高手,他们全是杀人不眨眼的黑道魔头。从此你声名大振,投奔者众。
现在你拥有一支军队,占有一座城池。你的军队勇士五千,良驹八百;你的城池繁华昌盛,鸡犬相闻。
你不停地和道上的兄弟签署着攻守同盟。你还和神枪张三、铁拳李四、一招鲜王五结拜成兄弟。你们肝胆相照,荣辱与共。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你招兵买马,筑固城池。似乎四分五裂的天下不久之后就将统一,你将成为万人瞩目的头领或者君王,你将拥有无涯江山,无尽财富,无穷权力,无数美女。你沉浸在难以抑制的兴奋之中,你常常会在梦里笑出了声。
可是,鬼见愁突然杀了回来。
其实那天你并没有完全废掉他的武功。那天你有了小的疏忽。鬼见愁凭着多年的武功造化医好了自己,又用三年时问练就了一门邪道武功。现在他率精兵五万,包围了你的城池。
你的五千勇士扑出了城。你试图将鬼见愁的五万精兵一举歼灭。你甚至想晚上就可以用鬼见愁的脑袋做成一个马桶。可是你很快发现自己犯下了一个错误。鬼见愁的五万精兵,完全以死相拼。他们踏着同伴的尸体往前冲,极度疯狂。你砍断他的矛,他会用拳头打你;你砍断他的胳膊,他扑上来撕咬你的咽喉;你砍断他的脖子,他还会在倒下去的一刹那,用脚踢一下你的屁股。尽管你的五千勇士个个骁勇善战,可是最后,他们不得不退了回来。
五千勇士,只剩三百。
鬼见愁精兵五万,尚有八千。
你关了城门,开始求援。
你给神枪张三飞鸽传书,让他速来救你。几天后你得到消息,神枪张三早被一无名剑客杀于某个客栈。
你千里传音给铁拳李四,让他速来救你。铁拳李四回话说,现在我也被围,自身难保,如何救你?
你在城墙上放起求援的烟火,这烟火只有一招鲜王五才能看懂。一会儿王五放烟火回答你,他说,我正在攻城掠池,无暇管你。你好自为之。
无奈之下,你计划弃城。你已经管不了城里百姓的死活。现在你只想自己选命。
夜里你率剩下的三百勇士突围。那是一场惨烈的战争。你挥舞你的残阳剑斩下无数头颅。你的天女针霎时间消灭掉鬼见愁八十名贴身保镖。可是当你抬头,你突然无奈地发现,现在,你只剩下一名勇士,而鬼见愁,尚有精兵一百。
你的天女针已经射完最后一根钢针。现在它成了废物。
你的残阳剑已经卷刃并且折断。现在它不如一把菜刀。
你和最后一名勇士逃回了城。鬼见愁甩手一镖,你的勇士就倒下了。倒下前他为你紧闭了城门。他忠心耿耿。
鬼见愁将城围起,不打不攻。他想将你折磨致死。
其实鬼见愁只剩士兵一百。你只需再有一把残阳倒。再有一管天女针,就可将他们全部消灭。可是现在你没有了武器,也没有了士兵,更没有了兄弟和朋友。你,呼天天不响,叫地地不应。
等待你的,只有死路一条。
最后一刻,你终于想起了你妈。
你向你妈求援。
你妈六十多岁。
你妈是一位农民。
你妈连鸡都不敢杀。
你给你妈打电话,你说学校又要收学费了,五百块。你妈说,好,我马上照办。
你命令不了别人。你可以命令你妈。
你用这五百块钱给你的游戏卡充值。你重新为自己装备了残阳剑和天女针。你单枪匹马冲出城外,将鬼见愁和他的精兵杀个精光。
你保全了自家性命。你还可以行走江湖。招兵买马。
即使在虚拟世界里,最后一位给你支援的,也肯定是你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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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南海有鲛人,鱼尾人身,水居如鱼。其颜如画,其声婉转。其泪晶莹剔透,落地成珠,可医死人肉白骨。但自昭帝登基,妄求长生,捕杀鲛人。鲛人奋起反抗,然不敌。从此鲛人隐居南海深处,销声匿迹,再无踪影。

在南海边上有一个小岛,叫崇宁岛。岛上有许多渔民,世代以捕鱼为生。岛上的人在年幼之时,都是听着长辈讲的鲛人的故事长大的。就这样一代又一代,鲛人的故事就这样流传了下来。

“阿珠阿珠,快将我的渔网拿来,要准备出海了!”一个身穿麻衣都戴斗笠的中年男子正匆匆忙忙的向门外走去。一个身着红衣的小姑娘快速的将手中的渔网递上,“阿爹,今天的海浪不小,要小心啊。”中年男子笑着拍了拍小姑娘的头,便迈着大步出门去了。

时间过的很快,天空不一会儿便暗了下来。一个面容恬静,面带焦急的女人从内室快步走了出来,“阿珠,以往这个时辰你爹应该已经到家了,如今怎的还不见他的踪影?”“阿娘别急,我这就去海边瞧瞧。”话音刚落,阿珠便似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去。只听到身后阿娘断断续续让她慢点的声音,阿珠向身后摆了摆手,步子迈地更快了。女人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个小兔崽子。

夕阳的海边是真美啊,夕阳的余晖洒在海面上,金光闪闪,红光粼粼。金与红交织着,难舍难分。海燕还在天空自由的翱翔着,无惧海上的风浪。阿珠踮起脚尖,向远处眺望,海上却是茫茫一片。只听见一阵空灵的歌声从不远处的礁石旁传来。阿珠像失了魂魄般的向礁石走去。

当阿珠走过去之后,便震惊了。该怎样形容眼前的生灵呢?以腰部为界,上身是与人类一般的身体,下身却是一条长长的,与大海一般颜色,泛着粼粼光芒的鱼尾。他有着直到腰际的海蓝色长发,发尾微微弯曲,遮住了他裸露的似白玉一般无暇的胸膛。他的双眼微微地闭着,鼻梁高而挺拔,一双淡粉色的薄唇轻轻的闭合着,发出极为空灵的曲调。让人觉得心灵仿佛被大海洗涤过,仅余美好与安宁。

正当阿珠沉浸在这美妙的歌声里的时候,声音戛然而止。一双如蓝宝石清澈的眼睛正好奇的盯着她,“你是人类吗?你叫什么名字?”

阿珠不免有些窘迫,在这样纯洁的生灵面前,所有的人都会感到自卑的吧。“我是人类,我的名字叫阿珠。那么,你是传说中的鲛人吗?”阿珠小心翼翼的问道。

“传说中的?”鲛人笑了起来,声音像玉石相撞发出的“玎玲”声,眼睛弯成了月牙状,大尾巴轻轻拍击着海面。

鲛人用手指了指海的另一边,轻轻的说,“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游过来的,那是你们人类无法用双腿到达的地方。”鲛人看着阿珠,面带狡黠,“我偷偷的告诉你,其实我是趁家里人不注意偷偷跑出来的,我对人类世界的事情很好奇,你能给我讲讲吗?”

就这样,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听着海浪的声音,红衣小姑娘阿珠给鲛人少年讲着人类的故事。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鲛人少年一摆尾便迅速扎进了海里。他冲阿珠挥了挥手,“我叫阿奚,不要告诉别人我的存在,你以后在这里呼唤我的名字,我就会来见你。”说完便不见了身影。

很快脚步声就到了身后,是隔壁家的大伯,大伯气喘吁吁的说,“阿珠,快回去看看吧,你爹捕鱼时遇上了大海浪,将船都给掀翻了,人掉进海里撞上了海底的暗礁。”阿珠听完以后脸色苍白,强忍着泪水,往家里冲去。

家门口围满了人,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不知谁喊了一句“阿珠回来了!”,人们自发的给阿珠让出来了一条路。阿珠的母亲正坐在床边哭泣,看到阿珠来了后,一把将阿珠揽进怀里。阿珠拍了拍阿娘的后背,双手纂成拳头,咬着牙坚定的说,“阿爹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看病的大夫,缓缓的站起来,摇了摇头说,“一切就看上天的安排吧,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阿珠的母亲一把抓住大夫的手,眼圈红红的,抽泣着说:“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大夫无奈的说,他的伤势太重,已经回天乏术了。行不行就只能看这两天能否有奇迹发生了。

等待的日子无疑是煎熬的,阿珠父亲的病毫无起色,一天天的加重。阿珠有时在病床前照顾父亲,有时也会到海边去与阿奚说说话。

阿奚发现了阿珠的异常,阿珠告诉阿奚父亲的病情日益加重。阿奚抱了抱阿珠,他告诉阿珠,他的父亲一定会没事的。

终于到了那一天,母亲的眼泪也快流光了。隔壁的大伯来探望时说,还是早些准备后事吧。除非有鲛珠,不然怎么可能有奇迹发生呢。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阿珠愣了愣,便立刻向海边跑去。

她在海边大喊阿奚的名字,很快阿奚便出现了。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阿奚脸色异常苍白,连尾巴都暗淡了下来。阿珠只能急切的请求着阿奚能给她一颗鲛珠,让她去救她的父亲。阿奚毫不犹豫的拿出来了一颗珠子递给了阿珠,那个珠子是血红色的,仿佛有血液在里面流淌。

“不要担心,将这个珠子给你父亲服下,他很快就会好起来的。”阿奚向阿珠笑着,轻轻的抚摸着阿珠脸颊。

“谢谢你阿奚,等我阿爹好起来了,我再给你讲故事。”阿珠感激的看着阿奚。

“傻丫头,快去吧。”阿奚轻轻的推了推阿珠。阿珠朝阿奚笑了笑便转身往家的方向跑去了。

阿珠给阿爹喂下珠子后,阿爹便神奇的好起来了,村子里的人说这都是老天爷显灵了。只有阿珠知道,这是阿奚的功劳。

后来,阿珠每一天都会去海边找阿奚,可是无论阿珠怎么叫阿奚的名字,他都没有再出现过。

再后来,阿珠便嫁给了隔壁村青梅竹马长大的小哥哥,那一天,阿珠执意花轿一定要从海边经过。

又过了很久,阿珠有了小孙女,阿珠时常在海边抱着小孙女,给她讲着鲛人少年的故事。小孙女疑惑的问,“奶奶,鲛珠不是白色的吗,怎么会是红色的呢?”阿珠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小孙女的脸颊,沉默了。小孙女歪了歪头,“奶奶,最后鲛人去哪了?”

阿珠看向了海的那一边,轻轻的说,可能是回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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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五份合同的打印费和邮费……


ps:这是常规操作。如过浪到飞起,给自己打赏几个白银盟什么的,负几十万,几百万都看你浪不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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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邀

没看过《少年的你》,仅从小说构成层面对“融梗抄袭”进行一个质疑。

简而言之,我不认为“融梗”可以作为抄袭判定的理由。如果要判定抄袭,大概需要其他的证据进行证明。

或者说,要么直接讲这本小说抄袭,要么就是没有抄袭,融梗不应该介于其中的一个中间状态被使用。

以下是本文内容纲要,用以方便各位迅速定位:

一、“梗”的存在在小说构成中占据什么样的位置?

二、“梗”的雷同现象出现的可能性。

三、有关“融梗”是否构成抄袭的个人看法。

四、有关抄袭判定的个人意见。


一、小说构成


一般来说,在进行写作前总要进行规划。

由于写作过程中的许多突发情况不能预测,为了保证作品整体不至于因受到干扰而失去控制,作者一般会做一些约束准备,一方面对必要素材进行积累,另一方面对小说框架进行构建。

当然,也不排除一部分作者会在完全不进行准备的情况下进行写作。在这种情况下,作品的完成度视作者的能力情况而定。一部分作者可以做到横跨几万字埋设伏笔,而我超过两千字就得写具体纲要。这种对小说控制力的差别普遍存在,不过我在这里做一个假设:

进行初期准备的作者的作品控制力要比没有进行初期准备的作者强。


那么,作者在进行一个小说的构建的时候,首先要做的是确定一个主题。而确定主题的过程一般会与灵感来源绑定,换而言之,一部分作者是通过一个原型事件来进行主题的确定,这种情况下,作者会同时获得事件原型和主题。另一种情况下,作者是在特定主题下寻找原型事件,网络小说通常就处于这种状态:根据其题材及最终目的,确定小说的主题。在这里讨论的主题实际上比较抽象,它不能和核心思想等同,更多情况下,它属于一种基调,或者关键要素。

主题是进行事件选择的第一个约束:一旦当事件不符合主题就将事件否决。


在主题的基础上,作者会寻找一个原型事件。原型事件的来源实际上非常广泛,一部分是真实事件,另一部分是经典故事,还有的是作者完全虚构的产物。

一般来说,我倾向于调查真实事件选定原型事件。以此为例,我在这里简单说明一下原型事件的意义:

几天前我去一个中学考察,本来是打算记录我的好朋友“衣锦还乡”的表现。途中却发现了一个情况。

有一个小朋友一直被同学欺负,他去找老师,老师解释成闹着玩,没有理睬。有一天他突然生气了,把以前欺负他的小朋友打了,老师反而惩罚了他。小朋友很郁闷。

我于是将这个原型事件提取了出来。一般情况下,作者不会原模原样的把原型事件引用至故事,他们还需要对原型事件进行加工处理:

譬如说,上面的事件,我将它抽象化为:强势者对弱势者实行双重标准,而弱势者无可奈何。

这样一来,我就一次性消灭了“人物”和“具体情节”两个要素。这样,我就可以把原型事件与主题复合,用复合得到的新主题进行约束,筛选具体情节。

同样的,我也可以仅保留具体情节:弱势者受强势者打压,诉诸权威而没有回应。弱势者于是自己处理问题,反制强势者,此时却受到了权威的干涉。

这种情况下,这个具体情节,实际上更符合于梗的定义。不过现在网络上提到的梗有时也会和人物或背景要素相复合。

而提取原型故事的目的就是为了精确化主题或者寻找具体情节。精确化主题要受到更高等级主题的约束,而具体情节则会应用到故事框架中,成为主题的具体表现。而人物设定与背景一般会由总体主题和局部主题确定,与具体情节复合,就实现了故事纲要。

以上,我简单重复一下在小说的前期准备中所使用的结构:

  1. 总主题确定总情节。
  2. 总情节表现为分主题集合和最小情节集合。
  3. 分主题确定分情节。
  4. 分情节表现为分主题集合和最小主题集合。
  5. 最小主题决定最小情节。
  6. 最小情节复合人物背景要素,结合修辞进行实际表现。

也就是:

  • 1 总主题→总情节
  • 1.1分主题→分情节
  • 1.1.1最小主题→最小情节←人物要素,背景要素
  • 1.1.2分主题→分情节
  • 1.1.2.1最小主题→最小情节←人物要去,背景要素
  • 1.2分主题→分情节
  • ……

由此可见,原型故事的确定非常重要,也是“梗”的直接来源。而梗本身在小说构成中所代替的就是情节部分。

那么,我们补充一下另外两种原型故事来源的状态:

从经典故事中获得灵感的情况并不少见。一般来说,是那些经典故事对作者达成了某种启发,从而使得作者创造了某种结构。同时也有一部分作者干脆提取经典故事的结构拿来自己用,这也无所谓:很明显的,阿喀琉斯的脚后跟这一结构已经被反复提取到随处可见了。

而作者自己虚构,这种情况其实一般可以与前两种情况等同。或者说,作者虚构行为本身就是调用自己的经验,而自己的经验就来自于故事或现实经历。

以上,“梗”在小说构成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但单个梗的意义并不是很大。


二、雷同梗的出现原因


1.约束条件相似

我们知道生物学有个概念叫趋同进化,也就是两种不同源的生物由于受到相似的生活环境的筛选,特征变得相似。而以上面的构成原理为前提,在小说构成的过程中也会出现这种情况。

举一个比较直观的例子,村上春树和川端康成的作品(自己和自己对比),都存在(自己的作品和自己的作品的)大框架相似的情形。这大概就是因为其最上级或者较上级主题反复使用的缘故:由于表达思想类似,所以表达手段也接近,虽然具体表现并不相同,但宏观看待,这些作者反复在讲同一个故事。

一部分单元剧也会出现这种情况。由于其消灭了主线,换而言之最上级主题分离代替每一个次一级主题,导致次一级主题基本相同,进而导致约束条件也类似。不过单元剧出现这种情况就属于写坏了,因为自己和自己重复。

网络文学(在这里特指网文)应该是这种情况最普遍发生的地点。由于其收到题材影响强烈,又受商业目的约束,同时作品量大,撞梗几乎不可避免。这种相似一部分是由于接近“最优解”的缘故,另一部分则是模板化写作的结果。我们批判网文的“套路化”严重,实际上就是因为套路本身就是一个特定时间段的情节最优解。因为有效故而被模仿,然而随着时间过去变得不那么有效或引起审美疲劳,故而被批判。

综上所述,在约束条件相似的情况下,很有可能会出现雷同情况。

2.原型事件相似

这种情况现在并不多见,但偶尔也有。比较常见的情况可能是一些作者根据某个热点事件进行改编,从而写出了相似的作品。

另一种情况是,作者们在一同考察后,写出了相似的作品。以网络为载体,可以实现这种共同考察的机会并不多。前段时间我与其他作者去台湾考察,回来写的小短篇就撞了梗。不过这种时候,由于共同考察的作者们互相有联系,一般不会同时发表相似的作品。故而少见。

从相同的经典作品中获得类似的灵感,这种情况当然也存在,不过机会更加渺茫。直观一年讲,可能相隔十年,两个灵魂相似的人撞了个梗,这种情况,与其纠结于雷同,不如说是有缘分。这种情况多发于学生作文,刚学完某个文章就拼命引用。

当然,从原型事件的最后之来源也可以判断,生活经历相似的作者很可能写出类似的作品。这种情况大家应该可以理解,譬如说在相同历史环境下写出的文学作品会有一定的相似性。

3.借鉴或抄袭

一般被我们深恶痛绝的就是最后一种情况了。羊毛出在羊身上,薅羊毛薅久了就能织毛衣。转手把毛衣卖了,就自在。不过有的羊羊大毛多,不在乎几根毫毛,可能不搭理薅羊毛者。有的羊本来毛就少,薅到最后薅秃了,是我我也得发飙。


作者抄袭的话一般有两种情况,其一是嫉妒,其二是懒。

第一种情况出现的机会不多,一般是抄名家名作。作者与作者之间普遍是互相瞧不起的关系,因为小说构成的精妙之处不太容易被发现,但丢手艺一眼就看得出来。

第二种情况一般在诸如卡文,或者对小说质量有硬性需求的情况下出现。在卡文的时候,由于懒得进行细致构成,于是抄袭。或者对小说某章节有质量要求,譬如说开篇部分,简介部分,而作者自身能力不足,往往也会寻找范例进行模仿。


三、我对“融梗抄袭”的质疑


首先,以下讨论的“融梗”仅指多情节多来源雷同。

在出现这种“融梗”雷同情况时,由于两个因素影响,雷同的“梗”越细碎,来源越多,作为抄袭的立论越没有说服力。

具体地说:

1.“梗”越基础,它的雷同机会越大。而“梗”的来源越多,抄袭难度,雷同机会也就越大。

针对小说,抄袭指责被反驳的一套常见的说辞是“每个字都抄新华字典”。这种反驳实际上就表现出了一个问题:梗越基础,其组合性越小,越容易在已知作品集中找到雷同点。

在这个比喻中,新华字典可以替换成已知作品的全部情节集。而每个字则可以替换成构成小说的最小情节集。

我们再比喻一下:

设作品情节集

  • 90865
  • 32146
  • 79645
  • 12457
  • 36980

0到9九个数字(即最小情节集)都能在作品情节集中找到。

而两个数字的组合(即复杂情节集)在作品情节集中就没有全部出现了。如70/07

于是数字组合的位数越多,抄袭证明越有力。换而言之,越复杂的情节组合重复,抄袭证明越有力。


同样的,如果扩充进行比较的抄袭来源作品数量,我们这样比喻:

抄袭嫌疑作品:

  • 1095860

抄袭来源作品:

  • 5812437A
  • 1096534B
  • 2586460C

我们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抄袭嫌疑作品和作品来源B很相似,以它们两个为对比:

1095860 1096534B

有数字109完全一致,另有5 6非常接近。

而如果将A C加入并对比:

  • 1095860
  • 5812437A
  • 1096534B
  • 2586460C

那么,疑似作品的109与B雷同,58与AC雷同,60与C雷同,简直没有自己原创的部分。然而58/60作为两位的数字组合,出现雷同的机会还是比较高。

在进行作品比较的时候,只要作品来源足够广,就一定会增大雷同情节的出现概率。这种时候一些细碎情节的雷同不应该作为补充证据用以论证抄袭,而应该舍弃。

之前看到某本小说被指责融梗上百本小说,实际上属于后面提到的这种情况,大量的样本扩充了用来比较的作品情节库,可是雷同的仅仅是一点细碎的情节。这样一来,在论证过程中,好像原书作者无恶不赦,一连抄袭了上百个作者,可是实际上,可能这个作者仅仅对其中几个作者进行了创造剽窃。


2.受前文所说雷同梗出现原因影响,题材越接近,主题越相似,出现大面积雷同的可能性越大。

这一点在类型文中经常出现,假如一本小说的疑似梗来源来源于多部小说,我们就应该考虑这个梗的来源是否由于同题材所导致,而非草率地下一个全员抄袭的结论。

值得注意的是,遭遇这种状况时,我们反而应该扩充对比作品集,用大量同题材同主题作品,去除其公共雷同部分,再进行雷同部分比较,以减小由于约束条件相似所带来的影响。换而言之,就是减少“烂梗”被误判为抄袭的机会。


以上,融梗这种说法有一定的不合理。我个人认为,如果在抄袭判定的过程中能在去除上面两个因素的影响后,还可以认定成抄袭,那么没必要谈融梗,直接炮打即可。

反过头来,如果是因为受到以上两个因素的干涉才做出抄袭的结论,那么这个结论是站不住脚的,或者说误差太大,没有说服力的。


四、我个人认为的抄袭判定条件


我个人判定抄袭的标准相比较法律标准还是比较激进的。以下仅提供一些判断思路,但可能存在一定的合理性问题。

1.直接使用原文而未引用来源。

这一判据最直接,但要谨慎处理诸如百度百科一类的内容……

2.在去除合理的雷同情况下,大量复杂情节组合/关键点来自于同一部/几部作品。

此判定条件需要大量同题材同主题对比材料确定公共雷同情节部分,在排除掉这部分情节后,若疑似抄袭作品与疑似抄袭来源作品在一段足够长度的内容中存在大量复杂情节的雷同,则可判定抄袭。

同时,应当排除如:存在多雷同点,但雷同点细碎且不集中的疑似抄袭来源作品。

3.逻辑链断裂。

此条作为前一条的论证补充,若存在较简单非公共雷同点,且疑似抄袭作品在此雷同点出现严重逻辑链断裂的情况下,可以将此雷同点判定为抄袭。

如果规划相对完善,逻辑应该也是相对连贯的。但一部分作者不写细纲或干脆不打草稿,这种状态也很容易出现逻辑链断裂的情况。判断逻辑链断裂的雷同点相较于第二判据可以简单一些,但仍要保证一定程度的复杂度。

4.终端修辞表述大量相似。

这一根据有混淆借鉴与抄袭的嫌疑。大部分作者不会在具体的表达方法上考虑雷同问题。所以此根据只可作为在特殊情况下进行补充判定的根据。

判断方法如下:

在一段足够长的纯粹功能性内容中,疑似抄袭作品与疑似抄袭来源使用同样的修辞表述结构,譬如递进强调的比喻等。两段功能性内容的目的必须相同,且表达结构必须完全一致。

这种方法只能作为判断补充,不能作为单独判断雷同的根据。


大概就是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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