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我仍然保留着这个习惯,每当看见地上有长度超过5cm的烟头,都得提醒自己:
“不要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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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图拉梅恩机场下飞机的时候,行李箱里有六包利群。
第一次通过澳大利亚海关,着实捏了一把汗---六包蓝色1.2利群,一百二十根,超出申报限额一倍还有富余。
挥舞着大毛胳膊的澳洲海关没有为难一个看起来呆呆傻傻的年轻人,于是我成功地走私了70根卷烟踏上了异国他乡的土地。
那是我此后一年里抽过的全部卷烟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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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国内的时候从来不抽利群的,太重,太油。
但是在临行前我仔细比较了市面上大部分的卷烟之后,选择了这款浙江中烟出品的尼古丁大霸王作为我海外生活第一年的精神伴侣----
原因无他,过滤嘴短,焦油重,一根能当两根抽。
计划是这样的,每天早上起来拉屎时候抽1/2,第一节下课后抽1/2,午饭后抽一根,下午第一节课后1/2,回家路上1/2,睡前一根。一天四根,这是我的最低标准,那么六盒利群可以抽一个月。
一个月之后呢?
我没想过。
就像20出头的人生一样,你不去想以后,就事事顺遂,万事大吉。
然而事实上第四天开始我就突破了自己的设立的极限,课业压力太重了,我又是那种海外不适感来得特别快的人,心思重,事情多。有时人还在思绪里,烟已经叼在了嘴上。一包两包三包...第22天的早上,我摸出了第六包里的第二十支烟。
那支烟燃烧持续了四分半,我蹲在阳台上一直小口啜到烟屁股烫手。消散的二手烟里我终于面对着一个事实:
我没烟了。
如果你是烟民,你就一定知道那种深夜在家翻箱倒柜也找不到一支烟的痛苦;而身为一个没钱,没朋友,没家,也没有烟的年轻事儿逼,我的痛苦大概是你的痛苦的几次幂。
心里上的烟瘾先出现,我抓心挠肝地想要抽烟,用论文压制不住,用咖啡压制不住,用新鲜空气压制不住,甚至脑海里的波多野老师和柚木老师都压制不住...
我想抽烟!
到了晚上,我的身体开始抗议尼古丁的缺席---先是哈欠连天,然后是注意力的崩溃----那些英文字母在旋转跳跃闭着眼,然后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连成线。
我牙一咬,已经穿鞋在脚,钞票在握---去他妈的,买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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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烟的柜台在Woolworth超市里。
我进去,离着柜台三米,站定,浏览下面的价签。
从上到下,每一个美丽数字的背后都是五倍的汇率,换算成一个不可思议的人民币价格
最便宜的一包,20刀,100人民币
贵啊,真贵啊,太他妈贵了。
对于彼时刚从一个校门出来又进另一个校门的我来说,一百块买包烟简直是一种罪恶---我不想把爹妈的钱用一把火烧掉。
我的大脑在催促我:
“老哥,先整一包呗”
我的钞票滑滑腻腻地搓在手里,似乎迫不及待想去柜台与香烟交换。
不是我矫情,那功夫我真想起我爹和我妈两口子来着。
然后我跟大脑说:
“给老子闭嘴!”
我跟钞票说:
“在兜里待好!”
然后一转身,走出了超市大门。
舍不得,真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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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Woolworth出来的时候已经开始盘算如何熬过戒烟的痛苦期了---实话实说,我当然知道吸烟有害健康,但是孤身飘在大海里的人,身边有一块浮木抓着,多少有一份慰藉---哪怕是饮鸩止渴呢。
然后我看见了我的老师:
一个蓬头垢面的homeless,拉着他同样蓬头垢面的小狗,正弯着腰在地上捡什么。
我走近,他抬头,目光相遇的一刻,他就化身金光璀璨的领路人:
在他的手里,赫然捏着一枚长度超过7cm的烟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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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老师相遇后的三分钟之内,我与我的羞耻心进行了殊死搏斗。
倒退半年,我是身着学士服的的毕业生
倒退三个月,我是西装革履的白领
倒退二十天,我是满怀期待的留学生
现在,我正在盘算着上哪里去捡一个比较长的烟头。
shame!
慕林啊慕林,你怎么能捡烟头呢!
我凭啥就不能?自己凭本事捡的烟头!
你还要不要个碧莲了?
我一不伤天害理,二不浪费挥霍,怎么就不要脸!
........
就这样无声地搏斗着,搏斗着,一边又用眼睛扫瞄着异国的柏油马路。
我脆弱的羞耻心死于我发现了一个比老师还长的“烟头”之后
我觉得称它为烟头都侮辱了那至少重达6克的烟草。
我相信弯腰捡起它的那一刻,我的脸一定是红的,但是陌生城市里的黑夜给我的羞怯提供了合情合理的掩护。
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家的,就像一个将要初食禁果的少年,从便利店小跑回宾馆一样。
口袋里的烟,像是一颗温暖的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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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已经很确定我要抽它了。
我仔细地看了看它,几乎只燃了一下,就被财大气粗的无情主人抛弃在地上。
它可能属于一个忙碌的上班族,点上一支才发现电车马上到站;
也可能是一个第一次抽烟的少年,草木皆兵地扔掉了罪证;
或者是一位等待恋人的青年,方一点上,便远远看见姑娘走来,于是扔了烟,空出嘴,在街头来一个热吻。
anyway,我不想和这位主人有任何一点交集。
于是我把烟纸撕开,烟叶倒在桌子上,然后撕下一篇本子,努力回想着爷爷卷旱烟的姿势。
我很笨拙,卷不住,于是拆开再试,歪了,再试,手抖着,烟叶不小心撒到了地上一点,用手捏起来,再试。
那天晚上,在空气清新了十几个小时之后,烟气再一次充满了我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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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捡的第一根烟。
然后一切就顺其自然,我会留意地上的烟,但是并不会什么都捡,我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homeless一样,满足于不要钱的快乐的人----我只在最需要的时候才去寻觅。
尽管这样的行为有几次,但是每一次,当我弯下腰的时候,我都会感觉有一种东西在抽打我的内心---
羞耻心从来没有被打死,它只是含泪点头。
再后来,我就找到了一份兼职工作,于是我终于可以去超市买烟而不会被烧父母钱的痛苦折磨了----然而我一直舍不得买卷烟,太贵了。我只买小包的烟草(tobacco),买来烟纸和滤嘴自己卷。
至今我仍然有一手8秒内卷出一支漂亮烟卷的绝活,和古巴卷雪茄的处女们在大腿上卷出来的一样好。
可惜早已没了用武之地。
我并不介意和别人分享我的这一小段有点丢人的经历---我承认它挺丢人的,但是丢人有丢人的好。就像一位著名的体验派哲学家慕林孙(Mulin Sun,2019)说过的那样,一切生存的思考与智慧都来自体验。年轻时体验过落魄并不是坏事,它能让你学会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如何找到平衡:
得意不骄,失意不沮。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永远在想办法,永远要心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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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毕业了,回国工作,老板曾经做金融的,一招不慎输了满盘,穷到叮当响,欠债一屁股,又白手起家,慢慢干起来的。
他有时候跟我们吹牛逼,问我:
“你知道我最惨的时候什么样?捡烟头抽哇,你能想象?”
我就笑了,从口袋里摸出黄鹤楼:
“来,抽烟。”
慕林,2018.10.19 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