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是一个“偏执”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恰恰让偏执的人会取得偏执性的成功。其实解答你的问题也不难,只要看看商鞅与秦孝公的几次会面就可以了。
史记原文(一):
孝公既见卫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罢而孝公怒景监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监以让卫鞅。卫鞅曰:“吾说公以帝道,其志不开悟矣。”
商鞅第一次与秦孝公见面并没有直接把自己的底牌亮出来,而是给秦孝公谈“三皇五帝”之道,君主对此非常不满意,甚至直接说商鞅是个”妄人“。
史记原文(二):
后五日,复求见鞅。鞅复见孝公,益愈,然而未中旨。罢而孝公复让景监,景监亦让鞅。鞅曰:“吾说公以王道而未入也。
第二次见面,商鞅大谈”王道“,然并卵,秦孝公仍然没兴趣。
史记原文(三):
孝公谓景监曰:“汝客善,可与语矣。”鞅曰:“吾说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诚复见我,我知之矣。” 卫鞅复见孝公。公与语,不自知厀之前于席也。语数日不厌。景监曰:“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欢甚也。”鞅曰:“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远,吾不能待。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彊国之术说君,君大说之耳。
第三次见面后,秦孝公说出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那就是:“不要跟我扯“三皇五帝、王道圣君”的事情,我只要求在短时间内迅速强大。”秦孝公追求的就是短时间迅速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其他东西都是鬼扯。在这一偏执的要求下,道家太虚,儒家太慢,墨家太不着调,兵家太狭隘(能强兵无法富国),所以法家成为了唯一选择。
题主所谓“保全自己”之类的话,那完全是开了上帝视角倒看历史的想法。商鞅是一个偏执的人,他不会想那么多,他偏执于变法事业,偏执于富国强兵,因为他相信强大之后的秦国不会亏待他。可惜并非所有的秦国君主都会像秦孝公那样偏执地站在他背后,可惜政治终究不会那么简单。
我前段时间写过一篇文章《秦孝公与商鞅》,这篇文章也许对你会有所帮助。我现在将原文贴出来:
战国是一个精彩纷呈,群星闪耀的时代。这个时代里有张仪、苏秦等人纵横捭阖于列国王庭之上;也有儒家、墨家、道家等流派论战于思想的盛宴之中;还有春申、孟尝、信陵、平原等公子的养士风流;更有白起、李牧、廉颇等在沙场上的生死存亡。这一时期,天下的能人志士奔走于各诸侯国之间,他们既为名也为利,更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和社会理想。
在众多的国君与士的故事里,我个人觉得秦孝公与商鞅是那个时代的最佳”CP”。这两位大神在性格上有着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那就是“偏执”,秦孝公偏执于对商鞅的支持,商鞅偏执于自己的变法将秦国一改到底。这两位时代的弄潮儿“偏偏得正”,最终使得秦国脱胎换骨,由西陲的弱国一跃而成虎狼之秦。
孝公与商鞅的故事还得从一道诏令说起,秦孝公即位第一年发布了一道求贤令,其原文下:
“昔我缪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献公即位,镇抚边境,徙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缪公之故地,修缪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
这段求贤令分三层意义来解读,第一层意思是秦孝公回忆了秦穆公时代秦国的辉煌,这一回忆是为了告诉天下士人秦国有称霸的先例,秦国本身的客观条件不差。第二层意思是秦国因为国君和人才等人为原因导致了衰败,目前秦国处于内忧外患的危急时刻。第三层意思是表明秦孝公求强求治之决心,并向天下能够强秦者开出天价薪资待遇。
整段求贤令读下来,最吸引我的是“诸侯卑秦、丑莫大焉”这两句,这八个字就说明了一切。作为一国之君,秦孝公直面事实,以一种超低姿态来说出自己内心的苦闷和羞耻感。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羞耻感越强求强的决心也就越大。即便过了两千多年,我们现在读起求贤令,秦孝公那种诚意十足,虚怀若谷,一心求强的气息扑面而来。
此时身在魏国但始终未被魏王重用的商鞅也看到了这篇《求贤令》,于是他积极响应秦孝公的号召离魏入秦。在宦官景监的引见下,商鞅第一次见到了秦孝公。《史记》明确记载了这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况:孝公既见卫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罢而孝公怒景监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你他妈的从哪里找来这样一个坑货,这样的坑货能强秦?)”景监以让卫鞅。卫鞅曰:“吾说公以帝道,其志不开悟矣。”这对战国最佳“CP”的第一次见面,既没有一见如故更没有如鱼得水,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失败。
失败一次没关系,五天后偏执的商鞅继续走景监的关系,于是在景监的安排下这对“CP”又见面了。具体情况请看《史记》原文:后五日,复求见鞅。鞅复见孝公,益愈,然而未中旨。罢而孝公复让景监,景监亦让鞅。鞅曰:“吾说公以王道而未入也。请复见鞅。”第二次见面,虽然孝公这次没那么恼火了但是仍然不满意,景监又被国君给骂了,生气的景监只好再骂一次“商坑君”。
虽然商鞅已经连坑两次景监了,但商鞅并没有打算放过他,还是死皮赖脸的求景监再安排一次。战国时代的人有时候真的很可爱,商鞅专门坑景监一个人,景监居然也愿意一直被坑。已经上了贼船的景监没办法只好再安排了,于是商鞅第三次与孝公见面。还是来看看《史记》原文的记载:“鞅复见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罢而去。”这一次的见面效果比前三次好多了,但是孝公还是没有启用商鞅,与此同时商鞅也没有再去坑景监了。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孝公经过前三次与商鞅见面,某天突然觉得商鞅应该是个人才。于是,孝公主动向景监提出要见商鞅。
孝公与商鞅的第四次会面具体情况如《史记》原文:“卫鞅复见孝公。公与语,不自知厀之前於席也。语数日不厌。”景监看到这种状况,事后问商鞅是如何“忽悠”住国君的。商鞅答道:鞅曰:“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远,吾不能待。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不要跟我扯“三皇五帝、王道圣君”的事情,我只要求在短时间内迅速强大。)”故吾以彊国之术说君,君大说之耳。
这最后一次会面非常成功,商鞅把孝公同样拥有的偏执基因给激发了出来,国君对商鞅只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在短时间内富国强兵,称霸诸侯。终孝公一生,他只对商鞅也只提出了这一个要求。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孝公打算重用商鞅主持变法,并且贯穿始终地对商鞅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支持。
通过马拉松式的四次面试后,虽然秦孝公已经打算启用商鞅来变法强国。但是当时秦国旧贵族势力依然强大,况且商鞅的那套变法改革是完全未经实践检验的陌生理论。孝公也是“恐天下议己”,于是孝公为了打消众人的疑虑,也为变法做宣传,安排了一场王庭大辩论。这场辩论的正方是改革派的商鞅,反方是旧贵族代表甘龙、杜挚,裁判是秦孝公本人。此番舌战堪称千古绝辩,实在是精彩绝伦,我现将原文粘贴如下:
卫鞅曰:“疑行无名,疑事无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 商鞅 ,固见非於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於民。愚者闇於成事,知者见於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论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谋於众。是以圣人苟可以彊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孝公曰:“善。”甘龙曰:“不然。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因民而教,不劳而成功;缘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之。”卫鞅曰:“龙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常人安於故俗,学者溺於所闻。以此两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与论於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礼而王,五伯不同法而霸。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贤者更礼,不肖者拘焉。”杜挚曰:“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卫鞅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礼者不足多。”孝公曰:“善。”以卫鞅为左庶长,卒定变法之令。
辩论结束后,秦孝公宣布商鞅获胜,并授予实权总负责秦国变法之事。商鞅接过君主的授权,迅速开始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变法改革。他以大无畏的精神,无视一切反对,手持变法利剑,人挡杀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如果说变法之前的秦国已经是重病缠身的话,那么偏执的商鞅给出的治疗方法就是“猛药治重症”。
我们先来看看商鞅开出的第一张药方(第一次改革): 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僇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
从以上《史记》原文中可以看出,商鞅对秦国改革的涉及面非常广,非常深。包括了生活习俗、社会等级制度、农业生产、军功爵制等。简单点来说可以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一、编织了一张全民监督网。让普通百姓相互监督、检举、连坐以确保改革时期的社会稳定;二、鼓励分家。挖掘劳动力促进小农经济发展,增加国家赋税收入;三、建立军功授爵制。鼓励全民参军争功,贵族无军功不再受爵。这一举措打破了贵族对爵位的垄断,让平民有大量机会受爵,从而让秦国军队战斗力迅速提高。
商鞅这一剂猛药下去,重病的秦国马上就开始有不良反应了。先是,秦国百姓每天都有很多人去首都上访表达对变法的不满。后来,太子也对新法不满,于是以身试法。但不要忘了,商鞅是个偏执的人,他的思路是既然猛药有不良反应,那就说明药的剂量还不够。于是商鞅表示:“法之不行,自上犯之。”他先将议论的百姓放一边,直接挥剑劈向以太子为首的势力。《史记》原文:“将法太子。太子(有可能未成年),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秦献公之子,秦孝公之兄弟),黥(在脸上刺字以示羞辱)其师公孙贾。
秦国的百姓和其他贵族看到商鞅这波操作后立即变乖,《史记》原文:“明日,秦人皆趋令”。当商鞅的法令行之十年后,秦国已经大变样。《史记》原文:“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於公战,怯於私斗,乡邑大治“。这个时候秦国的百姓也尝到了变法的甜头,于是当初那波上访反对变法的人,现在跑来国都表示支持变法。偏执的商鞅本来就要惩罚当年那些反对者,没想到这次他们主动送上门了,于是商鞅果断采取措施:卫鞅曰:“此皆乱化之民也”,尽迁之於边城。(偏执与刻薄寡恩尽显)
经过商鞅第一波治疗后,秦国由重病缠身迅速恢复成了健康状态。但是这也仅仅是让秦国恢复了元气而已,离秦孝公的富国强兵要求还有一定的距离。所以,为了兑现当年商鞅许下的诺言,为了保证法家理想的实现,商鞅继续将改革向纵深推进,于是开始了第二次变法。
这一次商鞅开出的药方更加猛烈: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而集小乡邑聚为县,置令、丞,凡三十一县。为田开阡陌封疆,而赋税平。平斗桶权衡丈尺。以上是《史记》的原文。
从上文中可以看出这一次改革涉及范围、层面比前一次更大,改革的力度更加彻底深邃。总结起来说可以分为四个部分:一、用法律的形式强制分家,禁止大家制。这一措施是将劳动力的挖掘发挥到极致。在第一次变法中,如果不分家就只是加倍收税。加倍增税只能将中产以下无法承担税收的家庭分离出去,但是那些世家大族完全交得起赋税,从而还是大家族聚居在一起。因此这次改革断绝了贵族用钱赎买的路子,让分家制度落实得毫无例外和妥协;二、统一度量衡,颁布统一标准。在当时的秦国不同的地方度量衡标准不一样,这就给政府的税务工作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为了减少行政成本这次改革就强推了统一标准;三、深化调整土地政策。重新丈量土地登记在册,把贵族们闲散的土地收回,使政府完全掌握全国土地数量,并合理分配手中土地,从而使得军功受爵赐田制度发挥的作用更大;四、调整行政区划,将郡县制推而广之。这一措施进一步将地方权力向中央收缩,使得秦国中央集权再度加强。
这第二剂猛药下去后,秦国脱胎换骨,国富兵强终成虎狼之秦。举国上下都积极配合国家的“农耕”与“军战”的战略目标。秦国经过国医商鞅之手,由弱转强虎视山东。秦强的外在表现有两点:其一、外交层面,不得与诸侯会盟的被动局面被打破。山东六国以及周天子对秦国刮目相看。《史记》记载:“秦人富彊,天子致胙於孝公,诸侯毕贺。”秦国再也不是那个“不与中国诸侯之会盟,夷翟遇之”的西陲弱小了;其二、军事层面,改革后的秦国军事实力剧增,连连获胜。元里之战,秦军斩首七千,夺取魏国少良。安邑之战,秦军长途奔袭成功占领安邑。河西之战,秦军俘获魏军主将公子卬,大败魏国军队。
战国是一个风云际会,自由征伐的时代,各方能人志士在这个舞台上极尽其能地表演。商鞅在这个舞台上展现了他的雄才大略与经天纬地,作为法家的优秀弟子,他在战国的政治舞台上将法家带到了唯我独尊的地位。秦国也由此傲视群雄,成为战国最强。不夸张地说,商鞅变法为秦国最终一统天下打下了深厚的基石。
公元338年,秦孝公去世了,这位甘为人后的国君看着已经成为战国至强的秦国,心满意足地走了。秦孝公一生最精彩之处在于他重用商鞅并且信任无比,始终如一,甚至可以说他几乎把君主实权都让渡给了商鞅。他为了强秦,甘愿退到权力的二线,甘愿成为“虚君”,甘愿默默地站在商鞅的背后。正因如此,商鞅才能够将内心的变法鸿篇转换为手中改革之利剑,从而斩断旧贵族的利益链条,将秦国之旧疾一扫而空。秦孝公与商鞅绝对是一段千古君臣佳话。
商鞅变法能够成功的关键在于秦孝公无条件地支持。在秦孝公看来,只要能让秦国强盛他什么都可以牺牲,权力可以放,亲情可以弃,名声可以丢,他的强秦决心与志向大过任何一位秦君。在我看来,秦孝公在秦国的历史地位比肩于嬴政,其他君主皆在其下。秦孝公是一位伟大的君主。他是虚怀若谷,一心求强的贤君;他是用人不疑,持之以恒的明君。他更是秦国由弱转强,终成虎狼之秦的圣君。
孝公一去,商鞅也时日无多了。公元337秦惠文王嬴驷继位,他就是当年被商鞅变法之利剑惩罚过的那个太子。坦诚地讲,当年太子犯法,商鞅只惩罚了太子的老师而没有惩罚其本人,可以算得上是网开一面。但是秦惠文王并没有感恩,也没有站在秦国国君的高度来思考商鞅的历史地位,他在保守派的压力下毅然选择车裂商鞅,并灭商君之家。
关于商君之死,古往今来讨论极多,我在这里就不赘述了。读罢《史记 商君列传》,默然良久。风雨云台曰:黄泉之下,景监引商君再见孝公。孝公曰:“秦国负卿,嬴驷负卿。”商君谢曰:“臣不负君上,足矣!”
商君
东寒雨冷夜西行,烈酒暖身战秦庭。
英主举杯思穆霸,庶长挥剑欲强秦。
安得思虑身后事,一扫沉疴与病形。
虎视山东狼啸月,笑谈身殁趋车刑。