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上面的回答,只觉得脊背生寒,仿佛罗生门鬼影幢幢,近在咫尺,但这种彻头彻尾的怀疑,个人实在不敢认同……
先从导演说起吧。
1951年,《白痴》历尽劫难,终于杀青。作为导演,也作为原著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拥护者,黑泽明对该片十分投入,甚至于用力过猛,使得影片上映后恶评如潮。他疲于自辩,又被解除了片约,一下子郁郁无所适,只好前往多摩川钓鱼。谁料刚一扬竿,鱼线就断了。
无奈之下,他返回家中,却突然得知了《罗生门》威尼斯折桂的消息。
此前,东宝埋没了《活人的记录》、松竹扼杀了《白痴》,而大映则将黑泽赶出门去,直到捷报传来,这些公司才又一拥而至,评论界自不待言,就连街上的行人,也纷纷为之欢欣鼓舞。
黑泽明提起此段,总是感慨人性之丑恶一面原来就在眼前。可见多么高妙的电影,都比不过现实深深的一瞥。但在《罗生门》中,真相真如上面答案所言,是彻头彻尾的灰暗吗?
罗生门原本立于朱雀大道,平安年间。它既是魔鬼消失之地,又是妖异横行之所,在许多篇物语里充当着奇诡的底色。影片中,它高耸阔大,又破败荒凉,城楼上停放着死尸,楼下的活人也比之强不了几分。影片借僧人之口,在开头便直白的抛出了核心问题:人类是否值得相信,真相是否存在于世?而杂役的不断追问,推动着故事在悬疑中慢慢铺展:樵夫和僧人引出了故事的开头,而由其转述的强盗、武士、妻子三人,则道出了同一事件的不同版本。这三个不尽相同的内含故事,与两个框架故事一道,共同构成了这个多层次、多视点的复杂叙事。于是一桩原本简单的强奸案,在纷纭众口之下,隐去了真实的面孔。
乍一看来,这几种说法都可自圆其说,但亦相互矛盾,其内容在此不予赘述。但细究之下我们发现,这三种言辞,与其说是“陈述事实”,倒不如“剖白自我”来得恰当些。纠察署极简风格的布景、正向全景的固定机位,使得叙述人仿佛处于舞台之上,表演之中。他们的表达重心,并非在于推卸罪责,而是为了抬升自我形象,突出自己为之骄傲的理念。
强盗引以为傲的,乃是不拘礼法、随心所欲的处事原则,为此,他给自己塑造了勇猛洒脱,敢作敢当的好汉形象。其在丛林中奔突跳跃的欢腾,烈日下为非作歹的陶醉,都散发出浓烈的野兽般的气息。与之相对,武士将道德感奉为圭臬,强调自己宁折不弯的高尚情操,以及受辱殉道的悲剧命运。强盗与武士一静一动,前者突出“本我”,后者突出“超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为女性和受害者,妻子则尽力展示着自己柔弱无依、悲痛难抑的一面,她时而伏地痛哭,时而茫然四顾,将自己牢牢绑缚在传统观念里的女性形象之中,言谈举止之下,甚至沉浸于某种自虐的快感。
为了这种种执念、种种隐秘而强烈的欲望,甚至不惜认罪服法,于是真相只有一个,凶手却有了三名。在我看来,若非樵夫在片尾给出了一个相对客观的视点,那么真相恐怕如原著一般,永沉于《筱竹林中》。问题在于,无法自证的樵夫是否到最后还在说谎,或者说,黑泽明是否安排樵夫说谎?
私以为,导演冒着画蛇添足的潜在危险(事实上,时评也确实这么说了)添加结尾的目的,并非是要再搅浑水,而是给出一个较为明晰的答案。排除短刀部分,樵夫自身与真相并无利益冲突,以其背景、性格和遇事反应来看,他应该是个养家糊口的老实人,行为也与武士的证词相符合。在电影语言上,这一最后的叙述段落并没有使用音乐,镜头也尽量客观,可见导演是故意刨去主观色彩,虽然是借樵夫之眼,但其所展现的事件经过,已经接近甚至于就是事实。
如果不是一阵微风吹动了女人的面纱,强盗也许不会作案;如果不是目击者讲述了事实,我们也许看不到那面纱之下的真实面孔。强盗胆小、武士懦弱,他们在公堂上的互相赞美,终究是为了抬高自己。最令人心寒的一幕发生在强奸之后,肉体的施暴者和精神的施暴者居然惺惺相惜,共同表达了对女人的唾弃。对于她的哭泣和哀求,两人也只是做出“女人这种东西,本来就没出息”的论断。而这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妻子,竟在绝望的境地里由哭转笑,爆发出惊人的野性和英气,给两个男人以极大的震撼。于是武士和强盗决斗,在一场漫长、可笑、软弱无力的搏杀之后,一人死于剑下,一人落荒而逃。
烈日下的真相令人心寒,而那边厢瓢泼大雨,一直冷言冷语的杂役也终于将自己灰暗的价值观付诸行动:他剥去弃儿的衣服,质疑樵夫的良心,这无疑使片中的情绪降到了谷底。许多人给影片扣上了“散播怀疑论”的帽子,也有人指出,该片不能引起日本朴素的人民大众的共鸣,其在威尼斯斩获金狮,主要是因为迎合了西方盛行的怀疑论和虚无主义思想。
但我认为,黑泽明并未对人性感到彻头彻尾的失望。他的艺术生涯不乏坎坷磨难,也时常徘徊于自杀的阴翳之下,但纵观其一生所作,其绝大部分,都坚定的强调了人道主义的胜利,即便在这暴风雨中的破檐下,也没有改变初衷。在原著基础上添加首尾的用意,不仅使得故事的结构更为饱满,更是深化了这样的主题:人……还是值得信任的!
与林中三人相似,罗生门下的三个路人,也是芸芸众生的具象化,有着很强的代表性。僧人是宗教的化身。他悲天悯人,却不免因过于理想化而易对现实产生绝望。杂役代表着世俗中最功利的那一套价值观,他从雨中走来,谋取利益后复归于雨中,湿身而来,湿身而去,自身毫无改观。樵夫作为一个凡人,身上虽然有着人性软弱的一面,却也有一种可贵的自我反省的能力。我想,一部影片的价值,不仅在于其接近事物本质、探索世间真相的过程,也在于如何通过这一过程达到反思、深省,以至于改善现状的效果。
一个新生的婴儿,虽然被丢弃、被掠夺,在恶劣的环境中奄奄一息,但他毕竟象征着新的生命、新的希望。樵夫含泪收留他,只因为一个朴素的原因:“我家里有六个孩子,添一个,也就是一样的辛苦了。”这番话,不仅拯救了婴儿,也完成了樵夫的自我救赎,至此,性善论最终战胜了性恶论。
这就是我心目中《罗生门》的真相:云破日出,樵夫抱着婴儿走向远方,僧人远远的望着他们。在某种意义上,两人终于走出了人性的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