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起因上看,就是独裁家族和保守军官的本性发作,用他们最习惯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从形势来说,旧冷战已经结束,新冷战尚未开场,美国绝不容许在信息时代复制光州屠城事件。
所以,毫不意外,结果是拱手送给文在寅一个天大的把柄,而未能重建军政府。
马前卒工作室作品:
因“亲信干政门”事件遭弹劾下台,继而获刑入狱的韩国前总统朴槿惠,似乎应该如同她的几位前辈一样,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但就在不久前的7月20日,青瓦台展示了一份长达67页的军方特务机关文件,披露了朴槿惠政府和部分军方人员在2016年“倒朴”运动兴起之时制订的计划,证明朴槿惠严肃地考虑过出动军队镇压示威群众,并宣布实行戒严状态,以阻止总统弹劾程序启动。人们这才知道,原来朴总统在被弹劾之前还留了一手(或者说原本想留一手)。
大家可以理解政治人物不甘心过早从政治舞台上谢幕的心情,但像朴总统这样企图用军事政变的手段给自己强行加戏的行为,无疑越过了现代民主政治的容忍底线。即使排除文在寅政府出于党派政治斗争的目的,要给朴槿惠多加几条罪名的因素;这份赫然写有“戒严”的计划,也不可避免地会再次触痛许多韩国民众心中那道历史的伤疤——也就是发生于1980年的光州事件(又称5·18光州暴动或光州起义)。
同样由民众抗议当时的韩国政府和戒严法令作为导火索引发,光州事件最终演变为一场民众与军方的武装冲突,并以最终导致数千人伤亡的血腥镇压而告终。而这场事件的始作俑者,正是和朴正熙朴槿惠父女关系都非同寻常的韩国前总统全斗焕。
光州位于朝鲜半岛西南角,是韩国全罗南道(相当于省一级行政单位)的首府,1980年人口近100万。
1979年10月26日,韩国总统朴正熙遇刺,12月12日,朴正熙的得力手下,时任保安司令部长官的全斗焕发动了“12·12肃军政变”,成为韩国新一任军事独裁者(顺便一提,这个保安司令部,这是这次制定戒严计划的机务司令部的前身),不久,金大中等民主人士发表了《促进民主化国民宣言》,要求全斗焕下台。从1980年4月中旬开始,学生及工人的示威浪潮开始在全国各地爆发,要求民主。5月初全斗焕政府公布了戒严令,宣布在首尔取消一切政治活动,禁止集会游行。但民众示威浪潮随之更加扩大,并要求撤销戒严令和全斗焕下台。随着5月13日,首尔大学生上街集会之后,光州全南大学(Chŏnnam University)和朝鲜大学(Chosun University)的大学生们也做出了响应。
光州事件第一阶段(5月14日——5月18日):示威的爆发与冲突的不断升级
5月14日,光州市全南大学和朝鲜大学的学生开始示威,下午1点,防暴警察封锁了全南大学,一万多学生撤退到图书馆前。学生联合会将学生按学院分组,每个组突击警戒线的某一点,学生们迎着防暴警察的催泪瓦斯和警棍,冲破了学校正门的第一道封锁线,从校园里涌上了街头。示威者的浪潮很快席卷了整个光州市。学生们赶向省政府前的喷泉广场,沿途分发传单,不断有人加入队伍。警察们几乎放弃了驱散人群的努力,示威队伍占领了广场。……成千上万的市民加入并欢呼,……集会结束后,学生们返回学校彻夜静坐。
——[韩] Lee Jae-eui《光州日记——穿越死亡与黑暗的岁月》(Guangju Diary, Beyond Death Beyond the Darkness of the Age)
5月17日,韩国军警开始对全国的异见人士的大规模搜捕,后来的韩国总统金泳三、金大中和大部分首尔的学生领袖均被逮捕,但光州的部分学运领导人得到消息隐藏了起来。当晚11时,韩国政府以“朝鲜军队出现可疑行动”为借口,宣布戒严法的适用范围扩大到全国。次日,韩国陆军第7空降旅的第33营、35营开进光州市,占领全南大学和朝鲜大学校园并强令学生解散,学生与军警爆发了冲突,400余名学生被拘捕,80多人被打伤。随着其他学生向市区逃散,示威和冲突也随之蔓延开来。
随着第一名死难者的出现——他是一名叫做Kim Gyeong-cheol的29岁聋哑人,在经过冲突现场时被殴打致死。光州市民被军方的暴行激怒,抗议示威队伍人数迅速超过了一万人。而韩国政府方面则下令封锁光州,并将陆军第11空降旅紧急调往光州增援,更大规模的流血事件已经不可避免。
光州事件第二阶段(5月19日——5月21日):光州市民学生武装起义,夺取光州市中心
随着市区的冲突不断加剧,死伤民众不断增加,超过20万名市民加入了抗争。他们以石块、棍棒和燃烧瓶回应全副武装的士兵的子弹。几百辆公共汽车、计程车带头冲破军队的防线。示威者还袭击了附近城镇的军械库和警察局,用缴获的军火与军方进行武装对抗。
“到5月21日,光州民兵们共缴获了2242支卡宾枪,1225支M-1步枪,12支点38左轮手枪,45支军用手枪,2台LLG机枪,四万六千四百发子弹,数十架M-60机枪,四箱TNT炸药,许多手榴弹,一百枚雷管,五辆装甲车,以及众多军用车辆,无线电设备和防毒面具等。”
——[韩] Lee Jae-eui《光州日记——穿越死亡与黑暗的岁月》(Guangju Diary, Beyond Death Beyond the Darkness of the Age)
光州民兵大致沿着市中心区的三条大道——Kŭmnam大道、Kaepong大道和Chungiang大道,逐次突破军警的街垒,对军方在市区的最后据点——全罗南道省厅形成围攻之势(图中的11),并于5月21日下午最终攻克,军方从光州市中心暂时撤退(期间在火车站、汽车站、MBC大楼等地也爆发了街垒攻防战)。
光州事件第三阶段(5月22日——5月28日),军方反扑镇压,光州起义失败
从5月21日起,全斗焕调集上万军人包围光州。5月22日,主张撤兵的全罗南北道戒严分所所长尹兴祯中将被撤换,由苏俊烈中将接替其职位,继续贯彻镇压方针。光州市民经过三次市民大会讨论,少数决心抗争到底的市民及学生成立了“光州民主民众抗争领导部”,决心战斗到最后一刻。
5月26日晚,数千名军人随坦克和装甲车入城镇压。大部分起义者在无望的情况下放弃了抵抗,光州起义以失败告终。
150人留在省政府参加了最后的战斗,其中80人服过义务兵役,10人为女性,其余是高中生(这些高中生在战斗开始后被领导部下令向军方投降,笔者注)
——[韩] Lee Jae-eui《光州日记——穿越死亡与黑暗的岁月》(Guangju Diary, Beyond Death Beyond the Darkness of the Age)
据韩国官方的统计,光州事件共造成光州市民165人死亡,76人失踪,3515人受伤(其中376人伤重不治),军警方面有37名士兵和4名警察死亡,109名士兵和144名警察受伤,其中14名士兵死于己方误射(此伤亡人数争议甚大,多数认为市民伤亡数字被严重低估)。
韩国政府与军方——昔日腥风血雨,今朝纸上谈兵
朴正熙在其掌权的18年中,的确建立了一套以他自己为权力核心的行之有效的军事独裁领导机制。朴正熙意料之外的遇刺,虽然使得这个机制失去了主心骨,但在整个韩国政治体制不可能迅速扭转过来的情况下,抓住时机继承了朴正熙位置的全斗焕,等于是坐在了当时最适合掌握国家权力及整合各方势力的位置上。不带感情因素地说,其政府对于光州事件的应对,包括对光州的封锁,军队对镇压命令的执行,以及事后的搜捕和高压恐怖政策,也确实反映了全斗焕对于军队和国家机器强有力的掌控。
相比之下,这次被披露出来的戒严计划虽然内容详尽,部署周全,但是,最终也就只是个纸面计划。
韩联社称,这份附件由分阶段应急预案、卫戍令(驻军戡乱)、宣布戒严、实施戒严等4部分组成,共列21项,合计67页。附件明确指出,能否在保密情况下迅速宣布戒严并抢先控制部队入城要道是确保戒严成功的关键。
67页的附件中赫然载有计划在2017年3月发表的戒严谈话稿,同时还附上了1979年10月时任总统朴正熙遇刺后和1980年“5.17戒严”时的两次官方谈话稿作为参考。
该计划准备在夜间迅速向倒朴民众聚集的光化门广场和汝矣岛部署戒严部队,出动坦克及装甲车控制494处重要设施。附件同时圈定了戒严司令部的驻地。
机务司令部还在计划中详细记载了戒严期间管控国会和情报机构的具体实施方法。为阻挠当时朝小野大的国会通过决议解除戒严(韩国宪法规定,在经国会在籍议员半数以上表决同意时,总统必须遵照解除戒严),机务司令部计划“两手抓”:
一方面,通过党政协商机制唆使当时执政党议员缺席表决;另一方面宣布禁止游行集会,发布反政府禁止活动令,拘捕参与集会的在野党议员。双管齐下,最终使解除戒严的决议草案在表决时因达不到法定人数标准而流产。
另一方面,则由朴槿惠命令国家情报院长服从戒严司令指挥,并安排国情院第二次长辅佐戒严司令,将韩国情报机关置于军方控制之下。
该计划还考虑了戒严期间的新闻管制和舆论宣传,包括向韩联社、东亚.com等8家通讯社和网络媒体,KBS、CBS、YTN等22家电视台和电台,《朝鲜日报》、《每日经济》等26家报社派遣新闻审查人员,严防门户网站和社交网站散播不利于戒严的信息;以及在戒严后第一时间向各国驻韩国大使馆,尤其是各国驻韩武官说明情况,并试图说服驻韩外国记者,以尽可能降低国际上质疑反对的声音,等等。
当然,从文在寅上台后韩国军方高层大换血式的人事变动,也可以看出尽管戒严计划未能付诸实施,事情的实际发展过程可能也并没有表面上那么风平浪静。但时过境迁,朴槿惠和她的军方盟友终究未有机会铤而走险。
2017年8月8日,韩国总统文在寅就职后的首次军队四星将领人事调整正式启动。此番人事变动堪称近年来韩国军队罕见的“大换血”。韩国军队的八名大将级军官中除了任期尚不足一年的海军参谋总长严贤圣海军大将之外,其他七名大将(联合参谋总长、陆军参谋总长、空军参谋总长、美韩联合司令部副司令和陆军三大集团军司令)全部进行了调整。
甚至直到朴槿惠已经被收监之后,门户网站上还有这样的新闻标题出来。
韩国民众——当年光州孤军奋战,而今倒朴万众一心
1980年那场波及韩国全国的民主抗议浪潮为何最终在光州爆发为大规模的流血冲突和市民起义,笔者尝试归纳了这么几点原因:
光州起义中虽然也有许多工人和其他市民群众因军队暴行泛滥,激于义愤而参与抗争,但行动的主体和骨干力量仍然是学生和此前遭受迫害的宗教信众群体(包括托庇于宗教团体的性少数派群体)。这一波民主运动的主要诉求,如反对裙带资本主义,要求取消政治高压及实行民主化选举等等,虽然得到了多数民众的支持和同情,但从本质上来说,它们更多反映的是随着韩国经济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广大平民出身的知识分子们不满自身阶层上升道路受阻的情绪,而没有真正包含能够发动联合广大工农群众的纲领及主张。在韩国经济与工业化仍在快速发展的大背景和大趋势下,光州的起义最终未能得到全国的广泛响应,以被全斗焕政府镇压而告终。
2016年“亲信干政门”事件爆发之后,从10月26日直到17年3月11日(2017年3月10日,韩国宪法法院全票通过朴槿惠弹劾案,标志着“倒朴”运动的胜利),韩国各阶层民众先后在韩国全境举行了十余次大规模示威游行,要求朴槿惠下台,其中第6次的参加人数190万及第7次参加人数的232万,均超越了1987年的六月民主运动,成为韩国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集会。
光州人民的鲜血并没有白流,在经历了1960年4·19事件,光州事件,以及1987年百万示威等一系列民主运动的洗礼之后,韩国民众在“倒朴运动”中展现了他们作为现代国家公民的素质和力量,捍卫了来之不易的民主权利与斗争果实。
美国——一如既往,发挥稳定
1980年的光州起义民众当然明白自己的力量和全斗焕政权之间差距悬殊,然而他们仍然敢于以武装对抗当局,其原因就像《光州日记》的作者直言不讳地宣称的那样——他们把希望寄托于美国的干预(而并非是像一些为光州事件洗地者所宣称的那样,得到了朝鲜方面的支持):
美国会对此作何反应?普遍的观点认为:尽管美国是朝鲜半岛统一的阻碍,但在当前阶段,韩国的民主改革符合美国的利益。如果民主运动发展得足够强大,美国为了避免另一场伊朗式的惨败,就会将合作对象从军政府一方转向民主力量。而当前韩国民主运动最主要的任务,就在于促成美方的这种转变。
然而,美国政府非但没有支持韩国人民的民主运动,反而默许全斗焕调动军队对光州民众进行镇压,在5月27日的血腥镇压开始后,美国国务院还发表了“不能坐视韩国的无秩序和混乱”的声明,为全斗焕政府的暴行背书。
其实早在全斗焕政变夺权之际,《纽约时报》等美国媒体就曾经莫名惊诧:全斗焕身为一介韩国陆军中将,调动自己的部下,竟然不事先跟驻韩美军司令部打好招呼,简直是反了!但在全斗焕政府稳住了国内局势,证明了自己确有维护美国在朝鲜半岛的利益的能力之后,他也就得到了美国政府的承认和赏识。
而今天的朴槿惠虽然和当年的军政府渊源颇深,但如今的韩国国内外形势,和她自身的能力手腕都无法再让她控制局势,那当然就只有被弃之如敝屣。跨度将近30年的两场事件中,只有始终稳坐在超级大国位置上的美国,发挥一如既往的稳定,始终从政治、军事等各方面牢牢保持着对韩国的影响与控制。
从光州事件,到朴槿惠的戒严计划,又一次印证了那句话:任何历史事件总会发生两次,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闹剧。
而韩国人民的斗争,还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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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最近还在查呢,文在寅政权对于清算李朴政权余孽有的是兴趣,谈一下有关这事最近的进展:
①据MBC,2016年10月,时任国家安保室长金宽镇指示下,制作了“希望计划”的文件,文件提及,必要时以북한국发生急变为理由,对韩国戒严。这份文件因未知理由调查中断,如今调查重启。
②10月21日韩国国会举行听证会,国防部提交的国会听证报告显示,现任自由韩国党党首、朴槿惠时期的总理、曾出任总统代行的黄教安,曾下戒严令,准备阵压烛光集会民众。 国防部听证会当天公布的戒严令内容, 具体到如何阻断重要路段桥梁交通, 如何以颠覆国家罪,大规模逮捕在野党(现在执政党民主党)议员。 如何在各地大学可能学生集结地地段部署军队和탱크等。 如果最终调查结果黄教安牵扯以及主导了这次镇压计划,黄教安坐牢的可能性也很大。不过问题在于——现在的状况大概就是,关键证人跑美国去了,抓不到,不能继续查,而且有人主张现任总检察长、因为法检改革站在青瓦台对立面的尹锡悦当时也应该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