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出生那年,人们如梦初醒,脑海中忽然多出一个日期。
几经排查,那是他们自己的死期。
师父告诉我,这个死期是可以变化的,普通人可以强身健体,江湖人可以金盆洗手,都能延年益寿。
“如果你想要不世出的功名,那你就不必再奢求人间百年的寿命。”
师父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还很小,但毕竟本人聪明,七岁就已经懂了逆向思维。
我问师父:“那是不是只要让自己的寿命变短,这个人就更容易得到不世出的功名?”
师父惊讶的看着我,说小子,你这个思想很危险啊。
师父又告诉我,死期不是你能够随便选择的,死期的变动都是大势所趋,比如天灾,比如战乱,这才会让你寿命变短。
“当然,还有一种人的寿命会突然变短,那种人会在不久的将来死于阎罗亲手制造的意外,他们一觉醒来,寿命就变得只剩五年、一年,甚至三个月或者十五天。”
七岁的我灵机一动说,他们不会自杀吗?
师父说,自杀的人有,但有些人在死亡的前一瞬间,看到死期变成了今天,又有些人半死不活,苟延残喘的活到死期。
我倒吸一口凉气,说那还真是惨呀。
师父说,更惨的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朝廷把这些非正常死亡的人称为亡命之徒,令锦衣卫四处抓捕。毕竟面临死亡,总会有一部分人花天酒地,乃至于奸淫掳掠,也会有一小撮人奋不顾身,行侠仗义。
“但人之将死,往往都是目无法纪,这是朝廷所不能容的。”
我很好奇,说师父,死期只有自己知道,他们怎么抓人呀?
我清晰的记得,那天夕阳很红,桃花如梦,还有清风送爽,吹落片片粉红色的花瓣,花瓣落在青石板路上,落在山间的茅草屋上。
师父白衣飘飘,挥了挥手,我便看见夕阳坠下山头,桃花破碎成尘,青石板路化作齑粉,那间茅草屋和茅草屋上的花瓣,都分崩离析,随着空气消散在我的眼前。
简单来讲,毁天灭地。
当我再次凝神的时候,发现眼前是一间破旧的道观,师父三缕长髯,道袍脏的像是几百年没有洗过。
师父呵呵笑道,这是幻术,不足挂齿,黄粱一梦,千年弹指,就是我要传你的功夫。
我嘴巴微张,说我生活了七年的地方,都是师父你营造出来的幻境?
师父说,在幻境中长大的人,对精神的感知强,适合学习幻术和催眠,掌握这两个法子,从此世间人心叵测,对你来说便都有如坦途。
我想起之前问师父的问题,原来锦衣卫是靠我们这种人才能查访出亡命之徒的。
我沉默着,问出师父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我也成了亡命之徒,师父你会不会带着锦衣卫来抓我?”
师父笑了,说你一个小孩,怎么整日里想这么多?
我直勾勾盯着师父,师父无奈,笑着揉揉我的脑袋,说不会的,行不行?
那时候我还很小,很缺乏安全感,也很容易拥有安全感,我以为师父一句话就是一辈子,听见他的保证,我开始安心跟师父学本事。
·2
离开道观后,我就要去往京城。师父说我们这是包分配的工作,专业人士极少,听封不听调,吃香得很。
我学幻术十二年,早想着下山闯荡江湖,让所有人都能听到我的名号。
师父说,你去京城,找锦衣卫百户燕仲清,就是说接我的班,待遇与从前一样。
那年我十九岁,未曾听师父提过往事,我笑着问他,说这么多年过去,那位燕百户竟然一直没有升迁,也还能一直记得住你?
师父说,负责缉拿亡命之徒的锦衣卫,没有升迁的说法,朝中显贵里,哪个家中没有一二亡命之徒?锦衣卫抓了他们,就是与朝堂作对,怎么能有升迁的机会?
我撇了撇嘴,还不等说话,师父就看穿了我的心思。
他扔给我一个包袱,里面白花花的全是银票,他说这行手握生杀大权,工资又高得离谱,明面上的名声,有那么重要吗?
本人看着那一包袱银票,叹了口气说,名扬天下,是多少年轻人的梦想啊,老头,你这是在扼杀本少年的热血啊。
师父说:滚。
我无奈的看着他,说你都要扼杀我的热血了,得加钱啊,这年头梦想很值钱的!
师父说,你再多说一句,我让你出不了山。
我又撇撇嘴,说了声老吝啬鬼,挥挥手走下山去,当我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听见师父忍不住朝我喊,他说山下的女人是老虎,山下的男人不可信,你要一路当心,不能无路可退!
我背对着师父,朝他挥了挥手。
我的名字叫杨无路,在嘉靖二十三年的一个秋天,注定名动天下的少年下山了。
·3
我没有径直走进承天门内的北镇抚司,而是先在京城里胡吃海喝了一番。
师父曾经给我布过幻境,让我体察过人间百态,其中京城的贵气让我难以忘怀,当我扫荡京城之后,才发现师父的高妙。
那些我曾经吃过的东西,味道与现实中的全然不同,我小时候吃过叫花鸡,以为那是最好吃的东西,所以全京城的美食,都带着一股叫花鸡味。
师父说,幻境要顺势而为,才可趁虚而入。
正当我思索人生的时候,身边不知何时窜出来一个姑娘,那姑娘的衣衫灰扑扑的,满是尘土,脸却生得白净,一双大眼睛眨来眨去,是我从没见过的生动。
姑娘咧开嘴笑,两排白牙晃花了我的眼。
她说:“我叫步如意,从今天起,你的生命由我安排啦。”
姑娘的语气很飞扬,我一时间以为这姑娘也会幻术,正在用特殊的语调将我催眠,不然我怎么会想跟着她的语调蹦起来?
这位步姑娘朝我眨了一下眼,她的眼睛里似乎倒映着星辰与山河,在她眨眼的瞬间化作电弧射在我的心底。
不久之前,师父曾经给我营造过幻境,让我试图去爱上一个女人,最后我与那个女人同床共枕,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师父说,你的心志已经坚定了,你认得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可以放你下山了。
结果刚一下山,我就被不认识的小太妹拉着乱跑,丝毫想不起反抗。
姑娘还说要安排我的生命,我一时间不太明白这安排有几个意思。
步如意一边大喊着让开让开,亡命之徒来啦,一边咯咯笑着,像是丛林里飞出的鸟儿,长街上兵荒马乱,行人纷纷避让,如同躲避瘟神。
姑娘笑得更开心,我看着她的侧脸,本该纷乱的思绪忽然平静下来。如果世界上有一见钟情这回事,我想我这是撞到了。
我任由自己被她拎着,七拐八拐,到了明时坊西南角的隐蔽胡同里,这胡同里都是随意搭建的草屋民房,南边的泡子河河水污浊,北边是朝廷盔甲厂高高的石墙。
与长街两侧贵气不同,这是另外一个京城,阴暗,憋仄,与世隔绝。
步如意却像回到了家,跟每一个乞丐,流民,和双目呆滞的人打着招呼。
我很奇怪,为什么步如意什么时候都能笑得出来,我更奇怪,她这样一个姑娘为什么会拉我到这里来。
步如意忽然回头,大大的眼睛朝我一眨,“你不要怕,这里有很多亡命之徒,都会是你的朋友,朝廷抓不到的。”
我嘴巴张了张,不太懂她的意思。
步如意忍不住笑道:“别傻站着了,我带你去见张叔,你就什么都懂了。”
我隐约察觉到,这其中有些误会。
·4
当一个普通人大梦初醒,发现自己成了亡命之徒,死期就在几个月后,往往会不知所措。
这位张叔,就是负责给亡命之徒指点迷津的人。
比如有个亡命之徒想在死前吃更多的美食,张叔就会给他谋划离开京城的方法,也会赠他一张天下知名酒楼的地图。
张叔本人也是亡命之徒,隐居明时坊前,是赫赫有名的牧云盟盟主,当他发现自己只剩五年的命数,忍不住想试试退隐江湖,能否逃过一劫。
可惜江湖事难了,张叔逃不过去,他躲到京城半年,死期没有丝毫变化。
张叔开始替亡命之徒出谋划策,安排死亡日程,那些经张叔安排过的亡命之徒,鲜有被锦衣卫抓住的。
步如意是个普通人,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对于自己的许多事情都不在乎,却偏偏很在乎别人。
前些年她在五湖居捡饭吃的时候,五湖居小二还嘲讽过她,步如意一边笑着说是是是,您说的都是,一边又从垃圾堆里扒拉出半个烧饼。
小二拿她没辙,憋了一肚子气,转过头又去踹旁边的乞丐,这姑娘就不能忍。
姑娘还是笑嘻嘻的,上去就给了小二一个巴掌,闹到后来一群大汉围着她,认定她行事诡异,像个亡命之徒。
最终还是张叔请人出面,把她救了下来。
从此步如意就成了死亡日程工作室的一员,专门从大街上搜寻成为亡命之徒的迷茫之人。
在步如意的眼里,我一刚出山的少年,能随手把钱花掉一半,胡吃海喝,这铁定是快死了。
张叔坐在破败府邸之中,院落里都是丛生的杂草,他问我,死前还有什么想做的。
我说,张叔,如意姑娘,我真不是亡命之徒。
步如意还是笑,说你不是亡命之徒,哪来那么多钱呀,我看你穿的衣服也不华贵,不是少爷吧?
我说,其实我今天刚刚从师门下山,钱都是师父给的,师父说我们这行不缺钱,所以我就……随便花了花。
姑娘还是不信,说这里真不是在套路你,没有锦衣卫埋伏的。我还没等分辨,就听到一个声音响起在大堂上。
“你们这行……是哪一行?”
张叔缓缓抬起头来,毡帽下面是浓眉如刀,斜插双鬓,再往下是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他的络腮胡茬没剃,此刻直勾勾盯着我,颇有些摄人心神的意味。
想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不怒自威。
我摸了摸鼻子,冲张叔一笑道:“说实话,你会放我走吗?”
张叔目光凝聚起来,头微微向侧上方扬了一下,步如意在旁边失笑,说还能不让你走吗,你总不至于还敢得罪亡命之徒吧?
我叹了口气,说在下不才,还真是靠得罪亡命之徒混饭吃的。
“我叫杨无路,是个幻术师。”
·5
步如意瞪大了眼睛,这次终于没笑出来。
张叔扫了一眼姑娘,又重新把目光聚焦在我身上,他轻叩着桌案道:“你的意思,这都是误会?”
我笑着说,不然我也不至于自己过来啊,我的长处是催眠制幻,武功很一般的。
张叔没理我,又问道:“你是不是要去锦衣卫中任职了?”
我说是啊,大家混口饭吃,我真不至于出卖这里的人,亡命之徒也不全是有威胁的嘛。
步如意在旁边小鸡啄米似得点头,说张叔,我看他不像个坏人啊。
张叔斜睨她一眼,说以后别什么人都往这来领,你们收拾东西先撤,我得盯紧了他。
两句话的功夫,我就看见张叔的额头上有青筋隐隐露着,忍不住又补充道:“张叔,你运功到脑门上也没用的,催眠讲究的是击其懈怠,这么面对面我怎么可能出手嘛?”
张叔说,我懂,庖丁刀法我施展开来能留你一具完整的骨架。
我看见张叔脑门上充的血渐渐褪下,舒了口气道:“对对对,真要催眠找这个时机就特别好,情绪紧张,注意力又刚被转移,特容易放松。”
我话音未落,就看见张叔的脸跟变色龙一样,转瞬涨得通红。
哦,大概是一口真气秒提了吧。
不过怎么红的有点妖艳啊……
噗!
张叔一口鲜血喷出来,我和步如意连忙上去扶他,还不等跨出两步,就见张叔狠狠一摆手。
“都别过来!”
张叔缓缓抬起头来,整理了下面部肌肉,又恢复不怒自威的神色,“如意你快去带人撤,那小子你站回去,再敢乱动我一刀劈了你。”
我讪讪笑着,说是,是叔您说什么都是。
旁边的步如意噗嗤一笑,说原来幻术师就是你这副模样啊。
我看着姑娘的笑,当即脱口而出:什么狗屁幻术,都不及你这一笑来的迷人呐……
步如意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僵在了脸上,只能挠挠头,又眨眨眼,说嘿嘿,那是,那是,本姑娘多国色天香啊。
然后香字未落,扭头就溜。
我看着步如意的背景,啧啧感慨,回头朝张叔说,你看看,这姑娘多水灵,多可爱啊!
张叔沉着脸,盯我像盯犯人一样。
等明时坊这条陋巷里的人都走光了,张叔才站起身来,他经过我的身旁,说这次我不会杀你,你进了锦衣卫就会知道,有许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名扬天下的,就是束缚最多的。
当时我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很久以后我才清楚,其实张叔想告诉我的那句话是,能做出事情最多的,也就是背负罪孽最多的。
可惜那时候我太年轻,明白不了。
·6
其实成长的速度有时会很快,作为幻术师,本来就应该比常人见得更多,锦衣卫里短短三个月,我已经知道什么叫“有许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京城的幻术师很多,我的朋友却只有陆安然一个。
陆安然像我一样,会闲着没事瞎琢磨,他也觉得有些亡命之徒很可怜,临死想去了却遗憾,见见初恋,都被锦衣卫抓进诏狱,关押至死。
所以陆安然曾经放走过一个亡命之徒。
后来,他听说那个亡命之徒洗劫了官驿,抢马去见他的初恋。
因为时间来不及。
陆安然跟我喝酒的时候就说,我终于明白朝廷为什么要抓这些人了,就算这些人可怜,这些人没有想违法乱纪的心……但他们毕竟都快要死了,有些遗憾不弥补就来不及,他们赶时间是顾及不了别人的。
那天晚上,陆安然念叨了七十多声我不杀伯仁。
于是我也懒得再想这些是非对错,沉迷工作,努力赚钱。有一次在京城外的官道上,我凭着半空中的一片落叶催眠亡命之徒,在业界传为佳话。
当然,佳话是对锦衣卫而言的。
步如意告诉我,现在亡命之徒都烦死你了,人家就是想去看看大海,你非要拦他干嘛呢?
我把陆安然讲的那个故事告诉了她,步如意噘着嘴,说人在快死的时候,真的会性情大变,不在乎旁人死活吗?
姑娘说,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才对嘛?
我笑着说,其实我处理那么多案子,人之将死的时候,都在说我临死前爽过一把真他妈好。
步如意时常来找我,她对幻术师很好奇,说你能不能给我变出朵花,不行的话鸽子也行,纯白的,扑棱棱能飞的。
她说到鸽子的时候还在比划,贼可爱。
我每每都会笑,说幻术师不是这样的,幻术师可以催眠你,然后构建你的另一个世界。
步如意咧嘴一笑,说好啊,那你催眠我。
我笑了,说你还真是不怕我对你图谋不轨啊,我要是催眠了你,在幻境中告诉你我是你相亲相爱十几年的相公,你信不信等你回到现实,还会认为我是你相公?
步如意怔了怔,说还有这种操作啊?
我抬头看着天空,笑说,岂止啊,还能杀人呢,曹操说吾好梦中杀人,其实就是在说我们幻术师的本事他很喜欢。
步如意嘴巴微张,说你们这行这么古老啊!
我哈哈大笑,说逗你的,幻术师杀人不见血,哪能像曹孟德拔剑生死?
步如意哼了一声,拿小拳头捶了我肩头,我仰天就倒,嘴里还喊着女侠饶命,女侠你的真气在我胸间翻滚,威力竟恐怖如斯,我眼见是不活了呀。
姑娘咯咯笑着,把我拉起来,认真看着我的眼睛,说杨无路,你让我看看幻术师的幻境吧,我想看了。
我愣在那里,没太明白步如意这是几个意思。
姑娘又笑了,笑着推我一下,说你怎么不动了,我可不是幻术师。
我再一次仰天就倒,姑娘赶忙扶向我,我趁这个时候伸手撩起了她的发丝,那缕长发在姑娘失神的时候掠过她的眼前,左右摆荡。
我的目光凝聚起来,朝步如意边眨眼边翘起嘴角,每一次眨眼都像是灯光在照耀,当我站稳身子扶住步如意的时候,姑娘的嘴角已经跟我弯成了同一个弧度。
“闭上眼,带我走。”我拉着姑娘的手,轻轻告诉她。
恍惚间,我掠过姑娘的世界,开始触摸她意识里混乱的经历与记忆碎片。
我避开姑娘意识的洪流,开始在她沉睡的部分构建新的幻境,无垠的大海湛蓝如许,更远处有青山隐隐,头顶一轮圆月,像从山海之间升起。
海岸之外是碧绿接天的草原,我与步如意站在草原上,莽莽乾坤只我二人。
姑娘睁开了眼,惊奇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她在草地上欢呼奔跑,我边笑边说她像是没出过家门的小狗。
步如意没理我,还在那里勾勒着幻境的未来,她说这里该有山谷,山谷里该有村民,那边得有帐篷,我们要在草原上放牛放羊。
我听她说得仔细,更听到了我们这两个字,一时间但觉天高海阔,尽在胸中。
我挥了挥手,天空中有她过往的岁月一一闪过。浮光掠影,我看不真切,但我知道她一定清楚那些片段的意义。
那些岁月在天空中炸出绚烂的花朵,又纷纷落在草原上,化作一幕幕真实的场景。
于是我看到小时候喂养过姑娘的妇人,曾经追过步如意的初恋少年,还有卖饼的大叔,乘凉的槐树……
步如意不住惊叹着,我缓缓向她走过去,说如意,来,给你变朵花你要不要?
姑娘兴奋的回过头来,又是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她问什么花什么花啊?
我伸出手,五彩斑斓的花儿从我手中绽放,在月光下铺成一地的花海。
“还有鸽子。”
我轻轻抬手,有白鸽飞上高空,星辰里徘徊不去,最终一一崩散,化作银河浩瀚。
姑娘的脸红扑扑的,大笑大跳着,我忍不住去捏了捏,姑娘安静下来,小脸更红,转头看着我。她说杨无路,这就是幻术师?
我笑着摇了摇头,说这不是幻术师,这是你我,等以后我把光阴剪成烟花,让你一眼就能望穿世间繁华,现在那些浮光掠影太少,而且最关键的……是没有我。
“我听说漂亮女人脸上都写着个祸字,以你的状况,我怕是得祸国殃民,你要不要给我个机会,让我拯救下世界啊?”
步如意红着脸,说滚,谁要让你拯救世界。
姑娘停了一下,又说,你救得了我就行啦。
当时我比步如意见到幻境还要兴奋,我抱着姑娘连转三圈,从前我不知道为什么话本小说里都这么写,现在我才明白。
你胸中就有一股气,从嗓子眼到丹田,暖暖的,都是充实感,你想紧紧抱住一个人,像是要抱进你的身体里,想欢呼,想呐喊,想把胸中的气息吐出去。
所以我没有看到,姑娘在半空中一边笑,一边哭。
·7
其实我早该想到,为什么步如意会那么想看幻境,固然是因为相信我,同样也因为她时间不多了。
那天步如意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变成了亡命之徒,在她的生命中突然出现一场意外,于三个月后,无可避免的等着她。
当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锦衣卫已经带队出发了,与我师父相熟的百户燕仲清还拖着我喝酒,说些不醉不归,老友后继有人的屁话。
而我之所以会知道这个消息,也不是有任何一个人通知我。
这次任务没人喊我,也没人告诉我目标是谁,我借上厕所的功夫催眠了锦衣卫,自己问出来的。
我转身想走,燕仲清拦住我,他说幻术师不多,不能再少一个了。
我指着他怒喝,说给我滚,你信不信我让你永困幻境?
燕仲清说,我受你师父之托照顾你,你就这样对我?
这名久经风霜的燕仲清很平静,也很清醒,丝毫没有刚才的半点醉态,我想他一定知道,对付幻术师最有利的武器,就是平静与镇定。
他越平静,我越不能平静,我大声呼喊着,说如意死了我也不会独活。我把头撞向地面,撞向墙壁,都被燕仲清拦住,我最后坐在椅子上,举起坛子大口喝酒。
我对燕仲清说,我整日在这个破镇抚司,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你知道陆安然吗?他现在下班以后,便是买醉青楼,或者跑到诏狱里虐待亡命之徒……如果我的姑娘死了,我的确还能活得很好,还能为朝廷效力,说不定甚至能名扬天下。
“但我从此再也没有生活了,我将买醉青楼,天子呼来,不上船。”
咚。
我重重一声倒在桌上,酒坛随手扣在手边,有酒液一滴滴落地。
燕仲清叹了口气,把手放在我的头上顺了顺,我就在此时霍然抬头,双眸炯炯有神的盯着燕仲清。
燕仲清回视于我,没有丝毫慌乱。
“你说,你活了这么多年,究竟活成个什么样子了?”
我讥讽一笑,缓缓垂下目光,眉头紧紧皱起,歪着脑袋打量滴落的酒水。
燕仲清凝视了我很久,又叹气,顺着我的目光望向酒水,“无论如何,能活着就是好的,你如果执意要去救人,离死也就不远了。”
酒水滴在地上,每一滴之间的间隔都相似,节奏分明,燕仲清抬头想看看我,却发现头有点晕。
啪,他听见一声响指,这才发现原来酒水不是从坛子里滴落,而是在我的手指间。
“酒滴完,该睡了。”
燕仲清脑袋一垂,软塌塌得耷拉在前面。
我缓缓站起身来,轻轻扶着燕仲清躺下。
我贴在他的耳畔对他说,谢谢你,但总有些事情比性命更重要,如果按亡命之徒原本的意思,也算我一个吧。
·8
锦衣卫的人马已经出动,我不知道他们在何处追拿步如意,但张叔一定知道。
张叔熟悉我之后,又搬回了明时坊,那座宅院还是从前那么破旧,我闯进门的时候,张叔正在大堂里喝茶。
我眉头一皱,发觉事情并不简单。
张叔不可能不知道步如意被追拿,此刻还这么悠闲的喝茶,一定有问题。
张叔没有抬头,他自顾说道:“如意已经救下来了,她不想耽误你的前程,也不想错给你一段姻缘,她走了。”
是这样吗?
我晃了一下脑袋,就将这个怀疑剔除出去,有一个想法在此时闯入我的心中。
茶香袅袅,缭绕着正堂之上的牌匾。
“张叔,如意的朋友不多,她成了亡命之徒,这件事我都不知道,锦衣卫怎么知道的?”我盯着张叔,又补充道:“我在她脑海内构筑过幻境,如果有幻术师攻击,我一定知道。所以如意是被人出卖了,究竟是谁才会让她放心,连亡命之徒这种身份都说给他听呢?”
张叔,只有你。
我看着张叔,眉皱如川,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是张叔出卖如意。
张叔抿了口茶,说:“我救过很多人,让他们在我的目光下,了却余生,弥补遗憾。但事情不是那么好做的,我需要给锦衣卫一些交代,你以为在幻术师没有参与搜查的时候,锦衣卫就一个亡命之徒都抓不住吗?”
“江湖朝堂,在暗在明,本就是一体双生的,你想做一些事,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张叔看着我,语气平缓而坚定,“比起其他人,如意这孩子太跳脱,成了亡命之徒,容易出事。把她交给锦衣卫,我很遗憾,但不后悔。交出这一个人,我就能再救五个人,五个人加起来就是五年左右,那就相当于我又多活了五年……这个道理,你不会懂的。”
他说的没错,我的确不懂。
但我懂或者不懂都没有区别,这一战还是要打。
我佩着锦衣卫分发的绣春刀,此刻握住刀柄,说张叔,隔着这么远,你有必要吗?
张叔说,隔着这么远,我依然能打败你,你不必再耍什么花招,我这次不会看你一眼的。
我看见张叔的耳朵动了动,明白他说的不假。
我笑了,说张叔,那就来吧,等我把刀拔出来,我们就去捉拿如意的地方开战。
张叔眉头一皱,微微分神思索我这句话的意思。
高手之争不可分神,但我的武功显然不是高手,张叔耳畔传来拔刀的声音,绣春刀出鞘不该这样刺耳,更不该这样慢才对。
拔刀声似乎有节奏感,张叔仔细聆听着,我站在他不远处,闭着眼,将刀狠狠压在刀鞘内部,摩擦着拔出来。
嗡,一声震鸣,单刀出鞘。
张叔忽然眼前一花,茶杯不见了,袅袅的茶香也不见了。
张叔霍然起身,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城北密林之中,不远处还有锦衣卫在围攻步如意。
这是他事先通知锦衣卫的地点,也是步如意的藏身之地!
张叔回头,看见扛着绣春刀的我,我拖刀一斩,幻境中的树林层层叠叠倒下,溅起一地烟尘。
张叔在身后大喊着,我面无表情,扛刀渐行渐远。
·9
我骑着快马,飞速驰向城北,我察觉到我构筑的幻境正在崩塌,而那个姑娘的意识竟然还在守护着它。
一旦幻境毁灭,步如意这辈子就醒不过来了。
我双目通红,想着那个蹦蹦跳跳的姑娘,那个兴奋会大喊,害羞还会说自己当然国色天香的姑娘。
烈马撞翻摊位,锦衣卫的腰牌喝退守城官兵,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急不可耐。
忽然间,我察觉到对幻境的攻击停止了,没有幻术师再针对如意出手。
我有些错愕,眼前飘过一片落叶,旋转着,飘零着,要在我眼前坠落。
一声低沉而随意的声音在路旁响起。
“看着你身后的落叶,跟它下马。”
我身子一震,这就是当初我凭一片落叶制幻的手法,这个幻术师一定是陆安然!
我强行扭过头,不去看眼前的落叶,但当我回头的一瞬间,脑海中电光一闪。
陆安然给我下的指令,是身后的落叶,而非我面前飘落的那一片。
当我回头的时候,陆安然拈弓射箭,箭簇上还穿着一片叶子,我下意识脑袋一晕,从奔马上径直翻下。
嘭!
我重重摔在地上,滚了四五圈,衣衫磨破,身上都是伤口和鲜血。
陆安然伏低身子,箭一样从路旁窜出,三两步赶到我的身前,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他过来才翻身拔刀,绣春刀一斩而出!
陆安然后仰,瞪大了眼睛骂我,说杨无路,你真要杀我啊!
我说,陆安然,你给我让开,我要去救我媳妇!
陆安然道:“杨无路你疯了,你媳妇是亡命之徒,放她走还不知会造什么孽,你是镇抚司旗下的幻术师,你别忘了你的职责!”
我又是一刀砍向陆安然,说凭什么你能放走一个人,我就不能!
陆安然侧身躲避,嘴角剧烈抖动着,我眼睛眯起来,趁陆安然情绪不稳的时候骤然发力。
“我数到三,跟我过来!”
我和陆安然同时喊出这句话,又同时喊出一个三!
世界倏然安静下来。
我和陆安然站在同一片幻境的土地上,身遭皆是白茫茫的混沌,我在反应片刻过后,立刻看向自己的手。
绣春刀还在。
我毫不迟疑,挥刀就砍向自己的咽喉,幻境中的死亡如果够快,人会在现实中醒过来。
如果要在幻境中杀人,可以一点点放血,人会在现实里惊惧而死。
我不想杀陆安然,但我没想到陆安然连走都不想让我走。
他猛地扑过来,一拳打飞了我的刀。
我奋力挣扎着,奈何身手不如陆安然,被他锁住胳膊,紧紧扣在身后。
我大吼着,说陆安然你有病啊,我出去一趟怎么了!
陆安然声音低沉下来,我听出几分哽咽,他说他当年放走的人,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绝对想不到自己的朋友会变成抢马杀人的匪徒。
“杨无路,我会好好安排,让步如意在诏狱不会受苦,但你不能放她走,你放她走很有可能害了她!”
我听见陆安然嘶哑的吼声,手脚顿时没了力气,我又想到诏狱里的阴森恐怖,但凡我和陆安然出任务,姑娘怕是就得变得惨不忍睹。
·10
从前步如意喜欢跟我坐在屋顶上,对月饮酒,聊多了喝多了,她就醉醺醺靠在我肩膀,说怎么人生有那么多不如意呀。
姑娘噘着嘴说,小的时候吧,人们想长大,以为长大就没人欺负了。长大以后吧,还会被人欺负,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自己不喜欢的模样。我们明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可还是会做错事……杨无路,你说我们是不是生来就注定走投无路啊?
我记得当初我告诉她,其实未必啊,这个世界很难划分的,有些人把世界分成男人和女人,有些人把世界分成普通人和亡命之徒,但其实大部分人都是把世界分成了我,和别人。
我转过头望着步如意,说假如世界有我们的概念,会不会算是有路可退?
小姑娘咦了起来,说杨无路,你怎么这么熟练啊,是不是以前对什么姑娘说过?
我还不等辩解,这姑娘就在屋顶上开始挠我痒。
“谁要让你拯救世界?”
“你救得了我就行啦。”
我闭上眼,再度睁开,幻境中的绣春刀又回到我手里。
陆安然怔怔的看着我,说杨无路,你真的疯了,你不要逼我无路可走,否则我真会杀了你。
我笑了笑,推开他,说老陆,你知道你为什么买醉青楼,还拼命拦我吗?
陆安然说,因为我当年犯过傻,我不能让你跟我一样傻。
我摇头,对他说:“是因为你在恨你自己,如果你当年跟他一起走了,抢马杀人,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陆安然像个石雕般静止在幻境之中。
我横刀,抹向自己的咽喉,在离开幻境的那一瞬间,绣春刀落在白茫茫的混沌中,跌醒了陆安然的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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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问过我师父,如果需要虽千万人吾往矣,我们这行要怎么应对。
师父说,没办法,你制造不了那么大的幻境,也催眠不了那么多人,你只能催眠你自己。
我提着绣春刀,拦在锦衣卫回城的路上,我说大家同事一场,放了我媳妇吧。
有人哈哈嬉笑,说大家同事一场,不如留你媳妇去诏狱玩玩,我们就当你没来过。
我握紧绣春刀,对面的锦衣卫毕竟专业,感受到我身上的杀气,齐刷刷拔出刀,还有人拿弓弩指着我。
有更绝的,拿弓弩指着步如意。
姑娘眉头紧蹙,嘴角却还噙着笑,像是在我制造的幻境里玩得正嗨。
我吸了口气,说那好,希望你们不要怪我。
我闭上双眼,任凭风声在我身侧流逝,我给我自己制造了幻境,时间在幻境里汹涌得消失,都化作我斩出的一刀又一刀。
我睁开双眼,让幻境中的刀法和现实中的躯体相适应,当然,他们不会适应的。幻境里过去几十年的身体,才能练就一刀斩山河的刀法,我当下的模样怎能跟幻境之中比。
有弓弩破风,锦衣卫们策马而来。
我又一次闭上眼,对自己说,箭簇入体的那一刻,我身在幻境之中。
噗!
弩箭入肉,我睁开双眼。
我的死亡日期本来在四十八年之后,随着我双眼的睁开,寿命以我可见的速度流逝着。
但我没有理会,神色无悲无喜,一刀斩向虚空。
巨大的气浪掀翻冲来的马匹,马匹上的锦衣卫被刀风卷过,全是深可及骨的伤痕,远远抛飞丈外,像是一个个冲天而起的死狗。
没人再敢上前,剩下的锦衣卫面面相觑,都将刀弩对准了步如意。
我轻轻笑了笑,横刀,再度挥斩,有一道波纹从空中潋滟而起,似乎空气都被那道波纹斩做两截。
我没有去看那些锦衣卫,而是闭上眼,对自己说听见尸体倒地,醒来。
噗通。
剩余几名锦衣卫尸体化作两截,缓缓滑倒在地上。
我睁开眼,还剩下三个月的寿命。
不远处,步如意伸了个懒腰,正打着哈欠坐起身来,姑娘刚刚起身,就看见我站在她的面前。
我朝她挥了挥手,笑着说,我救你出来啦,以后我们一起去看这个世界吧。
姑娘在风中默了一下,看着遍地的尸体,场面一度非常不适合剧终秀恩爱。
但是无所谓,毕竟这个姑娘比较跳脱,对着那地残尸看了不到三秒,就抬起头来,冲我嫣然一笑。
姑娘伸开双臂,笑着说,杨无路,傻站着干什么,不是要带我去看这个世界吗?
步如意扬起头来,说我要我家夫君抱着我去看。
本人哈哈大笑,绣春刀随手插在地上,屁颠屁颠过去抱走了姑娘。
西方暮云四合,恰见落日熔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